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小青年骂后娘忽被下放,老书记讲政策俏说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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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光哲的独生儿子叫赵祥林,乳名林子,今年十九岁了。
赵祥林长大以后很喜欢朝阳花(向日葵),原因在于朝阳花的黄花和很好吃的葵花子儿。那如盆子大的花朵上,饱满的籽粒整整齐齐的排列有序,比人工排列的还要整齐,有点像同学们做操时的整齐队列。它的周围生着长久的黄色花瓣儿,直到籽粒接近成熟时,那花瓣儿还是那么黄黄的鲜活与可爱,它可能是世上最大的花朵。赵祥林曾经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上了几棵朝阳花,站在朝阳花跟前,悄悄与它比谁长得高、谁长得快,可是那朝阳花只需在一个春夏就能长到高出他的一半儿,而他在一个春夏几乎一点也不长,还是那么高,于是他落后了。他常常为此而沮丧,也就只好叹息着“人不如葵”。实行公社化以后,紧张的情绪酿造出了他的天真与烂漫,又开始喜欢起各种颜色的花蕾来,再后来他就贪恋起了一切红色的花朵。今年春天,他找来了凤仙花、牵牛花种子,种在自己家的北屋前,果然就开出来两种不同色调的红花。两种花都开得很茂盛,也很诱人,把他的北屋门前点缀得花花绿绿,每逢回家一趟,他都要欣赏一番,嗅一嗅鲜花的芬芳气味,总有一份惬意与期盼。
凤仙花很美丽,甚至算得上妖艳,粉红色的花朵渐次第盛开,在火红的花瓣上徐徐然露出缕缕粉白,显出一丝均衡的美与协调的艳。他听说,一些俏丽的女孩儿常常把它的红色花瓣儿揉成糊状,掺上白矾染指甲,就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染一染。于是摘下一朵,揉搓成红色的糊,贴在指甲上。可是因为没掺进白矾,那红颜色挂不住,很快就褪色了。凤仙花的花期稍微短一些,早在立秋以前就凋谢了、枯死了。它被霜打焉之后一片凋零,红色的花瓣变成了烂糊糊的紫色,很难看,他就采下种子,已备来年再种,然后铲除废株。
牵牛花虽然开得晚,但那花骨朵儿一层一层冒出来,初时如霞,晚者如绣,一茬未败,一茬含苞。那紫红色的喇叭花,好像比凤仙花更诱人。他就想,既然如此好看,是不是也好吃?他摘下一朵含在嘴里咀嚼,开始还甜甜的,末后有些苦涩,只好把它吐掉。那牵牛花到了下霜后还坚强的开过几朵。虽然它的花期长,也耐得一点寒冷,却不喜欢在太阳的照晒下开放,总是等到午后太阳西斜时才把喇叭花绽放开来,一直开到翌日太阳高照时就枯萎了。它的每一朵花都只能开一个夜晚。哦!好花不常开嘛!还得算是好花。只不过它也是草本花,需要一年一种。
一个同学曾经对他说,你养的那些花都是掉头花,凤仙花是“吊死鬼花”,牵牛花是“屈死鬼花”,都不吉祥,可不能养在家里!他却说,那花红红的花朵,绿绿的叶子,多好看啊!有么不吉祥的?老封建思想!就凭你这思想,还能实现**?
