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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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欲显铮铮不避嫌,英雄每入小人缘。
        鲸卿些子风流事,胆落魂销已可怜。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十五回
  
 【宝玉谒北静王辞对神色,方露出本来面目,迥非在闺阁中之形景。
北静王问玉上字果验否?政老对以未曾试过,是隐却多少捕风捉影闲文。[“隐却多少”,是正笔,所以后回悲险多多;“捕风捉影”,是瞒笔,闲闲一藏。]
北静王论聪明伶俐,又年幼时为溺爱所累,亦大得病源之语。
凤姐中火,写纺线邨[村]姑,是宝玉闲花野景一得情趣。
凤姐另住,明明系秦、玉、智能幽事,却是为净虚攒[钻]营凤姐大大一件事作引。
秦、智幽情,忽写宝、秦事云:“不知算何账目,未见真切,不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蓁[纂不落套中,且省却多少累赘笔墨。昔安南国使有题一丈红[花卉名,即蜀葵。]句,云:“五尺墙头遮不得,留将一半与人看。”】
诗云: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郡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緓]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甲侧:又换此一句,如见其形。靖眉:伤心笔。见此《靖》批,知《靖》本出在作者逝后。]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因问:“啣的那宝贝在哪里?”宝玉见问,连忙从衣内取了递与过去。水溶细细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水溶一面极口称奇道异,一面理好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钟爱之至。】又携手问宝玉几岁,读何书,宝玉一一的答应。
水溶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庚眉:八字道尽玉兄,如此等方是玉兄正文写照。壬午]季春。】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李商隐《韩冬郎即席》有:“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甲侧:妙极!开口便是西昆体,[“西昆体”,宋流派,有《西昆酬唱集》传世。]宝玉闻之,宁不刮目哉?】未可谅[量.戚政忙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余祯,果如是言,亦荫生辈之幸矣。”【庚侧:谦的得体。】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资致,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不讳]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贾政忙躬身答应。
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伧促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脊加草头蕶.梦]苓[又作脊令、鹡鸰,鸟名;《诗经.小雅.棠棣》有“脊令在原,兄弟急难”,以此鸟合群,比喻兄弟友爱,急难相助。]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原手抄本是草头脊,茯苓的苓,并无此种植物,若此物必是木质,只有蒺藜与其音近。这可是多刺的,所以这念珠不吉。怎么一递一接,是把皇家父子兄弟相残的悲剧递给了宝玉了,惨。宝玉奉与贾政,伏线贾政因此倒了儿子的霉,也惨。转出没调教。】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小王虽上叩[叨.梦]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輀而进也。”[水溶让仙輀,是知道了可卿身份,所以破格了。四个王的路祭大棚也都有此意?应是有知情的,有猜了的。上回,绿荫分析可卿1724年就死了,此时1733年秋,所以可卿灵柩应是如同曹寅一样,在南京暂厝九年后,眼下正在“扶归安葬”,显摆排场。]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告辞谢恩。回来命手下掩乐停音,滔滔然将殡过完,【有层次,好看煞。】方让水溶回舆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前,又有贾赦、贾政、贾珍等诸同僚属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回有“从北而至”,所以应出的南门。]竟奔铁槛寺大路行来。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凤姐因记挂着宝玉,【甲侧:千百件忙事内不漏一丝。庚侧:细心人自因[应]如是。】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失闪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宝玉只得来到她的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非此一句宝玉必不依,阿凤真好才情。】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便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进。
不一时,只见从那边两骑马压地飞来,【庚侧:有气有声,有形有影。】离凤姐车不远一齐蹿下来,扶车回说:“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更衣。”凤姐急命请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有次序。】那人回来说:“太太们说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罢。”凤姐听了,便命歇歇再走。众小厮听了,一带辕马,岔出人群,往北飞走。[出了南门,队伍若继续往南走,现在凤姐离队往北,就是走了回头路。就不叫“岔出”。所以,大队应已拐往东或西。]宝玉在车内急命:“请秦相公。”那时秦钟正骑马随着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厮跑来请他去打尖。秦钟看时,只见凤姐的车往北而去,后面拉着宝玉的马,搭着鞍笼,便知宝玉同凤姐坐车,自己也便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早有家人将众庄汉撵尽。[无理之举,必有人不忿。]那时庄人家无多房舍,[细思此句,这村庄名“时庄”?时姓人居多。]婆娘们无处回避,只得由她们去了。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看稀有珍奇动物。]
