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意见篓子穷腚三千,账房先生细说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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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产小队是报账单位,不独立核算,会计赵祥林只有一本现金日记账和一本工分账。他的主要工作是收支现金、汇总工分和分配东西。
他一接手就遇到了一件麻烦,分配两样东西。一样是镰刀,一样是绳子——这都是为恢复生产上级免费发下来的救灾物资。那镰刀出奇得粗糙,而且锈迹斑斑,不堪使用。那绳子是用棉花柴的皮拧成的,毛毛糙糙,一抓就扎手。
赵祥林分这两样东西时,社员们都拥到小队的场院里来领取,可是一看就烦了。有的就说,哼,这是救灾么?救什么灾?有什么灾?纯粹是人灾。有的就说,生锈的镰刀,毛糙的棉花秸绳子能用么?赵祥林就耐着性子解释说:“行了,别那么些事了,上级知道冒进错了,所以就搞生产救灾,发放点救灾物资,表示个意思也就行了。总也不能没完没了地跟上级过不去呀,各位父老截就点儿吧!”
“意见篓子”不服气,他那张臭嘴就像蝎子一样蜇人:“救灾呀!救灾呀!救***什么灾?风调雨顺的哪来的灾害?这不是救灾,这是‘就宰’!就是想把你宰了,像宰猪、宰羊一样的宰了!什么‘表示个意思’呀?你怎么不表示别的呢?发这镰刀和绳子是么意思?没听说么,醉翁之意不在酒哇!你要上吊给你绳子用,你要抹脖子就给你镰头刀子使,谁要想自杀,那可就方便得多了。你看看,一个个社员,满头的高粱花子,满脸的蜀黍莴子,满身的汗臭味儿,满嘴里跑火车,不宰你宰谁!所以就该宰了你。哈哈,孔夫子早就说了,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你这些整天修理地球砸坷垃的小人,甭想着自生自灭,还是得管管你,要是不管你,还不得上天啊!怎么管啊?救灾,就宰,把你宰了……”
“意见篓子”的话牛唇不对马腚,用一些古谚古语罗列词藻,满腹牢骚不知所指,似乎是对赵祥林来的,又像是特意为了耍小聪明和卖弄嘴皮子。
赵祥林新官上任,心气挺高,觉得这家伙纯粹是对上级党“耍穷腚”,他对“意见篓子”这些“穷腚”话听不惯,就与他争吵起来:“楼哥,你想欺负我是不是呀?我告诉你,你穷腚三千,不说人话,倒也不要紧,可要是敢反党反社会主义,自然有人整你,还是快把你那臭嘴闭上的好,免得吃大亏。”
赵祥楼岂能服他,使劲咋呼起来:“反对你就是反对党啊,你是党啊!上一边子玩玩去呗!别仗着你二爸是书记就敢和我撒野,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巴伢子,也敢给贫下中农扣大帽子,算什么东西呀!别觉着上了几天学就了不起也似的。圣人云,天地玄黄,大地洪荒……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硕鼠、硕鼠,莫食我粟……这些你懂吗?有败家狗撑着腰能咋?你就涨饱起来,你涨饱么?也就是败家狗用你呗,要是我当官,你给我提鞋,我也嫌你那手指头粗哩!……没听说么,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遵大路兮,掺挽之子祛兮,无我恶兮,不离故也……”
赵祥楼和他拽起古文来,一个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古辞令,夹带着俗话俚语,掺合着自造语,铺天盖地的覆盖了所有的说话空间,自以为理论蛮棒的赵祥林,怎么也找不到一点儿反驳的缝隙,怎么也插不上嘴。但他不示弱,大声和他争吵,两个人都是脸红脖子粗,互相赶上赶下,伸拳头撸胳膊,几乎打成一堆儿。赵祥林就说他的牛皮理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是耍穷腚。赵祥楼就说他是假积极,“浮上水”,舔腚溜沟子。大家就分别劝住他俩,使他们不能靠近,防止打成堆。人们说赵祥楼也是贫下中农,说赵祥林也是执行者,也是为了好。人们硬是把赵祥林拉到办公室,说了一些赵祥楼只不过是“穷腚三千”不屑和他计较的话,才避免了一场打架斗殴。
