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大食堂分饭严肃认真,党支部换届权力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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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光哲保留着一些餐证,那是两年前实行“生活集体化”、兴办大食堂时,按人头发下来的。那餐证的样式全县统一,用一枚小小的牛皮纸印制而成,上面有“一餐”字样,盖着公社的大印。社员们外出干水利工程、土方工程时,可以凭餐证在全县的任何大食堂就餐。如今,听说大食堂快要解散了,再留下去就作废了,赵光哲全都找出来交给程玉芬,让她到大食堂去领饭。
领饭的活儿比起做饭来要简单得多,既不需支锅燎灶,也不必和面炒菜,所以她觉得挺省劲。可是她还没正式结婚,抛头露面去领饭有点怯生生的。又不好让惠、英二人去,赵光哲既然已经交待了,不去不合适。况且自己和赵光哲已经是夫妻了,虽然没举行婚礼,可那结婚证书就能证明自己是这个家庭的主妇,便硬着头皮,提着个瓦罐子向大食堂走去。
大食堂离家不远,程玉芬随着街上那些提罐子的人们走进大食堂。
这是一个比较大的四合院,除了土坯的大南屋,那三面房屋,与他们的西屋一样,都是挂斗子的青砖和青色的小瓦构建起来的,大门开在东北角。一进门,就看见排了长长的领饭队伍,她赶紧排上去。
今天,大食堂煮的地瓜块儿。从前的大白馍馍,从前的大菜包子,从前的玉米窝窝头,从前的水煮囫囵地瓜,从前的……大食堂再也做不出来了,只好把生地瓜放到大盆里倒上水,用扫帚蘸着水除去土,用菜刀切成地瓜轱轮,放在锅里煮熟煮烂,呈粘粥状,稀的是粘粥,囫囵的是地瓜轱轮,凑付着连吃带喝。这几天大家都是吃的这种饭食。
大食堂的人把煮好的地瓜粘粥倒进一个很矬、很粗的瓦瓮里各家分吃。那瓦瓮的肚子很大,口径很小,为了保温,瓦瓮的“肚子”上包了一层一层的旧棉被,旧棉被上积沾着很厚的粘粥伽巴,看上去有点窝囊。整个瓦瓮像个喝饱了水的老牛肚子,也像一座很小的坟墓。不过,那瓦瓮上端的小口上,却腾腾地向上冒着热气,表明里面的地瓜粘粥非常热。
有一个人站在瓦瓮一旁分饭,另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前记账。记账人手里拿着铅笔和账本,给领到饭的人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的空格里打对号。那舀饭的人就用一个长把的大勺子,伸进瓦瓮里,一勺一勺地往外挖,挖出来倒进社员的瓦罐子里。挖出一勺就使劲地喊一声“×××一勺”,再挖出一勺来又喊“×××一勺”……每口人一勺,有几口人就舀几勺。
舀饭的人是必须大声喊的,他一喊,大家都听得见,即使数错了数,有人多领了或少领了,人们都在场,都看得见,都可作证,以便出了差错时“差账来回”。那记账人就按喊声一个一个打对号,这样百分之百不会出错。那副认真劲儿,即使再刁滑的人也难蒙混过去,没有人能打得了马虎眼。
大食堂的生活集体化,已经十分认真地坚持了接近三年,确有些“各取所需、按需分配”的**的风范。这种风范是决不会出现贪污**的,在人民公社强大魅力的感召下,贪污与**在这里没有一点生存的土壤和气候。
有些爱说风凉话的坏小子,看见程玉芬,觉得脸面生疏,就半开玩笑的说:“哟!你就是新来的哲奶奶呀?长得好漂亮啊!还没结婚就来领饭,真够解放的!”有人解围:“去你娘的!就你毛病多,不知道哲叔忙么!”程玉芬排着队,只是和人笑笑,不作解释。有人就跟她找话说,问长问短。她也想认识认识这些人,便很谨慎的打听这个叫什么,那个叫什么,是什么辈分。她希望尽快熟悉这个环境,了解这个给她带来了生存希望的村庄。
说着话,就挨上号了。两个分饭的人早就从人们的对话中知道了她就是赵光哲新找的媳妇,但还是很认真地问:“你,你是哪家的?”程玉芬无法避讳她男人的名字,红着脸地说:“赵光哲家。”一片嬉笑声过后,记账的人看了看账本说:“你家就两口人的饭了,疯汉的饭,已经领了去在餐厅里吃过了,只剩下哲爷和林叔了。”于是那舀饭的人让她把罐子拿得近了点喊道:“赵光哲一勺!赵祥林一勺!完了。”程玉芬慌忙拿出五张餐证交给她:“我有餐证,五张!”
