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赵有佩大搞三自一包,蔡福英叹息地瓜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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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光明的恶作剧广泛传开,那“败家狗”的外号声震落花屯,男女老少见了面没个不跟他闹玩儿的,他也就跟那些女社员们说着下流话,啳啳骂骂、胡乱腾,甚至推推搡搡、拔骨碌,没有一点儿正经事。时间长了,都知道这“不说不笑不热闹”的理儿,与人见面,如果人家忘了跟他开玩笑,都觉得远了似的,总得互相挑逗着对骂一番,或是说几句臊话、臭话才算亲近。
不过,赵光明也有不闹着玩的时候,他对他哥哥赵光哲,嫂子程玉芬,侄子赵祥林,以及惠、英姐妹,还有一些老年人,他还是本着脸的该咋说咋说,一是一,二是二,不开玩笑。当然在小队里开会,商量事儿,也是该咋办就咋办。其余不开玩笑的就是地主富农了。他是一名老党员,阶级立场十分坚定,一见了地主富农,那绝对是横眉冷对、决无戏言。他搞的这“人缘儿”,不包括阶级敌人。
有一天,他从场院里出来,走在街上,看见五、六个妇女正坐在那里说什么秘密话,都没看见他过来,没人理睬他。他心生一计,凑过来板着脸地说:“你这些娘子们真迂磨,什么事不都耽误了?哼!光知道张家长李家短的,还知道么?”有人就说:“就你‘败家狗’知道!你老婆都快叫老和尚背走了,还不回家去看看!”他说:“哼!娘们见识。旁人跟你说正经事儿呢,你就知道闹着玩。”
“哼!什么正经事啊?你那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呀!”
“实话跟你说吧,供销社里进了一批花布,黄地儿白花,挺好看的。两毛八一尺,也挺便宜。人家南头的人都去挨号了,你们还迂磨,再迂磨就买不着了。”
人们瞪大了眼睛,将信将疑地问:“真的?你不是造谣吧!”
他板起脸来,极其认真地说:“我骗你干么?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愿去就去,不愿去算拉倒哇!反正去晚了就买不着了,谁也别埋怨我不告诉她!”
商品供应比起去年来,虽说好了一点,可是那唯一卖东西的供销社里,别说漂亮的花布,就算青的蓝的也很稀罕,人们听了,兴奋不已。赶忙回家拿钱,争相跑着去买花布。消息传开,都呼呼隆隆地向供销社跑去。
人们跑到供销社一看,冷冷清清的根本没有挨号的,那柜台上、货架上,只有少量的青布蓝布,见不到花布的影子。大家急急忙忙地问售货员,有没有花布?得到的回答是冷冷的两个子“没有!”人们这才知道上了“败家狗”的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伙娘子们下决心要报复这没有正事的“败家狗”。
过了几天,几个很好事儿的妇女齐了心,终于在一天中午下了手。几个妇女把他摁倒在地,给他解开腰带,有的妇女给他往裤裆里塞土垃。有的竟说,给他把那里头的东西绑起来,省得浪得他光发坏。有的就说要看看他那东西有么毛病,为么就是给姚立琴种不上孩子。一个妇女抓着一把石灰撒在他那东西上,弄的白乎乎的,像个白狗一般。一直弄得他求爷爷,告奶奶,说好话才罢休。从那,他的外号就由“败家狗”改成“白狗”、“老白狗”了。
可是那么多妇女总不能天天齐心,总还是常让他的小阴谋屡屡得逞。
赵光明领导的落花屯第一生产队,尽管大片良田里后来长出了一人高的蒿草,几乎把庄家吃掉,收成当然不好,可赵光明当的这小队长却并没得罪人,除去赚了个“没正事儿”外,没留下什么恶名,那名声比起当书记时好了许多,当然那人缘儿也好了许多。他的威信不是靠手中的权力,而是靠这最难搞好的“不说不笑不热闹”的人缘儿。

自从赵光哲给她娘儿仨填报了户口,她们就成了这个家庭的正式成员。公社政法部和大队的户口卡片上赫然写着,户主赵光哲、父亲赵志奇、妻子程玉芬、儿子赵祥林、女儿张小惠、次女儿蔡福英的名字,那可是确确凿凿的事实,所以十分牢稳。赵光哲不想给惠、英二人改姓名,想让她俩仍姓原来的姓,以便将来从中选一个做儿媳妇。时下,在落花屯这一带落户口的河西人为数不少,公社管事的人也就不假思索的默认了惠、英二人那家庭成员的身份。于是,这一大家人就有了赵、程、姚、张、蔡五姓。
