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耍穷腚气死程玉芬,大四清赶下赵光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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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惠出事的那天早晨,人们把程玉芬劝回家,她一声也没能哭出来,就昏过去了,怎么叫也不答应,顿时,像死人一般。赵光哲慌了,“人慌无智”,拿不出主意来,只是立在床前喊:“他妈!她妈呀!快醒醒!”赵光明赶过来一看,立刻去卫生院请先生。先生请来了,说她是痰厥。老先生用针灸针刺她的人中**和十宣**,她仍然不清醒。先生便反复往她鼻孔里涂抹“五红灵丹”,又给他灌下一粒“安宫牛黄丸”,停顿一会儿,她打了几个喷嚏,手和脚慢慢有了知觉。程玉芬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的某个时分,第一个动作就是哭泣。老先生说,她这种“痰厥”,光靠药物是不能奏效的,她不能再生气了,需要好好休息,千万不能再受惊吓。
赵光哲心力憔悴,只是抽着旱烟流泪,没有心思去大队工作了,赵有佩带着一些干部们来看望,劝导他们。赵有佩说,丧事你们就不用管了,全有小堆里负责,要是在过去,你俩可以去烧几张火纸,可是现在都不兴了,别去烧了,那是老封建,这个……顾活的,别顾死的,只要哲奶奶不出问题一切都好办。赵光哲没了主意,只是频频点头,同意大队的意见。
夜里,程玉芬用极其低沉的语调问他,你相信报应么?赵光哲毕竟是男人,比女人心大。见他的女人活过来,心里松缓了些,就劝她说,人啊,早晚都得死。小惠死得虽然很惨,也忒年轻,可是她也不算太屈枉,因为她男人是和他一起死的,并不是把她一个人药死那男人还活着。而且她男人还给她报了仇,杀死了**她的坏人。赵祥昆算得上是个有种的男人,所以我说她不屈枉。只是那个赵祥昆实在不该在临死之前把英子也糟蹋了。他做了坏事以后自己自杀了,人已经死了,也不需过多的嗔怪、计较了。唉!人活着,也就这么回事呗。什么报应啊?日本鬼子杀死这么多中国人,他们遭报应来么?不是没有么。我知道,小惠一死,你心里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啊,可受不了也得受,咱得接受这个现实。再说,不是还有小翠和金钗长着吗,不出几年,又是两个窈窕淑女。你得听我的劝,受人劝,吃饱饭,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些俗话都是实话。这日子虽说不算很好,可有吃有穿的用不着求人,他二爸也常常给咱拿回油来,咱这日子是没有问题,这样的好日子咱得好好过。你要是想不开,出了事你让我怎么办?特别是还有两个孩子,你要出了事,两个孩子谁管?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着想啊。
女人说,他俩口子也忒傻,赵祥荆**了小惠,怎么没人知道呢,她怎么连我也不告诉一声呢?赵光哲就猜测着说,赵祥昆是坏分子,小惠是坏分子家属,他们总也没有出头之日。要是换个别人,是一定要把赵祥荆告到公社去的,可是他们不行,没这个权利,即使去告状也不会有人相信,而且那赵祥荆也不会承认。弄不好,只管败坏名声,解决不了问题。小惠她是无脸面和你说呀,她总怕咱解决不了,反给咱填上思想负担,那是他的一份孝心啊!这也正是赵祥昆要自杀的原因。他在临死之前说的那句话,“我很伟大”,有些道理,那也是他的真心话。你想啊,他要是不杀死赵祥荆,就没法为小惠报仇。他杀死了流氓,如果自己不自杀,早晚会被枪毙。他又不舍得小惠,就同小惠一同自杀了,好像都在情理之中……唉,这一切都过去了,其实都怪我,当初我就不该答应让小惠嫁给赵祥昆。
程玉芬不仅咒骂那个**小惠的赵祥荆,还常常怨恨“意见篓子”。她说,那家伙真是俺娘们儿的克星,小惠两口子的事都与他有关。他不光到处给小队、大队的干部们上意见、发牢骚,说风凉话,张开那臭嘴胡诌八道,还要管小惠的闲事。他要是不张扬小惠被**的事,悄悄的处理,也许小惠还能嫁个好人家。可既然小惠嫁了赵祥昆他俩就是夫妻,你还去管得什么闲事?他要不管闲事,赵祥昆也不会揍他,那赵祥昆也不会戴上坏分子的帽子,小惠就会和他好好的过日子,那就死不了。就是那个多事的“意见篓子”害死了小惠和赵祥昆。
男人说,你不能这么说,“意见篓子”是个白脖子群众,不党不团的没带紧箍咒,出身成分又好,谁能把他怎么样?小惠的死虽说和他有关系,可没有直接关系,而且他并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呀!也没有搞什么破坏活动啊!地富反坏右他都挨不上。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这个年头的事。没有这个“意见篓子”,也会有别的什么“意见筐子”、“意见篮子”,你怨恨他是没用的。别管他的事,咱还得过咱的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你看,金钗的小裤子都脏得像抹布了,你也不知给她洗洗。俗话说,治气不养家,养家不治气,给别人治气总是会耽误过日子的。程玉芬仍然想不开,只是哭,呜呜呜呜……俺小惠怎么这么命苦啊!