“意见篓子”赵祥楼拎着自己分得的绳子和镰头刀,愤愤不平的站在当阳,冲着赵祥林的办公室挥洒过去一大篇人们不知所云的牛皮理论,谁也接不上茬,任他耍着穷腚,骂骂咧咧地走出场园。赵祥林听不懂他的意思,跟他没有道理可讲,只觉得窝了一肚子火。
赵祥林吃了“意见篓子”的气,觉得委屈,到了晚上,就向他二爸作汇报。赵光明着急起来,他说:“唉!赵祥楼是出了名的‘意见篓子’,你惹它干么?他那一张臭嘴呀,能顶十张,谁能惹得起?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暂且存心忍耐,等以后想办法、找机会慢慢整治他。”赵祥林说:“那小子真欠挨揍,他要是再跟我耍穷腚,我就真揍他。”赵光明呵斥道:“胡闹!你这孩子!想惹祸呀!这人虽然很坏,可他却是贫下中农,历史清白,社会关系都是贫农,追上八辈去也是叫花子,揍了贫下中农那还了得!况且,他不是还有一只土枪么!那可不是闹玩的。”赵祥林只得忍气吞声地说:“二爸,我知道了,今后我不惹他就是了。”
一天,赵祥林在会计室里,忽然闻见一股煳气味,从破损的窗户纸小孔里往外一瞧,看见了一缕火苗。他机警地大喊一声:“失火了,快去救火!”随说着,一个箭步窜出门。屋里的几个人随了他跑出来救火。场院的空旷处,一堆干草正在徐徐燃烧,虽然算不上大火,可也有些恐惧。赵祥林从门口处顺手提起一只水桶,来到敞棚门口,把桶里的水慢慢洒在尚未燃烧的一堆干草上,又抄起木杈,把逶迤于敞棚和场院之间的干草,迅速除到远处,截断了火势的蔓延。人们都在用叉把扫帚扑打燃烧的火焰,见他不救火,就喊:“喂!你糊涂了?怎么不去救火,把水泼在了敞棚门口干么?”赵祥林立刻说:“这是最好的办法。”尽管人们扑打火苗,可是,禁不住火势旺盛,那一小堆干草还是基本上烧尽了,只是场棚没起火。
那一小堆柴草烧尽了,火也灭了,有人抱怨起来:“喂,你怎么把仅有的一桶水倒在没有火的地方?白白浪费了。”赵祥林笑道:“这,你不懂。场院里没有井,要是跑下老远去打水救火,那叫远水不解近渴。不但救不了火,还可能烧毁场棚,损失就大了。咱们只有这一桶水,那就得充分利用它。这桶水要是浇在正燃烧着的火上是不管用的,所以我就得把仅有的一桶水浇在场棚门口的干草上。只要敞棚不起火,就让那一小堆干草在场院里烧呗,没什么损失的。哈哈,这叫做‘截火进棚’。”
有人赞叹:“哎!小小林叔,绝顶聪明。不愧是知识分子哩!”有人就说:“有文化的人,就是办法多。”也有人说:“林叔不仅有办法,还很勇敢。他是第一个从屋里跑出来的……”
赵祥林“截火进棚”的事迹传扬开来,人们都说这是一棵好苗子,将来一定有前途,大队团支部表扬了他,还让他兼任了大队团支部的副书记。团支部的正书记是一名党员兼任,所以赵祥林就是实际上的团支部书记。

过了几天,赵光明就把烟酒票送过来了。什么烟酒票哇?就是张精锐社长亲自签名的一张白纸条,上面写着五盒烟、一斤酒。赵祥林就在和小惠、英子去大集卖白菜的时候,抽点空儿找到供销社的后院,向一个人出示了那张纸条,那人热情的和他要了玻璃酒瓶和钱,让他等一会儿,转身去了。半晌,把大半瓶酒和一整条香烟送了出来。回到集上,小惠和英子兴奋得几乎跳起来。
赵光哲、程玉芬的结婚日期一天天逼近了,已经撒了请帖,但还缺两样东西,一是肉,一是油。肉,实在不可能解决,不得不放弃。油,也完全解决不了,也得放弃。没有肉,没有油的酒席,那是和尚吃的斋饭,确有点滑稽式的悲哀、饥馑中的幽默。赵光哲苦笑着对程玉芬说:“不要紧,穷有穷的过法,穷有穷的做法,光有白菜和大葱这两样,凉拌着来,也能做八个盘子。”程玉芬不解地问:“怎么做法?”他笑了笑说:“葱拌白菜两盘子,白菜拌葱两盘子,大葱两盘子,白菜两盘子。这不就是八个盘子呀!”
