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吃人肉充饥饿死前夫,打电话汇报认下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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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吃人肉充饥的程玉芬,正在赵光哲的屋里过夜。
程玉芬为自己吃人肉的事悔恨得如同犯下滔天大罪,不时地拍打着自己的肚子向面前的男人做解释。她说,俺那个男人虽然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可是实在没有办法,为了我和小惠活下去,他就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来。我们邻居有个桂芳姑娘很要脸面,宁肯饿死也不出来要饭,就饿死了,小惠他爸就和几个人把她埋葬了。到了晚上,她爸一个人偷偷来到桂芳的坟上,把尸首挖出来,用刀子剔下她身上的肉,放在柴筐里背回家。他瞒着我不说实话,只是说弄了一些牛肉来,让我把牛肉剁碎,掺上些屋檐草,让我和小惠兑和着吃几天。我和小惠都吃了,可是他说不饥困,坚决不吃,他只是吃点咸菜喝一些凉水充饥,躺在床上不再动弹。等我们接近吃完那些肉的时候,他的腿就肿得很粗了。他在临死之前才对俺说了实话,然后就逼我带上小惠出来要饭。他说只要过来黄河就会有饭吃,逼我一定要嫁一个好人家。他说,小惠已经不小了,也该找主儿了,让我给小惠找一个不挨饿的好主儿,嫁出去……
赵光哲听了,没有反感,没有讨厌,只是唉声叹气。他非常同情她的不幸遭遇,赞成她出来要饭求生。程玉芬看见他的眸子里闪烁着怜悯与亲热的光,那是一种柔情。
自从赵光哲的老婆在“放卫星”、“搞夜战”时突然死去,他就成了一个鳏寡男人。他是个“正南巴北”的男人,不会去调戏不是他老婆的女人,不会去占任何女人的便宜,所以两年多来他没靠到过女人的身子,没得到发泄。现在,一个是“蓄性待发”的孤男,一个是“求生待嫁”的寡妇,互相冲动起来,那床上的阴阳世界就难分你我,真可谓风光旖旎。
这屋里确实需要一个女人,需要一个不算太老气也不能太年轻的女人。这个年龄组中失去了男人的女人,在当地很难找到合适的。面前这个女人是自己要饭送上门来的,长得好看,年龄相当,只带一个女孩,不需费劲就可以填补空缺,赵光哲认为这屋里需要的女人正是面前的程玉芬。
赵光哲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光着身子,爬到床头上,从箱子底上拿出一只银手镯递给程玉芬。这银手镯的对口处有两个很大的银疙瘩,沉甸甸的,正面雕刻着很秀美的龙凤图案。这是宋朝留下来的古董,过去,很值钱。如今,最值钱的是吃的东西,可能,这只银手镯比不上一块地瓜值钱。现在,不论是纸币还是硬通货,都极大的贬值了,失去了它应有的威风,因为金银珠宝不能充饥、不能拯救人命。
他把那只银手镯给她戴在手腕上,她就对着灯光仔细照看,一时间银光满屋。她说,俺不过是个要饭的,根本不配带这么珍贵的东西,只要有口饭吃,只要你不嫌俺是要饭的,当人看俺,俺就心满意足了。赵光哲说,我知道这东西已经不值钱了,给你带上是为了表示我的心意,让它做咱俩的订婚礼物,从此你就是我的媳妇了,我就是你男人了,我一定能养活你,一定能养活小惠,从此不会再挨饿。
赵光哲的房间比较陈旧和混乱,泛红的洋油灯以它微弱的光照见了室内的颓萎。木棂窗户上,经过长年风吹雨打而透风撒气的窗纸上,浸染着一些如同写意山水画那样的斑纹。白色的石灰墙,早已被无情的岁月锈蚀、扩散成一抹灰褐色,昏暗无光。墙上揳着的一些木橛子上,挂了几把镰刀和一绺绺旱烟叶。屋当面一侧,那些破衣烂蛋、地瓜秧子、草要子和秫秸箔之类,胡乱地竖在墙角处,堆积在地面上。然而,房顶上的檩梁木架和把砖椽子却依旧排列整齐。