只可惜,当初赵光哲对儿子的忠告,就像冬天的风,吹不热坚硬的顽石,也像夏天的雨,冲不走深深的水湾,青春的壁垒终于被**之剑所戳破,那姐妹俩都与赵祥林有了那种极其亲密极其奥妙的关系。于是,曾经濒临饿死的两个女孩儿,似乎找到了可以安身立命的靠山,心里非常踏实。听说快要分地单干了,要是真的单干,只要你勤劳能干,大部分家庭就会丰衣足食。不过,分地单干的问题只是传说而已,尚不知真事在哪里。可是眼下青黄不接,正是缺粮断炊的“掐脖子”时刻。只要度过这一步坎儿,分地之后的日子就好办了。可是,就这一步坎儿,也足以使一些没有饭吃的人家吊起锅来当钟敲,足以使某些人留在坎儿的这一端挨饿等死;所以,人民公社向社员发放了赈济粮食的《购粮证》,每口人每月七斤高粱粒儿、八斤霉烂的地瓜干子,加在一起十五斤,全家六口就是九十斤。
同时,这个春天,国家按人头发放布票,每人一丈六尺半,赵光哲全家六口就是九丈九尺,只欠一尺就是一疋布。从这,供销社的柜台、货架上,就有了数量和花色都极其有限的布匹和食品了,你只要下决心从半夜里去排队等候,第二天上午就一定能凭票和钱,买到限定数量的那一份,而且只要买到,那价钱就出奇得便宜;人民公社还按人头儿发放了一种《购物证》,可按照规定的限量,凭证购买煤油、火柴、香烟、食盐、调料、猪肉什么的;那“千佛山”、“秦岭”、“藤萝”牌的香烟,自由市场上三块钱一盒,供销社只卖一毛五,相差二十倍。其他商品也是这样:猪肉,公家卖每斤七毛,黑市上每斤二十块,差价更大。从这,就有了平价、高价(议价)的区别。
布票、粮票、购物证、赈济粮,那是贫穷逼出来的均匀,那是悬崖上的急刹车,那是桥梁垮塌后的便桥,那是通向“共同吃饱”之路的云梯……
赵光哲家里人口多,享受的供应就多,这使他感到欣慰。然而,供应得多也消费得多,大食堂解散时分得的地瓜、瓜干,早已吃光了,靠每人每月十五斤赈济粮,实在不够吃,加上那三个青年人的饭量都非常整壮,妻子怀孕需要补养,饭量很大,一个月的赈济粮,掺糠兑水、树叶菜帮的掺着吃,也不过半月就吃得精光。自由市场上偶然也有卖粮食的,可那价格却是天一般高,地瓜每斤三块,瓜干每斤五、六块,棒子面每斤十五块,白面每斤二十块。而且,有其行,无其市,很难买到。可这六口人要吃饭,人人都是张口货,哪一顿不吃都不行,哪一个吃不饱也不行。作为一家之主,责任重大。
眼看就要断炊了,赵光哲把林子叫过来说:“这个月的赈济粮已经吃光了,还欠十来天才能去买下个月的粮食,明天早晨就没有饭吃了。怎么办?你先把小队里的事放一放,带上小惠和英子到坡里去脔地瓜,地瓜秧、地瓜钗子都行,凡能入口充饥的弄回一些来,上磨推成面子凑付着吃吧!”林子毕竟年轻,每天沉溺在与惠、英二人的双重狂恋之中,无心顾及过日子,听他爸一说吓了一跳,又听得让他带上惠、英二人同去,亦觉高兴,便满口答应下来。
今天的春光不明媚,本无云彩的天空却飘洒着灰蒙蒙的雾气,使太阳的光芒只能穿过那层层迷雾投射到苍茫的原野上。柳树的枝条早已吐芽在先,那乳黄色的嫩叶慢慢变成了绿色,随着和煦的春风在半空里低垂和摇曳。回归的燕子,十分灵巧的在半空里飞来飞去寻觅昆虫,成群结队的喜鹊、乌鸦、麻雀在刚刚萌芽的草地上,嬉闹着餐食草种子。几块方正的麦田里,麦苗儿早已经返青,但因为种得过密长势依然不景气,不过从它的嫩叶间仍然能感受到一股并不盎然的生机。这毕竟是春天,春天的美好大概须在仲春之末。
柳行头的坡地离村大约有三、四华里,是邻村去年栽种的地瓜地,如今就成了一片凹凸不平的空闲春地,所以就有可能脔到落在地里的地瓜。远处,早就被脔过多少遍地瓜的空旷土地上,居然拥挤着一群陌生的外乡人来重复脔地瓜。
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呢?林哥让惠妹去接近他们问问情况,说是他和英妹先脔着点儿,惠妹就去了。临去前她警告说:“我不在,你俩放规矩点儿,别让人看出事来!”英妹向她撒娇地说:“看你,这么不放心,真小气!大天白日的,还有这么多人,还能有么事啊!”
