【此回宜[讳]分二回方妥。[《庚辰》、《己卯》两本第十七至十八回尚未分回。]
宝玉系诸艳之贯[冠]，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且暂题灯匾联上，再请赐题，此千妥万当之章法。己庚】
诗曰：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
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己庚戚夹：好诗，全是讽刺。近之谚云：“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真骂尽无厌贪痴之辈。这诗因有脂砚批赞，所以必是作者所写。伏大观园的“豪华”，正是离别根源了。脂批另有意思，谁能要曹家“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呢？所以，“此辈”除了皇上，没有别个人能胜任。]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十七回{至十八回.戚}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联相同，《蒙》、《戚》的下联为：“怡红院迷路探曲折[深幽]”；《舒序》为：“荣国府奉旨赐归宁”。《舒序》本此下联透露出重要信息，两府奉旨合一，统归为宁，应是曹宜做为原“荣府国公”退让的结果了。曹宜应是在这年之前已经搬出，外边另立它府。另有《梦稿》的是：“会芳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机敏动诸宾”。]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述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每于此等文后便用此语作结，是板定大章法，亦是此书大旨。】
又不知历几何时，【年表如此写，亦妙！庚侧：惯用此等章法。十六回有因得知省亲事，贾琏和黛玉1733年底赶回。后回有说“园子造了一年”，此时1735年春？但是由于秦可卿的死是幻笔，她其实是扶归安葬。并没有1732年冬底她死，1733年秋才送葬的几回事实。所以她“死”时的1732年冬底，即是“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的元春晋封，和得知省亲事之时。稍前，也是贾琏和黛玉前往扬州之时。“园子造了一年”是1733年一年的事，贾琏不在北京，到年底才开始参与。所以此时是1734年春。]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瞧了[已经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列]，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到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等听了，都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时，然后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点雨村，照应前文。】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庚侧：是纱帽头口气。调侃趣极，脂砚口气。]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庚眉：政老情字如此写。壬午季春，畸笏。】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俇俇。”【己庚戚夹：音光，字去声，出《谐声字笺》。】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一场大出血后，却一个个没事人一般。大家去逛逛，最后参加个智力劳动。真是站立骷髅，偏要风光风光。]
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园中来戏耍。【庚侧：现成筍[榫]楔，一丝不费力。若特唤出宝玉来，则成何文字？】此时亦才进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一会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信笔书之，供诸大众同一发笑。此批者明显是个公子，而且是“个中人”，畸笏叟口气。]方转过湾，顶头贾政引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占[站.戚]了。贾政近日因闻得塾掌[“塾掌”应是“业师”中的头儿，可见自从秦钟死去，宝玉又在家里逃学了。应该还是跟着黛玉、宝钗和迎春姐妹们一起。]称赞宝玉耑[专.梦]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蒙侧：如此顺写笔间写来，然却是宝玉正传。】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己庚夹：如此偶然方妙，若特特唤来题额，真不成文矣。】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庚侧：是行家看法。】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为什么“秉正”看关着的门呢？作者至此开始伏笔大不妙。自己关了门的这次还可以开了进去出来，皇上关了门的那次可就进不去出不来了，那时就只有“秉正”泪眼看门了。“秉正”，乃贾政见皇上时的一本正经样。]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捅[桶.戚]瓦泥鳅脊；那门栏窗隔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硃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己庚戚夹：门雅墙雅，不落俗套。】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莲.列]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掩映的好。】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如同《红楼梦》的风格：既是面对文字狱的现实，也就有如是的胸中邱壑。]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想入其中，一时难变[辨.戚]方向。用“前后”、“这边”、“那边”等字，正是不辨东西。】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曾用两处旧有之园所改，故如此写方可。细极。】其中微露羊肠小迳，[前面如鬼怪如猛兽，竟都是自己制造,留给自己的，只剩下羊肠小径。好景界，山子野精于此技。此是小迳，非行车辇道，今贾政原欲游览其景，故将[指]此等处写之。