谁也劝不到她心里去,一看见小惠的衣服,她就抱起金钗哭个没完。金钗常常喊错了,把“姥姥”喊成“妈妈”,更激起她的一番哭嚎。慢慢的,人憔悴了,消瘦了,还算得上丰腴的脸庞,慢慢变得颧骨突出、两眼凹陷,满脸皱褶。
若干天以后的一个傍晚,程玉芬把小翠和金钗闪在家里,自己拖着虚弱的身子,要去大队的电磨上背回磨好的地瓜面。路过“意见篓子”的门口,就看见围着一群人。“意见篓子”正在给人们讲他的牛皮理论:
“‘哲’字怎么讲啊?就是一个‘折’字下面加一个‘口’字。就是说,这个人的嘴折(音,舌)了。一个人折了嘴巴还能说话呀!当然不能。所以,凡是取这个名字的人,早晚都得变成哑巴,说不出话来。比如,叫赵有哲的,叫赵祥哲的,叫赵光哲的,都是不吉祥的名字,摊不着好事儿……没看见那个叫某某哲的人家里总也不得安生啊!”
他,这明明是在诅咒、奚落赵光哲呀。程玉芬听不下去了。
她却怕他,不敢去管,怕惹出祸端来。走开不管吧,就显得没有脸面,总也忍不下这口气。忽想起赵祥昆被打成坏分子就是他作的孽,他就是害死小惠的坏人,就觉得需要制止他。于是,他笑着冲“意见篓子”说:“赵祥楼啊,你哲叔怎么得罪你了,你就咒他变成哑巴!他成了哑巴对你还有好处么?快回家去吧,别在这大街上嚼舌根了。”
“意见篓子”历来不是吃茬,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亵渎他的话,堂堂一个“理论家”,岂能被一个妇道人家堵住嘴?更何况他自恃有功于社教,瞧不起妇道人家!所以,立刻就冲她来了:“我说哲婶子啊,你老人家那耳朵比驴子还长得长,我只说了一个‘哲’字你就心惊,你心里惊得么?我不过是举一个例子说汉字呀,碍着你什么事呀?天下叫某某哲的多的是,光你家有啊!你既然接茬,咱就得说个过来过去,还赵光哲哩,一个旧社会给资产阶级卖命的残渣余孽、狗腿子,剥削人的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大队会计么?就连党员的边也不沾,就管钱管账管物料管粮食,什么事儿他都管,莫非他还能管住我这张嘴不成……”
“意见篓子”一发作,声音很大,惊动不小,人们以为是打架,争相来看热闹。正赶上下坡的人多,大街上很快拥满了人。程玉芬想赶快走开,却调不过脸来,脸上抹不开了,只得哀求着说:“赵祥楼啊,俺闺女刚刚死了,俺惹不起你,一直躲着你呀!俺害怕你行不!俺一个妇道人家,不会说不会道的,你就少说一句,让俺一马还不行么!”面对这么多人,“意见篓子”正好得了架子,正是他卖弄嘴皮子的时候,哪管程玉芬的哀求,就“支鼓掌板”、敲敲打打、“借腿搓麻线”,之乎者也地咆哮起来:
“哲婶子啊!没听那歌里唱的么,工人阶级硬骨头,吃饱了骨头咱们走走走。吃光了人的肉还不算,还得再啃他的骨头。光那工人阶级呀,不是还有农民么,农民的肉是不是更好吃?咱可是没吃过,听说哲婶子和小惠吃过人肉,许多的河西人都吃过。哲婶子呀,那人肉是不是比猪肉香得多?孔老夫子说过,老而不死是为贼(则),我他妈也四、五十岁了,离死也不远了,可是我还是不能听孔孟的话,死也不做贼。可不能像赵祥昆,临死还得和人家有夫之妇睡一觉、做阴贼。什么***苟富贵勿相忘,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也。那小惠是怎么死的,街坊邻居们清楚、对门两邻明白、老少爷们都是知道的,那是四类分子赵祥昆把她药死的,那是阶级斗争,是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和我有么关系?我没有**妇女的毛病。你骂我‘嚼舌根’行,你是长辈,我骂你可不行。