他们的床上,两头都放着一个“绣顶枕头”。何谓“绣顶枕头”?那是传统的大枕头。它有大约一米多长,用蓝色的粗布做成,里面装满了柔软的麦糠,像个圆圆的布袋筒儿,枕头的两个顶端,缝着绣花的锦缎用作装饰,所以叫“绣顶枕头”。结过婚的人,床上都有两个这样的“绣顶枕头”。这种枕头,因其很长而能容得二人同枕共眠,所以,两口儿不论睡在哪一头都行。两口儿睡觉,平时都是分睡在两头,一人一头,互相通腿儿,需要“共枕”时,不论在哪一头都可以共枕。赵光哲和程玉芬就是睡在这样的“绣顶枕头”上的。
她把那个被弄得歪歪扭扭的“绣顶枕头”捋得顺直了,抚平了上面的枕头护布,把一床薄被铺开,盖住两个**的身子,共枕在那个“绣顶枕头”上相拥着说:“我会把这房间慢慢收拾好的……”
“小白菜呀,黄又黄,十三岁上,没了娘啊……”西北屋里的疯老头,开始“演唱”他的“夜半歌声”,这是他每天夜里都必须温习的“功课”。唱过八遍《小白菜》,疯老头儿进一步提高了嗓门儿,喊口号般的念起了他的诗:
“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疯老头是赵光哲的爸爸,名叫赵志奇。他的诗,是从一张旧报纸上学来的。这首诗虽然非常时尚、非常跟形势,可是在这深更半夜“朗诵”起来,却像狂躁的呼喊和撕心裂肺的挽歌,也像廊坊里的鬼哭狼嚎,令人毛骨悚然,吓得程玉芬紧紧地搂住了赵光哲。
一会儿,叽叽喳喳的麻雀叫醒了天地。

麻雀,在当地叫做家雀,不论是“麻”字还是“家”字,都表明着它们的数量之多。原来的它们,整天价漫天飞舞,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是一个相当庞大的鸟类家族。当然,鸟类家族也是需要吃饭的。它们大量吞食庄稼的籽粒,与人们争夺宝贵的粮食,就激起了人们的愤怒。前几年,领导上就把麻雀同老鼠、苍蝇、蚊子一起列入了被消灭的“四害”之一。三年前,乡政府组织了万人大游行,向“四害”宣战。男女老少高举着镢头、锄头、铁锨、禾叉、叉把扫帚等农具,高喊着“除四害”的口号,逶迤拖沓的行进在大街小巷,像整整一溜长蛇阵。万人大游行连续进行了一个星期,除四害的重要性就家喻户晓了。乡政府做出规定、下达任务,每个人每天必需上交十只苍蝇、十个蚊子、三只老鼠、五只麻雀,多交了有赏,完不成任务受罚。计算上缴“四害”数字,都是有规定的,比如两条麻雀腿儿就可顶一只麻雀。完成任务后,多上交两条麻雀腿儿,可得到赏金二分钱。于是,男女老少齐下手,千军万马捉麻雀。特别是那些半大小子,成了捉麻雀的精兵强将,一个个白黑夜战,“蹬墙爬屋”,“寻巢掏窝”,觅踪缉拿,捉得的麻雀一串串,一筐筐,兴奋地剪掉它的两条腿儿,争先恐后的拿到乡政府去请功领赏。运动进行了两年多,麻雀越来越少,轻易见不到了,它们似乎已经灭门绝后了。可是,偏偏又在去年,上级忽然发现麻雀家族不光与人争吃粮食,还灵巧的飞行着,吃掉了庄稼上的大量害虫,为庄稼的丰收立过功劳。
这一发现,惊动不小,1959年中央向全国下达命令,要求立刻停止捉拿麻雀,并把麻雀从四害的黑名单中剔除,让臭虫来顶替麻雀的“四害”位置。这时,麻雀的数量已经极其稀少了,很像是一网打尽了,有人担心它们的复原。可是“天不灭雀”,侥幸存活下来的少数麻雀,居然又以惊人的速度,迅速繁殖生长,仅仅一年多工夫,麻雀的数量就又恢复到了原来。到了现在,社员饲养的公鸡、母鸡基本上被收购殆尽,为国家顶债了,辽阔的乡村已经听不到公鸡打鸣,只有这堪称烈烈悲壮的中华麻雀,无怨无悔的担负起了公鸡啼鸣的职责,为漫漫长夜的复明叽叽喳喳的鸣叫,叫醒了昏黑不明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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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雀喳喳,待一霎霎”。过了“一霎霎”,赵光哲和程玉芬起了床。疯老头儿起得比麻雀还早,早早的撅着粪筐出门去卖疯卖傻了。赵光哲就到连部里去忙他的账目了,家里就剩下程玉芬和她的闺女张小惠。
