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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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请看财势与情根,万物难逃造化门。
      旷典传来空好听,那如知己解温存?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十六回
【幼儿小女之死,得情之正气,又为痴贪辈一针灸。凤姐恶跡多端,莫大于此件者:受赃婚以致人命。[的确,不知她听到此消息,自己有无悔意?]贾府连日闹热非常,宝玉无见无闻,却是宝玉正文。夹写秦、智数句,下半回方不突然。
黛玉回,方解宝玉为秦钟之忧闷,是天然之章法。平儿借香菱答话,是补菱姐近来着落。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络。所谓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故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文蓉蔷来说事作收,馀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
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徤[键]处,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
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极热闹极忙中,写秦钟夭逝,可知除“情”字,俱非宝玉正文。
大鬼小(鬼)论势利兴衰,骂尽攒炎附势之辈。】
诗曰: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惊人的联目,用“选”对“逝”,“凤藻宫”对“黄泉路”。唐.罗隐《送张员外》:“凤藻已期他日用,隼旟应是隔年回。”]
话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偏那秦钟秉性[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庚侧:勿笑。这样无能,却是写与人看。细思,此批后应加“你自己”三字,是脂砚手下留情。]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这就病了,恐怕跟宝玉也有关系吧?怎禁得白天黑夜的胡来。甲侧己夹:为下文伏线。】宝玉便扫了兴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静候大愈时再约。【所谓“好事多磨砚
那凤姐儿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收了前聘之物。谁知那个张财主虽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庚侧:所谓“老鸦窝里出凤凰”,此女是在十二钗之外付者。】闻得父母退了前夫,她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不双美满夫妻。】只落得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如何消檄?造孽者不知,自有知者。由此批,可知后回有檄文声讨。]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姿[恣.戚]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甲己夹: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脂砚因她死了二人,竟无触动,只银子数着高兴,此种胆识,如何不遭报应?]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吓得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蒙)下马,[是骑马进正门、过仪门、中门,到大堂上台阶,在正堂檐下才下马。皇家气概。]满面笑容走至厅上,面南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不讳]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庚眉:泼天喜事却如此开宗。出人意料外之文也。壬午季春。既然是特旨贾政入朝,贾赦为什么去?除《梦》本改贾政外,各本皆是如此,这可并非是笔误抄错。]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探.戚]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庚侧:慈母爱子写尽。回廊下伫立与“日暮倚庐仍怅望”对景,余掩卷而泣。庚眉:“日暮倚庐仍怅望”,南汉先生句也。】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太子之宫。]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字眼留神,亦人之常情。】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又是贾赦,不是已经去了吗,怎么又去?什么时候回来了?是前面作者写错了?若因此把“不知是何兆头”的贾赦改贾政,就上了自以为是的当了。曹雪芹这是在隐讳地批评贾赦太不要脸,上赶着巴结皇上。两次都没叫他,竟两次都跑得欢。看贾府,既有惶惶不安的,又有蠢蠢欲动的。]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壮[状.戚],【梦夹:秦氏生魂先告凤姐矣。】言笑鼎沸不绝。
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游.列]进城,[妙。提醒这恩还是慢谢,笑不必鼎沸。不过是镜花水月,接着就是土馒头。人家智能是逃出来,这里是正在往里走呢。甲侧:好笔,伏好机轴。甲眉庚侧:忽然接水月庵,似大脱洩[卸]。及读至后,方知紧收。此大段有如歌急调迫之际,忽闻戛然檀板截断,真见其大力量处,却便于写宝玉之文。妙极,后八字用于轻轻抹去也。]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鸣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值带病未愈,受了笞打[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甲己夹:眼前多少热闹文字不写,却从外[万]人意外撰出一段悲伤,是别人不屑写者,亦别人之不能处。[从泼天大惊大喜中一转,写出一小死亡悲伤。正是深心有寓之处。曹雪芹笔力,习惯章法。]庚眉:凡用宝玉收拾,俱是大关键。】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庚侧:的的真真宝玉。】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何尝众人不是全都傻了?欲发呆了。[此批乃脂砚欲改原文之笔。]甲己夹:大奇至妙之文,却用宝玉一人连用五“如何”隐过多少繁华势利等文。试思若不如此,必至种种写到,其死板拮据,琐碎杂乱何不[可]胜哉?故只借宝玉一人如此一写,省却多少闲文,却有无限烟波。】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甲己夹:不如此,后文秦钟死去,将何以慰宝玉?】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亦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候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讳]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前昭儿曾经说赶年底回来,此时1733年底。]宝玉只闻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又从天外写出一段离合来,总为掩过宁、荣两处许多琐细闲笔。处处交代清楚,方好起大观园也。】