那年,学校的一个数学老师为了积极参加大鸣大放,给党提意见,就改编了一首唐诗,在大会上朗诵:“昨日入城去,归来泪满襟,能吃香油者,非种芝麻人”。立刻就被打成了右派;一个语文老师在给上级提意见时,因为说了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也被打成了右派;新来的一个语文老师在讲课时朗诵了一首古代民谣,“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辨得什么真共假?只见得,吹翻了这家,吹倒了那家,只吹得水尽鹅飞罢!”不想,被一位同学告发,这个老师也被定为右倾,受到批判。于是,赵祥林迷惘起来。老师们有许多被打成右派,失去了教学的资格,被人监督着劳动改造。仍在教学的老师都是左派。左派老师们把学生看作是人民公社的劳动力,所有的学生都必须参加人民公社的农业生产,学生们的读书问题被打在了“二门子后头”,说是半工半读,实是多半劳动,赵祥林当然也不例外。
在公社化和大跃进的特大环境中,一个个小家庭过小日子的单干意志,被“四化(行动军事化、生产战斗化、生活集体化、运输机械化)”的新生活所取代,集体化和军事化的生产体制,主宰着人民公社的大家庭。赵祥林,这个生在父母运里、慢慢宠大的孩子,就从家庭的宠爱中跌落下来。随后,在大兵团作战的日子里,他妈突然死去了。母亲死了,汹涌的跃进大潮淹没了应有的悲伤,只把人民公社当作最慈善的母亲。的确,人民公社的爱比起母爱来要重要得多、强烈得多、广泛得多、深刻得多。
只可惜,初中毕业后,人民公社扣留了毕业证,不准出身成份好的毕业生考学升高中,只能服从分配,到公社的商店里做财贸干事。于是,赵祥林一心考高中、考大学的美梦,彻底破灭了,喜欢红色花朵的美梦也变得昏暗起来。没有选择的机会,只能干好公社商店的财贸干事。
财贸干事赵祥林并不是在公社商店里上班,而是被安排在五连蹲点,负责收购生猪、鲜蛋、毛鸡、菜羊这四种商品。他带着一帮社员挨门逐户寻找社员家里幸存下来的毛猪、绵羊、活鸡,从社员的鸡蛋罐子里,很大方的拿走被偷偷保留下来准备做月子吃的鸡蛋,然后指派社员一筐一筐送到商店,整天忙得不亦乐乎。
中国词典里有个词叫奢侈,奢侈,与腐化、堕落联系在一起。赵祥林收购的这些东西都是奢侈品。奢侈品不是社员们可以接触的东西,那应该是非**者胡乱糟蹋的玩意儿。所以他们把这些东西收购起来,让商店里的马车一车一车的运走了,据说运到了苏联,偿还国家欠下的外债了。没出息的苏联老大哥,你可也真够赛的,你为奇那些奢侈品干么?真不够意思!嗨嗨,那就让号称“老大哥”的苏联人去奢侈吧!
这几年,大食堂里的地瓜都是随便吃的,吃地瓜是从来不要钱的,你吃饱了地瓜,撑得肚子鼓鼓的,根本用不着再去吃那些可导致腐化堕落的奢侈品。赵祥林就是本着这样的思想去收购这些商品的。可是,大食堂的人兴许是羡慕他,也分外照顾他,常常给他吃白面卷子,不让他吃地瓜,他就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慢慢的,他就适应了收购工作,觉得服从公社的安排也不错,挺风光,也挺舒心。他走在五连的街上,一群半大小子看见他,就羡慕地一齐冲他呼喊:“小干部!小干部!光吃细粮不吃粗!”他心里高兴,却不去理睬。赵祥林一心扑在工作上,白天黑夜的忙碌,不轻易回家。于是,他经常受到驻地工作组和上级的表扬,也常让他登台讲演,动员大家上缴活鸡和鸡蛋。后来,干脆把他编进了搞“中心工作”的工作队,赵祥林的革命情绪日渐高涨。可是,天气开始变冷了,晚上出发,赵祥林常常冻得浑身发颤,他需要回家一趟,拿几件衣服穿。
赵祥林回到家时已是傍晚,繁忙的工作和高涨的情绪忽然把母亲的去世忘得一干二净,刚踏进门槛一步,就口不由心地大声喊了句“妈”!话音刚落,即觉错了,心情悲凉,几乎涌出泪来。
此刻,程玉芬正在当天井的井边洗衣服,听人叫“妈”,慌忙起身一扭头,正好从影壁墙垛子和房角形成的夹缝中瞥见了赵祥林,认定这就是赵光哲的儿子,觉得这孩子真是很懂事儿,一见面就叫了一声妈,便激动起来,拖着长腔地答应一声:“哎……”随后,就连忙跑上前去迎接他。
这一下,可把赵祥林弄懵了。怎么啦?一个陌生娘们儿怎么在我的家里充起我妈来?刚才那一刹那的悲凉心情,立刻转化成一股无名怒火,向喉咙里冲来。他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程玉芬吼道:“哪来的熊娘们儿?在我家干什么?还敢冒充俺妈!”他瞪着牛一般的大眼睛,喘了口粗气,紧接着说:“熊娘们儿……你……给我滚出去!”
