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大雪之夜情窦初开偷禁果,下台干部反穿皮袄吓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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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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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男两女同居北屋一室,虽有一堵薄薄的夹批墙和一床竹帘相隔,但屋梁以上却是没有遮挡的,各自躺在床上,就能相互对话。男女之间,隔帘对话,夜夜有词。于是,赵祥林了解了不少关于河西人的生活情况。
那条卷着泥沙的黄河,居然就是“阴阳界”,一河之隔,生活条件就不一样。英子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说,黄河西边在古代曾经遭受过海啸的灾害。海啸时,渤海的潮水漫过山东北部,把黄河以北以西的地方全部淹没和覆盖了。大海水退去以后,留下一片盐碱涝洼,既不长树,也不长草,成了一片不毛之地。后来黄河多次改道,多次淹没,又覆盖了多层很厚的沙土,才得以长出比较干瘦的庄稼来。上面是沙土,下面是盐碱,怎么能长出好庄稼?小惠说,那里没有很高的大树,许多树木长到碗口粗细,自己就慢慢枯死了,总也长不大。连棵大树都长不起来的地方还能长好庄稼?
赵祥林说,咱这里就不同了,落花屯大队现在有两千八百五十六亩半土地,没有一块是盐碱涝洼,没有一块是浇不上水的旱田。不但能长好庄稼,还能长出各式各样的蔬菜瓜果。地势较高不怕涝,水位挺浅不怕旱,再厉害的荒年,顶多吃不上好饭食,但是能吃饱,怎么也不至于饿死人。光那大白菜的帮叶子、白菜瓦子、缲叶子,也能填饱肚子。他说,河西人、河东人,都是一样的人,都一样的勤苦、聪明,只是地利不同。况且河西人更加实在,更加老实可靠。
日子一长,他们的对话就不限于正经事了。夜里,睡眠中的鼾声、梦中的呓语、偶尔的屁声、尿泚尿盆的响声,甚至脱衣穿衣的声音,互相之间都听得清楚,常常激起惟妙惟肖的目标联想。于是,对话内容就界限模糊、言语趋浑、彼此彼此了。
赵祥林说,其实,我最喜欢河西女孩,咱落花屯这一带的闺女们,尽是一帮地瓜妮子,长相不好,穷毛病不少,吃醋嫌酸……我才不喜欢哩……
林子躺在自己床上,听得她俩都脱了衣服躺到被窝里,忽然说:“喂!今天黑夜不许再放屁了!”她俩都觉得害臊,小惠掩饰道:“哥哥尽是造谣生事,谁放屁来呀!那是你自己放的,嫁祸于人。”英子也说:“女孩儿是从来不会放屁的,不像男孩那么粗鲁。”
林子笑道:“是啊,女孩儿平时是从不放屁的,可是睡着了就避不住了。夜来后晌,一睡着,就放了起来。我听得清清楚楚!开始是小惠放的,后来,英子也放了起来。声音很大,崩崩的响,就像解放台湾,‘打单不打双’的炮火!”
惠、英羞怯,“咯咯咯咯”嬉笑着掩饰。小惠说:“不可能!哥哥你太夸张了!”英子紧跟着说:“那是哥哥在做梦呢,反正俺没放,也没听见姐姐放。”林子却进一步说:“别狡辩了,睡着了放屁当然自己听不到,可是瞒不住我呀!两个劈叉妮子啊,好没出息,不但睡着了放屁、说梦话、打呼噜,还吱嘎吱嘎地咬牙哩!”英子立刻打断他:“别别别,别说了,多丢人啊!哥哥,俺求求你,别揭老底好不好?让人听见多不好意思!”小惠急切地说:“其实,那是哥哥造谣哩,英子,别信他的!”
赵祥林更来了劲儿:“哼!我才不会造谣呢。我这双耳朵,可灵了,什么动静都能听得清楚。我不但能听见你俩放屁,就连你俩尿尿时,尿泚尿盆的响声也听得一清二楚,也能分辨出是谁在尿尿。”
小惠要主动回击,就说:“哥哥,你别光说按俩。哼!你那叫老鸹飞到猪腚上,光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你几乎每天黑夜都说梦话,有一次我听见你不断地喊英子……你是不是想她了?”