好容易【庚侧:三字是宝玉心中。】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甲己夹:世界上亦如此,不独书中瞬息,观此便可省悟。】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略一点黛玉情性,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后文地步”是什么?竟闹得跟喜爱她的皇上不两立。若说黛玉性情超逸,这性情又是从何而来?“世上没有无原无故的爱,也没有无原无故的恨”,黛玉小视皇上,还泪宝玉,均应和她的身世有关。]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补阿凤二句,最不可少。】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庚侧:写得尖利刻薄。】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甲庚侧:娇音如闻,俏态如见,少年夫妻常事,的确有之。】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撢尘,【庚侧:却是为下文作引。】不知可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言答不上,蠢才,蠢才!果然,果然。]一面平儿与众丫環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操持劳碌。凤姐道:“我哪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夯[笨.戚],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真];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了,不肯习学了。除[殊.戚]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汉[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甲庚眉:此等文字作者尽力写来,欲诸公认识阿凤,好看后文,勿为泛泛看过。】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哪一位是好缠的?【甲侧己夹:独这一句不假。(脂砚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好武艺,竟然多超出三十六计之外。]况且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庚侧:三字是得意口气。当时多悲伤,今竟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番[翻.戚],【得意之至口气。】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报[抱.戚]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她的。”【甲眉:阿凤之带琏兄如弄小儿,可思之至。庚侧: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怕可畏!若生于小户,落在贫家,琏兄死矣!有这可能,就像武大郎。凤姐真有心眼,真好口才,往往不认字的人偏有此才,认字的十个贾琏不及凤姐一个。为什么?语言艺术的历史远远长过文字艺术。]
正说着,【甲己夹:又用断法方妙,盖此等文断不可无,亦不可太多。】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她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妨[防.戚]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庚侧:酒色之徒。】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甲己夹:垂涎如见,试问兄宁不有玷平儿乎?(脂砚凤姐道:“嗳!【庚侧:如闻。】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甲侧己夹:这“世面”二字单指女色也。】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她,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她来如何?【甲己夹:奇谈,是阿凤口中方有此等语句。甲眉:用平儿口头谎言写补菱卿一项实事,并无一丝痕跡,而有[于.其]作者有多少机括。】那薛老大【甲侧己夹:又一样称呼,各得神理。】也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补前文之未到,且并将香菱身分写(出。脂砚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的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呢,【甲己夹: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故此摆酒请客的废[费.戚]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的一般了,我到心里可惜了的。”【一段纳宠之文,偏于阿风口中补出,亦奸[尖]猾幻妙之至!妙在口出褒贬,主子奴才,尊贵反矣。无意实情,是必有颠倒之势。]一语未了,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这里凤姐乃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的打发香菱来?”【甲侧己夹:必有此一问。】平儿笑道:“哪里来的香菱,是我借她暂撒个谎。【甲侧:卿何尝谎言?的是补菱姐正文。这是替平儿叫姐,还是自己叫?香菱亦实有其人矣。]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梦夹:此处系平儿捣鬼。】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庚侧:如闻如见。】“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她且送这个来了。【甲侧:总是补遗。】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平姐欺看书人了。[又称平儿姐,脂砚明显女流。]庚侧:可儿可儿,凤姐竟被她哄了。】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已,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她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就撒谎说香菱来了。”【甲己夹:一段平儿的见识作用,不枉阿凤生平[平日]刮目,又伏下多少后文,补尽前文未到。】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喇八的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原来你这蹄子鬼。”【庚侧:疼极反骂。】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甲己夹:百忙中又点出大家规范,所谓无不周详,无不贴切。】只陪侍着贾琏。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与凤姐忙让她一同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致[执.戚]意不肯。平儿等早已炕沿下设下一杌子,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她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狠咬[嚼]不动那个,倒没的矼了她的牙。”【庚侧:何处着想?却是自然有的。】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狠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必无此说,又骗我读者。]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补点不到之文,像极!】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钟,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甲己夹:宝玉之李嬷,此处偏又写一赵嬷,特犯不犯。先有梨香院一回,今又写此一回,两两遥对,却无一笔相重,一事合掌。】我这会子跑了来,到也不为饮酒,倒有一件正紧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跐[呲.列]牙儿的。【庚侧:为蔷、蓉作引。】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到好,到如今还是燥屎。【有是乎?脂砚又在打趣谁?此回已经有多次了。这人竟是贾琏的原型,而且就在一处居住?他是谁?注意!]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哪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求奶奶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好批评,我喂你奶长大了,你让我饿死。]