程玉芬怎么也没想到答应了一声“哎”,竟会招来如此指责,无意中激怒了面前的这位年轻人,知道他这是误喊误叫,悔恨自己的莽撞应声。唉!这个孩子是不会认下我这后娘的。她那一双湿漉漉的手和挽着袖子的半截胳膊颤抖起来,表情极为难堪,口角也在不自主地颤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偌大的院子,根本容不下自己的身子。
半晌,程玉芬终于说:“孩子啊,日子还短,你不认识我。我……就是你爸爸给你新找来的妈呀。我当是你叫的我,就随口答应了。你不愿意叫妈,我不强求你。你让我出去,我不能走。是你爸爸留下我的呀……”程玉芬很庆幸,在这突如其来的冲突面前,自己还能说出这番话。
赵祥林没了下音。好像心中委屈,委屈得眼泪夺眶而出。他竟觉得自己需要大哭一场。他那抻得笔直的手,不自主的移到脸上去擦泪。泪帘儿遮住了他的视线,凭着熟悉的感觉,哭着、泣着,摸进北屋,趴在了这几天已不属于自己的那张床上哭泣着,无论谁进来说话他一律看不见、听不见。
此刻,张小惠和蔡福英都来到院子里,看到了发生的一切,知道这个眼睛很大、英俊潇洒的小青年就是她们的哥哥,可他一进门的那副架势却把她们吓了一惊,幸亏那当妈的几句挺有分量的话才使他转怒为悲。他这一哭,极大地勾起了各自的思亲之情,姐妹俩在床的另一端,抱着头也痛哭起来。程玉芬也不去管,跑到西屋里去垂泪了。不过,无论谁哭,都没有放开大声。
赵祥林莫名其妙的哭过一阵,就从眼角上瞥见了两个女孩儿的身影,就对家里的这种变化产生出一种猜测,就对他爸爸的这种安排有一个说不清楚的念头。渐渐的,不哭了,他害怕丑化了自己的形象,害怕在女孩儿面前丢脸……
晚饭之后,洋油灯的光线把一双女孩儿的脸庞映照成两幅仕女图。从她姐妹俩的窃窃私语中能听到“咯咯咯”的笑声,如同悠扬的琴声。偶然打个照面,相互矜持起来。英子,不但脸盘好看,还镶了一颗难得的美人痣;张小惠的一举一动处处张扬着诱人的稚嫩。赵祥林看得有些呆,与后妈的那段不愉快,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取代,心中荡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甘甜……
他忽然把这两个妹妹分别与牵牛花、凤仙花联系起来。她俩都像鲜活的花朵,一个是凤仙花,一个是牵牛花。如果给她们换件好衣服,穿在身上,一定能比花朵还好看。
赵祥林的房间被两个妹妹占据,他没处睡觉了,他爸爸安排他到他二爸爸那边去睡。林子告别了父亲,走出屋门。惠、英二人赶忙出去送他。到了大门外,三个人靠得很近。天空升起一轮美好的新月,那新月弯弯的,像女孩的眉毛。新月,把一抹缥缈的青光洒在大门外,映照在三颗年轻的心上。乡村的夜晚很静,静得互相听得见对方的呼吸,三颗心儿都在怦怦跳动。
小惠说:“英子啊,咱俩去送送咱哥哥吧!”英子“咯咯”地笑着答应了一声,小惠也“咯咯咯”地笑起来。赵祥林听这笑声,浑身酥软,双腿挪不动了,呆呆地立在那儿,傻傻的看着她们。半晌,他说:“你俩笑得真好听,我愿听你们笑!”于是她俩就重复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小惠笑着说:“是吗?可能比哭要好听一些吧!咯咯!”英子说:“哥哥哭来么?俺怎么没听见?”小惠说:“对对对!哥哥是男子汉,从来不会哭的。”英子说:“就是么,咱哥哥长得这么英俊,就算是哭也是很生动的。”
赵祥林有些拘谨,有些矜持,觉得不好意思,想走开,舍不得。他们久久的互相注视着,许久,赵祥林才慢慢挪动双脚向前走去。走到胡同口上的时候,还能听到她俩那“咯咯、咯咯”的笑声,走到他二爸爸的门口时,笑声还在耳边缭绕。

公社大商店的三间会议室,设在农家的一座大屋里。这商店本身也是合作化时期老百姓入股建立起来的供销合作社,如今不再叫供销合作社,改名叫公社商店了。那是因为“供销合作社”的称呼不符合奔向**天堂之路的新形势,更不符合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新体制。这种改变就像变魔术般的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于是,过去那供销合作社的名分已经过时,同初级社、高级社一样,都显得陈旧不堪,都不符合公社化的新潮流而被淘汰了。
