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井窨子里初试调情,菜园屋中验看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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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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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大集,多么红火,卖什么的都有!如今却十分冷清,和供销社的买卖一样冷清,买东西的多,卖东西的少,要么没么。赵光哲赶集买烟酒和红纸,不但买不到,就连见也见不到。他只得悻悻的空手回家。但他也有收获,那就是白菜、菠菜、萝卜、大葱、地瓜、瓜干出奇得贵,离谱得涨钱。
回家后,他嘱咐林子、小惠、英子三个人,到葛店集上卖一车白菜,顺便看看能不能买到烟酒糖茶和红纸。小惠诧异地问:“爸,卖了白菜咱吃么?”程玉芬也说:“白菜还有多着的呀,还是不卖好。”赵光哲冷笑道:“嘿嘿,过日子不光吃饭,也得花钱啊!到么时候就得说么话呀!”林子却愿意去,英子也愿去,他俩一同说:“咱爸说得对,还是去吧!”程玉芬改嘴说:“小惠,说也是,听你爸的还有错!你们都去吧。”
赵光哲和程玉芬早把一宗大白菜系到井窨子里暖了起来,吃过晚饭,兄妹三人要到井窨子里拾掇白菜。
这个井窨子大约有四、五米深,用老气青砖籀起了约40公分高、直径约80公分的青砖井口,所以井口比较细,下面渐次粗一些,四周的井壁上有均匀的跐登,能盛开人的脚,供人岔开两腿,跐着跐登上来下去。井窨子的底部向两侧伸展开两个土洞,约一人高,一米多深,洞里可以储存白菜、萝卜、地瓜之类的菜蔬,相当于后来城里的冰箱冷藏室。
天非常黑,小惠说害怕,不愿先下去,英子就说:“我下去过,没什么可怕的。”她就摸着黑,先下去了。林子似乎心疼她,就让小惠用一根绳子系住竹篮子,里面放了一盏煤油灯,慢慢系到井底,英子接过来挂在了井壁上。顿时,井窨子里明亮起来。他们又系下去了拾掇白菜用的刀子、抹布和三个小撑杌。小惠下去后,林子最后一个下去。小惠和英子是不会拾掇白菜的,她们说,“从来没干过这种活。”林子就说,“我来教你。”他让小惠负责第一道工序,扒掉黄叶子、刮去白菜疙瘩上的土。自己做第二道工序,用白菜刀削去白菜头上的缲叶子。英子负责第三道工序,就是用浸湿了的两根稻草把拾掇好的白菜头部捆起来。
赵祥林用刀子削去那些缲叶子,里面那鲜嫩的白菜如翡翠一般露出来,晶莹剔透,在灯光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他不禁把娇嫩的白菜与女孩儿比较起来:“看,这白菜真嫩潮,就像英子的脸。”
英子的脸一阵羞红:“哥,俺可没这白菜嫩,在河西,吃不饱饭饿煞的火势,幸亏咱爸、咱妈和姐姐收留了俺,要不,早就饿煞了。现在俺这张脸就和老粗布差不多,挺涩挺涩的。要说嫩潮,还是姐姐的脸嫩,比这白菜更嫩些。”小惠插进嘴来:“英子说哪里话?我哪能比得了你?不光脸上嫩潮,那眉宇间还镶了一块红宝石呢!那可不是大白菜能比得了的。”
“小惠,你也喜欢英子的美人痣么?”
“当然喜欢,可惜它没长在俺的脸上!”
“可惜么?一点用都没有!你要真喜欢,我宁可送给你,你拿去吧!给!”英子把头递到小惠的怀里,开玩笑地说。
“别送干巴人情,把它安在俺脸上是长不住的……咯咯,要不,你送给咱哥哥吧!”小惠把英子一推,英子的一只手搭在林子的腿上。林子像过电一样,心中猛一颤抖,使劲捏住她的手:“好一个大胆的英子,你还敢打我!看我怎么对付你!”于是他使劲捏英子的手。英子假意喊疼:“哥哥,疼死我了,快松开,俺不是故意的!是姐姐推的我!”