想其通路大道自是堂堂冠冕气象，无庸细写者也。后于省亲之则[时.戚]已得知矣。】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逰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说毕，命贾珍(在.蒙)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油然进入鬼怪猛兽的口中矣。此回乃一部之纲绪，不得不细写，尤不可不细批注。盖后文十二钗书，出入来往之境方不能错乱，观者亦如身临足对[到]矣。今贾政虽进的是正门，却行的是僻路。按此一大园羊肠鸟道不止几百十条，穿东度西，临山过水，万勿以今日贾政所行之迳，考其方向基址。故正殿反于末后写之，足见未由大道而往，乃逶迤转折而经也。庚侧：宝玉此刻已料定吉多凶少。】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留题处便精。不必限定凿金镂银，一色恶俗，赖及枣梨之力。庚侧：新奇。】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的.梦)，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何如，只将些俗套来敷演[不讳衍.戚]。宝玉亦料定此意。【补明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调[雕.列]今。’【未闻古人说此两句，却又似有者。又是公然杜撰。宝玉不喜读书，却偏要做出个读了别人没读过的书的模样来。如果石头说得一本正经，又是当着这么些儒说的，谁敢不信？连脂砚都拿不准。]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此论却是。】莫如直书‘曲迳通幽处’[唐.常建《题破山寺后群院》:“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正是有些禅机。]这句旧诗在上，到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谬奖[过赞了.戚、不当谬奖.列]，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候[从、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笼葱，奇花熌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真好景致，有创意。为什么北京的大观园里没有见到？既有佳木奇花，此洞不深，能够生长些喜阴的植物。这水是人力引来做的。】再进数步，渐向北边，【细极。后文所以云进贾母卧房后之角门，是诸钗日相来往之境也。后文又云，诸钗所居之处，只在西北一带，最近贾母卧室之后，皆从此“北”字而来。】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抄[杪.戚]之间。[此处东边是潇湘馆，西边是怡红院。它们都是楼？]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这是出了洞渐往上行，经过假山中一个狭口，出了假山走到了桥上，“平坦宽豁处”是此地较高，三面有些视野。前已写山至宽处，此则由低处至高处。各景皆遍。】白石为栏，环抱池沼[沿]，石桥弄[三、跨]港，兽面啣吐。[水跌下去处，应是刚才经过的山洞峡谷等处，所以能够“清溪泻雪”。]桥上有亭。【前已写山写石，今则写池写楼，各景皆遍。】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此亭大抵四通八达，为诸小迳之咽喉要路。脂砚小差矣。此亭咽喉不假，南面有桥通假山之口，他们就是由此而来；西面有桥通怡红院；东面有桥通潇湘馆；北面却无路无桥，而是水面。所以叫“石桥三港”。至于《己卯》用“石桥弄港”，乃错中藏真；暗示后回有“弄”，即王中最大者至此。]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拟.列]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甚.列)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些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如？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果然。庚侧：真新雅。】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庚眉：六字是严父大露悦容也。壬午春。】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沁芳”二字何其新雅？如何想来？实在是作者大费苦心。沁，意浸入水中；芳，指众多女孩子。这里是大观园的女儿们在大难来临时自杀投水的地方。]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己庚戚夹：要紧，贴切“水”字。李贺《同沈驸马赋得御沟水》：“入苑白泱泱，宫人正靥黄。绕堤龙骨冷，拂岸鸭头香。别馆惊残梦，停杯泛小觞。幸因流浪处，暂得见何郎。”]隔岸花分一脉[万缕.梦极，工极！绮靡秀媚，香奁正体。唐.冯延巳《酒泉子》：“芳草长川，柳映危桥桥下路。归鸿飞，行人去，碧山边。风微烟澹雨萧然，隔岸马嘶何处？九回肠，双脸泪，夕阳天。”由出处，可知此处后回成了宫苑、危桥，惊残梦后，澹雨萧然。]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浑写两句，已见经行处愈远，更至北一路矣。脂砚想着是往北走，其实是往东。]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暎[映.戚]。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不犯超手游廊。庚侧：此方可为颦儿之居。】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从院门到房间一带游廊可以避雨，石子甬路有按摩脚底的功效。可惜北京大观园竟不是如此。面小小二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茉[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清.戚]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绿[缠.戚、缘.列]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更妙，简直就是仙境。如此创意，令人想起安格尔的油画《泉》。]
