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买锅灶感受物资穷瘠,打狐狸惹来鬼狐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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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这个曾经一度泯灭的概念,就要重新回归了。赵光哲终于抽出一天时间来筹备新起炉灶、自炊自食和操办婚礼。他让妇人和林子、小惠去自留地里收拾白菜菠菜,自己带上蔡福英要去公社商店买东西。蔡福英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头发挺黑,辫子挺长,脸面也红扑扑的。程玉芬已经把林子他亲妈抛下的衣服,分给了她一身,穿在身上倒也合体,显出那副农家少女的俊俏,赵光哲也挺喜欢她。
父女俩正走着,赵有龙迎面走来。他的下巴颏和下牙很突出的包着上牙,就像地包天。地包天的嘴巴很别扭的坠在脸庞下面,两嘴角往上一翘,堆起来一团笑容:“哲爷,你领的这就是刚来的干闺女么,哟!那我还得叫声小姑姑哩,哈哈,长得可真漂亮,天仙似的。姑姑,你可能叫蔡福英吧,那我就叫你英姑吧!英姑,知道么?我是你的侄子赵有龙啊,人家都叫我‘天下知’。小侄子我别的没有能耐,就是会剃头,只是你用不着我。可说不定我能用着你了哇,是不?英姑。”英子咯咯地笑着说:“可不行,你比我大着这么多,我怎敢当你的姑姑呢?”赵光哲就说:“怎么不敢当?他虽然年龄大,那辈分却小,你尽管把他当侄子看就是!你这侄子啊,真的是个天下知,土地爷爷家的事他也知道!”赵有龙说:“英姑哇,别看你小,可萝卜不大长在背(辈)上了,哲爷,是吧!”赵光哲说:“行了,俺爷儿俩还得去买锅灶,你也快回去吧,免得说话耽误了卖膏药!”
“天下知”走了。英子问:“‘天下知’?他真的什么都知道?爸爸。”赵光哲说:“嘿嘿,你二爸爸把他安排在理发店里给人理发,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他挺知足的。他啊,什么人也接触,人人用得着,他又好打听闲事,知道的事自然多。所以都叫他‘天下知’。不过,这人的人缘挺好,说起话来有的是词儿,做起事来忠诚老实,是个向急向热的热心肠、畅快人。”
走在路上,赵光哲问她:“蔡福英啊,今天咱买两口……”蔡福英连忙打断他,套近乎地说:“爸爸!俺不姓蔡呀!俺姓赵哇!你怎么老改不过来呢?”赵光哲歉意地修改着自己的神情说:“你看我这嘴,怎么老是说撇了呢?真该挨罚……那就罚我……”那女孩儿连忙“咯咯咯咯”地笑着说:“罚你多吃一块大地瓜!咯咯!”
爷儿俩正说笑,赵光哲忽生一个念头,这孩子这么可爱,将来是不是可以做林子的媳妇呢?若是那样,就用不着改姓了,还姓蔡就行。这个想法早在他接纳她的那一刻就萌生过,但没有今天这么明朗。于是他笑着说:“嘿!一个丫头片子,姓么不一样?早晚还不得找主儿嫁人啊!”那女孩儿哪知道她爸的心思,误以为当爸的不想要她,脸都红了,着急起来:“爸爸!俺多小哇,你就说这话,你不想要俺了哇?”赵光哲不能直说,就问:“孩子,你看……你哥哥,他是不是有点儿傻,叫人家下放了,在家里砸坷垃,修理地球,怕是今辈子也找不上个媳妇。”
女孩儿的心里很乱,理不出头绪,虽然听懂了爸爸的意思,但觉得双方差别太大,高傲的赵祥林是不会同意的,如今还没立住脚跟,根本谈不到别的事儿,还是随她爸姓赵稳当。于是,装作没听懂他的意思,挤了挤那双泪汪汪的眼睛,恳求道:“爸爸,俺就是愿意姓赵嘛,你快答应了吧!”赵光哲无法弄懂她的意思,搪塞道:“行,依你……到落户口的时候再商量。现在,我就叫你英子吧!”