英妹对林哥说:“林哥,其实惠姐说得也对,咱不能光顾玩了,脔不到地瓜明天早晨就挨饿了,咱快干吧。”于是,两个人都操起镢头,挝地翻土,寻找那金银珠宝般的地瓜蛋。可是,这里早就不止一次地被人翻过,即使挖地三尺也找不到一块地瓜。挝了半天,累了一身臭汗,却一无所获;因为他们都镶在一样的“景框”里,也因为农家女照样有着同所有高贵女人一样的身体,所以农家男从不嫌弃农家女;英妹脱下上衣,只穿了一件单褂子,胸脯上露出美丽动人的、微微耸起的**轮廓来。春寒料峭时,女孩儿的上半身轮廓分明而耀眼,也像在不自觉地料峭。林哥眯起眼睛,欣赏着她那美丽的身姿、月亮般的脸庞、宝石般的美人痣,感慨地唱了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经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我愿舍弃了财产/跟她去牧羊/每天看着她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我愿变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愿她拿着细细的鞭儿/不断轻轻抽在我身上/
他唱得正起劲,英妹冲他着急起来:“我的好哥哥,俺求求你了,别那么浪漫好不好,别唱了行不?明天早晨就得饿肚子了,快脔吧!”她的林哥却不以为然:“哎呀,我的好妹妹,有了爱情还怕挨饿吗?有了爱情还怕脔不到地瓜吗?”他嬉笑着扶住她的肩膀,把下身贴近她的下身,逼她:“你也得唱,不要管别的,先给我唱一段!”在这大白天里,她如何敢与他近乎?吓得她连忙甩开,仓惶地退出几步,边埋怨边应允:“看你,看你这是咋着了?我唱,我唱。”她清理了一下嗓子,轻声唱道:
在这静静的田野/吹来一阵风/绿色的柳丝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让你好好劳动/不要做那春梦/这是小小英妹带来的幸福/
她唱完了,他很开心,他还想让她唱,她说坚决不唱了,得赶快换个地方脔地瓜。他就依了她。他们推着车子走下老远,终于在一块大田的地头上,找到了一方未被脔过的处女地,挝了好大一片土,挝出来几块地瓜蛋,还有一堆地瓜须。
林哥孩子般激动地说:“怎么样?傻媳妇,刚才我还说过嘛,有了爱情,还怕脔不到地瓜?爱情啊,原来你就是地瓜!”
