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换位相看天生一对好夫妻,空腹喝茶越喝越觉肚里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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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赵光哲问了问情况,就无可奈何地说:“唉!想必,小惠的命运是多舛的。事到如今,别的也没有法了,你既然答应了她,就找赵祥昆吧!”程玉芬也叹口气说:“孙妈那边的日子好像挺俭紧,她总是把那煤油灯的灯头摁得小小的,好像打不起煤油。最后,俺娘儿俩走的时候,她也没说什么时候让他俩见面,好像她还想拿一把似的。”小惠就说:“妈,你别这么说,你们嫁闺女,还能倒贴不成?”
赵光哲就说:“倒贴?要是你们能过上安稳日子,倒贴有什么不行的,又不是旧社会。人家孙妈是一个孤寡老太太,家里穷,没有收入,为两家人跑腿操心总不能白忙活,神仙还不白指使人哩。再说,咱家的日子比人家好一点,帮她一点也是应该的,对这种人别太吝啬。这样吧,给她装上一篮子瓜干,再从小卖部里打一斤煤油送过去。这件事,明天晚上就去办。”
翌日晚上,两样东西都准备好了,程玉芬就让小惠去送。小惠说:“妈,你别犯糊涂,我哪能亲自去送呢,还是你去吧!”程玉芬就说:“也是,我去。”程玉芬走了,小惠打发小翠和金钗睡了觉,对着孤灯胡思乱想,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她想起了赵祥昆**她的情景,想起了赵祥林打她、熊她,想起了赵祥林给她写的“绝婚诗”,想起了与赵祥林互相发的誓,……心里涌起一缕缕复杂的心潮,品不出酸甜苦辣来,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忽听的大门响动,知道是爸爸从大队里开会回来了,连忙迎出去:“爸,你回来了?”
“回来了。你妈回来了么?”赵光哲问。
“没回来,俺妈真迂磨!”
“你去看看吧!”
“爸,你听着孩子点,我去看看。”
小惠摸黑来到孙妈的大门口,听得有人说话的动静,就敲了几下门。孙妈答应一声就出来开门。一看是小惠,就说:“孩子啊,快进来,我留你妈在这里说话呢,俺娘们儿挺和得来的,就多留她一霎,不想你就来了,快,屋里坐。”
小惠一进屋门就说:“妈,你咋还不回家?俺爸都回来了,你还不走!”边说着,就看见赵祥昆也在场,禁不住心理打颤。程玉芬站起来就说:“孙妈呀,你看我,快坐折板凳腿了,走!咱回家。”
赵祥昆挽留道:“妈,慌么?天还不晚,再坐一会儿。”小惠一听他叫了一声“妈”,叫得挺亲切,觉得新鲜而甘甜,也有几分歉疚和羞怯。孙妈挽留道:“你看,小惠刚来,你就要走,你又不急着去赶火车,坐下再玩一会儿。”说着,就把程玉芬摁坐下了。赵祥昆就很殷勤地给小惠搬来一个方杌子说:“小惠妹妹,你也坐下。”
于是,孙妈说:“姻缘本是前世定。两座山碰不成堆,两个有缘分的人早晚是要碰成堆的,该当怎么样,都在月亮***把里攥着呢。我就看着这一双孩子是天生的一对。前天,我花了三块钱,找一位老先生算了一卦,给你俩算了算。先生说这叫‘归妹’,说这户媒早就该成了,只是有‘三蛇’阻挡,才拖到了现在。先生说,到这个月的乙丑日就能成就了。哎!可也巧,今天就是乙丑日。这不,两个人真的碰成堆了。你看,你们三个人,我谁也没叫,就都来了,你说人家算得准不准。叫我说呀,你俩就到我的西屋里单独啦啦吧。”
赵祥昆看了看程玉芬,向孙妈的西屋走去,小惠没有立刻去。孙妈和程玉芬催促她说:“快去啊!”小惠不好意思的也走进了西屋。
程玉芬说:“孙妈呀,今天的事他爸还不知道哩,我得回去跟他说说。”孙妈点头说:“去吧,快点回来。”
程玉芬回到家,赵光哲还没睡,坐在椅子上听着半导体收音机抽旱烟。收音机里正在播送歌曲《逛新城》,见程玉芬回来,就关上收音机,很关切地问了问情况。程玉芬就说孙妈留下他俩单独啦啦,还说小惠得过一回才能回来。赵光哲立刻说:“这桩婚事已经办成了,我的心病也算是了了。你用不着再回去了,别弄得他们不好意思,孙妈会有安排的。”程玉芬却说:“不回去可不行,说好要回去的呀,不回去就显得说话不算数似的。”赵光哲笑道:“回去也行,得过一会。”程玉芬给两个熟睡的孩子把了尿,又和男人说了一会悄悄话,返回到孙妈的家。
可是,孙妈已经睡了。听她敲门,起来床给她开了大门说:“两个孩子有缘法呀,这不,才啦了一霎霎,两个人就说要到赵祥昆那里去看看他的宅子。走了。”程玉芬一听,只得回家。