一时凤姐进入茅堂,因命宝玉等先出去顽顽。宝玉等会意,因同秦钟出来,带着小厮们各处逰顽。凡庄农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真,毕真!】宝玉一见了锹、锄、镢、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向[项.列]所使,其名为何。【甲侧:凡膏粱子弟齐来着眼。】小厮在旁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也盖因未见之故也。】宝玉听了,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聪明人自是一喝即悟。庚眉:写玉兄正文总于此等处,作者良苦。壬午季春。】一面说,一面又至一间房前,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又问小厮们:“这又是什么?”小厮们又告诉他原委。宝玉听说,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不去试用锹、镢、锄、犁,却上炕拧转纺车,若上山下乡,也要当女知青?]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庚侧:天生地设之文。】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小厮们为什么这么势力?主子还没威风,奴才却赶着利害。]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庚眉:一“忙”字,二“陪笑”字,写玉兄是在女儿分上。壬午季春。】“我因为无[没]见过这个,所以试它一试。”那丫头道:“你们哪里会弄这个,站开了,【甲侧:如闻其声,见其形。庚侧:三字如闻。蒙侧:这丫头是技痒,是多情,是自己生活恐至损坏?宝玉此时一片心神,另有主张。三字如何?斩钉截铁,大气蓬勃,有横扫千军之力。正是让所有贵族靠边站的气概!真豪迈,不忿人果然来了。]我纺与你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庚侧:忙中闲笔;却伏下文。】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甲侧:的是宝玉性生之言。庚侧:玉兄身分,本心如此。】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宝玉正要说话时,【庚眉:若说话,便不是《石头记》中文字也。】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迳去了。
宝玉怅然无趣。【甲侧:处处点“情”,又伏下一段后文。】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衣服抖灰土,问他们换不换。宝玉不换,只得罢了。家下仆妇们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来,凤姐等吃过茶,待她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竝[并]无二丫头。【庚侧:妙在不见。】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她小兄弟,【妙在此时方见,错综之妙如此!】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她去,[有此心,则天无绝人之路,真美玉本色。]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甲侧:四字有文章。人生离聚[难]亦未尝不如此也。】一时展眼无踪。[从脂批看,二丫头应和宝玉还有故事,一定还有精彩。]
走不多时仍又跟上了大殡,早有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接灵众僧齐至。少时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安理寝室相伴。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不吃饭而辞的,一应谢过乏,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下午近三时。]时分方散尽了。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张罗接待,先从显官诰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错时方散尽了。只有几个亲戚是至近的,等做过三日安灵道场方去。那时邢、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回家,也便就要进城。王夫人要带宝玉去,宝玉乍到郊外,哪里肯回去,只要跟凤姐住着。王夫人无法,只得交与凤姐便回来了。
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此句“现今”,应是作者写作之时。]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不讳]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甲夹:大凡创业之人无有不为子孙深谋至细。今后辈仗一时之荣显,犹自不足,另生枝叶,虽华丽过先,奈不常保,亦足可叹,争[怎.戚]及先人之常保其朴哉!近世浮华子弟齐来着眼。】好为送灵人口寄居。【甲侧:祖宗为子孙之心细到如此!庚眉:《石头记》总于没要紧处闲三二笔写正文筋骨,看官当用巨眼,不为彼瞒过方好。壬午季春。】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甲夹:所谓“源远水则浊,枝繁果则稀”。余为天下痴心祖宗为子孙谋千年业者痛哭。】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甲侧:妙在艰难就安分,富贵则不安分矣。看得透。]便住在这里了;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真真辜负祖宗体贴子孙之心。】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不用说,阿凤自然不肯将就一刻的。】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