举行婚礼的前一天,助忙的人们正忙着贴大红喜联。可是那大门上的木质门框,早在1958年就被那些号称工人阶级的木匠们卸了去,做了木头小火车的道轨。后来,风吹、日晒、雨淋、碾压,木涨、弯曲、走劫、腐朽,无法使用,就做了大炼钢铁那土造炼铁炉的烧柴。如今,各家的门框那儿留下了一条宽宽的、竖长的缝隙,门扇就没了依托,无法把长条对联贴在门框上了,就得把那本属门框上的对联挤贴在门扇一旁,也算得上一道古怪奇特的新风景。
更加古怪奇特的事儿还有一桩:在西屋的窗台上,有人忽然发现了一个盛满豆油的油罐子。这里正好缺豆油哩,是谁行好送来了一罐豆油哇?问这不知道,问那不明白,所有的人问了个遍,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看见。你说奇也不奇,怪也不怪?有人说那不一定是豆油,得验看验看才能确定。于是,舀了一点点,放在锅里,炒了半棵白菜,虽说稍稍有点陈旧变味,哎呀!却也是香气扑鼻、香气冲天,真是“一香一个骨碌子”,证明了这是一罐上好的陈年豆油。可是哪来的呢?是天上掉下来的?是神仙赏赐的?是貔哒狐子(传说中的一种神兽)捋掇来的?这神奇的豆油不翼而至,不径而来,被广泛传开,都说赵光哲的窗台上有了神。
有了豆油,翌日的酒席上就有了香气。
婚礼开始了,有人愿意凑热闹,非得让新郎、新娘给**、刘主席鞠三个躬。于是,就把**主席、**主席的画像挂在墙上,摁住他俩的头,鞠了三个躬,才算罢休……
这种“二婚”的婚宴,在这饥馑岁月,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也就是白菜当家,地瓜做主罢了。不过,幸亏还有一瓶白酒,兑上四斤白水,就成了五斤水酒,确有点酒味儿,只是太淡了;幸亏还有五盒香烟,根本不够抽的,有人就想出办法,把香烟一剪两截,让人一次抽半支,于是,你抢我夺的争着过烟瘾。
吃完喝罢,闹腾一阵、“狗乱”一霎、走人拉倒……
尽管那婚礼寒碜得滑稽可笑,可也蕴藏着某种约定俗成的认可。

人民公社实行了体制下放,赵光哲顺理成章的升为大队主管会计。他儿子在小队里的报账会计也升为独立核算的主管会计。然而,赵祥林是个新会计,一时半会还适应不了会计工作。赵祥林虽然是初中毕业,能列出一元一次、多元一次方程式,懂得基本的数理化,也能凭一支笔用笔算计算出一些复杂的算式,但是那算盘儿可就不行了,主要是不会用归除乘流打算盘。他只能用很慢的速度打加法和减法,对珠算上的归、除、乘、流则一窍不通,很难适应会计工作的需要。不得不经常请教他爸爸赵光哲。那天晚饭后,赵光哲给他讲解归法、除法、乘法和流法。小惠和英子也围过来听她爸讲珠算。
赵光哲说:“一位数的除法单列出来叫归法,归法的歌诀是:
“一除如不除;二一天作五,逢二进一,逢四进二,逢六进三,逢八进四;三一三十一,三二六十二,逢三进一,逢六进二,逢九进三;四一二十二,四二天作五,四三七十二,逢四进一,逢八进二;五一倍作二,五二倍作四,五三倍作六,五四倍作八,逢五进一;六一下加四,六二三十二,六三天作五,六四六十四,六五八十二,逢六进一;七一下加三,七二下加六,七三四十二,七四五十五,七五七十一,七六八十四,逢七进一;八一下加二,八二下加四,八三下加六,八四天作五,八五六十二,八六七十四,八七八十六,逢八进一;九一下加一,九二下加二,九三下加三,九四下加四,九五下加五,九六下加六,九七下加七,九八下加八,逢九进一。