随着人民公社体制下放,公社大商店又恢复了供销合作社的老名分,但那门市部里的货物却异常奇缺与寒碜。
卖百货的那里,没有任何布疋,没有任何服装,没有任何日用品,更没有任何可供婚礼用的玩意儿。货架上,稀疏而凌乱的摆了一堆粗糙不堪的卫生纸。即使这种廉价而粗糙的卫生纸,老百姓也是从不舍得购买的。庄户人家如果花钱去买擦腚纸,那绝对是一种奢侈浪费。乡下人擦**都是用不花钱的坷垃块,这已是千年的习惯,至今还是这样。妇女们来了月经,那绝对是最窝囊的角落,不值得沾染干净玩意儿,只好垫破布,用完了洗,洗完了留着再用。谁也舍不得为这些极小的窝囊事去花钱。所以货架上的卫生纸只是一种填充货架的摆设品,根本没有人购买,就像破烂市上卖金元宝,尽是多余的穷摆;货架上还摆着一堆用青石刻制的蒜臼子,极不周正也极其粗糙。这东西对庄户人家还是有用的,可惜没有大蒜好几年了,买石头蒜臼子也是无用,当然也没人去买。所以,那也像是冬天的蒲扇,或是夏天的火炉,隔靴挠痒挨不上,纸上画并不充饥,没人去买。
供销社原有的那些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商品,仿佛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了,飞到九霄云外,飞得无影无踪,飞得无处寻觅,飞得人心里空空荡荡、惶惶恐恐。啊!这世间的货物怎么会这样凄匮?这样穷脊?这样苍凉?凄匮、穷脊和苍凉的供销社门市部里,几个还算得上敬业的售货员,孤零零地站在柜台里面,非常无奈、非常冷酷地向前来询问买东西的人们回答着两个字:“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要什么,没什么。赵光哲和他的英子照样得到了同样的回答,“没有!”
他们要买的东西很多,除了新起炉灶用的锅碗瓢盆,还有贴喜联用的大红纸、扎挂(打扮)新媳妇用的服饰、营造欢乐气氛用的鞭炮,有酒席上用的白酒、烟卷儿和复杂的各种菜肴,当然还有衣服、白面或者粗粮面……可是这一切,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买不到。赵光哲的心里着实地发起慌来,他对英子说:“要么没么,这可咋办噢!”英子安慰他说:“别着急,爸!咱到别处去看看。”
爷儿俩向另一个门市部走去。这是供销社的一个副食品门市部,门口一些人,排了长长的队伍,抢购某种货物。爷儿俩赶忙跑过去,英子排上队。赵光哲说:“我到前面去看看,有没有烟卷儿和酒。”来到前面,啊!原来是抢购咸菜、盐和醋。木制的柜台后面放着几个大瓷缸,分别盛着咸菜、盐和醋。售货员们忙着装货、过秤、算账和收钱,个个忙得不亦乐乎。抢购的人疙瘩,红着眼的争相探看和问这问那,人声鼎沸而嘈杂。
惶恐的人们互相问答:买咸菜干么?能充饥?有人回答:把咸菜泡在水里倒倒盐,就不咸了,凑付着能充饥的,反正比饿着强。有人说,哼!要是黄土能充饥,谁也不来买咸菜!有人说,醋熘白菜倒是有调料了。也有人说,其实,喝点淡盐水也能糊弄肚子。
这场面虽则混乱,却也按号购买,只是那咸菜的供应有限制,每人只许买三斤。除了这三样,货架上全是空的,再没了别的商品,根本没有赵光哲需要的那些玩意儿。
赵光哲不相信偌大一个供销社的副食品门市部就真的没有烟酒糖茶,急切地向一个女售货员问道:“同志,有烟卷吗?”那售货员忙得腾不出嘴来,没回答他。他又大声问:“喂!同志!有烟卷吗?”那人还是没回答。他不得不第三次问:“有烟吗?有酒吗?有糖吗?有茶吗?”售货员终于腾出嘴来,冲他摇着头,说了那句他最不愿听到的话:“没有!你要的东西都没有!”