可是也不能因为我不骂你,你就找不着兔子把狗吃。你的孩子死了,你疼得慌,我就不疼得慌啊!谁不疼得慌!疼得慌归疼得慌,你也不能胡乱找算啊!你不恨四类分子赵祥昆,反倒怨恨起我来了,你还有一点起码的阶级立场么?你把闺女嫁给刑满释放分子,瞑着眼的跳枯井,个人的阶级斗争觉悟低,还能怪别人啊,到后来,让阶级敌人害死了,就想找算我,你以为我好欺负哇!我赵祥楼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坐得正、立得直,不偷不摸,不抢不夺,不诈不骗,不奸不淫,不赌不嫖,爸妈就这么生的我,不像你家,一个儿子娶俩媳妇,又是子弟玩友,又是唱洋戏,火火燎燎、扬扬霍霍的,一时的痛快,误不了奸的奸,淫的淫,出尽洋相,还有脸当干部,搞社教、搞四清?你先清清你自己再说吧!别看今日闹得欢,当心明日拉清单。太阳不能光晌午,月亮也有阴天时。我读的书多了,就凭你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把我咋样!没听说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没听说么,得时的狸猫猛如虎,落时的凤凰不如鸡。哈哈,大小当点官儿,强似抽旱烟儿,你家里的官员有的是,真是官员大丰收哇,可是你知道那‘官’字怎么写么?上面一个宝盖儿,下面是两个半边‘口’字。为么用两个半边‘口’字呀?凡是当官的,都是捂着半边嘴说话。捂着半边嘴还能说实话吗?不能。所以都是说瞎话,对上说瞎话,对下也是说瞎话,欺上瞒下,没有实话。哲婶子呀,我可不敢和你讲理,我讲不过你,我还能有理呀!当官的才有理,我这等草民百姓是不配有理的。你没看见啊,那个‘理’字的左边是一个斜着的‘王’字,就是说王者有理,非王者没理。什么是王者?当官的都是王者。所以我就没有理了。所有的理都是当官儿的,都是你家里的。没听说么,操行无常贤,仕宦无常遇,贤不贤才也遇不遇时也!哈哈哈,你还找算我?去你的吧!回家抱孩子去吧!……”
“意见篓子”的大理论历来是先声夺人、乱声夺人、多声夺人、高声夺人,他的嗓门儿高,声音也大,音调儿浑厚,铿锵有力,可以足足地把对方压住,而且对方不论多么着急或是说什么内容,他都不理睬。他也不管什么逻辑、不逻辑,一味的用自己的气势,按自己的想法,把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严严密密的抛撒出去,一股脑地挥霍出去,就像一场沙尘暴,铺天盖地的卷过来,让人找不到说话的缝隙、插不上嘴。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甚至自相矛盾,文白夹杂,东拼西凑,即使有几句正经话,那也是不知从哪本古书上抢过来的,根本不合乎他的主题,只是起一个让别人听不懂、插不上嘴的作用。他那古言古语加上歇后语,俚语、俗语、谚语、自造语混响成一片,让人总也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他这一招,仅仅让人插不上嘴的这一条,他就成了“一面子理儿”,那理儿都是他的,别人再有理也是不顶用的。他就成了口头胜利者。漫说妇道人家程玉芬不是对手,即使大队里的干部也怵他三分,只好不“旮旯”他,不“络络”他,不招惹他,躲着他,任他去胡说八道。更加可气的是,赵祥昆曾经把他打得住了院,也没有接受教训,没有丝毫改变,依然乐此不疲,甚嚣尘上,美滋滋的充当着落花屯的理论家。
