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莫过于师姐，”禽简子神情苦涩说道，“不错，今日便是小嫱身故十年忌日。十年前她便是在这个时辰去世的。”
郦眉眉宇间掠过一丝凄凉之色，叹道：“福不可请，而祸不可讳①。简子，生离死别，天道无常，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何必至今耿耿于怀？”
禽简子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师姐，小嫱的死哪里是什么天道无常，分明都是我的错。祖师爷说得一点没错，这世间本无宿命之由，只在于人事所为！”
“小嫱的死怎是你的过错？”郦眉怫然说道，“当时河间大疫，师父命你和孟师兄去施药惠民，后来孟师兄明明告诉我说，是小嫱偷偷随你前去救治病人，不幸染上疫病，救治无效。司命无情，人力岂能挽回？”
禽简子翕动了一下双唇，用沉痛的声音说道：“师姐，小嫱的病其实是有药可医的，只是——”言及此处语音竟然微微哽咽：“——只是我当时救人心切，已将师父发下来的珍贵药材尽数用在了危重病人身上。小嫱的病起初看似并不严重，她自己也强撑着不让我们发觉，等到发作之时，我们手头已没有救治的药材。”
“怎么——怎么竟会如此。”郦眉显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喃喃说道。
禽简子追忆往昔，表情越发沉痛，缓缓说道：“师兄让我留下照顾小嫱，他为了买药材，连夜赶去数百里之外，一连累死了三匹良马。等他清晨赶回来的时候，那些药材已经用不上了。”
郦眉紧咬下唇，默不做声，脸上的表情却显出悲恸和怆然。
禽简子闭上双目，热泪沿着颧骨涔涔而下，低声接着说道：“师姐，你现在知道了吧，为什么每年这个时候我会来这里给小嫱吹箫。我是在向她忏悔自己的过错，求她原谅我。可是——可是她还是一直不肯托梦给我。”
郦眉摇了摇头，眼神似有泪光闪动，若有所思说道：“难怪——难怪这些年你始终不愿娶妻。”
禽简子神色惨然道：“师姐，若非当初答应了小嫱要好好活下去，我恐怕早已——”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郦眉厉声打断了禽简子的话头，断然责备道，“墨家人岂可为儿女私情萌生轻生之念！”
“师姐责备的是。”禽简子身躯一震，随即伸手拭去脸上泪水，说道，“简子生性懦弱，不明事理，谢谢师姐以大义相责。”
郦眉看着禽简子拭泪，心中生出不忍之情，温言开解道：“简子，人之死，有轻于鸿毛，亦有重于泰山。小嫱为救世济民献出一条性命，实是墨家人千秋万代的楷模。她虽然出自别墨②，却能弃邪归正，取义成仁，就连师傅他老人家也为之叹息流涕，你应该为小嫱而骄傲才是。”
禽简子颤声问道：“师傅竟也为小嫱……”
郦眉点点头，郑重说道：“师傅他老人家最初反对你跟小嫱白首之盟，不过是由于小嫱的出身。后来他老人家得知小嫱愿意为你放弃别墨信仰，口中虽不说些什么，心里其实已经默许了。”
禽简子情不自禁再次热泪盈眶，喃喃道：“这么说来我一直误解了师傅。”
郦眉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师傅他老人家对你寄予厚望，盼你能承担起振兴墨家的重任。你后来却因为与小嫱的白首之盟而坚辞矩子之位，这事对他老人家不啻为重大打击。他老人家一时迁怒小嫱，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他毕竟是通达之人，后来不再生你的气，还打算为你和小嫱做主婚人。只可惜——可惜小嫱竟……”说到这里，郦眉的声音似也有些哽咽，难再说下去。
禽简子转过身去，弯腰从地上拾起洞箫，似乎不想让郦眉再次看到脸上泪水，低声说道：“师姐，真谢谢你，今日告诉我这些。我——我心里好过多了！”
郦眉默然良久，方才出声说道：“你那只手臂现在可好些了？”
禽简子微屈了几次右肘，说道：“劳师姐费心，其实不碍事，休养这么久工夫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想再过些日子便可痊愈。”
郦眉嗯了一声，有些后怕地说道：“那一日你与张梁鏖战，原不该如此冒险——要知道，你这只右臂受力再重上三分，那便是彻底废了。”
禽简子先是点点头，后又摇摇头，说道：“师姐关心简子安危，简子不好说不是，不过，此战关系我墨家前途，简子怎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置个人得失于墨家前途之上。再则，简子此举看似冒险，实则履险如夷，那张梁以为踢中我右臂，非残即伤，大占便宜，却忽视了双脚受力反噬，身形难以运转自如。因此，这个险是完全值得一冒——即便废了一臂，那又如何？”
郦眉皱了皱眉头，随即叹口气道：“还是孟师兄的眼力看得准，料到你有惊无险。”
“孟师兄身具经天纬地之才，胸怀天下，实乃无双国士。简子一生佩服的人物，除师傅之外，唯有孟师兄一人。”禽简子说罢，微微沉吟了片刻，接着嗫嚅说道：“师姐，当年的事，孟师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再说，孟师兄自去岁丧偶之后，至今尚未续弦……”
郦眉双眉一振，蓦然间愠怒起来，大声说道：“他尚未续弦，与我何干？”说罢伸手拿起面前七弦琴，负气转身而去。
禽简子连声唤道：“师姐，师姐，且听我说……”却见郦眉头也不回，双脚加快步子，瞬间已飘然远去。
禽简子怅然若失，伫立原地良久，终是微微叹息，摇了摇头。
①出自《墨经》里的《非命》，意思是幸福不能求得，灾祸不能避免。
②墨家后分为三派，每派都自认正宗，视其他派为别墨。小嫱不属于禽简子这派，因此被郦眉称为出自别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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