公社大商店会议室外面的院子里挤满了赵祥林的同学,他们早已经强迫自己忘记不许考学的苦恼,代之以对财贸干事工作的惬意和埋头工作。都觉得自己是每个月都能挣到18块钱工资的大人了,只要好好干下去,在这热火朝天的公社化革命大洪流中经受锻炼和考验,就会有出息,就会很光荣,就能比社员们高出一大截,就能像那些老干部一样每月挣到几十块钱,什么爱情啊,幸福啊,都会招手即来。所以他们豪情满怀、精神抖擞、神气十足。大家一见面,就像刚刚卸了绳套的一群驴子来到场院里,不停的撒欢、叫唤、打滚儿,随后就互相诉说着离别之情,拥拥抱抱、打打闹闹;赵祥林也就很得意地向同学们吹嘘他完成任务后,被驻地工作组编为正式成员的得意。有的同学就显摆自己如何对藏匿鸡蛋的社员进行斗争,有的还标榜自己是如何兼任了团支部书记云云。
直到会议开始了,才平静下来,大家纷纷走进会议室。
两张三抽桌对接起来的讲台后面,端坐着商店的领导,还有公社的一位副书记和一位副社长。商店的领导同志主持会议,他先请那位副书记讲了国际国内形势——这是一种惯例,只要开会,就必须有一位能看懂《参考消息》的领导同志首先讲解国际国内形势。他讲的内容很多,主要是是美国人民如何游行示威,反对美帝国主义的头目艾森豪威尔等等。总之,社会主义阵营正在走向全世界胜利,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已经走进死胡同,革命的形势一片大好。
副书记讲完了,副社长又讲话,他颁布了公社的一项重要决定。这决定讲得并不认真,听得也有点囫囵吞枣。但是却包含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不许讨价还价的牢固。
什么决定?下放。
赵祥林的头脑里“嗡”的一声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他们,所有的财贸干事,全部地、一个不留地、无条件地下放回家了。理由是苏联老大哥的债务已经还清。财贸干事对国家还债起了重要作用,谢谢大家努力工作。现在国家有困难,负担不了每人每月十八元的工资。希望每一个同志都要体谅国家的困难,安心回家种地当社员。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回家当社员有出息、有前途、可以大有作为,照样可以报效祖国。这是党和国家的需要、人民的需要、人民公社的需要,每一个青年同志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需要。

下放,谁也接受不了,可是谁也不敢抗。
他们不再“撒欢”,一个个垂头丧气。有轻声怒骂的,有自叹命薄的。他们自知无理可讲,那对抗情绪只是化作了脸上的沮丧,没有人敢于挺身而出找领导提要求。他们很清楚,不服从安排,是一个禁区,闯不得。况且,即使你真的闹事,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打不着貔子惹腚臊,那是十分可怕的。就连胆子比较大的赵祥林也没有任何办法。
赵祥林再一次受到精神上的强烈刺激。这个刺激比起不许考高中升学的刺激来,更显得突然与不可接受。于是,一时的革命豪情一下子变成了屈辱与愤懑,陷入了极端的思想困境。天塌下来了,自己的前程、理想、出人头地的**,一辈子的前程,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泡影。在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沉重的板镢和黄色的坷垃,出现了夏天里的农夫形象——这个农夫正在举起板镢砸坷垃。啊!十年寒窗后的我,居然难逃这样的农夫命运,误不了回家砸坷垃当庄稼汉,误不了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揣着一份晦气和怨愤,晕晕张张地走出商店的大门,红着那张十分难为情的脸,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使劲地掷向公社商店的木头牌子,“当啷”一声,那牌子立刻被砸了一个小小的坑,晃动了几下,“哐当”掉在地上。哼!去你娘的!没正事儿!