程玉芬插好大门,把睡在北屋里的小惠叫醒,娘儿俩就忙活起来。其实也没么好忙的,没有做饭的活儿,不过是在四块砖头支起的一个临时小灶上,座上一把壶,燃烧几把柴草,烧点开水喝。她们把那些摊在院子里的白菜叶子,用木杈翻动一遍,让它干得快一点,以便收藏起来,必要的时候煮着吃。再就是把屋里的那些草要子捋顺了,把麦穰弄到屋外面,把一些用不着的“破衣烂蛋”归并起来,用鸡毛掸子掸去大桌子和“搁几板”上的尘土,扫扫屋当面。这是两个勤快女人,她们的勤快不光因为他们是女人,更因为她们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家。
娘儿俩那讨饭用的打狗枣树条和破旧的筐子已经弃之不用了,才来了不足两天,吃了几顿饱饭,就再不是那蓬头垢面的要饭模样,俨然是这菜园人家的女主人了。娘儿俩都觉得已经逃过了一场被饿死的劫难,那男人口口声声说一定能养活她们,虽然尚不知他用什么办法养活,可从他的口气中就能得到安慰,她们觉得赵光哲是个说到做到、顶天立地的好男人。
她们能从这个被毁掉东墙和一部分南墙的院落中,体察到这个院子曾经被某种激进的意志所摧毁,显出一些颓败和凄凉的气息。对于室内的家具,程玉芬有些诧异。她听赵光哲说他们的出身成份是贫农,可是从屋里却看不出贫农的样子来,她不知道一个贫农家庭哪来的这种很大又很结实的木头床,怎么会有大漆漆过的搁几板、八仙桌和罗汉椅子。这些家具不仅上了大漆,还雕刻了许多花纹。这种老式家具虽说不时兴了,而且上面的大漆已经有几处脱落了,露出斑驳的枣红底子来,带给人们的感觉是极其陈旧的,甚至是对万恶的旧社会的痛苦回想,但是,它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某种似乎曾经富贵的神秘历史。程玉芬就猜测着,这些高贵的东西可能是土改时上级分配给的。
她把她在河西时的家庭与这个家庭相比,那就没法比。她那个河西的家里别说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就连睡觉的床也是用土坯垒起来的土炕。吃饭的那张破桌子只有三条腿儿,用一些坯块支起来充第四条桌子腿。吃饭的座位也是用土坯支起来的,土坯上放一个草垫子。她和她的前夫就是坐在土坯垒起的座位上,度过了一个个苦难的、清贫的日日夜夜。她们吃饭用的都是黑碗,有几个黑碗的边沿上残留着被碰伤的灰白色茬口,吃饭时一不小心就会划破嘴唇。许多年前小惠还很小,这种碗就曾经划破过她的嘴唇。现在,这一家却是用白瓷碗吃饭的。白瓷碗的边沿整齐,比起黑碗来要高档得多、高贵得多。
不过,她没有发现他的粮食瓮,也没有发现粮食囤,尚不知他们的粮食藏在哪里。对!这几年用不着自己储藏粮食了,一律吃大食堂了,谁家也不可能储藏粮食。但是,她不会因为看不见他们的粮食瓮和粮食囤,就怀疑赵光哲养活她们的能力。程玉芬感到这是个富庶之乡、救命之乡。虽然大跃进的痕迹,斑斑点点的残留在一个个农家小院里,可它还是一个有白菜、萝卜充饥的好地方,她就下决心在这里定居下来,和她的小惠死心塌地的守着这个家,守着赵光哲,相信一定会有饭吃。赵光哲就是她们心中的天,听他的不会错。
小惠和她妈打完水,擦桌子抹板凳一阵忙和,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只剩下那间西北小楼因为疯老头儿锁着门,无法去整理。小惠就说:妈,俺爷爷怎么老是锁着门呢?我想去给他铺铺床。她妈说:散(算)了吧,夜来过午我也想去,可他总是往外推我,不去整理也罢。
“大娘大爷呀,救命啊……大娘大爷呀,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吧,救……救……救命!”这声音有气无力,似在呻吟。细听,是个柔弱女孩儿在门口乞讨。