“两位和两位以上的除法是真正的除法,要参照归法按位进行。也可以抛开归法、除法的模式,把它变成减法、加法的双重运算,就是每在左边的被除数上减掉一个数,就在右边的空档上加一个商数,这叫小扒皮。如果每在左边被除数上减掉两个数,就在右边空当上加上两个商数,就叫大扒皮。等左边的被除数全部减完了,右边反复相加的数,就成了求得的商数。小扒皮、大扒皮虽然慢一点,但比较准确,用起来也比较方便。
“乘法的基础歌诀是‘小九九歌’,但把它用在算盘上,还得先乘第二位,然后是三四五位,最后再乘第一位进行破位。这样容易记忆,出错较少。
“流法,是专门针对十六两秤用的一种简易除法和乘法,是一种混合运算。你想啊!一块钱一斤,一斤是十六两,一两是多少钱?要是没有流法,算起来就麻烦了,有了流法,就变得非常简单。你应该把《流法歌》背得滚瓜烂熟,才好算账。”赵光哲就把那《流法歌》写在一张纸上递给儿子看。赵祥林接过来一看,上面写道:
一、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五、三一二五;六、三七五;七、四三七五;八、五;九、五六二五;十、六二五;十一、六八七五;十二、七五;十三、八一二五;十四、八七五;十五、九三七五;十六、一。
赵祥林一琢磨,噢!原来,一块钱一斤的东西,一两就是六分二厘五,这就叫“一退六二五”。同样,三块钱一斤的东西,一两就是一毛八分七厘五,这就叫“三一八七五”。他很钦佩父亲的算盘儿,也钦佩古人对数学的创造力,他觉得油灯下面照耀的那副慈祥的脸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某个店铺里的账房先生。他仿佛是在远古的时空里聆听着一种神秘历史奇迹的演讲,油然地生出探求古代数学知识的**来。原来,看似复杂的十六两秤运算起来是如此简单,这在自己读过的数学课本上是找不到的。但他又觉得总是不如十进位好算账,禁不住向父亲请教道:“爸,那古人为什么不用十进位,反用十六两做一斤呢?”
小惠觉得这珠算的学问枯燥无味,女孩子根本用不着,听得有些不耐烦,就拉着英子坐回到床沿上,窃窃私语起来。英子虽说愿意听下去,可也不能不听他姐姐的话,于是,姊妹俩一同走出门,说是去方便。
姊妹俩方便完了,来到北屋里,小惠说:“英子,我想给你介绍个对象你愿意么?”英子的脸一阵绯红,害羞又撒娇的捶打着小惠的肩膀说:“姐姐,羞死人了,你尽是拿穷人开心,我还想给你介绍对象呢,你倒好,耍戏起我来了,没见你这号当姐姐的。”小惠说:“害什么臊哇?我给你介绍对象那是关心你,你不愿意那就算了。”英子说:“姐姐,真的,我是真心真意的想给你介绍个好对象,你听我说说他的条件,保准你相得中。他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的名字叫……”英子还没说完,小惠就捂住了她的嘴:“别瞎说,当心让人听见……”
继而,小惠说:“我看啊,你俩倒是挺般配的,所以我就想把话挑开,挑明了,省得你俩总是眉来眼去的,弄得我左右为难。”英子着急地说:“姐姐,我的好姐姐,你这是说哪里话呀,俺什么时候和他眉来眼去的了?行了,既然这样,俺以后不再理他就是了……”

程玉芬在西屋里侍奉着那盏洋油灯。眼下,由于帝修反的经济封锁,石油的进口变成了天方夜谭。所以那洋油灯里面的“洋油”已经不“洋”,是中国人自己从玉门油矿开采和提炼的“土油”,一遇冷就冻成粘粥状,灯头上经常结出灯花,所以应该叫煤油。这煤油不好用,程玉芬就得用一根草棒不时地拨拉灯花,以便不耽误她男人与儿子讲珠算。忽然不见了两个闺女,就站在门口朝北屋里喊:“小惠,英子,你们干么呢,怎么不来听你爸讲呢?”