枯萎了的花,只要还有根,一遇到雨水,迟早是要重新蓓蕾和绽放的。在赵祥昆家里,两个人都很拘谨。一双冤家,心里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赵祥昆说:“小惠妹妹,我……我想给你做点饭吃。没有好饭,只是从孙妈那里拿来一把面条,我去给你下下。”小惠连忙拦住他说:“你别忙,我吃过饭了。你要没吃就自己下下吃吧!”他还要去下,小惠便说:“你要去下,我这就走。”于是,他不再去下面条,与她做了个对面,很规矩地说起话来。其实规矩就是自我约束和克制,互相间都怕对方瞧出破绽。
他说:“妹子,为了你,我可受了不少罪,吃了很多苦。那时候,也不知是怎么了,我想你想得都快疯了,所以就做出了对不起你的事来。现在想来,我真傻,我怎么能那样呢?妹子,我现在好好和你做检讨,我向你保证,决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妹子,你能谅解我么?你要能谅解我,嫁给我,我一定好好对待你。我觉得你随娘改嫁,来到这里不容易,又让祥林兄弟给甩了,受了不少折磨,吃了很多苦头,你需要我的帮助。我一定好好和你过日子,不再让你吃一点儿苦,受一点儿罪……人都说我是流氓,是坏人,坏名声把我搞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可我这个流氓,我这个坏人,也有不坏的时候。人都是父母生,我也需要找媳妇哇,也需要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呀,你说是不?”
他的话很诚恳,诚恳里夹着激动。他的话很认真,认真里带着忧伤,还有几份忏悔,甚至他的眼里还浸出几朵泪花。那张本不好看的脸上显出了从未有过的生动,此种生动一时掩盖了南瓜似的昏暗。粗犷、悔恨与真实酿成的羞臊,夹着即将成功的期盼,均匀的撒播在他**流露的脸上,表明着粗犷、悔恨和向往都是实实在在的,这一种生动,用不着去化妆和掩饰,很自然,也很坦率。于是,小惠忽然觉得,赵祥昆生得并不像过去想象中的那么丑,也并不像人们口中说的一张难看的南瓜脸。她把他的脸与南瓜的样子、颜色联系起来想,怎么也找不到南瓜的影子,他的脸与南瓜根本没有任何联系。她琢磨着,把他的脸与赵祥林的脸相对照,赵祥林虽说漂亮英俊,可那英俊里却带着一份柔弱无力的书生气和自高自大的傲气。面前的他,粗糙的脸上,虽然并无英俊可言,然而却是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这力量在眉宇间生动的镌刻着,挂着追求异性的豪放与柔情。而且他越是感到羞怯的时候,这些表现就越是突出,越是突出就越是增加一份可爱。哦!原来他也有可爱之处。想必,看似丑陋的男人都会有可爱之处的,他——就是这样。
张小惠越是这样想,她那张本就鲜活的脸就越是诱人,那是因为她脸上的憔悴在这个特定的氛围中飘散了。那张青春犹在而脉脉含情的脸,那两条油黑的辫子,被闪亮的油灯照耀得越发楚楚动人。她似乎忘记了或者有意地回避那滑稽剧、闹剧一般的过去。在她备加忧愁的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为了得到我而坐了牢房、吃了苦头的他,出狱后居然还痴心不改,托人、求脸,苦苦追求。一个对我如此痴情的人,莫非不值得我爱么?值得。看似生得漂亮的人,就因为他的漂亮,便对女人挑挑拣拣起来,这种挑挑拣拣,注定了他不会真正的、永远的爱一个女人。看似丑陋的男人,就因为他的丑陋才对女人有了真诚的爱、执着的爱、疯狂的爱,这也正是他为了爱而身陷囹圄的一个原因。可以看出,这种人对于爱的方式和手段是拙劣的、鲁莽的甚至是卑鄙无耻的,可是在他的心底却也蕴藏着某种说不清楚的善良。值得爱,他值得我爱。其实,爱是一种感觉,是感觉决定着美和丑,你只要感觉他是美的,他就一定有美的原因,你只要感觉他是丑的,就一定有丑的理由。原因和理由都是感觉出来的虚妄。那看似英俊的林哥,他无论多么美,都是柔弱无力的,似乎都无法与他这种无法无天的强悍和力量相提并论。现在想来,过去的事都是我那种错误感觉导致了如此不良的后果,导致了他坐牢受苦。退一步想,他即使长得真丑,不也是个什么都不少的男人么?我现在这么想,大概也是我的命运所决定的,而命运是无法抗争也是抗不过去的。
张小惠苦苦地笑了笑:“真难为你,为了我,你坐了二年零八个月的牢房,莫非我就真值得你爱么?你说说,我哪里值得你爱?”他很激动,想不到这个可爱的妹子直截了当地说到了正题上来,有点儿慌张。他的脸红了,心里也打颤,急剧地思索着应对的词儿,半晌才问:
“你让我说实话么?”