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庚侧：一处。】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己庚戚夹：点一笔。】众客忙用话开释，【客不可不有。】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哪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诗经.卫风》有“藋藋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贾政道：“俗。”【余亦如此。】又一个是“睢园雅[遗.梦王勃《藤王阁序》有“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庚眉：又换一章法。壬午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庚侧：知子者莫如父。】众客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己庚戚夹：又一格式，不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严父素体。庚眉：于[余]作诗文时，虽政老亦有如此令旨，可知严父亦无可奈何也。不学纨袴来看。畸笏。畸笏和作者、脂砚同辈，非政老的儿子，而政老能“令旨”于他，可见他位置微妙。他是谁？]方才众人可有使得的？”[简直奇怪无理的爸爸，才说“休如此纵了他”，就又“任你狂为乱道”，怎么转眼就自打嘴巴如此的？]宝玉见问，答道：“都似不妥。”【明知是故意要他搬驳议论，乐得肆行施展。】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惊人之笔，后回有皇上真的来此“行幸”，且看。]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扳[板.戚]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果然，妙在双关暗合。《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若只暗合到元春，还不是双关；合到黛玉，才是双关。即后回有黛玉面临被纳为妃子的命运。]众人都閧[哄.其]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汉书.东方朔传》：“以管窥天，以蠡测海。”]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尚”字妙极！不必说竹，然恰恰是竹中精舍。】幽窗棋罢指犹凉。【“犹”字妙！“尚绿”“犹凉”四字，便如置身于森森万竿之中。】
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庚侧：此一顿少不得。】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己庚戚夹：大篇长文不如此顿，则成何话说？】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补出近日忙冗，千头万绪景况。】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写出忙冗景况。】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内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细极！从头至尾，誓不作一笔逸安苟且之笔。】看了一看，回道：“粧、【一字一句。】蟒、绣、堆；刻丝、弹墨；【二字一句。】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似是作者在暗示写作进度，八十回后打算再写四十回。]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二百挂，列)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注意秋天，眼下可是春天。这些内装修就要大半年，整个园子就得两年时间，前已提到，这一项银子需要二万两。别的呢？可怕都是以万为单位数字。]椅搭、棹[桌]围、床裙、棹[罩.戚、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说，【是极！】倏尔青山斜阻，【“斜”字细，不必拘定方向。诸钗所居之处，若稻香村、潇湘馆、怡红院、秋爽斋、蘅芜苑等，都相隔不远，究竟只在一隅。然处置得巧妙，使人见其千邱万壑，恍然不知所穷，所谓会心处不在乎远。大(抵.戚)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全在人之穿插布置耳。】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配的好！】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阅至此，又笑别部小说中一万个花园中皆是牡丹亭、芍药圃，雕栏画拣、琼榭珠楼，略不差别。这是往东北走，山在左手一侧。不知现在北京大观园为什么竟没有山？]
贾政笑道：“到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极热中偏以冷笔点之，所以为妙。才过了第一行幸处，就“下放”到了农村，此即贾家后来遭遇。脂砚用冷热点之，亦妙。]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更恰当。若有悬额之处，或再用镜面石，岂复成文哉？忽想到“石碣”二字，又托出许多郊野气色来，一度[肚.戚]皮千溪万壑，只在这石碣上。庚侧：真妙真新。】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佳[家.戚]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南宋诗人范成大。]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客不可不养。庚侧：赞得是，这个蔑翁有些意思。】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稍[梢.戚]。”[杏花村已经妙，酒幌就更妙了，直是出“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了。又一次暗示抄家死人在清明。]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清明.戚]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又换一格，方不板。】也不等贾政的命，【忘情有趣。】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明.唐寅《杏林春燕》诗：“红杏梢头挂酒旗，绿杨枝上转黄骊。鸟声花影留人住，不赏东风也是痴。”]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妙在一“在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玉冷笑道：【忘情最妙。】“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唐.