如今到落花屯来乞讨的河西人太多了,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人,络绎不绝,赶上门来要饭吃。所以她们不敢随便出门去打发要饭的,只把大门插得紧紧的,给要饭的人以“家中无人”的暗示。按理说,庄户人家过日子,大白天是不可以插大门的。设若大白天插上大门,就好像这一家绝了人烟似的。可是,现在不行了,程玉芬知道要饭的人太多了,你要是敞着大门,那些要饭的人就会一拨接一拨,一茬接一茬地拥上门来,就打发不过来了。所以她还是把大门插上了,赵光哲要是回来,会自己从外面拨开进来。于是,许多要饭的人来到门口,叫上几声大娘、大爷,没人去开门,只好走开,另寻别处乞讨。

要饭的乞丐当然是最下层的人,不论是新社会、旧社会都一样。所不同的是,旧社会那些要饭的,有时是一种职业,常常会组织起一个很大的丐帮,对一个个村子,一户户人家进行包抄,用一些软硬兼施的手段逼迫人们,特别是逼迫大户人家施舍,若不施舍,他们就会使出抹大粪、放明火或者舍人命、耍无赖的本事,搅得你不得安宁,不得不赶快舍财。新社会已经没有这种丐帮了,几乎所有要饭的人,都是立在门口喊着大娘大爷,老老实实要口饭充饥。要饭的人是不能进入人家大门里头的,更不能到人家的院子里和屋里,否则那就有做贼的嫌疑,即使是女人也不行。若取个名字,可以叫做“文明要饭”。
大门插死了,居然也有人在大门外乞讨、呻吟。要饭的人,大概是看见这一家的房子好,或者听到里面的动静,知道这个家里肯定会有人,就赖着不走了。女人心软,程玉芬和小惠,竟对大门外的乞讨者关切起来。程玉芬蹑手蹑脚的来到大门里面,张小惠跟在后头,仔细听着,那声音十分可怜,是一种呻吟,濒死的呻吟。一种习惯的盲动,一种不设防的直觉,驱使她们赶紧开大门。
拔开大门的插关,立刻从门缝里歪倒进一个人来——一个要饭的闺女,踉踉跄跄顺势倒在地上。
那闺女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已经不再喊叫了。小惠莽撞地说:俺爸爸还没领回饭来呢,俺也没有饭吃啊!那闺女不说话,死死的躺着。程玉芬喊着:这孩子是饿昏了,快!架进来!娘儿俩赶忙把她架到当天井里。程玉芬给她灌了口热水,那闺女就咽了下去。要饭闺女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得令人发憷,要死的火势。娘儿俩向她问话,她一句话也不说,想必,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程玉芬可怜她,就把她揽在怀里。小惠就给她喂了几口水。
须臾,赵光哲一步迈进来。他端相着那闺女的脸,露出怜悯的神情,连忙从篮子里拿出一块冒着热气的地瓜,递给程玉芬,娘儿俩赶忙去喂她。
一块大约七、八两重(注:当时,一市斤为16两。)的地瓜喂进去了,那闺女睁开了眼睛。程玉芬深知挨饿的滋味,也知道拯救“饿死鬼”的一些常识,她见过饿不死反倒撑死的人,叹口气说,可怜的孩子啊!不能一次吃饱啊,一次吃饱,饿不死反会撑死的。所以她就过一会儿,让她吃一点儿,再过一会儿,再让她吃一点儿……那闺女完全苏醒了,他懵懂的、仓皇的,翻身呈跪着的姿势,连忙磕头,不住的喊着亲爸妈和姐姐,凄凄惨惨地说是救了她的命。
侍奉这个将死的陌生闺女,全是程玉芬和张小惠娘儿俩的事,赵光哲只是就着咸菜吃了几块地瓜喝了几口水就走了,疯老头子的早饭都是自己到大食堂里去吃。于是,那闺女依偎在程玉芬的怀里,有气无力的与她们攀谈起来。
这闺女名叫蔡福英,比张小惠小一个月,欠俩月初中没毕业。她也是河西县份的,距离小惠那个村庄只有二十几里路。她爸妈全都饿死了,一个哥哥外出要饭求生,不知下落。听人说只要渡过黄河来,就会有饭吃,就随了成群结队渡河要饭的人们来到这盛产大白菜的落花屯。可是她肚子里没食儿、身体虚弱,要得了一星半点的糠菜团子,根本充不了饥。饿了几天,眼看就要饿死了,才不屈不挠的找到这里来喊救命,喊了半天没人开门,便倚着大门晕了过去。
蔡福英说:妈,你救了俺的命,你就是俺的亲妈。姐姐,你就是俺的亲姐姐。妈,亲妈呀,亲姐姐呀,把俺收下吧!只要有口饭吃,当牛作马都行。俺再也不去要饭了,这样的年景,是要不到饱饭吃的,要来要去,误不了饿死。妈,姐姐,你就收留了俺吧!俺求求你了!