程玉芬本不想与他争理,可是躲不过去了,无意中撞上了这个刺头,当众蒙受了“意见篓子”的欺压。她要是走开,就不知道他说么,听着,受不住,反驳,又插不上嘴。使“意见篓子”的臭嘴皮子、牛皮理论和咄咄逼人的火气,无情的发泄在了她身上。有的在安抚程玉芬,生怕她受不住,抓着她的手拉她回家,却拉不走。有的在为程玉芬打抱不平,说程玉芬才死了闺女心里不好受,应该怜悯她。有些妇女看见她脸上那痛苦的样子心疼地说,看,哲婶子想闺女想得都老了许多,几天工夫就像长了十岁。也有些人不顾程玉芬,嬉笑花生的为“意见篓子”的牛皮理论叫好喝彩。一时间,讥笑声、嘘声、抱怨声,也有怜悯她的话,在大街上混响成一片。
在这拥挤着一大堆社员的大街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受了这么多侮辱和奚落,还挂带上了全家几乎所有的人,家中那些本来算不上问题的事情,在“意见篓子”的嘴里一律变成了大罪过、戏耍词,程玉芬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忽然一阵眩晕,踉踉跄跄,站立不住,沉重的身子向一侧倾斜过去,又一次昏厥了。幸得人们把她扶住,没有跌倒在地上。人们见到程玉芬待死的火势,都有些害怕,一些人把她架着送回家去。

程玉芬一夜没醒。
第二天,程玉芬醒过来了,赵光哲在一旁伺候着她。她说,千刀万剐的“意见篓子”,忒欺负人了。我没招他没惹他的,就对我施起威风来,真倒霉。我本来是去电磨背地瓜面的,正好碰上他糟蹋你的名声,只想好言相劝,不想和他打嘴仗,可是,我就好像没有说话的权利,说什么都是过错。他就上起‘纲口篇子’来。这是什么世道啊!呜呜呜……
赵光哲猛一回头,看见她正在穿衣服,可是头发不像她了,吃惊道:“你,你,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程玉芬慢腾腾地穿好衣服,下床照镜子:“啊!白了,全白了!我的头发全白了。”
程玉芬的满头黑发,在一夜之间全变白了。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赵光哲心疼她,就说,我不去大队了,你这个样子,我总不放心。程玉芬说,不要紧,白了就白了呗,这几天我就像过了好几年,能不把头发愁白了么!唉!反正我不会去死的。我要死了,谁管小翠和金钗呀!随说着,就给两个孩子穿好衣服。赵光哲叹口气说,唉!说得是。
赵光哲心疼地捋了捋她的满头白发,叹口气说,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啊!赵祥昆把他揍了一顿,就成了反革命。咱是既惹不起他,也躲不住他。住在一个庄里,碰碰磕磕的,总也不能光躲着,总有躲不住的时候。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忍下这口气,自认倒霉了……他这样的人不是有的是么!他就是一个普通群众,是群众的一员啊!得罪了他就好像得罪了群众。不过你要相信,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好报的。

过了几天,程玉芬想念死去的小惠。她把小翠和金钗交给姚立琴,拿了一刀火纸,向小惠的坟上走去。她在小惠的坟上烧完了那刀火纸,就哭起来。她哭得很痛,边哭边说,小惠呀,你怎么离开当妈的就自己走了呢!你这一死,还让我怎么活下去。你亲爸死的时候,我是答应了他的,我答应他一定要把你养大**,找一个好主儿。可万万想不到你走在了我前头。你不能算没找到好主儿,可你的命担不起这份福哇!没有福气的孩子啊!早知现在死,还不如不过黄河死在老家呀,如今你让我当妈的怎么办啊?