英子立刻捂住小惠的嘴:“没见你这号当姐姐的,尽是胡说!”小惠嬉笑着挣脱出来:“那是咱哥哥在梦里说的。你是不是也说过,不然,他怎么能在梦里喊得那么亲近?”英子一面捶打着她,一面反驳:“姐姐说的这话都是造谣的,俺从来没听见过,俺也不可能在梦里说,可是却常听见姐姐在梦里喊哥哥,想必是姐姐想哥哥了。是不?姐姐。”
赵祥林说:“你俩别闹了,我出一个字谜,你俩猜猜,看谁猜得对,看谁猜得快。听好了:‘冬天没有它,春天才有它。今天没有它,明天就有它。用笔写出它,有口也有牙。男孩说出它,女孩羞答答。’完了,快猜吧!”
小惠想了半天,说“没处猜的”。英子让他再说一遍,他又重复了一遍。英子笑了笑说:“我猜中了,只是不能说出来。”小惠问:“什么字?”英子凑到她的耳朵上说:“日,咱哥哥想日你哩”!小惠如大梦初醒:“对对,是这个字,可是他不想日我,是想日你!”
赵祥林催促道:“猜呀!能说出来么?”她俩都不愿说出来,小惠就说:“反正俺是知道了,说出来,你甭想!”
赵祥林心里荡漾着一份亢奋,一份勃勃野心。这个夜晚,他几乎不能入睡。
又一个晚上,赵祥林忽然说:“我的眼睛这是怎么了?总是硌得慌,好像里面有沙子”。小惠连忙下来床说:“那就洗洗吧,我去给你打洗脸水!”于是,小惠出门去了。英子就说:“哥哥,我来看看!”英子下来床,走到外间,小惠已经用一个陶盆子打来洗脸水。林子闭着一只眼睛下床洗脸。他边洗着脸,她俩边在一旁笑,小惠道:“哥哥洗脸就像一只猫。”英子用手递着毛巾说:“不像猫,倒像是假装的。”林子洗完了脸,冲她们吼:“好啊!两个黄毛丫头,不拿哥哥当会事哩,看我怎么制裁你!”边说着,直起身来,抓住小惠的肩膀,摇晃着逼她:“谁是猫?”小惠只得告饶:“我是,我是,我是猫好不好?”他松开小惠又抓住英子的肩膀晃荡:“谁是假装的?谁是?”英子连忙赔笑道:“哥哥,我是说着玩的,别当真,你要是真硌得慌,洗洗脸是不管用的,得用嘴吹才行。”林子就说:“那,你来吹!”于是,林子躺在自己床上,英子骑在他身上,两手轻巧的掰开他的眼睛,鼓足了一口气,使劲猛一吹,迅速下来床说:“好了,一定好了。”林子坐起来,睁了睁那只眼睛说:“不行,还得吹!”小惠就说:“看我的!”于是,小惠爬到床上,骑在他身上,给他吹眼睛,一下,两下,三下。赵祥林才说:“行了,行了,吹得挺难受的。”
女孩儿骑在男孩身上,用她们红红的嘴唇,微微的气流,吹动了男孩的敏感地带,吹走了一层男女间的隔膜,只吹得三个人之间成了零距离。
三个人的对话,从此有了改变。说着说着,就说到他们自己的身体上来,当然也免不了一些生理上的问题。小惠问道:“哥哥,**的乳怎么写?”英子讪笑道:“姐姐,你怎么还好意思把这个字说出口来呢!”林子赶紧恭维说:“小惠还是个开放式的女性呢,敢于问这个字就不简单,英子你得学着点儿,别那么封建疙瘩似的。我来告诉你,**的乳,左上边是一撇三点,下面加个‘子’字,右边是一个竖弯勾。**这个词得算个文言词,咱们当地人不叫**,叫妈妈。哈哈哈!此妈妈不是彼妈妈,此妈妈不是指母亲,而是指**。”
这一来,英子也笑着接上话:“哥哥,既然你和姐姐都这么思想进步和开放,那我也问一个字行么?”小惠打断她说:“英子啊,尽是假装正经的,你这一问一定比我问得更那个!”赵祥林打断小惠的话对英子说:“你问吧,我不怕你问得荤。”英子笑了笑说:“月经的经,是哪个字?是不是精神的精?”赵祥林笑道:“傻妹妹,不对。精神的精,和精子的精是同一个字,月经的经,是经过的经才对。”小惠插嘴说:“哟,哥哥真是个大学问家,精子是男孩的东西,月经是女孩的东西,你分得可清楚了。英子那天悄悄对我说,她早晚要得到……”英子着急地把小惠的嘴紧紧的捂住,又一面锤打她的后背,边锤打着边说:“那是你说的,怎么嫁祸于人?造谣!造谣!”于是,姊妹俩在床上翻滚着互相嬉闹起来……最后还是赵祥林走过来,以给她俩拉打架的名义,把她俩紧紧搂抱起来,先后趴在他俩身上轮番亲吻……