北屋里,尽管姊妹俩为了那件不能对第三者说出口的事闲扯,可听他妈这一喊,收起那幅羞怯和窘态,当作没事人儿,慌忙走出来答应着说:“来了,来了!”于是,他们重新回到西屋里,挤坐在床沿上听他爸继续讲珠算。
赵光哲笑了笑说:“古人最讲究的是仁义道德,不讲仁义道德就什么事也做不好。做人做事做买卖,特别是过秤算账收钱,都得讲究天地良心。做买卖卖东西,不论价钱高低,只要成交了,就是两厢情愿的事,决不能以次充好,以假充真,不能缺斤短两。秤上的星子,与天上的星星相对相应和相同,无时无刻不在照看着着买卖人的心,使你不敢缺斤短两。十六两秤上的十六颗星都是什么星?是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和福、禄、寿三星,共是十六颗星。你少给人一两就会折你的福分,少给人二两就会折你的俸禄,少给人三两就会折你的寿限。坑人坑得多了,福禄寿全折光,即可当场毙命。所以古人不用十进位,而用十六两秤,十六进位;过去,做买卖是要学徒的,首先要学规矩,不依规矩不能成方圆,不依六律不能定五音嘛。其次才是学做买卖的技巧、学算账、学挣钱。我是经历过学徒的。”
赵光哲本是教儿子打算盘的,既然说到学徒,忽觉得应该把自己学徒的经历告诉儿女们,让孩子们一方面知道一些家庭的历史,一方面懂得些做人的道理和过日子的道理,就继续坦言开来:
“民国年间,我只读了六年私塾,你爷爷就不让读了,要我到济南估衣市街一家杂货店去学买卖。那店名叫‘天星恒’,就是天上的十六颗星,永远监看着店里的木杆秤,一定是足斤足两的意思。那店是章邱回村人开的。知道回村吗?回村是一个庄名,离旧津村不远。章邱有四个很大的村庄,都很富有,俗说‘金旧津,银回村,铁打刁家庄,纸糊张家林’。这四个庄中,最富的是旧津,旧津孟家是个大财主,全国各大城市都有他的瑞蚨祥绸缎庄。回村是第二富村,所以叫银回村。就算那纸糊张家林,也比一般的村庄富。天星恒的掌柜的也姓孟,与‘旧津孟家’一样,也自称是孟夫子的嫡系子孙。那时的孟掌柜三十多岁,一脸黑麻子,外号人称孟麻子。孟掌柜很会做生意,平称买进来,大秤卖出去,价钱比别的店贵出一停儿,那买东西的,还是买他的不买别人的。为么?到家一过秤,一斤里多出二两沉,还觉得合算,根本就用不着跟人家争秤、讲价钱。每逢过完年第一天开业,就把第一个来买东西的客人,看作是财神。那‘财神’一分钱不用花,白白地拎走奉送的一疋白大洋布。孟掌柜的买卖越做越大,不光在济南有四座门头,在青岛、淄博、泰安、济宁、滕州,都有他的买卖。我去学徒的时候那买卖正红火,人家不收学徒工了,是你爷爷托人求脸,找别人说情才收下我的。
“一去的时候,根本不让你到门头上去卖东西,只不过在后院里打杂而已。整天就是劈木柴、拉火、做饭、挑水、刷锅洗碗,到了晚上就由账房先生教给打算盘,背诵那些归、除、乘、流的口诀,不到半夜是不让睡觉的。不光这,还得背诵那些和规矩有关的书,如《孝经》、《弟子规》、《神童诗》、《女儿经》、《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什么的。吃饭的时候,掌柜的和先生,出了徒的大师兄、二师兄按次序坐着,学徒的都得站着,叫做‘人家坐着我站着,人家吃饭我看着’。对掌柜的、对先生、对师兄都得有礼貌,要恭恭敬敬,垂手立站,还要给他们‘铺炕叠褥端尿盆’。吃饭的时候,只要掌柜的和各位师傅还没动碗筷儿,学徒的就决不能先吃东西,如果学徒的吃饭抢在前头,那是大逆不道的造反行为,是绝对不能容许的。