“餐证?现在还能用么?大食堂都快解散了,还用什么餐证?”
记账人挤弄着眼睛,挑挑嘴儿:“解散?不是还没解散吗!还得用!快舀上啊!”接着,记账人准备在另外一张空白纸上记录三个女人的名字:“都叫什么名字?”程玉芬回答:“程玉芬、张小惠、蔡福英。”记账人把剩下的两张餐证退还给她解释说:“这两张你得带回去,留着它,每人每顿饭只能用一张!”程玉芬诺诺连声,接过那两张餐证来。于是,那舀饭人再舀她仨的饭,边舀着饭边喊:“程玉芬一勺,张小惠一勺,蔡福英一勺!”
凭餐证领饭,这种事过去常有,如今少见。社员们见了,嫉妒不得,诋毁不得,心里不是滋味,于是一片吃惊和哗然。那记账人大声说:“哎哎哎!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餐证,不是大家都有来呀?你咋不留着呢,人家哲爷,嘴里不吃肚里省下的,你拿什么怪?别弄这些熊毛病!”人们陆续平静下来。
一个孩子饿了,等不得回家吃,伸手抓自己罐子里的地瓜块儿,很热,还没填进嘴里,就烫得扔在地上。那地瓜轱轮翻了个滚儿,滚下去几步远,孩子连忙去追。一不小心,一脚踩到地瓜轱轮上,踩成了一摊烂糊糊的、黄烘烘的地瓜泥。他妈骂起来:“小私孩子,你急得么!”那舀饭人不愿意了,停下手里的长把舀子,掐起腰大声骂道:“那地瓜就是粮食,你怎么叫他踩了?活该饿煞你这些私孩子玩意儿!不知道粮食是宝中之宝吗?”那孩子的妈就去打孩子,那孩子就啼哭起来。记账的人又骂道:“你还打孩子?还能怪孩子呀!你是干么吃的?怎么看的孩子呀?你这种人活该饿煞!”舀饭人继续发脾气:“拿着地瓜不当干粮?活该饿煞这些丈人操的!”排队的人们有埋怨她不看好孩子的,有说不要和孩子一般见识的,也有催着舀饭人快舀饭的,大食堂里顿时一片混乱。
人们在院子里喧哗,鸟儿在树上吵架。大食堂的院子里有棵很高的秋树,蓬乱的虬枝上筑了几个鸟巢,秋风扫去落叶,鸟巢裸露出来,孤零零的悬挂在高高的空中。不知是鸠占鹊巢呢,还是鹊占鸠巢,鸟儿们不停地嘶叫着打架,而后更换着巢**,嬉闹着鸟瞰人间的世事变迁。它们看见烟囱里冒出的青烟直直地冲向它的巢**,使它们眼红毛乍,希望贪吃一些大食堂里的地瓜渣儿,却怎么也得不到,只是得到一份虚无缥缈的炊烟带来的刺激。现在,可能它们被院子里的喧哗气氛所感染,也就跟着打了起来,一会儿飞到空中打,一会儿飞到树上打,唧唧喳喳乱叫唤。

疯老头赵志奇曾经有个三儿子叫赵光宝,前些年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于是这家人就是烈属。烈属是要受到照顾的,赵光明就占了这个光。赵光明生得不高不矮的身量,确是一表人才,除了左脸上有一块槐叶大的疮疤外,几乎找不出别的毛病来。互助组时他就入了党,初级社时当过粮食保管,高级社的时候就当了社长,大跃进的时候做了连长和支部书记。他踌躇满志,心气颇高,为了取消家庭、搞好大兵团作战、大炼钢铁和跑步进入**,他常常白黑昼夜的泡在坡里指挥生产。他的工作方式是四个字“坚决服从”,所以一直是上级党十分信任的好干部。可是不知为什么,社员们总说他瞎指挥。近一年来,他的威信每况愈下,竟有人说他是个破家五鬼,是败家子儿,败坏了人民公社的多少财产,弄得劳民伤财、神鬼不安。于是,有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败家狗”。
赵光明从县里开会回来,正在大食堂的南屋里召开全体党员大会。
会议的第一阶段是传达上级文件。之后,赵光明讲话,他说:“去年,彭德怀跳出来反对大跃进,说什么‘大跃进搞糟了,人民公社高早了’,组成了一个反党集团向党中央进攻,中央已经粉碎了他们的进攻。同时,党内也出现了一股右倾思潮。我们山东省的省委第一书记舒同同志,也跟着彭德怀犯了右倾错误。舒同同志怀疑我们的小麦产量‘虚夸不实’,以到东郊公社体验生活、调查研究、当社员为名,去核实那里的小麦产量。他率领他的全家人亲自割了一亩小麦,亲自脱粒过磅,可是一过磅,亩产仅有三千斤(作者注:其中二千多斤麦粒是有人事先装进脱粒机哄骗他的),离上报的单产25万斤差得相当远。舒同同志就连这单产3000斤的产量也不相信,就抓住了亩产不是25万斤的证据,坚持他对大跃进不满的观点,说大跃进是什么‘吹牛皮、放大炮、欺上瞒下’。所以舒同同志犯了右倾错误,被撤销了省委第一书记的职务。像舒同同志这样身经百战的老革命,都会在人民公社化的新形势下犯错误,何况我们这些解放后参加革命的新同志呢?所以中央提出要反右倾。