赵祥林很不情愿的放开了英子,冲小惠来了:“好小惠!你还敢和英子一同打我,看我怎么销缴你!”小惠连忙告饶:“哥哥,俺不是故意的,根本没推她,别听英子胡诌!”赵祥林哪里肯听,一股欲火在胸中燃烧。他站起身来,抓住小惠的小辫子轻轻拽着,让他的脸朝上,与自己的脸相对着问道:“快叫好听的!”小惠只好叫一声“亲哥哥”。赵祥林不依不饶:“再叫,连叫六十个好哥哥!”小惠便“好哥哥、好哥哥”的叫了十个,再也不叫了。她说:“叫一个足够,已经十个了,宁死也不再叫了!你咋不叫英子叫呢?有偏有向啊!”
赵祥林说:“也是”。又对英子来了。不过,他没有抓她的头发,只是问:“你能不能让我凑近了,看看你的美人痣!”英子只是笑着说:“不行。”可那脸却非常腼腆的凑到赵祥林的脸上去,距离与小惠和她的一样远近。于是,赵祥林看了个仔细。
这一闹,耽误了不少时光。他们拾掇完白菜,从井窨子里上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兄妹三人把白菜装在太平车子上,用棉被和陈旧破烂的稻草苫子包裹好了,以防冻坏娇嫩的白菜,然后小惠和英子一同去上厕所。小惠说:“英子,我这下边怎么这么湿漉漉的呢?”“姐姐,你是不是来血了?”“不是,刚走了没几天。你也湿么?”“俺不湿。”小惠不信,用手去摸她,然后吃惊地说:“贼英子尽是说瞎话,还不湿哩,都把我的手弄脏了!”英子说:“俺不是说瞎话,是不好意思!一个女孩子对这事总说不出口来。”小惠说:“哼!瞎正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都老早起了床,程玉芬打发他们吃了早饭,三个人轮流推着车子走了。
赶了一个葛店集,只推去二百多斤白菜,就出了奇的卖了一百八十多块钱,能顶赵祥林原来十个月的工资。英子去供销社排了半天的长队,只是抢购了十张红纸,没见到烟酒糖茶的影子。赵祥林作了个风趣的概括,“天下无烟酒”、“世上无糖茶。”

赶集回来的路上,赵祥林为能买到红纸而庆幸,为能卖一百八十块钱而激动。有英子和小惠陪伴着他,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火焰,飘忽着化作了在女孩儿面前强烈的表现**和亲近渴求。于是,边推着太平车子,边哼起了小曲儿: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东风那个吹的风车转呀/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
英子见他的情绪不错,就说:“哥哥,你唱得真好听,只可惜你推着车子唱不得劲,来,我推着,你再唱一个,俺愿听你唱!”小惠也说:“哥哥,再唱一个吧,俺也愿意听,我来推车子。”于是,姊妹俩争夺他的车把。赵祥林一松手,两人各抢到一个车把,使劲不匀活,那车子咕噜一声歪倒在地上,车子上盖白菜的草苫子和他们吃剩的地瓜都洒落在地上。赵祥林笑道:“你看,快拾起来,咱别走了,歇一会儿吧,我给你俩唱歌听。不过,我唱一个,你俩都得唱一个!”姊妹俩一面把车子靠在路边,一面拾起洒落的东西,催促着说:“行,快唱吧!”他唱道:
姐儿我/生的/面焦黄(连还)/摊了个丈夫(他)放牛羊/挂在奴家我心上/哎嗨哎嗨哟/挂在奴家我身上……干渴了/(他)喝点儿/山泉水(连还)/饥困了吃点凉干粮/挂在奴家我心上/哎嗨哎嗨哟/挂在奴家我心上……
赵祥林唱的这是一支很古老的女孩儿思春曲,向他的两个妹妹传递着一种她们都能理解的情绪,希望得到回应。于是他笑道:“哈哈,该唱女声才好听。快,你俩也唱一个!”英子说:“姐姐,你唱吧,咱哥哥想听你唱。”小惠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唱什么呢?”英子和林子互相递了个眼色一起说:“天涯歌女。”小惠就清理了一下嗓子唱道: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前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醒来不见爸娘面/只见床前明月光/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成长城长/奴愿做当今小孟姜/