就连什么时候放碗筷也是有规矩的,只要掌柜的还没吃饱,没放下碗筷,学徒的就不能先吃饱放碗筷。有一次,那个上了年纪的账房先生着凉了,差不多快吃饱的时候,放下碗筷去擤鼻涕,我误以为他吃饱了,自己就放了饭碗,另一个北园的学徒也跟着放了饭碗,我们便开始拾掇碗筷,准备刷锅洗碗。账房先生回来了,要继续吃饭,看见我们已经收起了饭碗,非常气愤,立刻发起脾气来。第二天,他就与掌柜的商量赶我们走。我连忙认错说好话却不顶用,他骂我们是不守规矩的东西,不配做买卖人,只配去干下九流。边骂着,抱起俺俩的铺盖卷就扔到马路上去。北园的那个学徒早就受不了这口气,抱起自己的铺盖卷冲着先生发起火来,他说,哼!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让干就不干!到哪里还不一样混饭吃?他拧着脖子后头那三根犟筋就跑回家。后来听说他三十多岁的时候还没娶上媳妇,再后来混得要了饭,成了叫花子。当时,我没这么办,我觉得让店里赶出来忒丢人,无脸回家,回到家你爷爷非打死我不可,即使打不死,三年五年的抬不起头来,街坊邻居就会笑话我不长出息,一辈子就算完了。所以,我抱起铺盖卷边哭着边冲着先生磕头,苦苦哀求先生把我留下。先生不但不答应,反而飞起一脚把我踢出去两步多远,铺盖卷也滚到一边去。这时,我觉得自己是在求生,便不顾一切地再次抱起铺盖卷冲着先生磕头。最后先生终于同意了,但很不情愿地对我说,你既不愿走,那就暂时留下,再不守规矩,决不留情。我就夹着尾巴地回到店里,小心翼翼地继续干活,比以前谨慎了许多。实在没想到,三个月以后,掌柜的不让我打杂了,提拔我做了先生的帮办。第三个年头上,先生调走,我接替他作了店铺的账房先生。总算是熬出来了……”
赵祥林边听着边冷笑道:“旧社会么,规矩太多,要这么些规矩干么?就连卖东西也得学徒,有什么好学的?白白的断送了学徒人……”
赵光哲却说:“那时候都兴这些个规矩。况且做买卖,卖东西,至少得学会打包挽扣、过秤点钱啊!你的言谈举止,脸面表情,都和生意息息相关,不学徒怎么行?我就是遵循着这样的规矩当上账房先生的。我做了先生后,一直非常谨慎,买卖也更红火,店里的钱,就像流水般地从我手上过,我是绝对不贪不沾。掌柜的说‘人不混账,账不混人’、‘逢长必短、逢短即短’,我也就按他说的记账、算账、过账,那账目就没在我身上出过差错。掌柜的渐渐的开始信任我,依靠我,就给我涨工钱。掌柜的要经常到各个地方的店里去检查,估衣市街这个店就基本上交给我来经营了。那时候当先生的大都抽大烟、逛窑子、赌博,而孟掌柜不喜欢这种人,我也觉得那不是正道,不如老实巴交的好。
“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有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忽然发了横财。那一年,与我很莫逆的宋老板出了事。他的纺纱厂忽然要被日本鬼子的局子查封,宋老板提前得到消息,悄悄告诉我,要我们能立刻廉价买下他的货物。碰巧,我们的孟掌柜不在家,我觉得这是店里发财的好机会,就自作主张,倾其所有,把我攒下的一些钱,加上店里所有的钱全都花出去,廉价买下了他的大部分库存,帮助宋老板逃命去了。当时,我连夜把货物抢运出来,加了一倍的价钱,转手倒卖出去,赚了一大笔钱。孟掌柜回来以后很高兴,因为这桩买卖从始至终是我自己操作的,我自己还垫支了许多钱,孟掌柜就把赚得的钱分给我一半。