小惠的坟头上不知怎么就斜插着一束早已凋谢了的凤仙花,花朵已经被无情的霜打得“焉悠了”、枯萎了,叶子也熟烫了。
苍茫的大地笼罩在苍茫的穹庐下,血红的夕阳在一束一束可怕的光线中坠落着,西边的地平线上红得令人身心颤抖,红赤赤的霞光把小惠的坟头映照成了模糊的血肉,萧瑟的秋风吹拂着程玉芬的满头白发,火纸的灰烬在秋风中鬼魅似的飘舞,飘到周围那一片被霜打焉而尚未收刈的地瓜秧子上。
她看到坟头周围的地瓜秧子,心里就发颤。如果当时有这宝贝东西,他也不会饿死,他也不会把桂芳的尸首从坟里扒出来,剥下她的肉让我和小惠吃。我们娘儿俩吃了桂芳的肉就犯了罪,我们就活该遭这报应。所以我们就不能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应该尽早到阴曹地府去找那姑娘赎罪。可是,那并不是俺娘儿俩亲手干的事呀,不是说“不知者不怪”么,桂芳啊,你怎么怪罪起俺们来了呢?对,桂芳那孩子挺倔强,她宁可饿死也不出来讨饭,是她的倔强脾气在作祟,不管我们知道不知道,就一股劲的报应起来了,使俺那闺女死得这么惨,比饿死的桂芳还要惨。既然命运是桂芳这样安排的,我不需要再挣扎了……
有几个收工的女社员走过来,看见她的黑头发一下子变白了,换了个人似的。心疼她忍受的煎熬,怜悯她失去闺女的悲伤。都是女人,个个动情,抹着同情的泪,劝她不要再哭了,哭是没用的,要领她回家。她却说小惠已经变成了阴魂,怕见太阳的,要等到太阳落下去她才能和小惠的阴魂告别。女社员们劝不走她,只得一步三回头的慢慢离去……太阳已经落下去,最后一批收工回家的社员,硬是把她劝回家来。
回家后,赵光哲让她盖上被子睡觉休息。人们同情得叹息着纷纷离去。
赵光哲叫她起来吃晚饭,她说不饥困,不想吃。赵光哲又给他泡了一碗桃酥,放进一把调羹,端到床前说,你吃一口吧。程玉芬说,不吃,什么也不吃,只是想睡觉。赵光哲就说,那,你就好好睡吧!睡醒了再吃饭。赵光哲也没心绪吃饭,只打发两个孩子吃完饭,让她们睡下,自己就躺在程玉芬的身边朦胧睡去。
下半夜,赵光哲觉得身子里边热乎乎的,用手一摸,原来是小金钗尿了床。她晃动了一下程玉芬说,你看看,金钗又尿床了,你去给他换换半褥子。程玉芬没有动弹。赵光哲就说,噢!你累了,我来吧。他起了床,给金钗换上半褥子,又把了把她,也把了一次小翠。两个孩子都尿完了,他躺下再睡。
赵光哲习惯的把一只手搭在程玉芬的胸膛上,忽然觉得她的身上发凉。就去晃动她,边晃边说,你醒醒,你的身上怎么这么凉呢?程玉芬没有说话。
赵光哲慌了神,连忙拉开电灯去看她,只见她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很大也很吓人,而且只有白眼珠,半张着嘴巴。他大声喊:“你妈呀!你姥姥呀!快醒醒,你是怎么了?”可是,程玉芬没有醒来。
程玉芬死了,赵光哲十分悲痛,没了主张。他,已经处理不了丧事。
程玉芬是被“意见篓子”气死的,逼死的。可是中国有规矩,打死人要偿命,气死人从来不用偿命,就像吹牛皮不用纳税,也像懒汉必须吃救济,一个样的理儿。所以,“意见篓子”是没有罪过的。
程玉芬死了——一个连虚岁才五十的女人,一个曾经吃过人肉的女人,一个曾经逃荒要饭来求生的女人,一个曾经给赵光哲带来欢乐的女人,一个改嫁后决心恪守妇人之道的女人,一个做不出惊天动地大事迹的民间普通妇女。
程玉芬死了,与她的小惠一前一后的死了。死掉两个河西来的要饭女人,对于落花屯大队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赵可新、赵祥昆死去一样,天上的月亮照样按时把节的月圆月缺,河边的野花野草照样一岁一枯荣,催动社员上坡干活的钟声照样按时敲响。只是,她们撇下了两个没妈的孩子继续走着她们已经走过的路。孩子就是根,有根就发芽。