好容易把这段歌词唱下来,错把《四季歌》唱成了《天涯歌女》。赵祥林鼓着掌说:“唱得好,唱得好,只是把《天涯歌女》唱成《四季歌》了。”蔡福英则说:“那四季歌的歌词唱得却并不错。”赵祥林接着说:“英子,你来唱《天涯歌女》吧!”英子推让一番,终于唱了起来: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哎嗨哎嗨哟/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巾/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哎嗨哎嗨哟/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哎嗨哎嗨哟/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英子本就好嗓子,那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带铜声,非常诱人,唱起来犹如琴声飞鸣,一番的柔情美意,加上她在赵祥林面前初次唱歌,格外用心,使赵祥林听得如醉如痴。但他只是鼓了鼓掌,并没有大加赞扬。他想到的是歌词中的意义,啊,一双沦落天涯的姐妹,并不比那歌中的“天涯歌女”幸运多少!他们没有流落在城市的马路上,而是流落在我的家中,就像两道天赐的美餐……英子的歌唱得真好,小惠也有喜人之处。
小惠就一面鼓掌一面称赞道:“英子唱得真好!我看,你该去当演员了!”英子说:“姐姐,你别笑话俺,轻易不唱,那嗓子都锈住了,也不过是没有外人罢了,但自有个外人,俺就唱不出来了。”
冬天的太阳走得特别快,只一会儿工夫,已是半过午了。一片片庄稼地里的麦苗儿,褪去了绿色的盛装,变得干燥枯萎,铺在田野里,泛起片片苍黄。微微劲吹的东北风,在附近那片古坟上,卷拂着枯枝败叶,飞来飞去。成群的乌鸦鸟雀,迎着寒风在天空中翱翔。远处,以远望那些无叶的树木裸枝和低矮房舍为标志的村落,隐隐地散落在地平线上,显得是那么空乏、荒凉和没有生气。前方,有直有曲、凹凸不平的庄稼道旁,有偌大一块白菜地,想必地里的好白菜已被收去,剩下不成器的还没起掉,零星散乱的矗立在微风中,许多叶子已经枯黄,长势衰微。白菜地的前面有一座小土坯草房,像是附近村庄社员看守菜地的专用小屋。赵祥林往前一指说:“走,咱到前面那菜园屋子去避避风,这儿太冷了。”
英子还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小惠也懒洋洋地坐在地上不起来,她俩似乎没听见,都没动弹。一会儿,小惠撒娇地说:“黑夜睡觉晚,又起五更走了二十多里地,我累了,也困了,再歇一会儿吧!”赵祥林就说:“不行,歇一会儿也得到前面的小屋避风处才行。上来,我推着你俩。”她二人也不推辞,就分坐在车子的两侧,抻开腿,两手扶住车架干让他推,赵祥林抄起车把往前推行。看着那些没长好的白菜,闪在坡地里,居然没人偷吃,他就想,那些要饭的人们,为么那么守规矩?规矩得像是傻瓜,即使饿死,也不做贼。忽编出一个故事来:“喂!你俩愿意听故事么?”他姊妹俩一起说:“愿意听,快讲啊!”
“从前啊,有个人喂了一头牛,那牛拉着车总是偷吃路边的庄稼。主人不舍得去打它,就给它带了一个牛笼嘴。果然那牛就吃不到路边的庄稼了。可是每逢出车,都得给它带牛笼嘴太麻烦,有时也忘了带。一次,正值麦收时节,没带牛笼嘴就出了车。那头牛,边拉着车,边咬住一辆手推车上的麦穗子,使劲地往下拽,把人家那车子给拽倒了,砸毁了车下面的一个喝水用的罐子。小推车主人不愿意了,要向牛主人索赔。牛主人觉得一个罐子能值几个钱,就答应赔他。小推车主人却说那罐子是玉石古董,价值连城,索要十万贯。牛主人没办法,托人求脸、讨价还价,最后弄了个倾家荡产方才了结。他就想,怎么能让这牛,不用带笼嘴,就不再胡乱吃路旁的东西呢?他就用鞭子抽打着牛腚,讲起道理来。讲一段道理,喂一把草料。他说,只要我不让你吃的东西你都不能吃,吃了,不是惹祸就是中毒。那么,你不是一头惹祸的坏牛,就是一头中毒的病牛。牛主人天天这样抽打着念叨它,打得多了,念叨得多了,喂得也多了,那牛就听懂了,就照做了。那牛主人喂牛喂得都很及时,从来不让它饿着。无论走到哪里去,只有主人喂它,它才去吃,只要主人不喂它,再好的东西它都不吃。许多年下来,那牛一直这样。后来,牛主人死了,那头牛就没人喂了。尽管它的身边就有很多庄稼棵子和青草,它还是坚决不偷吃任何东西。一怕变成惹祸的坏牛,二怕变成中毒的病牛,一个心眼儿的等着主人来喂它。很快,那牛就饿死了。这个故事就叫‘守着干草饿死牛’。”