他垂头丧气地从五连带回行李,无精打采地走进家门,装聋作哑的不理睬别人,一股脑地趴在床上蒙头大睡起来。

就在赵祥林去公社大商店开会的那天,赵光哲率领她们娘儿仨,在北屋的最东边,用土坯、木头、秫秸箔,做了一个大床,又把那两间北屋用秫秸箔和黄泥巴粘合起来做成一道夹批墙,隔成了里间和外间,中间留个门洞,吊了一床旧竹帘儿,以便让儿子睡外间,闺女睡里间。他仨,都有了自己的简单窝铺。这几天林子就是睡在外间床上的。小惠和英子见他情绪那么低沉,恐怕惹他生气,谁也不敢靠近,甚至不敢和他说话。夜里,姊妹俩在里间的大床上通腿儿,睡不着的时候都替他唉声叹气。
赵光哲对于房间的这些安排,是很讲究的。
按照农家宅法,这宅子是走的西南门,即大门设在西南角上,叫做“坤门”。宅中的西北楼子最高,比西屋、北屋都高出一大截,是全宅的“主屋”。做了爷爷的疯老头子赵志奇就得住在西北楼子的下面。西屋,低于西北楼子,比北屋高一些,叫“二主屋”,做了父亲的赵光哲就该住这里。“主屋”和“二主屋”都是“里生外熟”的青砖小瓦屋。北屋是土坯墙。而且,北屋比西屋又矮下几土坯,属于偏房,赵祥林和他的两个妹妹理当住在偏房里。至于南面的两间老饭屋,低矮又狭窄,盛满了柴草和杂物,混乱无序。被摘走了铁锅的“锅墙子”,只是个黑洞洞的窟窿,屋顶和土坯墙上被多年烟熏火燎,成了一色的黝黑,当然不堪居住。
“主屋”和“二主屋”的顶上都挂了青灰色的古老小瓦,小瓦的下面铺了几层厚厚的万年灰,再下面就是把砖、椽子了。“主屋”的楼板全是木头做的,很厚,也很结实。楼梯也是木头的,有十几层台阶,下面安放着一张床。小楼的上面很宽绰,可放置许多东西。从楼的外面看上去,一条屋脊很顺直,两端微微上翘,四条“屋稍”的末端,略呈上翘地托起前后滴水的屋檐。墙上的青砖与楼顶的小瓦浑然一体,看起来有些古朴和神秘,也能使人感觉到它那坚不可摧的牢固。只是那阁楼的顶端自然生长出了许多瓦松和野草,在这深秋的冷风中不停的摇曳,向四周飘散着颓败与凄凉的气息。
这样的建筑在全村不多,除了老地主赵可新和其他几户地主家有几座这种青砖小瓦的房子,其他满街上的农舍都是黄色土坯墙。那些陈旧的墙皮有许多已经脱落,露出一些并算不上整齐的墙窟窿,斑斑驳驳,一片苍黄。那些农舍的顶端,都披了一色的麦秸,本来是黄白色的,可是由于年代久了,经不起风吹日晒雨淋,变得发乌,与下面颓败的土坯墙组成了黄而不黄、黑而不黑的别样协调。
落花屯没有一座新盖的房屋,所有的农舍都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财富。相比之下,赵光哲的房屋就显出了周正、牢固、结实于宝贵,当然就应该有个好风水。据说,这种西南门的宅法,是完全可以留住风水的,使家庭的日子过得顺顺当当,不出问题。疯老头子住在西北楼子里已经多年,总的来说还算顺当,只是在两年多以前的大跃进中,为了打破家庭之间的壁垒,铲除封建的家庭意识,实现各家各户四通八达,东面的墙被推倒了,南面的墙也扒出了一个豁口作了通道。于是,好端端的“宅法”被破坏了,风水留不住了,赵光哲就失了“家下”,没有了女人,只剩下了三个男人。
没有女人的家就像一座寺庙,除了和尚还是和尚,常常被一些女人当作禁地而不敢擅入。所以,赵光哲这个没女人的家往往被一些“闲人”当作笑料来讥讽。今年春天,有人用石子儿在他的大门上歪歪扭扭的写了一幅对联。上联是“一门三光棍”,下联是“父子六个球”。那是一些专好尖嘴溜猴的坏小子们,有意识戏耍他们、出他们洋相的歪招。对此,赵光哲甚觉不安。疯老头子的疯劲儿也上得厉害起来,他跑到大街上,冲着连部的方向唱他的《小白菜》,唱得人们心里腻烦。后来他就不断地用他的破粪筐,一筐一筐的往家撅哒树枝和柴草,撅回来插在被扒倒了的墙基处,以充作临时的院墙。于是他们的东墙和南墙就成了堆集树枝和柴草的假墙,有点像篱笆墙,又比篱笆墙厚得多。有点像一堆柴垛,可是又透风撒气,似有若无,既不整齐,也挡不住人。不过,那可是疯老头的“风水杰作”。
赵光哲在动手分隔开那两间北屋时,觉得林子早晚是要在外头成家立业的,现在偶然回来一趟、两趟,也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况且不是一个,是两个女孩儿在一起,形影不离,能出么事儿?所以他就没有安排林子睡觉的打算。可他却没想到林子突然下放回家,要长期住在家里了。