拂晓时分,姚立琴把两个还在熟睡的孩子抱到自己家里去,瞒着她们,希望不让她们知道程玉芬的死。
置办丧事就有赵光明负责。人们提议要通知赵祥林回家奔丧,理由是他应枝应份,应当由他来开支丧资,“顶灵摔瓦”,继承物业。可是赵光哲不同意,赵光明勉强同意了。有人自报奋勇,坐上公共汽车去找他。去的人第二天才赶回来说,没见着赵祥林,他传过话来说,程玉芬不是她妈,她妈早就死了。
乡间惯例,没有儿子“顶灵摔瓦”,就不能成其为“丧局”。有人主张让小翠“顶灵摔瓦”,理由是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可是却遭到大部分人的反对。有人说,一样?一样就没有穷汉了。
赵光哲痛恨赵祥林六亲不认,赵光明也是骂骂咧咧。后来有赵光明做主,不再置备丧局。只是让木匠为死者打一个床篦子,在第二天不声不响的埋葬了。有人说,儿子出去当了干部,就等于没有儿子了。也有人说赵祥林,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儿子不到场,死了不发丧,程玉芬被潦草掩埋,烟烟熏熏。

听说程玉芬死了,英子极其悲痛。她很想去哭一场她的大妈,可是她自身难保,没有脸面去,没有勇气去。她只是在自己的屋里为她烧了一盘香,磕了几个头,偷偷的哭过一场以示悼念。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蔡福英感到恐惧、寂寞和冷酷。如果再呆下去,自己也免不了这种悲惨下场。忽想起一句话,“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走,我就可以活下去,不走,就是死路一条。不行,我得活下去。我得走,我得去打听我哥哥的下落。哥哥,你在哪里?
一个“走”字,在蔡福英的心里生根,她终于下了最大的决心,要离家出走。她悄悄地,简单地,整理了一点行李,打算不让爸妈听见,不辞而别。
那天夜里,他凝视着正在熟睡的小福子,流着伤心的眼泪亲吻着他:“儿啊,妈妈要离开你了,永远不回来,你就跟你奶奶爷爷过吧!好好听话,快快长大。儿啊儿啊,长大了……千万别学你爸,你爸是个畜牲。”
她给小福子盖好了被子,泪水洒在被角上。可是,小福子却要翻身,继而又掀开了被子,伸出他那根稚嫩的小胳膊来。蔡福英重复给孩子盖被子时,眼泪竟洒在孩子的脸上。小福子立刻用手去抹脸。懵懵懂懂的,叫了一声“妈妈”,一下子搂住了她的脖子。她只得把他抱起来,揽在怀里,抹去滴落在他脸上的泪。小福子早就断奶了,她忽然觉得在临走之前,需要最后给孩子喂一次奶。于是,把奶头儿填进孩子嘴里。睡梦中的小福子,似乎忆起了吃母乳的幸福时光,居然衔住奶头儿**起来。蔡福英的眼泪再一次洒在孩子的脸上:“儿啊,好好睡吧!妈妈就要走了。这是妈妈最后一次给你喂奶,今后你再也吃不到妈妈的奶了。儿子啊,好好吃一口吧!”她看看孩子吃奶的样子,一时舍不下了。又说:“可是,妈妈舍不下你呀!呜呜呜……”一会儿,孩子像是吃饱了那根本就没有奶水的奶,不再**了。她慢慢抽出奶头儿,用手轻拍孩子的后背,使他安睡。然后放回床上去,盖好被子……孩子坦然熟睡了,她轻轻一跺脚……狠狠心,擦干泪……凝视着亲生的儿子,走出屋门。这是生离死别,她的泪覆盖了眼帘,看不见前面的路经,乌黑的天,也看不见了电灯下的面的儿子了,啊!我的儿,妈妈舍不下你。他忽的一声,折回来,趴到小福子身上流泪,然后,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屋……