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寺[庵.戚],[如何又是庵,又是寺?]因它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混[浑]号,[又妙,人活着的时候吃馒头,死后被馒头吃。]离铁槛寺不远。【甲夹:前人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是此意。故“不远”二字有文章。出自宋.范成大诗《重九日行营藏之地》,果然离得不远。]当下和尚工课已完,奠过晚茶,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陪着女亲,自己便辞了众人,带了宝玉、秦钟往水月庵来。[凤姐不住铁槛寺,另住馒头庵。是因“不远”而跨过了门槛,由阳间住进了阴司矣。三人都伏下了大不吉。]原来秦业年迈多病,【甲侧:伏一笔。】不能在此,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了。那秦钟便只跟着凤姐、宝玉。一时到了水月庵,净虚[净是虚。]带领智善、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凤姐等来至净室更衣净手毕,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净虚道:“可是,这几天都没工夫,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叫请几位师傅念三日《血盆经》,忙的没个空儿,就没来请太太[奶奶]的安。”[“请太太的安”是,因为奶奶不信这个。虚陪一个胡姓,妙!言是胡涂人之所为也。】
不言老尼陪着凤姐,且说秦钟、宝玉二人正在殿上顽耍,因见智能过来,宝玉笑道:“能儿来了。”秦钟道:“理那个东西作什么?”宝玉笑道:“你别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她作什么?这会子还哄我。”【补出前文未到处,细思秦钟近日在荣府所为,可知矣。】秦钟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宝玉笑道:“有没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住她倒碗茶来我吃,就丢开手。”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她倒去还怕她不倒?何必要我说呢。”宝玉道:“我叫她倒的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她倒的是有情意的。”【总作如是等奇语。】秦钟只得说道:“能儿,倒碗茶来给我。”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顽耍[笑]。她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她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不爱宝玉,却爱秦钟,亦是各有情孽。】今能儿见了秦钟,心眼俱开,走去倒了茶来。秦钟笑说:“给我。”【如闻其声。】宝玉叫:“给我!”智能儿抿嘴笑道:“一碗茶也争,我难道手里有蜜!”【一语毕肖,如闻其语,观者已自酥倒,不知作者从何着想。酷俏,甜情如蜜,如何做得出家人?]宝玉先抢得了吃着,方要问话,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茶碟子,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茶果点(心.戚)。他两个哪里吃这些东西,坐一坐仍出来顽笑[耍]。
凤姐也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服[腹.戚]常侍小婢,老尼便趁机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开口称佛,毕有[竟.戚、肖.其],可叹可笑!开口称佛,就要干坏事的人,其心思大概是:不得不如此,求佛谅解了;或者是,佛亦如此的,所以我心仍是佛心。]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才”字妙。】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俱从“财”一字上发生。】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礼[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要打官司告状起来。【甲夹:守备一闻便问,断无此理。此必是张家惧府尹之势,必先退定礼,守备方不从,或有之。此时老尼只欲与张家完事,故将此言遮饰,以便退亲,受张家之贿也。】那张家急了,【如何便急了,话无头绪,可知张家礼缺。此系作者巧摹老尼无头绪之语,莫认作者无头绪,正是神处奇处。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见。】只得着人上京求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甲侧:如何?的是张家要与府尹攀亲!】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敬[顺]也都情愿。”【甲夹:坏极,妙极!若与府尹攀了亲,何惜张财不能再得?小人之心如此,良民遭害如此!】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到不大,【甲侧:五字是阿凤心跡!】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作这样的事。”【庚侧:口是心非,如闻已见。】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一叹转出多少至恶不畏之文来。】道:“虽如此说,只是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庚眉:闺阁营谋说事,往往被此等语惑了。像是猪八戒激将美猴王。]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庚侧:批书人深知卿有是心,叹叹!此批书人如此“深知”凤姐,又称凤姐一个“卿”字,大有原故,且看。其实信不信阴司地狱报应并不影响这些人干坏事,眼前净虚就是证明。承认自己坏的,还算是襟怀坦白,比净是虚好些。]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之不尽[不自禁],忙说:“有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牵的图银子。【欺人太甚。】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庚眉:对如是之奸尼,阿凤不得不如是语。须防一手,以便消除后患。可是消除的了吗?聪明不到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还[也]拿得出来。”【甲侧:阿凤欺人如此。】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哪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老尼道:“这点子事,在别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蒙侧:“若是奶奶”等语,陷害杀无穷英明豪烈者。誉而不喜,毁而不怒,或可逃此等术法。】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越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一路话奉承的凤姐越发受用了,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甲侧:总写阿凤聪明中的痴人。】