林子下放回家后,因为没法安排他的床铺,赵光哲也曾经有些着慌,他就想让林子在疯老头儿的小楼上居住。他耐心地说:“爸爸,家里添了几口人,林子没处睡觉了,就让他在你屋里安张床吧,让他住楼上,你……你还是住楼下,也好有个照应。”那疯汉忽然拧了个对头花,抄起粪叉子向赵光哲打过来,赵光哲连忙躲闪着走出大门。疯汉撵出去,厉声说:“狗屁!不行。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狗屁!不行。我是玉皇,我是龙王……”
疯汉不同意,赵光哲又能把他怎么样?他只要一出门就上锁,谁也别想进他的小楼。赵光哲再也没有别的房间让他们男女分开来住,也只好凑和、截就了。所无法回避的是,并无血缘关系的兄妹三人,已是男大女大了,同居于北屋一室中,仅有一帘相隔,会不会带来某种不便或方便?
“喂!你爸爸呀,孩子们都是男大女大的了,在一个屋里睡觉能行么?那一床竹帘子能管么用?我总是怕闹出事来。”
“唉!我也不放心,不过没有别的办法呀,咱就这么一座屋。你也别太担心了,两个女孩子了,又不是一个,不至于出什么事的。”
“你也是,收留了俺娘儿俩以后,就不该再留下英子。多一口人就多一些麻烦,俺也不知你是咋想的。”
“嗨!别这么说呀,还不是幸亏留下英子呀,要是光小惠一个女孩子,你就更不放心了。”
“嘿嘿!我有个想法,我倒是愿意把小惠嫁给林子,那样,咱俩做夫妻,两个孩子做夫妻,你想想,该多好哇!”
“倒也是。不过,夫妻不是捆绑的。得看看小惠和林子是不是都愿意。这种事,有一个不愿意的也做不成。”
“行,等着我问问小惠,你问问林子。只是那个英子有些碍事!到时候也正好可以送她走。”
“别这么说,我做事从来是说了就做,我已经把人家孩子留下作闺女了,就不能再让人家走。英子没爸没妈,怪可怜的,咱收留了她,不也是行好积德么!一个男人,吐口吐沫就是一个钉,红口白牙的,不能说话不算数,那种说了话用脚搓的事我做不上来。你也别后悔和埋怨我留下英子,到底林子和哪个女孩子有缘分,也说不准。现在是新社会,总不能像旧社会那样父母包办。等等看看再说吧,现在你先别把这事向小惠捅开。”

赵光哲在赵光明家里和他商量与程玉芬登记结婚的事。
赵光明说:“哥,登记的事儿好办,找两个人带上俺嫂子,去河西一趟,从那里写张介绍信来,你的信你自己写好后,你俩拿着两张介绍信,到公社办公室去领结婚证就行,只要登了记,那就是合法夫妻了。可是,你……你可得想好了……这个人到底行不行?林子都这么大了,他愿意不愿意?他要是不愿意就会出家忤,到时候打得人命天火的就难办了。再说,不光程玉芬,还有什么张小惠呀,蔡福英呀,她们对咱家,是不是‘死贴死向’呢?那小惠属于‘随娘改嫁’,没么不好的,那蔡福英却不同,她是你收留的一个要饭的,无根无头的,你对她了解吗?这个程玉芬更是无根无头的人。她们都是外乡人,咱不知道她们的来路,还得多长个心眼儿才好。人心隔肚皮嘛,一人做事两不知。过去有些放鹰的,和人家过不上一头半年就一翅子刮走了,落得个人财两空。肃反的时候,反右派的时候,那是反出来了多少坏人啊!那些反革命,那些右派,光男的呀?也有女的。我这不是多心,我不是党员干部嘛,咱不是烈属嘛,咱就得有点儿警惕性啊!当然了,看样子这三个人是河西农村来的,不一定是坏人,可至少也得弄清她家的出身成分和有没有历史问题呀!就这么登记我总觉得太仓促。不过,哥哥,咱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俩,我是不藏不掖,有么说么,说在我,听在你,不管你赞成不赞成,反正我是为你好,只要你下了决心就行,需要我办么事儿我都去办。只是,到时候你可别埋怨我不提醒你。”
赵光哲作为哥哥,虽然在弟弟手下当个统计员,属于赵光明的部下,但他们从小“在一棵树底下打干棒——谁都知道谁的准手。”听赵光明这么一说,赵光哲心里有了底儿。他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说:“你二爸啊,嘿嘿,你可以就从连部里派个调查组,到河西去调查调查,如果有问题呢,那就散伙,没有问题咱再商量登记,怎么样?”