爱情就是地瓜?这不是奇谈怪论,这就是我的身世啊!我这条命的确不如地瓜值钱啊!他说得是实话——英子禁不住悲伤,暗暗垂下泪来。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怎么也伸不直那柔弱的腰肢,怎么也无法抹掉先失双亲、后坠情网的忧伤。为了填饱肚子,为了生存下去,我一个黄花闺女,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学生,就只有吞下自己流出的眼泪来充饥了。
镢头、粪篓、太平车、地瓜须、黄土地、一男一女。男孩的浪漫够刺激,女孩的眼泪不充饥。林子还在说傻话,英子听不清了。她毫无目标的胡乱挝着土地,装出继续脔地瓜的样子。
林哥终于发现了英妹在流泪,心里有些发慌,赶忙过来,股低在那里朝上仰视她的脸,试探着问:“英妹妹,你怎么哭了?我怎么得罪你了?”遂又站起身,为她抹泪,又说:“好妹妹,别哭了,都是我不好,不知哪句话伤害了你,我给你赔礼好不好!”哄不欢喜她,就后退两步,学着京剧小生的那句常用道白,一边弯腰打躬施礼,一边唱道:“啊,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
英妹虽说勾起了一番忧伤而落泪,但她知道林哥是真心对自己好,好得超过惠姐,加上“说者无心”或“有口无心”,也就不再和他计较,收住泪赔笑道:“谁哭来呀?是风吹地流泪,快别出你那洋相了,娘子、娘子的,也不怕人笑话!”林哥知道她在掩饰内心的忧伤,就打着混,半是说、半是唱地:“英妹妹,你也去牧羊吧,我愿舍弃了财产,跟你去牧羊……”
蔡福英的情绪略有好转,哀告道:“小祖宗,快脔地瓜吧!还等着下锅呢!”于是,两人又脔起地瓜来。
却说惠妹去那些陌生的人群里打听消息,回来时找不到了他俩,极目眺望,发现了他俩在远处的身影,便匆匆赶过来,见到他俩,很激动地说:
“你俩先停下,歇会儿再脔,听我给你报告新闻:现在呀,可不是光河西里没饭吃,也不是光咱这落花屯没饭吃,那济南府里就更没饭吃了。那些来脔地瓜的都是些工人老大哥、工人老大姐,都戴着工人的八角帽,穿着蓝色工作服,一看就是城里人打扮。城里没饭吃了,就趁着礼拜天到咱乡下来脔地瓜。他们是坐市郊火车来的,说是满火车的人都是下乡脔地瓜的。他们有些都是七级工、八级工,工资都很高,可是却买不到粮食,那钱再多也不中吃。他们说呀,‘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农民一沟葱’,和‘意见篓子’说得完全一样。城里人来到乡下,人生地不熟的,根本脔不了几块地瓜,只是装了一麻袋一麻袋的地瓜钗子和地瓜秧子回去,说是煮熟了也能充饥。柳黄头南面,哪个河沟子一侧的小道上,现在成了大集延伸过来的自由市场了,许多城里人用崭新的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大皮袄来换地瓜干。咱二爸还到城里去换皮袄哩,舍近求远了!我看见一个工人,用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只换了多半包地瓜干。用一满包地瓜干,能换到一台缝纫机和一件大皮袄。林哥,英妹,咱家要是有几麻袋瓜干,就能换好多的好东西,咱就什么都有了。林哥,你说是不?”

七级工、八级工、八角帽、工作服、脔地瓜、一沟葱、自由市场,啊!这是怎么了?赵祥林向那边极目眺望,但见人头攒动,纷纷扬扬,像赶会,像大集,只是看不清那是什么样的交易。
小惠如说书般的诉说着她的所见所闻,林、英二人搞不清这天底下为什么会成了这种样子,那些看似富贵的城里人为什么也成了河西人的模样。英子说:“惠姐,你先别高兴,你说那城里人饿得着了急,会不会也吃人呢?”这一句话就把小惠的兴致打得烟消云散了,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少见的昏暗。赵祥林见英子忽然说到小惠的痛处,怕刺伤她的自尊,就打圆场说:“哈哈,要是咱家也没了饭吃,我就把你俩都吃了,你俩的身子一定很好吃,你说是吧,惠妹!”英子也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打着圆场冲小惠说:“姐姐,林哥不是早把咱俩都吃了么,吃你吃得最钟情,是不?”小惠终于在这一番不文明的嬉闹中下得楼来。换一副笑脸说:“快脔地瓜吧,别说话耽误了卖膏药!”于是,各操起家伙儿,脔起地瓜来。