“当然。我哪里值得你爱?”
“你的腰。”
“哈哈!哈哈!我的腰?女人的腰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你的腰特别好看,这美美的腰一直引诱着我,让我发疯。说实话,你和英子都很好看,很漂亮。英子美在她的脸盘上,而你,美在你的腰上。你即使生了孩子后,也没有一点儿逊色。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看着你的腰是那么美好,那么动人,我最愿意看的就是你的腰了,看着你的腰,看着你走路,比电影还好看、还过瘾……”
小惠惊讶起来:“哥,真的想不到,你对女人的腰,观察得还这么仔细!还这么有研究!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夸我的腰呢。林哥也从来没提到过我的腰怎么好看。那你说,我的腰怎们好看法?”
赵祥昆憨笑道:“那你得站起来,走几步。”
于是,小惠连忙站起来,在屋当面里走了几步。赵祥昆说:“看,多美呀,那么细溜,那么软和,像一条蛇……哎哎!别误会,我说的是电影《白蛇传》里的白素珍……我没有文化,再也说不出更好的话来了,可是,我真的**心的,说不出为么来。”
小惠非常开心,就一面来回走着,一面收腹挺胸,用两手掐着自己的腰说:“这有什么好的,也忒细了点儿,你看,我自己几乎就能掐过来。”赵祥昆陶醉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过去,无法耐住这强大的诱惑,忽然唐突地说:“妹子,我能掐掐你的腰么?”小惠也把最后的一点警惕性抛在脑后,轻声说:“你试试看,你一定更能掐过来,你的手很大。”
赵祥昆呼的一声走过去,用他很大的手掐住了这梦寐以求的腰。此刻,一层层心理防线,如同薄薄的窗户纸被冲动之剑所戳穿,一双曲折迂回的忧心和强弱不均的性敌,猛然间发生了山与海一般的媾合。他猛烈地把深情的她抱了起来,她就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他兴奋地转了几个圈儿,然后,把她放到床上……
外面下起雨来,缠缠绵绵不断溜。禁锢的闸门终于被打开,罪恶的情与凶狠的爱,汹涌地交流在一起,在冲破壁垒的闸门处翻滚……
然而她哭了,哭得很痛。
他也哭了,哭得也很痛。
他们互相给对方擦着悔恨的泪。啊,忘记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去,一种想不到的新生活,从今夜开始……
赵祥昆的住处比较偏,屋后面就是河涯岸,再后面便是那条悠长的落花河。霏霏细雨浇灌了河边的野花野草。花草们发散着异样的香气,飘进赵祥昆的屋子……
早晨起来,天气放晴,朝霞灿烂,可是地上却到处湿漉漉的。小惠站在屋门口,环顾着他的当天井,发现淋湿了亮条上的棉袄,心里隐隐的痛,她说:“哥,你忘了拾掇当天井,淋湿了晒在外面的旧棉袄。”赵祥昆说:“不要紧,那件破棉袄窝藏着监狱里的虱子。现在,我有了一件十分珍贵的新棉袄,还要那破烂玩意干什么?”小惠不解地问:“新棉袄!在哪?”赵祥昆紧紧搂住她说:“在这。”
过了几天,赵光哲、程玉芬为小惠准备了嫁妆。登记以后,大家都觉得用不着举行那些落俗套的婚礼,赵祥昆就请赵光哲夫妇、赵光明夫妇、英子、以及媒婆孙妈,在自己的新房里吃了一顿“团圆饭”,喝了几盅,就算结了婚。
吃“团圆饭”的这天,赵祥昆本想请赵祥林的,小惠不干。赵光哲也说,别请他,他和我们没关系。孙妈说:“那孩子像个不上套的牛犊子,小车不愿拉,大车拉不动,只会撒欢儿。他要是自己愿意来还行,去请他,那就多余了。”赵祥昆只得作罢。
“酒席”散后,小惠不高兴。

她问他:“在酒席上,你怎么老是用眼睛盯着英子呢?我可不许你再眼馋她。”男人说:“没有啊!我怎么敢呢?你别多心!”小惠更不高兴:“还敢犟嘴,你明明腆着脸,不断地说话讨好她,到底安的什么心?你要说了实话,从此改了你的坏毛病,也就算了。不然的话,可别怪我无情!”