他这一大声问话,似乎侵犯了即将排上号的那个妇女的位置,那妇女搡他一把,冷笑着奚落他:“什么烟啊酒啊的,能买上点咸菜就不错了,哼!半边铃铛,你咋响(想)来哟!”众人都随声符合,参差、错落地说:“连饭都吃不上了,饿煞人的火势,还抽什么烟卷儿、喝什么酒哇?能得你!”赵光哲心里说,可也是,人都饿死了,哪来的什么烟酒糖茶啊,我这不是犯傻了吗?他悻悻的离开柜台,到门外去找英子。
一霎功夫,英子的后面又排了一大邦挨号买咸菜的人。她已经挨到靠中间的位置了。英子用企盼的目光看着他,问道:“爸爸,有吗?”赵光哲惋惜地摇摇头,叹口气说:“别指望了,先买点咸菜吧!哼,咸菜也只能卖给三斤。”
英子往后靠了靠,腾出个空儿来,赵光哲趁势挤进长长的队列中,后面的人们立刻发出一片嘘声。有人咋呼道:“喂,这么不自觉,快到后面去排队!”有人喊:“把夹号的揪出来!”一时间群情激愤,大有把赵光哲揪出去的气势。英子急中生智,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篮子,朝后面的人大声说:“他不是夹号的,他早就在这里排着队,这就是他的篮子,我给他占着空儿哩!”赵光哲也说:“我到前面去看了看,还能就没了我的号?我来的时候,你们还在食堂里排队哩!”他爷儿俩这么一唱一和,后面的人无话可说了。都唉声叹气起来:“散了、散了,不就是买点儿咸菜么,什么大不了的。”
“咸菜?要是黄土能充饥,谁也不会排队买咸菜”。
“没听说么,河西边饿死的人可多了。哼!还有吃人肉的哩!”
“别瞎说,新社会还能人吃人?”
“新社会好是好,就是吃不饱啊!”
爷儿俩买不到需要的东西,心里急得像一团火,不愿意和他们掺和这些无用的事。不过,赵光哲也感受到了吃饭问题的严峻性,他悄悄对英子说:“孩子啊,你放心,咱家是不会挨饿的。”英子说:“爸,我知道。老天爷总会搭救咱的。”他们等着排上号,花了一毛二分钱,买了两份——六斤白萝卜咸菜,由英子提着离开了那个纷乱不堪的地方。
他们又走进一个门市部。原来,这里是专卖农具、家什和炊具的地方,要么有么,样样俱全,如今却十分萧索与穷脊,货物稀少得可怜巴巴。不过,却有些粗糙的生铁锅摆在那儿,有大、中、小三个型号。据说这是专门为大食堂解散后各家各户单独起灶做饭准备的货物,大锅小锅的货物还算充足,可能人人都能买得到。由于各村各队、各家各户几乎是在同一天实行单独起灶做饭,所以那买锅的人照样挨号排队,照样非常拥挤。他爷儿俩终于排上号买了一口大锅,一口小锅,一把勺子,一个炉底,分别扛着,不无庆幸,不无感慨地说着话向回走。
边走着,赵光哲说:“大炼钢铁那年,各家各户的铁器玩意儿,大锅、小锅、勺子、炉底、锤子、斧子、剪子、菜刀、箱子的合叶、橱子的饰件、墙上的钉子、院子里的凉条,除去锄、镰、锨、镢,凡是姓铁的,都缴上去大炼钢铁了,就是用现成的钢铁炼成新钢铁充钢铁产量。要说那时候也真邪门儿,老百姓都不反对,不论到谁家去收集铁器,都是䞍着敛获,都那么顺从。可也是,连家都不要了,谁还为奇这些用不着的铁器玩意儿呀!可是现在不行了,大食堂一解散,就得重新买铁锅了。谁也没想到那大食堂会解散啊!不买新锅,用么做饭啊!”赵光哲从来不会抱怨什么,这回,一是心情特别沉重,一是和英子找话说,就抱怨起来了。英子说:“爸爸,只要你老人家在,我跟你好好过日子,咱准能过得好!”