赵光明觉得他哥哥给他出了个很大的难题,不答应吧,那是自己提出来的,答应了吧,又不符合一般的工作程序。全连三百多户人家,总不能对每个要求登记结婚的人都由公家派调查组去调查呀,要是从自己的哥哥这里开了头,今后就得都这么办理,那麻烦可就大了。本来是想在哥哥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阶级觉悟和政策水平,没想到竟揽来了胡萝卜蒿没处搁放了。于是,他连忙改嘴说:“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娘儿仨肯定都不会有什么问题,这调查嘛,就不用了。登记结婚就是了。”
赵光哲看他退下阵来,就说:“你二爸呀,既然这样,你就亲自和她跑一趟河西,到她那里把介绍信写回来,顺便打听打听情况,咱不就都放心了!”赵光明连忙说:“我……我?是该去,可我哪有工夫哇!这不,刚接到通知,到后天,还得去县里开五天会哩。要不就找个别人去?让赵飞去怎么样?”赵光哲听了,觉得只要坚持下去,他还得退一步,就不再说话,也不看他,只是抽闷烟。
一盏用泥巴掇住个玻璃瓶的洋油灯,泛着极其有限的亮光,映照着分别坐在两侧椅子上的兄弟俩,也影影绰绰照见了靠在西面床沿上的赵光明媳妇姚立琴。按当地风俗,兄弟媳妇在大伯哥哥面前是不能随便乱说话的,叫做“天大地大大伯大,大伯面前少说话。”否则,就是对大伯哥的不尊重,也显得没规矩,会惹人嗤笑,所以姚立琴一直没做声。可她听得很明白,知道哥哥想玩省劲的,赵光明却没明白过来,导致了谈话的僵局。姚立琴看出了这个僵持不下局面,不得不冲赵光明说:“你看你!咱哥哥找来的新嫂子长得多么漂亮啊!赶快结了婚,不就把那边的日子过起来了啊!省得咱哥哥孤零零的。这是咱全家的喜事呀!得赶快办才行。依我说呀,根本用不着上河西去开介绍信,从咱连部里给嫂子开一张就行。那公章咱哥哥自己攥着,何必再跑那些冤枉路?那公社管登记的人,他认的谁呀?还不是见信为准啊!”她又冲赵光哲说:“你说是吧,哥哥。”
她这番话说得挺实在,正中赵光哲的下怀,但他却仍不吭声。
赵光明明白过来了,如释重负,也想这么办,但他却不能当着哥哥的面让自己的老婆占上风,那不是说我***连个娘们儿也不如了么!于是开口骂道:“熊娘们儿!不够你的,男人们说话没你娘子们的事儿!上一边儿去!”先把姚立琴的话斩断,又冲赵光哲说:“哥哥,说也是,咱管那么多干么?别罗嗦了,你自己写好两张介绍信,去公社登记就是!”
真想不到,这样的“娘们儿见识”,比赵光明的大理论省劲得多。赵光哲用“少说话、多闷缸”的办法要求结婚登记,得到了弟弟、连长、支部书记的批准。
第二天,赵光哲自己写了他和程玉芬的介绍信,到公社里办了结婚登记手续,领取了结婚证。

《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本名: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冷雨热雪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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