“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是中国农民的一个创造,是农民革命、农民运动的继续和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我们党必须尊重农民的首创精神,绝不能挫伤农民的积极性和创造力,所以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是社会主义的三面红旗,必须坚持,一切反对三面红旗的言行都是反党反人民的,都是右倾,都是不能容许的;当然,一方面要反右倾,一方面要对人民公社进行调整,实行体制下放。就是把大公社分成小公社,取消军事化的连、营编制。一个村庄作为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分成若干小队。要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政策,要逐步取消大食堂,恢复一家一户的单独起灶……”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每个人都听得很认真。
党员们有的坐了小撑杌,有的坐在坯块上,有的靠着墙根儿股低着(注:两腿下弯、臀部下垂而不坐的姿势)。多数人的嘴里叼着旱烟袋抽旱烟,弄得那本来昏暗的室内,烟雾缭绕,呛人口鼻,出现了时而稀疏、时而密集的咳嗽声。变了,又变了,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人们就像喝了**汤,想不明白。本是白天,却宛若黎明。本是室内,却恰似东海。心中波澜起伏、大潮涌动,是激动?是留连?是兴奋?是悲哀?是欢呼?是向往?是企盼?是忏悔?有是的,有不是的。不过,迷迷糊糊的当“听合士”,像“人家种么咱种么”一样随大流,不假思索的赶大潮,一味的“坚决拥护”,谁也提不出不同意见,每次通过决策率都是高达百分之百。这似乎是农民党员天经地义、不须质疑的一本正经,他们只是把自己心里的那杆小小的秤上,暗暗的数清楚本地和身边的那十六颗星子,因为那些星子,他们看得见摸得着。
会议的第二阶段是党支部换届选举。新分出的小公社里,派来了两名干部,主持了选举会议。
候选人本来只有赵光明一人,可那无记名投票的结果却令人吃惊。一唱票,赵光明只得了十五票,不够半数,不能当选;另一个叫赵有佩的人也得了十五票,也不够半数,也不能当选;还有一个叫赵飞的党员得了两票;赵光明事先毫无思想准备,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窘境,如同身陷十面埋伏,只觉得草木皆兵,脸面上火辣辣的,心里突突直跳,无地自容的火势,巴不得一下子逃出去藏进地窖里。
赵光明很纳闷,今天这事儿为么如此邪门儿?我这么拼命的干工作,怎么就不能赢得那些党员们的选票呢?那个专会和稀泥的赵有佩,怎么就有威信呢?他不就是一个副连长嘛!有什么了不起?今后,我非得整治他不可,看你还敢和稀泥不!紧急中,忽想起自己的那一票投给了赵飞,若是写上自己的名字,岂不就成了十六票!他后悔不尽。

主持选举的公社干部在宣布选举失败后,讲了一段话,对赵光明的工作给予了肯定,希望大家能选他,当然也表扬了赵有佩。然后进行第二轮投票。这回,赵光明就把自己那张票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一唱票,赵光明成了十六票,赵有佩仍是十五票。于是,赵光明以多出一票之优势,刚够半数,连任了党支部书记。赵光明捏着一把汗,侥幸留任党支部书记,好险呐!