一天晚饭后,赵祥林正在自己屋里挑灯夜读,小惠和英子也凑过来问这问那,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哥哥长、哥哥短地跟他耍顽皮,一个说哥哥是先生,一个就说哥哥是大学问家,弄得他思绪极其纷乱。他觉得火候已经到了,自己再也憋不住了,巴不得就在今天晚上……他正在想入非非,准备着用什么样的话语挑逗她们,是不是先抓她个不是……
“林子!”
忽然,听他爸在门外面叫他,答应一声,迅速收敛起那股亢奋的情绪,不耐烦的扔下书就往外走。
从明亮的灯光中走出来,“光差”很大,院子里黑得如同地窖。适应了一会儿眼睛,才影影绰绰看见他爸的身影。他问:“有事啊?爸。”
赵光哲说:“走,咱到你办公室里去看看。”
“看么?天这么黑,明天不行吗?”
“我想看看你的账目,现在就去。”
林子没办法,只得随他爸去了场院。
在林子的办公室里,赵光哲却根本不看他的账,而是面对那盏明亮的玻璃罩子灯,焖着缸地抽旱烟。林子把几个大厚的账本子放在他面前,他只瞥了一眼,就把目光投在儿子的脸上。看得出来,赵光哲没有生气,他有重要的话要避开其他人同儿子单独说。林子也不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沉默良久,赵光哲说:“林子啊,你长大了,也该找媳妇了。小惠和英子,你看哪个可做你的媳妇?”
这本来是正中下怀的问话,却一下子涨红了脸,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蹦蹦乱跳,显出一副非常难为情的样子来。这个问题换作同龄的男孩子问,他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乱诌来,用不着耗费任何心思。可今天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与父亲谈论这种事不知为什么竟是如此难为情。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愿意让父亲看出难堪的样子来,但怎么也抑制不住心脏的剧烈跳动,思绪混乱,说不出一句话来。
沉吟半晌,父亲又问了一句:“怎么?都相不中?”赵祥林尽管羞怯,可毕竟读过初中,懂些道理,慢慢的趋于镇静。他觉得在父亲面前是不能说出那句真心话来的,就假说:“爸,我还小,我……还没考虑这件事儿呢,你……让我考虑考虑行吗?”父亲弯下腰,把烟袋锅里那余烬的烟灰磕在地上,直起身端坐着说:“是这样,明天我去公社开会,想顺便给她们娘儿仨报上户口。不报户口,队里分什么东西都没她们的,到春天吃饭就成了问题。趁着报户口的当口,可以更改姓名。她姊妹俩,小惠姓张,英子姓蔡,谁要给你做媳妇,那姓名就不用改了,不做媳妇的就做闺女,就跟咱姓赵,所以我就得问你相中了哪个。当然,如果两个都相不中,那就都让她俩都跟咱姓赵了。”
父亲很开明,并没有逼迫自己找哪个作媳妇,全由自己做主——这是从小宠起来的习惯,凡事大都这样。不过,一个敏感的问题摆在面前,总是难以启齿。而且,他心目中希望两个都要,都做自己的媳妇,媳妇还有嫌多的呀!可这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呀。婚姻法明文规定了一夫一妻制,娶两个媳妇是违法的。他不禁埋怨起一夫一妻制的婚姻法来了。唉,如果一定要从中选择一个的话,要不就选英子?她的眉宇间不是有一颗诱人的美人痣么。赵祥林心里这么想,口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违心地说:“爸,他姊妹俩都不错,我还真的拿不定主意哩。爸,你看呢?”