英子听了,“咯咯咯咯”地笑起来。小惠也笑了,她说:“哥哥,这故事是不是你自己编的,那牛还能听懂了人话?俺才不信哩。”英子忽然不笑了,她的神情转向沮丧,对小惠说:“故事么,都是编的,不过,编故事也不容易,也得有生活的影子,也得有生活的意义才行,靠瞎编是编不出好故事来的。咱们河西人,不是有许多是‘守着干草饿死牛’的吗?”她这一说,小惠才明白过来。姊妹俩的脸色都有些昏暗。

这一段路,叫做“官道”,文化人叫他古道,是古代当官的人坐着轿子或赶着马拉轿车出差行走的专用道路。当官的轿子一来,鼓乐齐奏、前呼后拥,老百姓都得回避着。如今,“多年的大道走成河”了,就有点儿像没有水的河沟,中间是低洼的车行道,两边的边辄高出约半米。那中间的车行道,有两道深深的车辙,那车辙是铁木轱轮的大车用多年时间压出来的历史印迹,似乎记载着某种世道的永恒。最中间的路是牲口走的车径,两边的车辙上被车轮拥起两囵泥泞,晒干后变成了两道小小的土壁。那车径的中心处,踏印着牛马驴骡留下来的深深的蹄印,如同胡乱的、残忍的撂在泥泞中的牲口蹄子,纪录着数不尽的畜力辛劳。那两边高起的边辄才是人行的便道,便道的外侧便是庄稼地了。便道上没有车径上的牲口蹄印,被人们的脚踩得光光悠悠,然而却太窄了,不可能两人并行,只能走开一个人或是推开一辆独轮车。当然,不光这官道,乡间的所有道路,都千篇一律的分出车径、车辙和两边的边辙、便道。只是有些地方的道路,不像河,相对的平坦罢了。
赵祥林在便道上推车子有些颠簸,她姊妹俩坐着并不舒服,也不安全,就从太平车上下来,在后头跟着他走。
一会儿,来到那座菜园屋子一旁的路边,他们停下来,想去小屋里避风。
赵祥林和英子坐在车子的后端说话,小惠自报奋勇,穿过了那片近乎荒芜的白菜地,去试那菜园屋子里的风。她累了,希望躺在这菜园屋的床上歇一会儿。来到门口时,往里一瞧,“啊”了一声,就退了回来,咋咋呼呼地跑回到路边来。赵祥林忙跑过去看,也吃了一惊,连忙回到路上来。英子也想去看,赵祥林说:“别去了!里面有死人!”英子更好奇,要去看看。她壮起胆子来到门口,弯着身子向里瞧了几眼。回到路上,三个人分坐在车子的后面和两侧,说起这小屋奇遇来:
“我看见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孩子,像是饿煞的,那妇女的脸肿得很胖,和俺爸爸死的时候差不多,挺吓人的!”小惠联想道。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死人,虽然不害怕,可也总是惊惧潋的。”赵祥林说。
“我看见那个妇女的脸上好像有些虱子在蠕动。人死了,身体发凉,身上的虱子呆不住了,就从脸上往外爬!”英子看得最仔细。
“你看我说得对不对,小屋的外面就有白菜,无论是煮着吃、蒸着吃,还是生着吃都行,只要吃进肚里,就不至于饿煞。可是她们似乎被牛主人吓怕了,就是不敢吃,害怕变成‘惹祸的坏牛’,害怕变成‘中毒的病牛’,总是不敢吃,总是不去吃,一个心眼地等着她的主人来喂她,可是她的主人已经没东西喂她了,已经不喂她了,她终于和那头老牛一样饿死了——这就是‘守着干草饿死牛’。”
英子已经笑不出声来,怅惘的脸上泛起了难堪的表情,水汪汪的眼睛里含着泪珠儿,双眉之间的美人痣,也部分的失去了光彩。或许是触景生情,她想起了爸妈饿死时的悲惨情景。或许是庆幸自己无意中找到落花屯来与赵祥林奇遇而有了饭吃,或许是对自己的前途命运产生出了迷惘与期盼,她便后悔起刚才傻乎乎的歌唱,她不知自己的未来到底是怎么样……
小惠却不同,虽也为那饿死的人伤心,虽也勾起了对她死去的亲爸爸一番痛苦的追忆,但庆幸于“随娘改嫁”来到落花屯,已经足足地看到了自己光明的未来。悲哀而不悲伤,脸上掠过一阵昏暗后很快恢复了常态。
坐了许久,谁也没说话。
赵祥林看见南面的远处,闪动着几个渺小的身影,其中一个穿了白衣服。身影越来越近了,越来越大了,越来越清楚了。五个人慢腾腾地来到小屋门前。赵祥林猜测说:“这可能是来验尸的,咱去看看!”她俩都说:“俺不去!你自己去吧!”