中午饭,没回家吃,只是吃了带来的三块凉地瓜。凉地瓜都是那种“干面”的,嚼碎了往下咽的时候都感觉噎得伤,赵祥林说:“得弄点水喝呀,饿不死噎死也不行啊!”小惠说:“在这荒草野坡里到那里去弄水喝呀,截就点吧!”英子说:“我有办法。”随说着,她就跑到远处找来几根比较柔软的地瓜秧,捋顺了,挽个扣儿接起来。小惠看出窍门来,就帮她挽扣儿,接得很长很长。赵祥林就去找来一个相对干净的棒子莴,缠在地瓜秧的一头。然后,他们来到一眼小井上,一同低头看井水的深度。平静的水面上,立刻映照出一男两女的影子。赵祥林惬意地说:“看,这岂不是一夫两妻的结婚照么!”不知是谁不小心,把一块坷垃“驱哒”进井里,听得“叮咚”一声响,那“结婚照”,便在水面上飘荡起来。小惠说:“什么结婚照?变成哈哈镜了。”
英子把那缠着棒子莴的地瓜秧系到井里去汲水,可那棒子莴却漂在水面上,就是不下沉,根本灌不进水去。小惠想出了办法,她说:“不压伐呀,快拔上来!”于是,她伸手把那棒子莴拔了上来。小惠找来一块小石子儿,放在棒子莴里,重新系下去。果然就下沉了,灌进了不少的水。英子伸手往上拔,那盛满水的棒子莴,边上升、边漏水,哗哗啦啦的响,待拔上来了,里面的水不过两口。英子嬉笑着,小心翼翼的递给林子:“林哥,你先喝!”林子只喝了一口就递给小惠:“惠妹,你再喝一口。”小惠接过来只喝了半口就递给英子,英子推让着说:“姐姐,你就喝了吧,喝完了再打就是。”小惠却不干:“叫你喝你就喝,咱仨在成堆,就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快,喝下去。”林子附和道:“说得对,两个媳妇,我对哪一个也不会偏向的。”英子拗不过她,只得把仅有的那半口水喝下去。英子喝完了,连忙再去汲水。
地瓜吃光了,肚里不饱,只是喝了个水抱,饿着肚子继续脔地瓜。可是,脔到黑天,也没脔到多少,就连他仨的晚饭也不够,只得悻悻地回家。
一家人好容易凑付着吃了一顿晚饭——每人分吃了半块地瓜,那一堆地瓜须,只咽下去少量的地瓜瓤,扔掉了丝线一般的地瓜丝,像吃鱼。
疯老头子也是吃的这种饭食,所不同的是,他连地瓜丝也咽到肚里去。
没吃饱饭的一家人,肚里咕咕叫着,“暗宿”在各自的床铺上。
程玉芬睡不着,考虑明天该吃什么饭食。她问她男人:“明天咱只有煮地瓜钗子吃,我已经把一些地瓜钗子晒干了,明天上碾子压碎了,再用磨推成面子是不是也能做粥喝?”男人漫不经心地说:“你看着办就行,你做么我吃么,你不是内当家吗,做么都行。”男人的心似乎挺大,他的话近乎于开玩笑,对于明天就没有饭吃的事儿,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了,程玉芬很不理解,甚至她还暗暗垂泪。
到了下半夜,程玉芬还没睡着,迷迷糊糊的听着外面的动静。疯老头儿没有傻唱。程玉芬听惯了,听不到疯汉的歌声,本来清静了许多,可是反倒觉得稀罕与出奇。到了下半夜,她就听见老头子的小楼里有动静,似是在捋掇什么东西。她就捅了捅正熟睡的男人说:“天这般时候了,咱爸咋还不睡,他也没唱,干么呢?”赵光哲就说:“我害困啊,别管他,不会有事的,快睡吧!”
早晨起来,程玉芬惊奇的发现,在西屋北窗下,竖放着一个装得鼓鼓的麻袋,翻开口一看,啊!居然是满满一麻袋地瓜干,是比什么都值钱的宝贝。
这宝贝从何而来?是天赐的么?出了神的不是?她激动地连忙叫醒了男人一同来看。
男人抱起那麻包,掂了掂说:“哟!能有六十多斤!”
林、惠、英三兄妹都起了床,他们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面看那包瓜干。它不胫而来、不翼而至,觉得神奇。于是,一家人回到屋里兴奋地议论起来。
程玉芬回忆着说:“也没什么奇怪的,下半夜我听到你爷爷屋里有动静,让你爸起来看,他害困没起来,我也懒得动。早晨就有了这包瓜干,很像是你爷爷从他屋里背过来的,反正天上掉不下瓜干来,咱今天就要断顿了,是你爷爷在搭救咱!”
赵光哲闭着嘴不说一句话。
小惠没看出他爸的意思,就插嘴说:“爸,我也觉得是俺爷爷背来的,还有过去的一罐子豆油,那一包菠菜种,都和这窗户台有关系,若不是俺爷爷,谁能白送咱这宝贝瓜干啊!”她又说:“哈哈!这包瓜干能换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哩……”
程玉芬打断她说:“小孩子家别胡诌,那自行车能中吃,还是中喝呀?”