许浑诗：“村径绕山松叶暗，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记得知道几个古人，[急结巴了。]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庚眉：爱之至，喜之至，故作此语。作者至此，宁不笑杀？壬午春。眉批，又有纪年，可确定是畸笏的。贾政的爱子有多别扭？作者若笑，也是苦笑，只畸笏自己笑杀了吧？]说着引人步入苑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喜欢，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己庚戚夹：公然自定名，妙！有骨气，偏要反拧，好样的。]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哪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长[常.戚]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妙，竟来个引蛇出洞。]
众人见宝玉(牛心.列)，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这议论不只批评这一处，而是暗示整个园子亦“非大观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讳]……”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庚眉：所谓奈何他不得也，呵呵！畸笏。贾政的气如何来得如此快，去得如此急？所以后来跟洋人打仗，一时不管不顾，一时稀松软蛋。]宝玉只得念道：
新涨绿添澣[浣.其]葛处，【庚戚夹：采《诗》颂圣最恰当。《诗经.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好云香护采芹人。【采《风》采《雅》都恰当。然冠冕中又不失香奁格调。《诗经.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鲁侯戾止，言观其旂。其旂茷茷，鸾声哕哕，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这是又往东走了，此蔷薇院应是薛家后来的住处。]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己庚戚夹：略用套语一束，与前顾[顿.戚]破格，不板。】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这是又往北，到了湖边。对岸是紫菱洲。这紫菱洲是个孤岛，岛中又有池。有东北一进水桥口，西南一出水洞口，此时大家即是在出水洞口对面。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仍是沁芳溪矣，究竟基址不大，全是曲折掩隐之巧可知。】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怕读者还不明白，再用“越发过露了”来点破。]莫若‘蓼汀[宋.舒亶《满庭芳》：“蓼汀芦岸，黄叶衬孤花。”]花溆’[唐.崔国辅《采莲曲》：“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相逢畏相失，并著木兰舟。”]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支[只.戚]，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列盘道亦可以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为什么到了这里无路可通，无船可渡了？好好想想。]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此处才见一朱粉字样，绿柳红桥，此等点缀亦不可少。后文写芦雪广，[此“广”音眼。就山筑成之房屋。韩愈《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诗：“剖竹走泉源，开廊架崖广。”]则曰蜂腰板桥，都施之得宜，[不讳]非一幅死稿也。】度过桥去，诸路可通，[走到东北角，开始向西走了。补四字，细极。不然后文宝钗来往，则将日日爬山越岭矣。记请[清.戚]此处，则知后文宝玉所行常径非此处也。】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两见“大主山”，稻香村又云怀中，不写主山，而主山处处，映带连络不断可知矣。】皆穿墙而过。[大主山在这儿“穿墙而过”，伏这里有王气矣。伏笔宝玉、宝钗是御指婚配。前面稻香村又云在大主山“怀中”，是暗示李纨改嫁皇室。与“石桥弄港”同看。好想。】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狠。”【先故顿此一笔，使后文愈觉生色，未扬先抑之法。盖钗、颦对峙，有甚难写者。】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耳[而.戚]且一株花木也无。【更奇，妙{侧见许(多.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索]砌盘阶，【更妙。】或如翠带飘颻[飖、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先说一株花木也无，接着又是异草眼花缭乱。奇，难道异草不属花木？细想，原来这异草全都是藤蔓植物。它们好精彩，绝妙一幅依附图。说一株花木也无，是对此类植物的批评。前三处皆还在人意之中，此一处则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也。连用几“或”字，是从昌黎《南山诗》中学得。】贾政不禁(笑.戚)道：“有趣！【前有“无味”二字，及云“有趣”二字，更觉生色，更觉重大。】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金簦草，见《字汇》。玉蕗，见《楚辞》“菎蕗杂于黀蒸”。茝、葛、芸、芷，皆不必注，见者太多。此书中异物太多，有人生之未闻未见者，然实系所有之物，或名差理同者亦有之。】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薑[姜]荨的，也有叫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左太冲《吴都赋》。】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莲上《蜀都赋》。】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自实注一笔，妙！】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又一样止法。】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列)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前二处一曰“月下读书”，一曰“勾引起归农之意”，此则“操琴煮茶”，断语皆妙。】