凤姐笑道:“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从小贴惯了。]可是现放着奶哥哥,哪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会送情。】没的白便宜[讳]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是看着是内人一样呢。”【可儿可儿!】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笑站了地步,看贾琏如何招架?]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若说内人、外人这些混账原故,我们{爷}是没有,【甲侧:千真万真是没有。一笑。[“千真万真”的反话,又在打趣那人。这批出自《甲戌》,可知确有此一人,竟会在脂砚批之后关注此书。]庚侧:有是语,像极,毕肖,乳母护子。】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求}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赵嬷嬷笑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从此我们奶奶做了主,我就没的愁了。”[妙极,两个一唱一和开起了批判会。]
贾琏此时没好意思,只是赸[讪.列]笑吃酒,说“胡说”二字,[只如此招架,真是蠢才。]“快盛饭来,吃碗子还要往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呢。”凤姐道:“可是,别悮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说什么?”【己庚夹:一段赵妪讨情间[闲.戚,却引出通部脉络。所谓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故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用蓉、蔷来说事作收,馀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贾琏道:“就为省亲。”【甲庚夹:二字醒眼之极,却只如此写来。庚眉: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事,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畸笏。】凤姐忙问道:【甲己夹:“忙”字最要紧,特于凤姐口中出此字,可知是[事]关钜要,(非同浅细,戚)是此书中正眼矣。】“省亲的事竟准了不成?”【问得珍重,可知是万[是外方]人意外之事。(脂砚从此等脂批在各本中的差别,可以看出脂砚在拿着《甲戌》本往《庚辰》本上边抄边批,随手改字,添上签名。而畸笏亦有此意,重新批阅时,也添加属名。此种情形历历在目。可见作者的写作重又开始,大家手中有了两个参照的本子。]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如此故顿一笔,更妙!见得事关重大,非一语可了者,亦是大篇文章抑扬顿挫之至。】凤姐笑道:“可见当今的隆恩。历来听书看戏,古时从来未有的。”【甲己夹:于闺阁中作此语,直与击壤同声。(脂砚古歌谣《击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着、肯]亲,我也不理论它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原故?”【甲侧己夹:补近日之事,启下回之文。甲庚侧戚夹:大观园一篇大文,千头万绪,从何处写起?今故用贾琏夫妻问答之间,闲闲叙出,观者已省大半;后再用蓉、蔷二人重一渲[不讳]染。便省却多少赘瘤笔墨?此是避难法。甲眉:赵嬷一问,是文章家进一步门庭法则。庚眉:自政老生日用降旨截住。贾母等进朝如此热闹,用秦业死岔开。只写几个“如何”,将泼天喜事交代完了。紧接黛玉回,琏、凤闲话,以老妪勾出省亲事来。其千头万绪,合榫贯连,无一毫痕跡;如此等是书多多,不能枚举。想兄在青埂蜂上经锻炼后,参透重关至恒河沙数?如否,余曰:万不能有此机括,有此笔力。恨不得面问果否,叹叹!丁亥春,畸笏叟。注意,畸笏叟称贾政政老、称作者兄,说明他跟曹雪芹同辈,只是年岁大些。]贾琏道:“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致病,其致[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防[妨.戚]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又一样布置。】这岂不有分了?”[皇上一念多么堂皇,多少麻烦?]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庚侧:文忠公之嬷。此“文忠公”可能是傅恒,见《红楼梦新证.7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甲侧己夹:一段闲谈中补明多少文章。真是费长房壶中天地也。唐.曹唐《小游仙诗》有:“骑龙重过玉溪头,红叶还春碧水流。省得壶中见天地,壶中天地不曾秋。”后来壶中天地既指收藏紫砂壶,又指私家园林。]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忽接入此句,不知何意,似属无谓。】说起当年太祖皇帝访[仿.戚]舜巡[《尚书.尧典》:“舜每隔五年一巡狩。”“舜巡狩东至岱宗,南至霍山,西至太华,北至恒山。”]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庚侧:既知舜巡而又说热闹,此妇人女子口头也。】我偏没造化赶上。”【不用忙,往后看。】老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又要瞒人。】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甲侧:又截得好。甲侧己夹:“忙”字妙!“说起来”必未完,粗心看去则说疑阙,殊不知正传神处。】“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点出阿凤所有外国奇玩等物。】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庚侧:应前“葫芦案”。】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甲侧己夹: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嗳哟哟,【庚侧:口气如闻。】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点正题正文。】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极力一写,非夸也,可想而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真有是事,经过见过。】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太[大.列]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对证。】只纳[希.戚]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甲庚侧批:是不忘本之言。】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甲侧己夹:最要紧语,人苦不自知。能作是语者吾未尝见。嬷嬷露了半句实话。这虚热闹决非白花“皇上家的”银子,因为皇上并没有批准这钱抵扣公款,最终还得自背亏空。曹寅在扬州兼理盐政时,曾经靠盐商捐赠造行宫接驾,弄得盐税难收,亏空巨大,债海之中捶胸叩首而死。嬷嬷有些意思,却又少了个彻底思维的头脑,为什么看不到这次省亲又是一次要命的劫难呢?经历了那么多次接驾的曹家,竟还是没有一个明白人,真是末路。]