英子虽也觉蹊跷,但她懵懵懂懂的感觉到,一份家庭秘密被她爸紧紧包裹着,即使对林哥也不会轻易袒露,自己无需多言多语,不如说些混话为惠姐帮腔:“妈,俺姐姐说得一点也不错,昨天柳行头南面的自由市场上,就是一包瓜干可换一辆自行车嘛!”
赵祥林夜里寻欢有些疲困,惺忪的睡眼还没完全抬开栅门,强打精神地说:“哼!管它哪儿来的,就算是上帝赏赐的吧!反正吃饱了就不饥困。现在是,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农民一沟葱啊!”
赵光哲不愿听老婆孩子的混账话,但自己又没法做出解释,便坐在一旁的小撑杌上抽起旱烟来。半晌,才畏难地说:“你们不要再问这瓜干的来历了……你们要相信,咱家……反正……不会挨饿。”赵光哲这些吞吞吐吐的话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使全家人谁也不敢争论了。是啊,只要有饭吃,何必问它的来历呢!
赵光哲吩咐程玉芬,今早就直接煮瓜干吃,饭后把这些瓜干上碾子碾成面子,再把干燥的白菜叶、地瓜钗子也碾成面子,掺和起来,糊饼子、蒸窝窝头吃。于是,程玉芬就把成片的地瓜干洗了洗直接煮在锅里,待煮熟了,那汤是粘的,瓜干是软的,吃的喝的都在一个碗里,全家人都吃得十分香甜。西屋里充满了糊涂、迷惑与庆幸的气氛。
西屋是二主屋,比较宽大,既是赵光哲两口儿的卧室和会客室,也兼作全家人的餐厅。一家人在西屋里吃饭的规矩是男上女下,就是他爷儿仨围在那张大方桌上,疯老头儿和赵光哲分坐两边的椅子,林子在前面坐一个圆杌子。她娘儿仨围在下面一张小圆桌上坐了撑杌子。尽管这样,由于小圆桌离大方桌还有点距离,朝大方桌的那一面不坐人,所以她娘儿仨都能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疯老头儿和赵光哲,也能看见赵祥林的后背。往常,他娘儿仨怕那疯老头儿上疯劲儿,总是列得远远的,不敢靠近。今日个别,都不再害怕他。英子反倒觉得他非常可敬。
英子看着爷爷脸上那又深又多又黑的皱褶,多么像在哪本书里见过的一幅油画。他那混浊得发灰的眼睛是如此呆滞,虬须蓬乱得几乎遮住自己的嘴巴,两颗仅剩的下牙,与上面的散乱的牙床龃龉着,碰撞着,每嚼一下,那两腮处就陷下一道沟壑。英子似乎从他那苍老的面庞上读出了某种财富的积累、智慧的胜利和毅力的刚劲。仿佛看到他被土匪绑票时忍受的折磨和煎熬,好像体察到他不服贫穷、决心致富的坚强信念。她觉得,只要有爷爷在世,全家人就有饭吃、就饿不死。
她看见爷爷那件打了许多补丁的破夹袄,沾满了尘土和污垢,很想让他脱下来给他洗洗。于是,她一时冲动,唐突道:“爷爷,你吃完饭,把夹袄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可是她却忘记了林子“不要和爷爷说话”的嘱咐。
话音刚落,见那老头子咽下嘴里嚼着的最后一口地瓜干,扭头对着英子傻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他笑得酣畅淋漓,笑得凶气凝滞,笑得那眼泪都流了下来。边笑着,站起来就脱他的破夹袄,脱下来,抓在手上,挥舞着出了屋门,像玩龙灯般地玩了起来,一会儿抛在空中,一会儿扔到远处,边笑边扔,边扔边笑。林子跑出去拾起来,搡到英子身边。老头子背起粪筐,唱着“小白菜”出了大门。
林子埋怨道:“看你,惹祸了吧!”赵光哲笑了笑说:“不要紧,你爷爷就是这样!”程玉芬告诫说:“要记住,以后吃着饭,别惹你爷爷。”小惠也给他妈帮腔说:“爷爷的衣服脏,谁还洗不了,还用着你了啊?”英子却不当会事儿,因为她已经试探出爷爷的心思来,她觉得自己和爷爷的心是互相连通的。尽管爷爷傻笑着乱扔了一番,但他毕竟脱下了那件夹袄,他还是很听话的。她笑了笑说:“行!我惹的祸由我来办理,今后我不惹他就是了!”饭后,她和小惠推完碾子回来,就去洗那件夹袄。