赵光哲叹了口气说:“是啊,两个孩子都不错,都是好孩子,都能作你的媳妇。哈哈,你可只能选一个呀!要真的依我,我觉得好像英子更合适些。只是……你这后妈,却很想把小惠嫁给你。她说,让小惠嫁给你,你既是她的儿子,又是她的女婿,小惠呢,既是她的闺女,又是她的儿媳妇,里外没个外四角,那关系好处理。她说得是有道理的,我也觉得,你和小惠结婚可以使家庭和睦稳定,若是那样,小惠不用该姓名,还是叫张小惠。英子的名字可以改成赵富英,我就会想法把英子好好发嫁出去。可是现在是新社会了,应该婚姻自主,别人不能包办代替,也不能干涉,所以这主意还得你自己拿,还是你自己说了算。”
做父亲的已经把话说得很分明了。
今天的选择,是很紧迫的事。今天的选择,也是一件关系家庭感情的事。今天的选择,赵祥林很为难。林子觉得屋里的空气稀薄起来,几近窒息。
爷儿俩再次限于沉默。他姊妹俩的户口到底该怎么填报呢?
赵光哲从林子的沉默中似乎感到了一种危险,他忽然告诫说:“我再说一遍,你可以在小惠和英子之间选择一个做媳妇,相中了那个算那个,我只听你一句话。如果两个都相不中也可以另找其他的心上人,但是,必须是找一个,一夫一妻。你和两个女孩子睡在一个屋里,要规矩些,要知道你现在是当哥哥,要做出个当哥哥的样子来,千万不能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来。你要是出了格,不但会葬送你的名声,也坑害了别人,我也不会饶你。”
林子听了,脸上不住地泛红,就像火烤,内心里却生出一份怨恨,哼!这么严厉!也忒不相信人了!但是赵光哲的这些话,却无懈可击的。林子只得红着脸说:“爸,你放心就是,我不是三岁两岁了,不会出格的。”
赵光哲收起那份认真,换了一幅关心的神态,叹口气说:“唉!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林子做不出明确的选择,僵持了半晌,赵光哲决定:两个孩子都按原来的姓名报户口,等等看看再说……
赵祥林在后面锁门,他父亲已走下去一箭之遥,把他落在后面。他不无故意地立在那个空旷的场院里,仰望着茫茫夜空。没有任何***的照扰,没有人为光线的阻障,没有白日的喧嚣,没有鸟雀的飞鸣,宁静、寂幽、深邃而无垠,一派天然的夜幕。夜幕上,星星相映,星云灿烂,光芒互衔,连片连串。上方的“神门儿”三星竖排,等距离悬镶在茫茫苍穹,正中的一颗,不偏不倚,不接不连,夹在中央左右照看。看不见水流的银河里,那如云的稠密星涛,在并无大风吹拂的深处,似乎也卷起层层涟漪。一会儿,那星云的涟漪似乎被大风吹拂,掀起层层波浪,波浪在暗暗翻滚,一股狂潮在隐隐地拍击堤岸,震撼着一颗年轻的心,在黑夜里颤抖。青春的夜空好美丽,青春的夜空好玄妙,青春的星空好动人!