他们回到家时,才半头晌午。英子赶紧把那两口新锅打磨、刷洗得干干净净,又帮赵光哲去打水、铲土、和泥。大锅和炉底虽不在了,锅墙子和灶廓、风箱还在,只是三年不用,显得异常陈旧与颓败。赵光哲把风箱安好,用泥巴糊住漏风的缝隙,再把炉底下面窑道道里的灰土清理干净,重新放好那个球形的“窑蛋蛋儿”,用黄泥巴安好新买来的炉底,又把那口新锅安上去,用泥巴堵住漏风的“锅墙缝儿”,就算完成了新锅的安装。忙完了,赵光哲去洗手,英子已经把那堆地瓜洗好,放在锅里,倒上水,盖上盖垫儿,准备煮地瓜。赵光哲看见英子配合他干活挺有眼色,心中宽慰,不住的点头冲她憨笑。
原来,那地瓜是大食堂解散后分给他爷儿仨的“最后晚餐”,程玉芬率领着三个儿女用布袋从大食堂背回家,放在了“饭屋”一旁的井窨子里。刚才,英子一个人去井窨子里拿地瓜,赵光哲的两只手正沾着泥泞干活,没法帮她,挺费劲儿。她就先把绳子的一头拴住篮子,先把篮子系到井底,再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秋树上。然后,跐着井壁上的跐登下到井底,从里面的土洞里,把地瓜拾进篮子,再履着跐登爬上来。剩下的就是两手分别握绳用力,把篮子里的地瓜拔上来。她喘了几口粗气,就去洗地瓜、往锅里拾地瓜。这些动作,赵光哲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就想:这么一个好孩子,居然有那么苦的命,小小年纪,父母双亡,老天爷呀,你太不公平了!
赵光哲坐在撑杌子上抽旱烟,看着英子坐在烧火墩子上点燃那柞子头,点了三根火柴,还没点着,便着急地直骂自己是笨蛋。赵光哲连忙磕掉烟灰,来到西屋里,把床上那草褥子的一个角撕开,掏出一把干燥的麦穰,到饭屋里递给英子说:“孩子,你不笨,挺聪明的,洋火就是点不着柞子头嘛,给,用麦穰引着。”

英子本知道得用干燥的麦穰才能点燃柞子头,可是室外的麦穰都很潮湿,又不好意思去拆爸妈的草褥子。见她爸爸拿来了麦穰,就苦笑着点燃了,放进灶窟里,轻轻拉动风箱把手,待麦穰的火芽正旺时,放上一个柞子头,左手稍稍用力拉动风箱把儿,那柞子头就燃烧起来。当几个柞子头并作一起燃烧时,锅底下便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光通过竖长形的灶门洞儿,映照着她稚嫩而匀称的脸庞,显出了一副农家少女的动人风韵来。
“柞子头”很好烧。英子想起她的疯爷爷用粪筐往家背柞子头的情景来,有所感触地说:“爸,我怎么看着俺爷爷一点儿也不疯呢!要不是他往家背这些柞子头,哪有这么好烧的柴火呀?”赵光哲笑了笑说:“傻孩子,疯汉就不能胡乱地干点儿好事么?”