赵光明心里像开火车般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也不断的鸣起火车上的汽笛,拉响警惕性的警报,揣摩着怎么样驾驭这个复杂多变的局势。散会之前他作了总结讲话:“同志们,上级说了,三面红旗没有错,我们必须坚持下去,不能右倾。我过去的工作在方式方法上有很多缺点甚至错误,但是我对党、对**、对**、对落花屯父老们的一片诚心,苍天可鉴。既然大家还信任我,我就只好再干下去。我们这个连队,已经改称落花屯大队了。我决心把落花屯大队搞成全公社第一流的大队,走在全公社的最前列,希望大家支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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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玉芬带上惠、英姐妹去看她们的二妈。娘儿仨走在街上,有些人就对三个要饭来的女人“把头瞅茆”地看洋景,一些半大小子就说俏皮话,“三个男人的家里来了三个女人,平均每人一个了,正好配对儿啊!”当然也有人反对,“真他娘的,你也忒损了啊!缺德不?这是平均的事么?”自从三个女人一进家,那“一门仨光棍,父子六个球”的龌龊,就像撒在白菜叶上的人粪尿,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了。也像嗡嗡乱飞的窝囊苍蝇,冬天里躲藏得无影无踪了。然而,那却是乡下人对某人或某家庭,心生羡慕的一种表达方式。在乡间的落花屯,就连嬉笑着骂人往往都是一种爱的表达,何况这是羡慕呢?这娘儿三个走在街上,不那么契实,对这种闲话只能当作没听见或是耳旁风。
她们来到赵光明家里,姚立琴迎出来,嫂子、嫂子的叫个没完,惠、英姐妹,也一口一个“二妈”叫着她,四个女人在一起真是热闹。姚立琴让她姊妹俩从屋后头搬来一个木头梯子,竖在北屋的梁头上,说是要拿下留了多年的朝阳花来吃。程玉芬就不让她拿,姚立琴非要让小惠或者英子拿下来不可。这边的娘儿仨都说不用拿,刚吃了饭,不饥困,不让她破费。姚立琴就要自己往上爬,刚爬上去一层梯,英子就说让她下来,说是她要上去。于是,英子把她扶下来自己爬上去了。
英子爬到第六层上,探着身子往里看,见上面只是一些多年的破旧棉花套子和杈把扫帚之类,没找到朝阳花,姚立琴就嘱咐她要拨开棉花套子,就能看见一个青蓝色煮布的枕头套,那里面就是朝阳花籽,英子拨不动那些套子,只好爬上虚棚,使劲去拨,费了好大劲,才把朝阳花找到,姚立琴就说让她扔下来。她一扔,小惠在下面接着。
英子正想下来,就觉得裤裆处“嗤啦”一声响,那棉裤就开了缝子,露出里面的破旧棉花套子来。下面的那三个人“扑哧”笑了,羞得英子红了脸。
英子一下来,姚立琴见她脸红害臊,不住地摸那撕破的裤裆,就说:“害什么臊哇!你二爸爸又没在家,不是缝缝就是了。”英子羞愧地说:“二妈,咋缝啊?里头又没穿裤衩子。”原来,英子只是刷着筒子穿棉裤,脱下棉裤来,就难办了!姚立琴笑道:“唉!别怕,你二爸回来还早呢!你赶快上床,脱下棉裤盖上被子,我给你缝缝。”于是她连忙去找针线。程玉芬和小惠就催她上床盖上被子。