过了几天,一片天赐的白色严严实实的封锁了整个大地,这是自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那大雪在傍晚的时候就开始纷纷扬扬的飘洒下来。一开始,尚有微风吹动,而且边下边化,边化边下,地上不时出现并不均匀的裸露地皮。过一会,风停了,雪大了,风停雪密,大雪霁霁,那裸露的地皮就被雪花覆盖了,天下成了一片纯粹的白色。雪下得越来越大,雪飘无声,扬扬洒洒,镳镳皑皑,一宿没停。

大雪下到地面上,就像给地面铺上了一床厚厚的白地毯,单调一色的皑白,代替了五光十色的复杂,除了白色,天下已经没有别的颜色了。大雪覆盖了所有的凄凉与悲伤,覆盖了所有的邪恶与善良,覆盖了美好与丑陋,覆盖了贫穷和富有,也覆盖了少男少女的矜持与羞怯;
大雪下在屋顶上,就像给那屋顶和上面的蒿草,披上了白色的婚纱,那婚纱是天赐的和免费的。大概,这是为三个女人入住落花屯举行的贺礼,更是为庆贺一把钥匙打开两把锁谱写的雪花诗。雪花诗中,此青春与彼青春相互吸引,包含了移民与土著的媾和与依存。在乞讨者与施舍者共同营造的泥潭里,洋溢着轻浮的欢乐和悲哀,凝结着不能摆脱的柔情美意。于是,就有了人生第一次偷吃禁果,就有了对异性的享受,该怪谁呢。
大雪下在树枝上,像是为某个殉葬者的坟墓打起了招魂的幡,也像为那僵直的树枝复活穿上了白色的婚纱。那白花与白花之间没有距离,互相重叠着、拥挤着,一团团、一串串,紧紧地拥抱着树枝。那树枝也就尽情地享受着天赐大雪的拥抱,很高傲的**着这洁白雪花的营养,直到把白雪熔化成流水。
大雪下在窗台上,似乎是为吹灭的油灯添加了一片固体灯油,白皑皑的大雪足足的取代了有烟有火的油灯,放射出白皎皎的寒光。寒光透过菲薄的窗户纸把一间黑漆漆的屋子照得通亮,通过室内的反光物体,折射进年轻人那幼稚单纯的心中。他们演绎着、重复着亚当和夏娃的错误,不断地为这茫茫雪夜中的春潮增添一份尤云殢雨般的欢乐。
大雪下到麦地里,叫做“冷雨热雪”。当大雪把田野上的越冬小麦覆盖住的时候,凛冽的寒风吹不着小麦的植株,就像盖了一床厚厚的棉被,使它们在这白色棉被下面,尽情地享受着雪花带来的水分滋润,那滋润甜滋滋的,暖融融的,异常舒心,异常不知疲倦。在那雪水的滋润中,小麦丧失了自制的能力,忘记了秋风横吹时的忧伤,把这种滋润看作是生存下去的精神和物质而无比庆幸……

如果“零”也算作数字的话,这个春天就得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第二个春天,有些人的账目就是这么算的。依本书作者说,“零”不能算作数字,那么,它就是第一个春天。第一个春天是美好的,落花屯大队的春天也是美好的。可是春天风无定向,雨无定时,忽冷忽热,寒暖交替,有时会有扬沙天气,甚至还会出现沙尘暴。青黄不接之时,吃不上饭的人们总是埋怨春天那无情的冷酷与漫长,抱怨它残暴无情的让人们缺粮断炊。所以,美丽的春天并不是人人都觉得美好,也有光彩失落的人们。尚且有饭吃的赵光明,居然也在这个春天里失落了。
不知是谁,莫非是“意见篓子”,鼓动着几个社员,在大队门口给赵光明贴了几张大字报。说他官僚主义瞎指挥,搞得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他高高在上、脱离群众、不顾群众死活,弄得社员没有饭吃,根本就不称职,应该罢免。几天后,那大字报又贴到了公社门口,惊动了公社党委领导,党委就采取了措施,派来两名干部,在先前大食堂的大屋里,挂了**、刘主席的巨幅画像,三十二名党员挤在里头,对党支部进行改选,无记名投票。赵光明只得了五票,赵有佩得了二十五票,还有两票弃权。犹如摧枯拉朽,也像墙倒乱人推,把赵光明无情地推下台来。赵有佩则以遥遥领先和压倒多数之优势,光荣当选为落花屯大队的新一届党支部书记。