黄土地,不长腿,从不会走动,只有象征地界的桑墩和界石是可以移动的“活物”。于是那桑墩和界石,便经常被无边的法力来回拨弄,使那些小小的地块不断地更换着主人姓名。旧社会,每一次更换姓名,都将是一次贫穷和富有的命运转换。新社会就不同了,新社会的土地第一次彻底更换姓名是土改。土改,谱写了中国历史的无比辉煌,地块们在地主的名字下面呆不住了,不用花任何钱财,就换了主儿,换到了贫农的名下。可是,好事不一定人人都欢迎。新土地的新主人们,有争先恐后抢着要的,有听之任之、顺风接纳的,也有拒绝不要的。最后,经过了许多思想工作,随着时间的流变,都接受下来,都把名字改成了自己的。人们高高兴兴地耕种了几年,创造了农村经济的迅速繁荣。可是,没承想,互助组以后黄土地又改了姓名。开始时它姓初级社的“初”字,慢慢的改姓了高级社的“高”字。到了大跃进,桑墩和界石被公社化的农民运动大潮所厌恶,所有的桑墩被连根拔出,所有的界石被刨出来扔掉不用。于是,土地连片、没了界限。从此,一大片没有桑墩和界石的黄土地,不再有复杂的姓名,如果一定要有,那就是一个统一的名字——“人民公社”。这个统一的名字维持了三年多。
现在,落花屯大队换了赵有佩当书记。他对这些不长腿的、从不会移动的黄土地,又进行了一次新的拨弄。据说,这叫“三自一包”、“包产到户”。除了留作集体的少数土地外,大片的黄土地又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了,每家每户都分得了七八块。这一块块零零星星的黄土地又有了各自的姓名。有了复杂姓名的土地边沿上,是必须要有桑墩或界石的,用以象征你的我的,免得为你抢我挤打仗为火。可是三年前被连根拔掉的桑墩,早已做了烧柴,满坡里已经找不到一墩桑棵,旧时的桑棵,似乎已经在落花屯绝种了。用什么做地界?不要紧,可以埋界石。可是,一时又找不到老界石在哪,那该怎么办?
赵有佩在社员大会上说:“各位父老,这个……这个……揳橛子,打灰眼!”
落花屯大队开始了“满地揳橛子”工作。木头橛子一米长,用大锤夯进黄土地里一大截,再晃动着拔出来,留下一个深深的、细细的窟窿,用水壶灌进浓浓的石灰水——凝固成了白色的石灰柱。那就是象征不同主人、不同姓名的地界,你即使刨下两锨深,它也没不了,谁也甭想拔走它。哼!比桑墩和界石都强。虽然没有挂上“单干”的招牌,却非常接近单干的味道,名曰包产到户,实是“半边单干”。也有的说,这不是“第二次土改么”!
太阳滚在汗珠上,月亮赶走了疲困的星星。飘忽不定的春风,吹着男人的脊梁,撩起女人的头发,润平老人的皱纹,催生儿童的个头。生命的种子,撒播在生存的喜悦中。霏霏细雨,下在希望的心地里。一定要吃饱饭的幽灵,光顾了一块块新田地。春天的晚霞同朝霞一样红,每天都亲吻着辽阔的大地,努力修复和裨补着失去桑墩界石的忧伤。忙碌的黄土地上,重新飘散起浓烈的香气,熏染着田埂阡陌和庄稼小道,焕发出盎然的生机。复活了的雀儿,成群结队地飞舞着,欢呼雀跃,好像是在庆祝某种旧生活的重新回归。
土地可是庄稼人真正的命根子,谁不抢着种啊?于是,家家忙碌起来。栽地瓜的,种棒子的,种高粱的,种谷子的,点芝麻、绿豆的,种么的都有。赵光哲、赵光明、赵祥林都在大队、小队里的坡里忙着算账和丈量土地,男爷儿没有空去种地。这小两家总共分了16块地,加上开垦的撂荒地、坟旮旯子,就更多了。这么多地,全靠程玉芬、姚立琴妯娌俩,带着惠、英两姐妹去种。忙活了半月功夫,才算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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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本名: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冷雨热雪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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