“我忽然有了很多钱,我把这些钱和平时攒下来的钱,交给你爷爷,慢慢购买土地。你爷爷也是个鸡子里能算出黄梁来的理家能手,也攒下了一些钱,他加上我的钱去购买宅田物业,土地越集越多。直到日本鬼子投降的前一年,咱家已有大亩二十五亩地了。一大亩地顶现在市亩二亩六分八,二十五大亩就是现在的六十七亩。这时候,林子才两岁。你爷爷、奶奶和你妈、你二爸、三爸在家种着十五大亩地,顾着三个伙计干活,其余的地租给别人种着,䞍着吃租金,那日子过得非常好。还新盖起了这座青砖小瓦的宅子,又买了两处宅子。在当时的落花屯,除了地主赵可新就数咱家最富了,其他几户地主富农都是后来才富起来的。
“可是树大招风,在林子三岁的那一年,家里出了事。按说,也是因为我没有那样的富贵命,担不起大财,最后还是穷下来了。那时候,鬼子横行、汉奸逞凶、土匪遍地,大胆的吓煞小胆的。有些大胆的人,只要弄到一两条枪,就拉队伍、当土匪,抢劫财务,绑票行凶。一个黑夜里,你爷爷突然被一伙土匪绑了票。我在省城得知你爷爷被绑票的消息,连夜赶回家来,急得团团转,请客送礼寻找票信儿,票信儿传话说十天的期限,缴上一千块大洋就放人,缴不上就成了死票。那时,家里有点钱,我也带回来点钱,可是加到一起,倾其所有,也不足一百块大洋,必须赶快卖地赎人。论卖地,沉住气的卖,一半土地就能卖一千块大洋。事情紧急,救你爷爷要紧,只有十天的期呀,就得急卖,急卖,怎能卖上价钱去呢?到了第七天上,急急忙忙卖了二十四大亩地,卖了一处旧宅子,加上现有的钱,才凑足了一千块大洋。到了第八天,你爷爷终于被赎出来了,全家人团聚了。可是你爷爷听说已经把地和宅子基本卖光了,把我和你二爸、你三爸挨个痛打了一顿,打得我最重。他边哭着边骂我是败家子儿。他说,我一个半截老头子,死了有么不好的?早晚还不是得死?为了我一个人,葬送了偌大一个家业值得吗?你他妈当的什么账房先生?怎么连这个帐都算不过来呢?我这把老骨头就能值一千块大洋?你爷爷发了很大的脾气,不吃不喝好几天。从此你爷爷就有了问题,好一阵、歹一阵,到现在也不正常……”
她娘儿仨,都叹口气说:“噢,原来是这样……”
赵光哲接着说:“我在家里一呆就是半年多,回到济南后,才知道孟掌柜被日本鬼子以‘私通八路’的罪名,明火执仗地绑了去,把他在济南的财产全部没收了。日本鬼子给他从鼻子眼里灌辣椒水,让他坐老虎凳,受尽了折磨。后来他老婆变卖了章丘老家的许多家产,买通了管监狱的人,才把他私自放出来。听说,他在一些朋友的帮助下,带着妻儿老小,辗转数千里,飘洋过海,逃到南洋去了。再后来,他又在南洋又发了财,当了大老板。于是我那账房先生的差事也就丢了。没有办法,只得回家。我是老大,就率领着你二爸、三爸种地,希望能靠我的好算盘,把失去的家产重新挣回来。为了生活,抽空儿,我就和你二爸到赵可新的油坊里去扛活。后来日本鬼子投降了,可是世道仍然不太平,兵荒马乱、战火连绵,国民党趁机大量征收苛捐杂税,聚敛财富,运到台湾去,搞得老百姓穷困潦倒,背井离乡,逃荒要饭。我想再挣回那些财产来,就成了痴心妄想。
“这人世间的事,实在令人不可捉摸,账面上的加减乘除或是归除乘流,无论多么复杂,我都能算得清楚,这好事坏事,是喜是忧,却怎么也捉摸不透。为了赎出你爷爷,我几乎变卖了全部家产,从富人,一下子变成了穷人,还能算好事吗?可是到了土改,咱却成了贫农,成了新中国的主人,就变成了好事,要不然的话,早就成了大地主了,早就该挨批斗了。”
赵祥林听着他爸的这番话,若有所悟,就说:“爸,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好像不对,像孟麻子和你这样的好人,怎么没得到好报呢?那些吃喝嫖赌的先生们怎么没得到恶报呢。想必是另有讲说,有的说‘好人无长寿,祸害渣滓活万年’,想必也是有道理的。”