正说的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她,忙忙的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庚侧:好顿挫。】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话?快说。”凤姐且止步稍候,听他二人回些什么。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简净之至!】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周长?合1750米,多大面积?看此一段,大观园在两府之间,又向北延伸了些。]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园基乃一部之主,必当如此写清。】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后一图伏线。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岂不[可]草索[率]?】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应前贾琏口中。】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着忙说道:“多谢大爷费心体量[谅],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紧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的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到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狠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议细话。”贾蓉忙应几个已定矣。胡涂事里还有明白人。首先接受了胡涂事,所以胡涂;又明白要节省,所以明白。这就是大势所趋,人的局限性。]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割聘教习,【“画蔷”一回伏线。】采买女孩子,【凡各物事工价重大,兼伏隐着“情”字者,莫如此件。故园定后便先写此一件,馀便不必细写矣。】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姪儿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有神。】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勾下文。】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甲侧:射利人微露心跡。庚侧:射利语,可叹是亲侄。】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你父亲比你[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注意五字不同。“你父亲”是贾赦,“大爷”是贾珍,如何在两本写成一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贾蔷十八岁。]‘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狠好。”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算计算计问:“这一项银子动哪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此等称呼,令人酸鼻。庚侧:好称呼。由这称呼看出贾蔷地位,竟然低过管家奴才。]说,竟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庚眉:《石头记》中多作心传神会之文,[甄家怎么会收着贾家的五万银子?]不必道明,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尽管有脂砚提醒,可是谁让绿荫湿心是个俗人。道明白了,其实甄家贾家是一家,是曹家留在南京的一支。如此一项花费就要三万,整个园子要多少?真往大海里扔钱,不知庄户多少血汗。]
凤姐便[忙]向贾蔷道:【甲侧己夹:再不略让一步,正是阿凤一生短处。(脂砚“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讳]了你呢。”贾蔷忙陪笑道:“正要和婶子讨两个人呢,【写贾蔷乖处,(如见。脂砚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妈妈?”彼时赵妈妈已听呆了话,平儿忙笑推她,【蒙侧: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至精至细。】她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听呆了,才醒悟,刻画得妙。这么多的银子往海里扔,总有人倒了天霉,有人占了地光。不过这可不是自愿助人为乐,结果仍然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赶出来,又悄悄向凤姐道:“婶子要带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账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账置办了来。)”凤姐笑【庚侧:有神。】道:“别放你娘的屁!【像极,的是阿凤。】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崇崇的!”说着已经去了。【甲侧己夹:阿凤欺人处如此。忽又写到利弊,真令人一叹。(脂砚。)庚眉:从头至尾细看阿凤之待蓉、蔷,可为一体一党,然尚作如此语欺蓉,其待他人可知矣。凤姐虽贪,但是分着场合对象。像这样关系用人,教导兄弟处,并不糊涂,亦有正气。]
这里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叔叔。”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去告诉你,【庚侧:又作此语,不犯阿凤。】且不要论到这里。”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也是正人君子呢,不是见利就伸。]接着回事的人来不止三四次,贾琏害乏,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好文章,一句内隐两处若许事情。】一宿无话。[一主外,一主内,竟劳逸勤懒如此不同。]
次日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察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蒙侧:一总。】先令匠役[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甲侧:补明,使观者如身临足到。】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宁府会芳园加上荣府东大院,一共有多大?《红楼梦新证》134页有荣国府院宇示意图,包括贾母院、贾政院、贾赦院东西有百米左右,南北有一百六七十米。宁府若同样,再加上祠堂院五十米,东西最长250米,与第七十五回尤氏从荣府回宁府,“二府之门相隔没有一箭之路”相符,则大观园难以夹在其中。从位置在东北方向,南门开在大观园北墙,北边临北街的梨香院到贾政院隔着两层房舍考虑,若每层大家房舍南北纵深160米,两层是320米。则大观园向北有足够的空间,应该在两府的北边,是个矩形。这符合北京皇家王府的格局,南边宫府,北边园。可是作者为什么要将大观园安排在两府之间呢?]会芳园本是从北[从此扎、从北拐.戚]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甲庚侧:园中诸景最要紧是水,亦必写明方妙。余最鄙近之修造园亭者,徒以顽石土堆为佳,不知引泉一道。甚至丹青,唯知乱作山石树木,不知画泉之法,亦是恨事。(脂砚斋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甲侧己夹:妙号,随事生名。】一一筹画起造。