赵光明的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犹如冬天的积雪势必要被春天的温暖所溶化,他的职务终于被无情的选掉了,公社领导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和颜面,就安排他做了第一生产队的小队长。
赵光明含着泪水回到家,趴在桌子上不抬头,痛心疾首的说:“咱的差事砸锅了呀!赵有佩那小子成了钻天猴儿,公社里只让我当个小队长啊!***一切都完了!”姚立琴一听,知道男人在外头受了很大的委屈和欺负,立刻就骂了起来:“这些没有良心的私孩子玩意儿,俺男人犯了什么错误哇?就给俺贴大字报,不投俺的票!俺怎么得罪你了?俺不都是按上级党的指示干工作的么?老百姓没了饭吃就怨俺啊!俺倒成了垫背的了。***赵有佩有什么了不起!你他妈到处为好人儿,拉拢这拉拢那的,顶着上级不干正事,反倒成了好香芋了!今后哇,你么事儿也别管了,上级说得再好听,也别信。兔子架辕——别听他那一套。真***阎王不知鬼受的!”
赵光明站起来,擦了一把羞愧的泪水,冲姚立琴骂道:“熊娘们儿,别骂了!管么用?你他妈要是早生了儿子,顶起这个门户来,那些私孩子也未必敢欺负咱,这绝户当书记还能当长久了哇!你看人家辛元大队的辛书记,两个儿子晃扇晃扇的长着,两条小伙子,如狼似虎的保着驾,谁不服气就跟谁动硬的,谁敢不投他的票!咱行么?咱能比得了么?去***!不让干咱就不干!如今还有真事儿啊!还有正事儿啊!人家都没了真事儿,人家都没了正事儿,咱为么就得板着脸的去认真呢?这一回啊,我算想好了,我***算是想通了,就得***嘻嘻哈哈的搞人缘儿才行。什么是威信啊?威信就是人缘儿。你没看见赵有佩呀,专门顶着上级干就是好样的,谁抗上谁就有威信,咱顺着上级干就不行,那老百姓就是喜欢抗上的干部。谁和老百姓嘻嘻哈哈的抗上,谁就能当选,谁他妈顺着上级干,谁就倒霉了。不是让我干小队长么,我***就得彻底的换换法子。你说,这嘻嘻哈哈地去抗上,谁还不会呀,还有什么三篇文章不成?”
他这一说,姚丽琴也自觉命薄,不生孩子让这家人成了绝户,当然就得受欺负。越想越难受,干脆趴在床上哭起来:“老天爷呀,俺这是哪一辈子作了孽,怎么就是生不出孩子来呢!你还不如把俺离了另找个媳妇哩……”虽是如此,赵光明还是搂着她安慰道:“不,不能离婚!你的心眼好,除了不生孩子别的没么毛病,我不能没了你……”
赵光明就觉得,虽然下了台,可这并不表明自己比谁差多少。论长相,我除了左脸上有块疮疤受点儿影响以外,总体上要比赵有佩强过十倍。赵有佩只有三叶豆腐干子高,那张脸黑呛呛的,黑眼皮上的胎记就像趴着一只屎壳郎那么难看,和我站成堆他还达不到我的肩膀稍,没个人样。除了比我生多出来三个儿子、一个侄子,他哪里也比不了我;我当高级社社长的时候他还不是党员里。当时,那小子在我面前整天爷爷长爷爷团(短)的跟我胡离戏,我他妈画个圈儿,他转半天也转不出来,从来就调弄不过我,我那脑筋能比他差?论口才,那小子简直就是个结巴,一句话里带着好几个‘这个’,说不出个糖的枣的来;现在了,你赶上政策变了,就来拾漏沫了,有么了不起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先忍下这口气,变个法子慢慢来,早晚有他好看的时候!