小惠就打断他:“哥哥,咱爸还没说完呢,你先别插嘴。”英子就说:“爸,还是行好心的人遇到的好事多,我就信好人自有好报,爸,是不?你说下去吧,俺愿意听。”
赵光哲正说到兴头上,没理会孩子们的插话,接着说:
“我当账房先生的时候正值年轻有为却没有前后的眼,打紧开支、省吃俭用,从不乱花一分钱,一心一意积累财富、攒钱过日子,置办了一分田产物业,可是就在一夜之内倾家荡产了,一下子成了穷人。人家那些上了几岁年纪的先生们,却是老谋深算、看破红尘,一不攒钱,二不置办田产物业,挣多少花多少,吃喝嫖赌吹,捎带着咂烟灰,后来都成了穷人,我和人家一样也是穷人,这就叫做殊途同归。那时候,我就比人家少个心眼儿,就不知道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只顾享乐、不顾财产的理儿。解放后,土地改革,我和人家都是贫农,人家没当地主,我也不是地主,结果都一样。这叫什么理?这叫命。命里有的没不了,命里没有的,不能犟求。不过,自从解放以来,人的命运操在了****手里,情况就不一样了。别看大跃进搞得没了饭吃,饿死人的火势,可这终究是暂时的。现在,没有鬼子占领,没有土匪抢劫,没有兵荒马乱,没有**烧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除了生活不好别的没什么不好的。穷,不要紧,不是都穷吗?既然有都穷的时候,就会有都富的时候。这要比穷的穷煞、富的富煞好。你看看,自从解放以来,抽大烟的没有了,开窑子(妓院)的没有了,赌博的没有了,不是盛世,却也太平。所以解放后我这思想也跟着解放了,决心跟着**干,积极参加各项运动。第一个动员你三爸去参加抗美援朝,所不幸的是他光荣牺牲了,为国捐躯了。为了保住这人民的江山,他死得值格。我和你二爸就积极的搞互助合作,加入初级社、高级社,一直到人民公社。你二爸比我积极得多,进步得多,也挺好事儿的,上级喜欢他,就让他入了党,当了支部书记……”
西屋里正说着话,疯老头不知在屋里黑灯瞎火的捣鼓什么,有时咕咚、咕咚的响,有时唰啦、唰啦的响,赵光哲就不说了。赵祥林连忙出门来到西北屋的门前,喊着:“爷爷,半宿落(音,蜡)夜的你捣鼓什么呢?当心点,别葬着了。”小惠和英子也跟在后头喊:“爷爷,你开开门!我去帮你!”老头回答说:“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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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本名: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冷雨热雪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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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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