贾政不惯于俗务,【庚侧:这也少不得的一节文字,省下笔来好作别样。】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裁花,一应点景之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只”字乃其人之营生意。难道贾赦真无正经官职?且看。]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蒙侧:好差。】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不讳]阗热闹非常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庚侧:一笔不漏。】心中是件畅事;无奈秦钟之病一日重似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乐业。【甲侧己夹:“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世上人个个如此,又非此情钟意切。甲庚眉:偏于大热闹处写出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一时没人传话,自己又不得进二门。]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甲侧己夹:从茗烟口中写出,省却多少闲文。】宝玉听说,唬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来了,【庚侧:点常去。】还明明白白的,怎么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特来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躭搁了。”宝玉听了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甲侧己夹:顿一笔方不板。】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目覩萧条景况。】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子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叠。【妙!这婶母兄弟是特来等分绝户家私的,不表可知。】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可怜,智能又不知哪儿去了,怎能赶走就没影儿了?秦钟派人来告诉宝玉,不知去告诉智能没有?]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余亦欲哭。】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庚侧:李贵亦能道此等语。】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认[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宝玉忙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甲己夹: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后面数语,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庚眉:《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聊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那秦钟魂魄哪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甲侧己夹:扯淡之极,令人发一大笑。余请诸公莫笑,且请再思。】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甲庚己夹:更属可笑,更可痛哭。】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忽从死人心中补出活人原由,更奇更奇。这还不错,尚记挂着智能,可恨排在钱财之后。]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人]到五更。’【庚眉:可想鬼不读书,信已哉!】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庚侧:写杀了。先说不同不准,正是些鬼衙门的关门开门把戏。]有许多的关碍处。”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孙子,小名宝玉的。”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小鬼未怕,都判官先惊。为什么?]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什么时候说了?这时候给自己卖乖。真势利眼。可笑。]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甲庚己夹:如闻其声,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观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如何没了立场了?真是一群鬼。]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如何?众鬼也是眼里雪亮,当官的想自己捞便宜,让别个倒霉,没那好事!]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甲侧己夹:调侃“宝玉”二字妙极。(脂砚)。甲庚眉:世人见宝玉而不动心者为谁?[当然连鬼都不如了呗!]梦夹:大可发笑。】依我们愚见,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怕他也无益于我们。”[到底小鬼,看不到好处,所以奇怪当官的怕什么。不过这话说非常有哲理,反过来也一样,所以绿荫愚见:他是阴,我们是阳,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神鬼也讲有益无益。列混:此章无非笑趋势之人。】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庚)阴阳本[并]无二理。[妙极,一下子把天下事都算进鬼道,把官都算到鬼里。真骂得又妙又深刻。己戚夹:更妙!愈不通愈妙,愈错会意愈奇。(却董[通.其砚】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点没错了的。”[好处没看见,先避免可能的不好处。到底是个官,真是鬼道。庚侧:名曰捣鬼。】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免[勉.戚]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鬼域人间,真奇绝,天下妙文如此。千言万语只此一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己庚戚夹:只此句便足矣。】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谁不悔迟!】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庚侧: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秦钟不死不悔,宝玉至死不悔。]庚眉: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秦钟因情而死,死时悔恨忘情,竟“并无别话”于智能,智能投错人了。己庚戚夹:若是细述一番,则不成《石头记》之文矣。】
【总评:
大凡有势者,未尝有意欺人。奈群小蜂起,浸润左右,伏首下气,奴颜婢膝,或激或顺,不计事之可否,以要一时之利。有势者自任豪爽,斗露才华,未审利害,高下其手,偶有成就,一试再试,习以为常,则物理人情皆所不论。又财货丰馀,衣食无忧,则所乐者必旷世所无。要其必获,一笑百万,是所不惜。其不知排场已立,收敛实难,从此勉强,至成蹇窘,时衰运败,百计颠翻。昔年豪爽,今朝指背。此千古英雄同一慨叹者。大抵作者发大慈大悲愿,欲诸公开巨眼,得见毫微,塞本穷源,以成无碍极乐之至意也。戚蒙此论有见识,如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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