终于,蔡福英狠狠心,流着泪,不敢再回头,毅然走了……

“社教”正式的改称“四清运动”了。点上的运动叫“小四清”,面上的运动叫“大四清”。如果说小四清是吹响了摧毁四类分子阶级阵营的号角,那么大四清就是向四不清干部射击的猛烈炮火。“大四清”犹如雨后的地瓜秧,以根为墩,以秧为藤,向四面八方辐射、蔓延开来,很快就覆盖了广阔的田野。小小落花屯大队进驻了50多名四清工作队员,把所有干部赶上“楼”去,一个一个挨着审查,对过了关的,允许“下楼”,没过关的,留在“楼上”挨批斗、写检讨。
当然,赵有佩这种大搞资本主义“三自一包”的领导干部,必须“上楼”进行内查外调,主要是看他搞“三自一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动机,看他有没有阶级敌人在幕后支持。幸亏他的亲戚们都是贫下中农,他的家庭出身,追上八辈去也都是老实巴脚的农民,所以他很庆幸,只对“多吃多占”的问题做了退赔,在“楼上”只呆了一个多月,就检讨完了,“下楼”来了。
赵光明也很庆幸,群众对他没有意见,他又曾是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基层领导人之一,营造过三面红旗的辉煌,对发展社会主义集体经济有贡献,阶级路线划得相当清楚,所以他只在“楼上”呆了半个月,就“下楼”了。
很可惜,赵光哲没那么幸运。他在一次会议上发言时说了一句犯禁的话,他说:“在饿死人的那几年……”他的话没说完,工作队的人就立刻斩断他:“停停停!你说什么?哪里饿死人了?”赵光哲说:”1961年啊,那不是大跃进以后,没了饭……”
工作队的人立刻说:“我看赵光哲有问题,他竟敢当面造谣生事,说什么‘饿死人的那几年’,自从解放后,饿死过一口人么?没有。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不许饿死一口人的,这不是造谣生事、胡说八道吗!不行,必须对他进行严格审查!”
于是,工作队对赵光哲进行了一番内查外调。查出来四个重大问题。第一、在他的历史上,做过资本家的账房先生。那是剥削阶级的附庸和狗腿子,属于政治历史上的污点;第二、社会关系上,他的闺女女婿赵祥昆,有两条人命,是个畏罪自杀的坏分子,属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赵光哲曾经支持过赵祥昆与张小惠的婚姻,所以他就是阶级路线不清;第三、他对现实不满。造谣生事,常胡说饿死人的事,甚至造谣说他媳妇曾经饿得吃人肉充饥,千方百计诬蔑社会主义,诋毁三面红旗;第四、他的账目不清,有五毛钱他说不清楚,实际上是贪污了。
工作队长说:贪污问题,不论钱多钱少,性质是一样的,一切贪污都是犯罪。贪污五毛钱与贪污五百块钱,性质是一样的。这四个问题足以证明赵光哲的思想意识是多么样的肮脏和反动。一个生产大队的财经大权,抓在这样的人手里很危险,属于混进革命队伍中的赫鲁晓夫式人物,必须清理出去。于是,工作队撤销了他的大队会计职务,回到小队里去当社员。他就成了一名“四不清下台干部”。

作者注:《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本名: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冷雨热雪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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