赵祥林大步三摇地走到小屋门口,那些人已经进了屋。他凑到门旁,探着头往里瞅。
医生是一位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小青年,穿着并不很白的白大褂,脖子里挂着听诊器。他从地上拾起一根草棒,把女尸脸上正在爬行的虱子拨拉下来,挽挽袖子,给她解开衣服,袒露出她干瘪的、满是皱褶的**轮廓,把听诊器的听头搭在左乳下面,非常简单、非常草率地听了听,非常坚定、非常无奈地说:“没有呼吸音,没有心音,早已经死了。”掰开眼睑,用手电筒照看她的眼球,惋惜地说:“瞳孔已经固定了。”然后,他又去翻动那具幼尸。那是一具还在吃奶的男孩子的尸体,他的两只干瘦的小手还抚摸着他妈妈的破烂棉袄,那张同他妈一样肿胖胖的小脸,毫无血色,那双可怕的眼睛半睁半暝,可以体察出他临死之前,还在哭闹着去**他妈妈那根本没有奶水的奶头儿。可是,医生还是把他的小衣服解开,履行公事地听了听他那稚嫩、恶瘦的胸膛,然后说着完全相同的死亡结论。医生检查完了,走出小屋。
一个身穿蓝制服的中年人,像是公社的干部,又翻动了一遍这两具死尸,坚定地说:“没有任何伤痕,不是他杀,不是自杀!”然后对其余那两个看似某大队派来的四类分子一挥手说:“刨个坑子埋了吧!”他忽又对其中一个社员说:“是你报的案吧,等一会儿你还得签个名呢!”那三个人忙着抬死尸,干部和医生走出小屋,压低了声音争论起来:
“死亡结论怎么写?”
“当然是写病死了!”
“写什么病?”
“你还问我?写什么病都行,你不是检查过了么?”
“他们没有病?”
“没有病还能死人?”
“不是饿死的嘛!”
“你这人真罗嗦,人家李大夫和我多次出差,几乎天天处理这种事,都是写病死,你怎么就死心眼儿呢!”
“我不是李大夫,我这是第一次干这事。”
“那不行!你必须写病死,不然我去找你们院长!”
“别!那……我就写……水肿……不,写营养性水肿行不?”
“不行!把营养二字去掉。”
“那就……只写水肿病?”
“唉!你这小青年就是没经验,只要排除了他杀,就不是案件了,写什么病都行,就是不能写饿死,懂吗?”
赵祥林心里不是滋味,回到路上推起车子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小惠说:“哥哥的脸色真难看。”英子说:“哥哥,你哭了?”然而,赵祥林则说:“那个小大夫真威风,看起来他不比我大呀?他怎么没下放?那个干部,比大夫还要威风,他怎么也没下放?唉!人比人,气煞人啊!”