蔡福英的嘴很甜,这番话是哭着说的,她哭得很痛,很伤心,声泪俱下、凄凄惨惨,打动着主人的心,惹得她娘儿俩眼泪汪汪。孩子呀!程玉芬哭道,咱们都是挨饿的河西人啊!俺能在这个家里吃上点饭,连今天算上才两天啊,我不能收留你。他这份小日子,凭空里添上了两口人,已经够难为他的了,再添上你,吃么?所以我不能答应你。说完,起身回到屋里去忙别的事。
蔡福英蹲在墙根处,倚着墙根垂泪。张小惠坐在她身旁,安慰她道:妹妹呀,咱姊妹俩挺结缘,我愿意留下你,正好和我做伴儿,夜里我就不害怕了!可这事儿得俺爸做主啊!俺爸晌午回来可,跟他商量商量再说吧。
蔡福英在弄清了这娘儿俩也是河西人后,更加坚定了留下来的决心,长叹了一口气,抹了抹脸上的泪,乞求道:妈,姐姐,好好跟俺爸爸说说,收留了俺吧!出去这个大门,就是一条死路。

赵光哲本是个很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可是自从实行合作化、成立高级社,他就变了。满坡里长着那么好的庄稼,收那么多的粮食,庄稼人谁也不愁没饭吃了。千家万户都是一样的心眼儿,一心一意扑在高级社的集体生产上,自己家庭过日子的心思就被合作化冲淡了,冲散了,只剩下一个合作化思想了。高级社的社员们,男女老幼都是劳动力,都得上坡干活挣工分,家家户户都没人做饭了,一家一户起火做饭就成了最落后的生活方式,于是大食堂就应运而生。为了吃饭省劲儿,他曾经积极拥护过吃大食堂。为了支援大炼钢铁,他曾经把家里所有用不着的铁器家什让人们收集起来充作了大炼钢铁的产量。他还从公社里领到过每月六块钱的工资,虽然只领了三个月,但已经看到了**的希望了。他觉得现在的农民和工人已经没有区别了。现在的这个“桥梁”已经取代了家庭种地过日子的诸多麻烦。什么桥梁?人民公社。“**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这个口号最能体现人民公社与**的密切关系,现在大家正走在桥梁上,过了这座桥梁就是**了,什么样的单干日子能比得了**呢?后来,他老婆突然死去,他只是哭泣了几天,也没有造成长久的悲伤,他依然毫不松懈的坚守在人民公社基层统计员的重要岗位上。
公社化以来,赵光哲一直是连部里的统计员。
他每天都得把各个排、班干的农活数量汇总起来,向营部里作汇报。尽管大兵团作战的**时期已经过去,现在,不过是一种惯性、一种余波,可这种余波也是很规矩的,所以赵光哲仍然惯性似的,每天都必须进行认真的数字统计。这些统计数字是非常复杂的,包括出动了多少劳力,其中多少男劳力,多少女劳力,多少整劳力,多少半劳力。深翻土地多少亩,修渠道多少米。就连挝柞子、砸坷垃、搬坯块、沤绿肥、使用农具、动用各种牛车、马车,以及大食堂吃了多少地瓜、多少瓜干、多少干菜叶,都得汇总起来一一上报营部。这些数字,不论大小多少,横加竖加,左加右加,都必须对路、相等、相符才行,不然,非挨熊不可。
当然,这些数字大都是他弟弟、党支部书记、连长赵光明,按照多快好省的原则估量出来的。上报得少了,连长得挨熊,过分少了,全连就得挨通报,甚至受批斗。上报得过多了,公社领导虽喜欢,但连长的心里过意不去,就得斟酌着比实际数字扩大个十倍八倍。而且,公社和营部里的领导们,大都是原来农民运动、农民革命、农民战争时期的老八路,一个个腰里别着匣子枪,带着一班人,不辞劳苦,徒步跋涉,三天两头到坡里转悠着检查生产。他们要求社员们干农活要像急行军、打碉堡、埋地雷、挖战壕、打伏击那样的紧张和严肃。干部辛苦,社员劳苦,他怎能忍心埋没偌大一个连队的上游成绩?赵光哲历来是服从安排的,他就像一盘机器,整天与那些数字打交道。数字是枯燥无味的,那一张一张表格也是枯燥无味的。可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报到公社里,却发挥着指挥战斗、部署工作的重要作用,所以他从不懈怠。