蔡福英脱下棉裤,坐在被窝口上盖着下身,紧紧搂着她的棉裤不让别人缝。她说害怕别人笑话。于是,姚立琴把针线递给她,她自己缝了起来。
英子缝着棉裤,那娘儿仨就吃起朝阳花来。那朝阳花年数多了,有点胩味儿,可是在这年景里,它仍然是招待客人的上等礼品。姚立琴说:“年数多了,有点胩味,怎么样?截就点吧。”程玉芬说:“看你说的,多好吃的东西呀!俺还舍不得吃呢!是该留着些。”小惠也说:“俺吃着挺香的,没吃出胩味来。”
小惠说:“英子,你快缝,要不,我都吃光了,不给你留着!”英子在床上着急地说:“姐姐,不是开了缝子,那裆里的布都撕坏了,是硬伤,你看看。”小惠过去一看,真的,那裤裆里本来就穿得麻花了的老粗布上,生硬的撕裂出了一道新口子,胡裂裂了,没了对茬。她说:“二妈,你看看啊!非得用块蓝布补上去才行。”姚立琴出了口长气,畏难地说:“有布,是有布,可是我……拿不出来,你二爸锁在东屋里了,我拿不出来……那就等等,等你二爸回来了,我去拿……”
程玉芬吃惊地问:“你二妈呀,怎么两口人过日子,他二爸还自己拿着钥匙不让你进屋?”小惠也诧异起来:“俺二爸还管那么多呀?”英子亦觉奇怪,可是她不去问,只是边缝着棉裤,边仔细听着下音。
姚立琴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沮丧,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态。叹口气说:“嫂子,咱做女人,就是要给男人生孩子的,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哪个男人也不会喜欢。要说他二爸对我不好,那倒不是。可是结婚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开过怀,一男半女没生一个,还能怪男人啊?日子长了,男人就沉不住气了。这不,从打大队里开会搞选举,差一点儿被人给选下来,他心里就窝火,常拿我出气。他这个支部书记很不牢稳,为么?还不是没有儿子吗!没有儿子的人家就是绝户啊,没有帮手,也没有后来人,人家就瞧不起咱,就会被人欺负!这不,那天拿我撒气,我反驳了两句,就和我打起仗来,我受不了,就和他分床分屋,自己到东屋里去睡。他又不肯让我单独睡,所以,他就把东屋门锁上了。说是女人单独睡觉更是怀不上孕。他自己拿着钥匙不让我单独睡东屋,就和我怄气……”姚立琴越说越动情,越说越委屈,委屈得就像挨了揍的样子,弄得程玉芬不知怎么劝她才好,半晌才说:“你二妈呀,别为这事难过,不是那边还有林子么,你怎么会是绝户呢?有林子你就不是绝户。你要愿意,你就把林子要过来……”姚立琴哭道:“不行,要过来可不行,还有俺哥哥和你呢!”
英子在床上忽然说:“二妈,你可别为这事犯愁,俺妈有喜了,要是给俺生个小弟弟,兴许俺爸爸就愿意把俺哥哥过继给你哩!”程玉芬连忙打断他:“小孩子家别胡说,那事儿,还不知在哪里呢!”