晚上,一家人还没睡觉,赵光明来了。他先到了他爸爸的屋门口,象征性地问候了几句,惹得那疯老头子傻傻地唱了几句《小白菜》,只得回到西屋里坐下,并对程玉芬说:“嫂子,你先到北屋里和他姊妹俩去说话,把林子叫来,俺爷儿仨有秘密。”于是,程玉芬叫来了林子,三个人就围坐在桌前,对着那盏煤油灯说话。
自从那次十分危险的换届选举,赵光明在很大程度上没有了自高自大的派头,虚心了许多,但还部分的保留着大队领导人特有的架势,面对侄子,更是不能过分掉价。
他先冲赵光哲说:“哥哥,我也不知是咋回事,拼命的干工作,却是费力不讨好,换来的是意见和不满,是人家不投咱的票。你说这是怎么了?”赵光哲就说:“光明啊,你别那么想。人家对你有意见,也不能全怪你,这里有个上边支持农民的政策问题,你不折不扣地执行了那大跃进的‘四化’,就得罪了老百姓。什么生活集体化呀,什么生产战斗化呀,什么行动军事化呀,什么收割运输机械化呀?种地就是种地,和行军作战完全是两码事,收割庄稼哪能像打碉堡呢?哪能让老百姓一律吃大食堂呢?家庭总是不能消灭的。你这么一搞,人人没有家了,就得罪了老百姓。虽然是上级同意搞的,可实际上是老百姓自觉自愿的!叫我看首先就得怪老百姓。现在,大食堂搞不下去了,就墙倒乱人推了,老百姓都是扶辘轳不扶井绳,就得拿你撒气呀!唉!现在,上级知道农民错了,那可不是一个人的错,上级不会对着农民使劲,对谁呢?就得对下头的干部使劲,所以,咱就倒霉了。”
赵光明着急地说:“对呀!这个理儿我是知道的,可那投票的人不都是**员吗?他们一点儿也不怪社员,不怪上级,好像那大跃进是我自己搞的,把账全都记到我一个人身上,这不通情理呀!再说了,那上级那么英明,怎么不给咱撑腰说话呢?他对咱的工作可是非常满意呀!”赵光哲说:“你看你,上级不是说了么,只有落后的领导,没有落后的群众。你是全村的最高领导,出了问题当然得由你负责;英明啊!满意呀!那些脱产干部,都是外地人,叫做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念好了就念下去,念不好就调走。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啊,咱要是弄不好,就没有遮挡了,祖祖辈辈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能躲到哪里去?政策一改,人家能换换地方,咱不行,咱得世世代代住下去。那投票的是党员又咋着,还不也是得在这里住下去的老百姓啊!他们既不会冲上边来,也不会怪罪社员,只能来它个墙倒乱人推。光明啊,我就觉着,这大跃进,也不管是上级让搞的,还是老百姓自己要搞的,反正就是农民运动呗。上级历来是支持农民运动的。上级是谁呀?上级也是一些农民,社员也是些农民。都是农民搞的,实际上谁也怪不得谁。为么?都是为好来呀!谁也不是出心搞坏的;行了,现在大食堂一解散,恢复一家一户起灶做饭了,慢慢就会好起来。老百姓有句俗话,‘收不收,随大流’。你随大流就行,别再冒进了。”
林子憋不住了,他说:“我看也是得怪农民。农民没文化,一心想过**生活,就冒冒失失乱搞一套。这么一搞,可把我们学生坑苦了。让我们学生收购农副产品向苏联还债,那债还清了,用不着学生了,就下放。一霎一个变化,农民运动没个准头,上哪儿去猜呀!到现在,去考学已经晚了,什么都耽误了,十年寒窗全都白费了,只好和没上学的文盲一样的砸坷垃。”
他这番话极大的调动了赵光明的情绪,索性站起来说:“林子行,对!我得培养自己的人。今天我就是为林子的事来的,到时候,还得指望你。这些小子们欺我没有儿子,***你不就是我的儿子呀!反正是灰热起土,一扎不如四指近,到时候得给你二爸抻一膀子哩!你爸是因为当过账房先生不能入党,沾了资产阶级的一点边儿,你就不一样了,生在水深火热的旧社会,长在鲜艳的红旗下,从小受的是社会主义的教育,是棵好苗子,我得培养你。不听那一套,只要咱爷儿仨抱成把,我就不信赵有佩那些小子们,能把咱爷们儿推倒了!从明天起,你***先给我干一队的会计,干好了,再干……就入党……莫非那些家伙还能把咱爷们儿扛起来摔摔不成!”赵光明说得很激动,他似乎找到了援兵。
赵光哲也觉得林子不能光在家里蹲着,总得有点事做,加上弟弟有难,不能袖手旁观,也就替林子答应下来。
林子就说:“二爸,我虽帮不上你什么忙,可打听个消息还能做到。”赵光明说:“打听个消息就很重要,我***就是缺少耳目。除了赵有龙、赵又杰这些人,都他妈不和我说实话。”
赵光明临走,说是要解决婚礼上没有烟酒的事儿,他说他要到公社找张精锐社长要烟酒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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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本名: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冷雨热雪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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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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