通常,赵光哲是用电话向公社汇报统计报表上的数字的。这电话是两年前安装的,那是老八路下放来的旧话机。黑色的话机一旁有一个摇把子,话筒放在上端的“叉巴股”上,墙上连接着两节很大的电池。野外的电话线,是用独股铁丝架在一些歪歪斜斜的木头棍子上的。各村架起的铁丝,都通到公社的总机,可以人工接通各个村子。虽然一个村子只有一部电话,可它却是眼下最新鲜、最神奇的玩意儿。这些新奇设备,与连部办公室的土坯墙形成了洋与土、城与乡、先进与落后的鲜明对照。电话刚接通时,乡间百姓都觉得稀奇,引来许多人参观。真是的,两个人隔着老远老远的,通过一根铁丝就能对话,互相之间还都能听得清楚,一旦听不清可以再问一遍,你说神不神、奇不奇?它激励着许多社员,倾心的走向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新时代。电灯、电话是**的标志,已经有了电话,只是还没有电灯,就是说**已经实现了一半儿了,再过一头半年,就会有电灯,有楼房,那时候,在大食堂就可以吃面包、喝牛奶了,**就实现了。
可是,眼下的跃进形势却颇显式微,有些鱼鳞蛇尾,好像大风刚刚过去,河面上翻滚的波浪变成了层层涟漪,涟漪就是余波,余波还不是风平浪静。
余波中的赵光哲毕竟不是木头人,毕竟不是机器人,他可以把自己的思想压缩在实现**的规矩之中,完全服从“桥梁”的理念,可他无法克制、无法扼杀与女人媾和的**。他还是需要一个“填房”,需要一个像程玉芬这样的女人。所以,赵光哲尽管夜里没睡好觉,他还是要强打精神,飞笔填写报表,疾手拨弄算盘,搞好统计报表,电话汇报数字。接近晌午,他才从大食堂里领着饭回到家。
那个叫蔡福英的闺女大体上已经能站立和走路了,坐在西屋的门槛上望眼欲穿,等他回来收她作亲生闺女。她已经把那副哭得略带浮肿的脸洗过了,蘸着水梳理了头发,两条黑油油的短辫子顺流而好看,脸色也基本正常了,眉心处一颗红宝石般的美人痣凸现出来,闪烁着诱人的光彩。然而,她怎么也抹不掉心中的企盼、怅惘与悲伤,她盘算着怎么样给即将成为她爸爸的救星赵光哲行大礼、磕响头、认亲爸爸。
她终于看见救星了,赵光哲跨着篮子走进来了。对,亲爸爸,他是我生命的救星。“爸爸!”她连忙叫着爸爸,迎上前去磕头。可是走得太急,心里又发慌,居然摔倒在地上,事先准备好的跪拜大礼,变成了难堪的一跤。她赶紧趁势矫正姿势,端正跪拜的样子,双膝跪地、两手撑住,纳头就磕,嘴里颤声喊着:“爸爸,亲爸爸呀!你搭救搭救俺吧!收下俺作亲生闺女吧!”这是垂死地呻吟,这是求生地呼喊,这是感天动地的呼唤,这是催人泪下的乞求。字字珠泪、声声可怜,打动着手提饭篮的爸,打动着赵光哲的心。赵光哲一沉吟,看了看程玉芬那张难为情的脸,心里盘算起一个不太清楚的念头来。他把篮子递给小惠,弯下腰去扶住蔡福英的双臂,柔声说:“孩子呀,快起来,你就是我的亲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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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作者联系电话:053188379212
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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