姚立琴立刻收住泪,认真地问:“嫂子,真的,你真的有喜了?那可得谢天谢地!果然生个儿子,还真得过继一个过来。”
听得大门响动,赵光明回家来了,姚立琴慌忙出屋门去迎他。她见了他男人,就像老鼠见了猫,急忙接过他手里提着的篮子:“咱嫂子和小惠、英子过来看你了,你来得正好……”

儿子下放了,家里又添了三个女人,就成了六口之家。赵光哲的心里洋溢着一种苦涩的喜悦。那天晚上吃过晚饭,赵光哲一高兴,就跟程玉芬啦闲呱。
他说:没有饭吃,人是不会有力气的。咱这里有户地主叫赵可新,他爸叫赵有卿,早死去多年了。赵可新小时候,赵有卿请来一个私塾先生教几个孩子念书。这先生姓李,中等身材比较瘦弱,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是一肚子好学问。开始,由家里娘子们去送饭,给李先生送到书房里去两个馍馍一碗菜,外加一碗稀饭,李先生很懂礼节,把两个馍馍吃掉一个,剩下一个。送饭的娘子们给他送三个馍馍,他就吃两个剩一个。后来,觉得李先生可能没吃饱,就给他加饭食,一次送四个馍馍,李先生就吃三个馍馍,还是剩下一个。再后来,就给他送八个馍馍,可是那李先生就吃掉七个,还是剩下一个馍馍。赵有卿知道了,就嫌弃先生的饭量忒大,大得离谱,大得惊人,大得近乎于管不起饭。就觉得雇用这种饭量如此之大的先生,不划算,下决心解雇他。赵有卿找到李先生问:先生,没想到我们屈了你的饭量了。请问先生,你的饭量到底有多大?李先生反问道,说实话么?赵有卿说,当然。先生说,不怕你笑话,自从来到你家,半年以来,本人就从来没吃饱过一顿饭。主人看着那先生不过是个瘦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吃这么多饭岂不是糟踏粮食么!就说,先生,本人小富,没有多少粮食呀。既然你吃不饱饭,那就对不起了,先生另行高门吧。那先生被辞退心中不满,背起铺盖卷儿,走到家门外面,就把铺盖卷儿放到地上不走了。主人站在门口就诧异起来,正想上前问个明白,就见那先生走到那三个石头碌碡旁边,弯下腰,左右两只胳膊各夹起一个石头碌碡,走到那眼吃水的井边,轻轻地把碌碡放下,复又回去夹起第三个碌碡来到井边放下。你想啊,一个碌碡最少也得二百斤啊,那先生居然能一手夹起一个轻轻放在井边,那得多大力气呀?所以就把主人吓了一跳。赵有卿连忙喊着,李先生,我知道你有真本事了,我不辞退你了,快回来教书吧。可是那先生却装作没听见,坐在井沿上,用两根腿叉在井沿上,用一只手轻巧地掳住一个沉重的碌碡,放在膝盖上。又掳住另外两个沉重的碌碡,也用腿撑住。三弄两弄,竟把那三个碌碡支成三角架,挡在了井口上,把一眼吃水的井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支完了石头碌碡,那先生大气不喘、小气不流,绝无劳累疲乏的样子。这时候早就围过来一帮看热闹的人,人人都用吃惊的目光看着这个大力士,羡慕得不得了,在一旁叫好喝彩。赵有卿赶忙上前去挽留他,先生,小老儿有眼无珠,错怪了先生。先生,你别走了,留下来吧!我保证让你吃饱饭。可是哪里留得住啊?李先生冲着主人笑笑,拎过他的铺盖卷儿,头也不回的径直走了。先生走后,吃水井上的碌碡三角架党在井口上,没法打水了。怎么弄下那三个石头碌碡来呢?说是可以用三个有力气的人,分别在井的三个方向使劲地抱住这三个碌碡往外拽。于是,赵有卿找来他的三个长工,个个都是大壮汉,三个人弯下腰,每人抱住一个碌碡往上拽,喊声号子一起用力,可是那碌碡就像扎了根,死沉死沉的抱不动,其中的一个碌碡刚挪窝缓气,另外两个就往井里坠,听的轰隆一声响,三个碌碡全都掉进井里去。这种吃水用得小井子,那禁得住三个碌碡一起掉下去的强烈震动,井水澎上来,不住的晃荡,井下塌了碹,井筒子震坍了,不出半个时辰,那眼吃水的井就彻底坍塌,变成了一个深深的大坑了。赵有卿只得把那眼吃水井填死不用,另刨新井吃水……
程玉芬就说,可也是,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心慌。喂,你说,吃饭吃得多了是不是就一定有力气?赵光哲说,不!也有吃饱蹲。不过有力气的人,就得多吃饭,要不,那力气从哪里来?

《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本名: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冷雨热雪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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