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唐.温庭筠《休浣日西掖谒所知》：“毫端蕙露滋仙草，琴上薰风入禁松。”]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到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斜阳”，始阴也。出自古代笑话：一秀才数尽，去见阎王，阎王偶放一屁，秀才即献屁颂一篇曰：“高耸金臀，弘宣宝气，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麝兰之味，臣立下风，不胜馨香之至。”阎王大喜，增寿十年，即时放回阳间。十年限满，再见阎王。此秀才志气舒展，望森罗殿摇摆而上，阎王问是何人？小鬼回曰：“就是那个做屁文章的秀才。”]杜若香飘明月洲。[此处门外，看得到刚刚经过的紫菱洲。此洲方便关防，是后回是皇上永昼的驻跸之处。这里是用门客比秀才，皇上比阎王。]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戚人道：“古人诗云：‘蘼芜满手[院.戚]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直是末日，更露了。]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此二联皆不过为钓宝玉之饵，不必认真批评。】
贾政拈髯沉音[吟.戚]，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啧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跡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汉.王逸《伤时》：“堇荼茂兮扶疏，蘅芷雕兮莹嫇。愍贞良兮遇害，将夭折兮碎糜。”]清芬’[李白《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四字。对联则是：
吟成豆蔻才[诗.戚]犹艳，[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睡足酴醾梦亦香。”【实佳。黄庭坚《次韵中玉水仙花》：“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暗香已压酴醾倒，只比寒梅无好枝。”既是赞美，又是批评。]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庚侧：这一位蔑翁更有意思。】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说：“岂有此理！”[这位巴结的露丑，堪比屁颂秀才。]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宝钗的院子紧邻这里，暗示宝钗得到元春青睐。己庚戚夹：想来此殿在园之正中。按园不是殿方之基，西北一带通贾母卧室后，可知西北一带是多宽出一带来的，诸钗始便于行也。脂砚此“西北”说，因有前后对应，不是抄错，只让人费解。若要大观园的西北近贾母卧室后，贾府就应面西背东而建，贾府街又得是南北街才行，这可能吗？若说大观园是建在贾府各房之间旧园之中，因而西北近贾母后院，那么各房之间就得加大间隙，使大观园能够挤进去。因有荣宁两府大门之间距是一箭，而大观园的东西南北，不论哪个方向都远过一箭，又难解。]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庚侧：写出贾妃身分天性。】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个崇尚节俭的人，尚还没动，已弄成如此奢靡，还道“方是”。若说“今日之尊，礼仪如此”，难道就豁上命了？]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己庚戚夹：正面细。】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哪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哪年月日的事了。【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是根本没有听到，宝玉在独立思考。正是可贵处，和这群没头脑有什么可周旋的？自己想明白了才紧要。]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到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一笔不漏。庚眉：一路顺顺逆逆，已成千邱万壑之景，若不有此一段大江截住，直成一盆景矣。作者从何落笔着想？】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总住[注.戚]，妙！伏下后文所补等处。若都入此回写完，不独太繁，使后文冷落，亦且非《石头记》之笔。】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又一紧，故不能终局也。此处渐渐写雨村亲切，正为后文地步。伏脉千里，横云断岭法。】贾政笑道：“此数(处.戚)不能游也。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往西再往南，往回走了。]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前回有“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似乎与此不合，因为会芳园在东，这儿在西。原因是大观园向北扩大，水源自然上溯到更西北。原来会芳园的水源地之北拐角，如今应该是紫菱洲。写出水源，要紧之极！近之画家着意于山。若不讲水，又造园囿者，惟知弄莽憨顽石壅笨冢，辄谓之景，皆不知水为先着。此园大概一描，处处未尝离水，盖又未写明水之从(何.戚)来，今终补出，精细之至！】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究竟只一脉，赖人力引导之功，园不易造，景非泛写。】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此以下皆系文终之馀波，收的方不突。】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栊翠庵。]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红香圃。]贾政皆不及进去。【伏下栊翠庵、芦雪广、凸碧山庄、凹晶溪馆、暖香坞等诸处，于后文一断[逐段.戚]一断补之，方得云龙作雨之势。】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了.列}来，【庚眉：词[问.旁点]卿此居比大荒山若何？】