赵光明干了一队的小队长,从高处一下子跌倒低处,痛定思痛、荣辱尽抛,整个儿地修改着自己的思维方式和交际作风,真的换了个人似的。他首先考虑的一个人是“意见篓子”,弄不好,那大字报就是他啜哄着一些人写的。不管是不是,反正他是个专好耍穷腚的柞子头,要不先整治他,就连这个小小的小队长也没法干。他冥思苦想了好几天,终于下了决心从报复“意见篓子”开始。怎么开始?揍他不行,得变个法子。
曾经和赵祥林争吵的赵祥楼,四十多岁了,生得一副瘦长而多皱褶的黑脸膛,特别在笑的时候,那两腮处就会皱褶重叠。然而他却有一副好嘴巴,巧舌伶俐,吐字清楚,那“纲口篇子”整天挂在嘴上,之乎者也的话语喋喋不休。他对公社、大队、小队里的事,没有一件赞成的,天天牢骚满腹。谁当官他就说谁的坏话,这也不好,那也不行,穷腚三千,专好提意见,专检那难听的话说。除了对****没有意见外,他对谁都有意见,好像当干部的都欠他的、该他的,永远还不清他的债。他那古言古语里夹着歇后语,之乎者也里带着风凉话,老臊嘴中吐着顺口溜,他的肚子里似乎除了意见决无别的玩意了。于是,他的外号就叫“意见篓子”。”赵祥楼的名字并不响亮,那“意见篓子”的外号却是叫得叮当响;
早在搞合作化的时候,“意见篓子”就说“入社好,入社好,不长庄稼光长草。单干、单干,自由方便”。粮食统购统销运动时他就说,“够不够,三百六,草帽子底下吃人肉”。到了大跃进他就说,“锄禾日当午,太阳不能光晌午”。现在了,他就常说:“天地昏昏,落花纷纷,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也就是沾了贫农的光,要是混进知识分子队伍,早就不知道打过多少次右派了。对待这种人,大队、小队的干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似乎是某些人的代言人,有时候,他的纲口篇子会受到一些落后分子的赞成,所以,一些群众也跟着他瞎起哄。他“不党不团”,难以约束他。打右派,他不在范围,打反革命他不够料,又不是地主富农,他又不偷不摸、不奸不淫,你给他争论,又争不过他。他那一张嘴能顶十张,你能拿他怎么样?下台书记应该怎么整治“意见篓子”呢?
那天,赵光明用一麻袋胡萝卜,从济南一个没饭吃的工人那里换了一件羊皮大袄,准备留着冬天御寒。赵光哲抱着羊皮袄走在街上,“意见篓子”看见了,他问了问,看了看,张口就说:
“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农民一沟葱;当大官,当小官,不如一包地瓜干儿;工人老大哥,不如一包胡萝卜;下台干部街上走,不如社员一条狗;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赵光明听不懂他后面的话,但前面的话,特别是“下台干部街上走,不如社员一条狗”,极大的刺伤着自己的心。若在过去,他只好躲得远远的,叫做“好鞋不踏臭屎”,如今不行了,我……决不能饶过他。
“嘿嘿!窝们儿(骂人或是玩笑话),好一个‘意见篓子’,今日黑夜,你没把你媳妇弄恣啊,你***就在街上浪咧咧,包准是你那玩意儿不好使呀!你那个丛俊杏是不是**忒大呀?回家告诉她,我去弄弄她,保准能把她弄得腚眼子朝天,省得你***累得慌。”
“意见篓子”很吃惊,他觉得,此种极其下流的玩笑话不该出自前书记、现队长赵光明之口,面前抱着大皮袄的人很不像赵光明,可仔细看来却一点没错,明明就是他吗!他怎么今天学精了,跟我开这种玩笑?于是说:“你看看,你看看,还有个当叔叔的样子吗!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呢?岂不有辱斯文么!怪不得人家都叫你‘败家狗’呢!”赵光明哪里听他那一套,只由着自己事先捉摸好的一些下流话,向“意见篓子”猛烈的挥霍出去:“你骂我是狗,我骂你是狗,‘意见篓子’真是好狗狗。好狗狗,跟我走,我跟你媳妇睡一头,你在床底下喝香油。你之乎者也是好狗,嘻嘻哈哈不犯愁。老子今天真高兴,操煞你妈不回头。”