赵祥林自从被下放,情绪一直不好,愁眉不展、不愿说话。除了在家读点书,几乎没有事情可作,整天睡懒觉,很少出大门。他不敢设想随社员们一起上坡干农活、砸坷垃,自己将是个什么狼狈相,只觉得那一定是埋没这一肚子学问,屈枉了一块好材料的深渊,就像把三尺长的玉璞埋进土里,放不出光明来,所以他懒得动弹。他宁可蹲在家里死读书、睡懒觉、守寂寞,也决不愿下地劳动。这天,他爸爸让他与后妈到自留地里去收白菜,可能是因为有小惠妹妹同去的缘故,便同意出门了。
赵祥林挑起一对“宅筐”来到自留地里,脱去外面的薄袄,露出里面的灰色对襟褂,弯下腰,先用刀子搅几下根系,然后双手抱住白菜用力拧动,那白菜的粗长根系“吱嘎”作响,与地分离,一棵大白菜被起了下来。一会儿工夫,就起下了七八棵。赵祥林虽说从小上学,讨厌干农活,但生长在这“园户人家”,接触种菜的事比较多,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自然就懂得这白菜、菠菜的事儿,真的干起活来,不是外行。
说也奇怪,公社里的大片白菜,有大兵团去作战,深翻土地两米半,上得“旧土坯肥料”也多,水也足,就是赖皮似的不开个儿,三斤沉的就算大个头了;自留地的白菜,没有经过深翻土地,浇水不多,施肥很少,就疯了似的往上长,棵棵都在七、八斤。赵祥林起着白菜,心里悄悄涌起一股丰收的喜悦,情绪有些好转。此刻,后妈和小惠也匆忙赶来。
她娘儿俩为什么姗姗来迟?原来有件奇怪的事让她们疑惑不解。匆匆来到自留地里,程玉芬就亲切而困惑地问道:“林子呀,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呀?”林子不无蔑视地接过她递过来的纸包,拆开一看,立刻说:“这不是菠菜种嘛!”后妈说:“我也觉得好像是什么种粮,有点像蒺藜,俺不认识它,才拿来让你看。既然是菠菜种,那该什么时候种?”
这,完全是一副请教的口吻,尽管林子表现出不高兴、不耐烦的样子,也不叫一声妈,却也顶不住后妈“不耻下问”的虚心召唤,居然焕发出他那一丝好为人师的自满情绪,况且他对这菠菜种的来源也稍感兴趣。于是问:“哎!哪来的?”程玉芬神秘兮兮地说:“我正好纳闷呢。我是从西屋外面的窗台上发现的,不知是谁放在那儿的。早晨,我刚把那儿扫得光光悠悠,你爸和英子走的时候还没有哩,怎么忽然就有了呢?”林子也觉奇怪,还觉得是稀罕物,有点儿激动。就说:“不管哪儿来的,反正种上它就能长菠菜,现在种还来得及。”那娘儿俩本是生在十年九不收的盐碱涝洼地带,对这种菜的事儿一窍不通,小惠也好奇地凑过来问:“哥哥,几天就上冻了,现在种上还不得冻死了啊,它能长?”
这一下,可问到点子上了。赵祥林来了情绪:“菠菜是二年生植物,入冬前播种,胚胎发芽,经过冬天的休眠期,来年开春后返青生长。它同麦子一样的耐寒,只要埋得稍微深一点,就冻不死。老百姓有句谚语,‘麦子不倒股,不如土里捂’,就是说的这个意思,菠菜也是这样。咱抓紧收完白菜和秋菠菜,倒出空地来,把这春菠菜种上,来它个‘土里捂’,浇遍水,就会萌芽,只要能露出一点芽来就行,明年春天,一准能吃到又鲜又嫩的晚菠菜。”
娘儿仨的好情绪,让这一包菠菜种全给提上来了,林子成了收割和种植的行家里手,自己带头干,指挥着她俩干,有说有笑,也算热闹。很快,白菜收完了,摞在地头上,堆成一大堆。又按程玉芬的提议,把所有闪在地里的干菜败叶,全都收拾起来,以备度春荒。在收割秋菠菜时,按林子的意思“收大的、留小的,”说是留着小的开春后就能返青开花,结出籽粒饱满的春菠菜种来。他说,这么一来,在这一块地里,明年就有两种菠菜一同生长了。收拾完了,又开沟撒种,搂平踏压,说是可以防冻保芽。
边干着活,程玉芬看着林子那英俊的面容上已浸出斑斑汗渍,就把一块手绢递给小惠,神秘地微笑着说:“去!给你哥哥擦擦汗。”张小惠对赵祥林有意亲近,只因他身上总带着一股傲气,最近又烦躁不安,她不敢靠前。他妈一提醒,就给他妈施了个眼色,表示“我懂”。虽说小惠有些粗犷,但真的去接近他,还真有些害羞。她脸色泛红,心慌意乱,扭动着细细的腰肢,轻甩着油黑的发辫,表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来。程玉芬立刻回答她一个催促的眼色,怕让赵祥林瞅见,连忙低头去干活。小惠走上前去,冲他那张英俊而有汗渍的脸,执付着手绢说声:“哥哥,你擦擦汗。”
赵祥林是个自命清高的后生,但自命清高的人往往经不起异性的诱惑。他心里曾经产生过对于英子的奢望,愿意接近她,对于小惠也产生过这种要求,但尚不强烈。现在,小惠就站在他面前,给他递手绢,小惠亭亭玉立、脉脉含情,绯红的颜面上均匀的荡漾着层层秋波,就像夏天里太阳照晒下的凤仙花,他就不由自主的产生出一种冲动,用那痴情的眸子凝视她绯红的颜面。他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帕,一面擦着汗,一面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小惠说:“哥哥,俺是你妹妹呀,客气么!”