谁想秦钟趁黑无人来寻智能,刚到后面房中,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智能急的跺脚说:“这算什么呢!再这么我就叫唤了。”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智能道:“你想怎么样?除非等我出了这个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智能在牢坑里呢,令人同情。]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在炕上就起来。【庚侧:此处写小小风波事,亦在人意外。谁知为小秦伏线,大有根处。庚眉:实表尼庵之事如此。壬午季春。靖藏:又写秦钟智能事,尼庵之事如此。壬午季春,畸笏。】那智能百般挣挫不起,又不好叫的,【还是不肯叫。】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是谁,唬的不敢动一动。只听那人“嗤”的一声掌不住笑了,【请掩卷细思此刻形景,真可喷饭。历来风月文字可有如此趣味者?】二人听声,方知是宝玉。[又真是刁钻鬼了,蓉、蔷一类?其实又另类,有参与意,比蓉、蔷还坏?伏后回故事,且看后回。]秦钟连忙起身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笑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叫喊起来!”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庚眉:若历写完,则不是《石头记》文字了,壬午季春。】宝玉拉了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和我强?”【蒙侧:请问此等光景,是强是顺?一片儿女之态,自与凡常不同。细极妙极!】秦钟笑道:“好人,【庚侧:前以二字称智能,今又称玉兄,看官细思。若细思,每说“好人”,必有淫念。]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么样,我都依你。”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账。”一时宽衣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秦钟、宝玉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铺坐更。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账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甲夹:忽又作如此评断,似自相矛盾,却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隐去,则又有何妙文可写哉?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笔。若通部中万万件细微之事惧备,《石头记》真亦太觉死板矣。故特用此二三件隐事,借石之未见真切,淡淡隐去,越觉得云烟渺茫之中,无限丘壑在焉。】
一宿无话,至次日一早,便有贾母、王夫人打发了人来看宝玉,又命多穿两件衣服,无事宁可回去。宝玉哪里肯回去,又有秦钟恋着智能,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凤姐想了一想:【甲侧:一想便有许多的好处。真好阿凤!】凡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一半点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借.戚]此再住一天,岂不又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又可以完净虚的那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见岂不欢喜?因有此三益,【世人只云一举两得,独阿凤一举更添一。】便向宝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这里逛,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罢了,明儿可是定要走的了。”宝玉听说,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只住一天,明日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
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姑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不细。】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欠贾府之情,这一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且不在话下。【一语过下。】
却说凤姐等又过了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着她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过至下回。】那秦钟与智能百般不忍分离,背地里多少幽情蜜[期密]约,俱不用细述,只得含泪而别。凤姐又到铁槛寺中照望一番。宝珠致[执.戚]意不肯回家,[为什么?又是一知情人,怕受迫害?]贾珍只得派妇女相伴。后回]再见。[宝珠后回还有故事。]
【总评:
请看作者写势利之情,亦必因激动;写儿女之情,偏生含蓄不吐,可谓细针密缝。其述说一段,言语形跡无不逼真,圣手神文,敢不熏沐拜读?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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