原来,“意见篓子”那些让人插不上嘴的话,都是事先编制好的,遇到一定火候,就不管网子帽子的去泼洒。今天没有思想准备,一时编不出对付赵光明的顺口溜来,原来背诵得滚瓜烂熟的一些古言古语,在这突如其来的怪变中忘记了。在赵光明那用顺口溜啳啳骂骂的玩笑话中,显得笨拙和椎鲁,心里着急又不得发泄,有点恼羞成怒,恨不能与赵光明翻脸打架。但是他知道,老少爷们儿之间互相闹着玩,属于顺风人情,不能较真翻脸,否则,还算男子汉?他没有办法对付他,只得夺路走开。边走边讪笑着念叨:“你看你看,成什么体统……”赵光明却不依不饶,边笑骂着,边赶上赶下,上头扑脸地把他紧紧搂住,和他拔起骨碌来,拔过几个骨碌,赵光明一直占上风,弄得“意见篓子”精疲力竭,却不敢翻脸,茫然无措,败下阵来。两个人都弄了一身土、一身汗。然后,互相啳骂了一番,拍打着身上的土,说笑着各自回了家。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丛俊杏去推碾子回来,端着一簸箕地瓜面子来到自己家门口,忽听得门口处有野兽的怪叫声,“呕、呕、呕”的乱叫唤,惊得她头皮发炸、心慌如筛,赶忙往后退了几步。隐约看见门口处有一白乎乎的野兽,似狗非狗,似猫非猫,似熊非熊,边叫唤着边向她扑过来。吓得她魂不附体,六神无主,顾不得一切,仓惶地往回急跑,边跑边喊:“救命啊!快来人啊!”不想被一块砖头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那簸箕泷在地上,里面的地瓜面撒了一地。
有人听到喊“救命”,赶忙出门来看,一会儿工夫围过来一堆人,“意见篓子”也出来了。丛俊杏指了指那个“呕呕呕”叫着,爬到远处去的白东西,颤抖着说:“可吓煞我了,你看那是什么东西?”大家都有些惊惧,一个个壮起胆子,慌慌张张地走过去看,可是看不清楚,那东西越走越远了。人们紧紧追赶,追下去一畦之地,才看见那白东西忽然站立起来,忽闪了几下,就变成了穿黑衣服的一个人,那人还继续张牙舞爪地“呕呕”乱叫。凑近了看时,原来是赵光明的恶作剧。
人们恍然大悟,知道是赵光明翻穿皮袄趴在地上充野兽吓唬人,既好笑又好气,男人们就站在一旁骂他“败家狗、没正事”,女人们就跑上前去跟他拔骨碌制裁他。几个妇女把他拔倒,骑在他身上连捶带打。他就使劲地翻过身来压住一个,逼她叫哥哥。有骂他“没正经”的,也有骂他“吃饱了撑的”的,也有人抱怨他“不知当爷爷、当叔叔”的。他就争辩着说:“不说不笑不热闹嘛”,“为么吓唬你?还不是让你这些女流之辈练练胆嘛”!“谁要再捶打我,我就给她褪裤,我不管她是什么兄弟媳妇,侄儿媳妇,孙子媳妇,那都是狗放屁!”
打打闹闹、乱乱哄哄,一些男人们苦笑不得,一些妇女也拿他没办法,都觉得懵懵懂懂,不可理解。闹腾了半天,“意见篓子”把他媳妇丛俊杏领回家去后,其余的人们嗟呀叹息一番,陆续离去。
从此,“意见篓子”再也不愿在赵光明面前耍穷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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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本名: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冷雨热雪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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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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