英子煮熟了地瓜,和她爸来到自留地里时,活已经干完了。
全家人把白菜、菠菜全都运回家,白菜晾在当天井里晒,菠菜放进井窨子里藏起来,忙和了一大阵,吃午饭的时候,已是太阳西斜时。英子掀开锅,见那锅里的地瓜少了几块,对她爸说:“噢!不知什么时候,俺爷爷已经吃完出去了。”
已是半过午了,单独起灶,“自炊自食”,咸菜就地瓜,全家人吃了大食堂解散后的第一顿舒心饭。
院子里已经落光叶子的那棵大秋树上,裸露着它坚韧挺拔却多枝多杈的枝条,在淅淅的北风中发出哨子般的声响,那声响如同为第一次“自炊自食”吹起的号角。那是一种伴奏,对锅碗瓢盆叮当响的伴奏。这种伴奏人们已经久违了,如今听起来颇感新鲜与生动。然而,在这初冬的午后却显得有些凄凉与单调,所幸的是,冒着热气的地瓜蛋毕竟填充着全家人的胃肠,温暖着初来乍到的三个女人。

却说落花屯有个赵祥楼,此人对谁都有意见,经常喋喋不休的对时局说三道四,所以外号人称“意见篓子”。大食堂解散后,他也置备了锅灶,自己起火做饭了,可是,分得的东西非常少,照样没有饭吃,就常去坡里打猎。
一天早上,“意见篓子”扛上土枪一出门,就看见一个衣服褴褛的老妈妈,挟着破篮子、拿一根枣树枝条,在他门口喊着“大娘、大爷”要饭吃。赵祥楼心中烦闷,瞪着眼地冲她喊:“快走快走!我这里还没饭吃的哩,哪有打发你的干粮?”那老人就扯着他的衣服哀告起来。赵祥楼急着出门打猎,不顾她扯着衣服就往前走,把那老人拽了个趔趄,继而趴在地上。他不管她,径直向坡里走去。可是,那老人被摔破了鼻子,淌了满地的血,昏了过去。幸亏他媳妇丛俊杏发现了,把老人救起来,喂了她一点地瓜才苏醒过来。
赵祥楼在坡里转悠了一整天,中午饭只吃了一块带在身上的凉地瓜,眼看着太阳就要落下去,天色灰蒙蒙的了,就连一只野兔也没能打着,还是一无所获,心中不悦,只好悻悻地往回走。
空手往回走,总也心不甘,两只眼睛还是直勾勾的环视着可能出现的猎物。绕过一片坟地时,奇迹发生了。一只豆青色的大狐狸和一只幼小的狐狸,在那片坟堆的另一端,正向前走。那只大狐狸和幼小的狐狸,对他手中的土枪似乎不屑一顾,一前一后地,慢吞吞地在坟堆间徜徉,还不时地回头向他张望,赵祥楼激动起来。可是,土枪的射程够不到它,他就急速的又是悄悄的匍匐着去接近它。赵祥楼的行动都被那大狐狸摄进眼帘之中,但却决无仓惶逃窜之态,仍然慢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它很快的就被罩进了赵祥楼的射程之内。赵祥楼从小就会打弹弓,如今用土枪打猎,练得多了,枪法是绝对没说的,只要一抠板机,那两只狐狸必定是口中之物。他口中念道:“跑不了它”。于是,一扣扳机,那支土枪就“砰”的一声响了。可是很奇怪,那只狐狸却没有倒下。非但没倒下,就连受惊吓也不曾有,依然若无其事地慢慢行走。赵祥楼来不及多想,重新装砂子、安炮子、前行几步,瞄准后又是一枪,“砰”的一声巨响,那砂子明明击中了狐狸,狐狸却依然如故,慢吞吞地走着,不理睬他。赵祥楼锲而不舍,紧接着来了第三枪。可是,当硝烟散去,跑过去收拾猎物时,只拣到了那只满身流血的小狐狸,那只狡猾的老狐狸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赵祥楼为老狐狸的消失而纳闷,为小狐狸被击中而庆幸,为有了肉吃而欢欣。回到家,剥皮开膛、挖心掏肠、洗胃涮肺、剁肉切脏,好一阵忙和。赵祥楼和丛俊杏,陈说起狩猎奇遇,他重复了好几次“奇怪”这个词儿。丛俊杏就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天快黑了,打枪又冒起一阵烟,你就看不见找不到了呗!别管他,反正咱有了肉吃就不会挨饿。”他闺女赵荔枝饿得厉害,就催着他爸要吃肉:“爸,我饿得慌,想吃肉。”赵祥楼就说:“等着,我这就去煮肉给你吃。”