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迳引人绕着碧桃花，【己庚戚夹：怡红院如此写来，用无意之笔，却是极精细文字。】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未写其居，先写其境。】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与“万竿修竹”遥映。】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缀.戚]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哪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妙名。】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庚侧：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此花五瓣鲜红，花蕊金黄，美不胜收，堪比女儿。]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政老应如此语。】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己庚戚夹：体贴的切，故形容的妙。庚眉：十字若海棠有知，必深深谢之。】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诬.戚]，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不独此花，近之谬传者不少，不能悉道，只借此花数语驳尽。】众人都摇身赞妙。[如何让小孩子说的摇摆起来了？一群木偶。]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至阶又至檐，不肯轻易写过。】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丝绸花样图案名，属摹本二花类。]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苏轼《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新奇希见之式。庚侧：特为青埂峰下凄凉与别处不同耳。】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花样周全之极！然必用下文者，正是作者无聊，换[撰]出新异笔墨，使观者眼目一新。所谓集小说之大成，游戏笔墨，雕虫之技，无所不备，可谓善戏者矣。又供诸人同同一戏，(洵为.戚)妙极。木雕工艺，达到相当高成就。]或卍[万]畐[福.列]卍寿，【前金玉篆文是可考正篆，今则从俗花样，真是醒睡魔。其中诗词雅谜以及各种风俗，一概不必究，只据此等处便是一绝。】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至此方见一朱彩之处，亦必如此式方可。可笑近之园庭，行动便以粉油从事。】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隔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精工之极！】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悬于壁上之瓶也。】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皆系人意想不到，目所未见之文；若云拟编虚想出来，焉能如此？一段极清极细，后文鸳鸯瓶、紫玛瑙碟、西洋酒令、自行船等文不必细表。】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谁不如此赞？作者在抒发胸中沟壑，他正是以此种想头写作的。]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庚侧：石兄迷否？】一[益.戚]发见门子多了。【所谓投投是道是也。正看，看自己形相；反看，看门子愈多。]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厨锦槅，果得一门出去，【此方便门也。】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芬馥]。转过花障，则见青[清.戚]溪前阻。【己庚戚夹：又写水。】众人咤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沁芳闸，向东流乃一段河。]流至那洞口，[指紫菱洲船坞那个山洞。]从东北山拗[坳.戚]里引到那村庄里，[即稻香村。主流出花淑洞口向南，在达到稻香村前分一溪流偏向南流过荼蘼架，木香棚，牡丹亭，芍药圃。]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此溪向西流经潇湘馆后门到沁芳亭池，向南跌落过假山，向西到怡红院南荷花池，向北穿怡红院墙到此处。主河则从秋爽斋、稻香村后，暖香坞前向西转北，经藕香榭，绕芦雪广流入一湖。此湖北岸是凹晶馆，南岸是滴翠亭。水由此湖西南出口向西，在红香圃和怡红院之间和溪流汇合。看其设想，是用水系将所有住处连在一起，乘船可达任何地方，水又全部是流动的活水，是江南水乡理念。所以它的建筑样式，亦应是江南式样。现在众人的位置自是在“西南上”，此说要紧，大观园的格局由此水而定矣。但是脂砚之说亦是作者多处肯定的，如何解释呢？]仍旧合在一处，【庚侧：于怡红总一园之看，是书中大立意。】从那墙下出去。”[水的引入和引出用暗河，所以有“沁芳泉”。水源，则有可能引用的北京城内西北西海后海的水。大观园的地点，即在西海或者后海之侧。究竟否？且看下回。]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众善归缘，自然有平坦大道。】豁然大门前见。【己庚戚夹：可见前进来是小路曲[迳.戚]，此云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之正甬路也，细极！】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至(于此极.梦)！”于是大家出来。【庚眉：以上可当《大观园记》。】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欲加之罪，忘了人是你让陪着你逛的。贾政对儿子无理，也伏自己下场，他的当今对他也一样，所谓君臣父子。庚侧：冤哉冤哉！到时候谁为贾政喊冤哉！]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己庚戚夹：如此去法大家严父风范，无家法者不知。】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真规矩，连个申辩的想头都没有。下回分解。
总评
好将富贵回头看，总有文章如意难。
零落机缘君记去，黄金万斗大观摊。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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