几天后的夜里,赵祥楼正在熟睡,被一阵哭声惊醒,坐起来,披上袄仔细听,是有人在大门外哭嚎,听不清她哭着念叨的什么话,旦觉是女人哭的声音。他要穿衣服出去看,丛俊杏说:“别管闲事儿!可能是谁家打仗了,管闲事落闲人,吃饱了撑得呀?不如躺下睡觉。”赵祥楼就说:“谁去管闲事啦?不是她映得我睡不着觉么?我把它弄走就是了。”他边穿着衣服边念叨:“这人可也真难做(音,揍),你家里打仗,为啥***跑到我的大门口来哭哇?弄得我睡不着觉!”他开开屋门,开开大门出去看时,那哭声嘎然而止,外面黑洞洞的没有人影儿。顺着大街向前望去,远处,依稀可见飘荡着簇簇鬼火。瞬间,那鬼火快速地向这边移动飘摇过来,继而形成了一团紫红色的火球,猛烈地向他冲过来。
赵祥楼生来胆大,他怕过什么?而且他从来不信鬼神,他常说,什么鬼神?那都是人造的假,自己吓唬自己。别说没有,就是真的有,那鬼也害怕胆子大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可是,如今不行了。面对那来势汹汹的大火球,他害怕了,退缩了,疾步退回门里头,迅速地把大门插紧了,又把屋门插紧了。他生怕那火球闯进院子里、闯进屋里。待他脱衣上床后,心里还“砰砰”只跳。丛俊杏听他说那大门外的吓人劲儿后,只吓得她紧紧搂抱着他,两口子都哆嗦成一片。
从这以后,几乎每天夜里,他的门口都有女人的哭声。
为了弄清情况,他听到门外的哭声时,就悄悄躲在大门里面从门缝里向外瞅,明亮的月光下,照见了一只豆青色的狐狸,盘腿坐在他大门外面的石头上哭嚎。赵祥楼知道这是那只失去孩子的狐狸向他索命。那该怎么办?他熬了一些陈年的水胶,在哭声到来之前,把熬热的水胶泼在大门外面的石头上。过一会,听见哭声又起,他立刻敞开大门,举着棍子去打狐狸。大门一响动,狐狸立刻逃跑,可是**上的毛皮已经被水胶粘住,听得“哧啦”一声响,狐狸仓惶逃窜,石头上留下厚厚的一层狐狸毛。
从那,那只豆青色的狐狸,再也没来骚扰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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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本名: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冷雨热雪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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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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