赵祥昆的确害怕她。他一面**,一面坦白说:“唉!男人么,见了漂亮女人总想多看几眼,所以我就多看了她几眼。俗话说,抽烟巴、喝二茶、走道看女人,不算枉花钱,算不上毛病啊。你这些漂亮女人,生来就是让人看的。如果没人看……”
小惠的情绪已经被她调动起来,基于她的需要,便不再追究,似乎默许了他。只是问他:“你不是说英子长得不如我好么?”他说:“我是说她的腰不如你的好看,可她的脸盘却是好看。你俩同时给赵祥林做媳妇,他可也真有福气。我也希望有俩媳妇,也希望能得到英子……那样我就和赵祥林一般高了……”**中的小惠,不经意地说:“你喜欢,就去找她,我管不了那么多……”
他们的话是在那个特别亢奋的**中说的,能算数?事后,小惠清醒过来。把男人狠狠骂了一顿。等男人一再向她做保证,表示不再对英子生觊觎之心了,她才不再计较。
英子赴宴回家后的那个夜里,赵祥林居然有些怅然若失。他说:“赵祥昆那小子真他妈走运,居然真的得到了我的大婆子。现在,大的嫁人了,只有玩小的了!”英子说:“怎么样,后悔了吧!当初你不听我劝,俺姐姐嫁人了,你倒嫉妒起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后悔,我嫉妒?不对!我才不后悔呢……只是觉得小惠应该嫁个好主儿,不该嫁给流氓赵祥昆。嫁给他,我看不懂……”

时事的更迭就像变戏法,“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农民一沟葱”,成为了一个前面无车、后头无辄,永不重演的“孤寂”时代,这样的时代可能一去不复返了。城里人熬过了挨饿的那步坎儿以后,按照国家的计划供应,有了固定的生活来源,不仅有一定数量的大米白面,还有计划供应的油、肉和品种有限的副食品,很快的吃上饱饭,生活水平迅速提高起来了;在农村,“够不够三百六”的分配制度固定下来了,广大农民,平时可以勉强吃粗吃饱,到了青黄不接,还是得掺糠兑水的糊弄肚子;于是,城市和乡村,“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这两种户口制度的隔膜,就像阴阳界,把所有的人划作了两个世界。非农业户口,好像是亲娘养的,在物质文化生活上备受重视与呵护。农业户口,似乎是后娘样的,在物质文化生活上颇显寒碜与可怜。现在农民的“一沟葱”,漫说抵不过七级工、八级工,甚至已经远远抵不住一个普通工人一天的收入。乡下人又恢复了名副其实的“土老冒”称呼。谁要想把自己变成非农业户口,越过这道鸿沟,势比登天。
形势急转直下,赵祥林心比天高。
一次,赵祥林坐着小队的大车去济南,为集体卖萝卜。在一个自由市场上,无意中撞见了那个照相人苏侑苑。苏侑苑认出了他,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并约他到家里坐坐。赵祥林正想去看看光景,就把卖萝卜的事交给别人,带上一篮子萝卜,随他来到花墙子街的家。
苏侑苑把他领进一个小阁楼上。小阁楼虽然狭窄,论面积,比不了乡下的一间屋,可是,他却布置得十分雅致——一个精致的木质托盘里,放着一块奇怪的石头。油漆得铮亮的小桌上,放着几盆叫不出名字来的小花。窗台上有几盆兰草、两盆翠竹。墙上挂着许多素描作品,一旁,支起那台照相机。他只有一张单人床,但宽阔的床头上却放着一个透明的鱼缸,里面养着几尾不知名讳的金鱼。
赵祥林看傻了眼,禁不住心里钦羡。
苏侑苑用一个很精致的茶杯给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同样的茶陪他喝。赵祥林心里说,噢,莫非城里人都用茶杯,不兴用茶壶么?苏侑苑边倒茶边问:“赵子。”这是他对他的新称呼。“吃饭了么?”赵祥林本来没吃饭,甚至肚里还有点饿,很想吃饭,可是按照乡间习惯,还得说吃过饭了,便随口说:“吃了。”苏侑苑说:“既然吃了,那就喝茶吧。”
赵祥林说“吃了”,那是乡间礼节。他希望对方重复多次,自己再三推让后,再吃他的饭。可是苏侑苑却信以为真,再也没有重复让他吃饭的话。赵祥林心想,这个比我大十岁的家伙,真抠门儿,怎么只问了一次就认定我吃过饭了呢?当初,你去我家照相,我不但按数交给你许多地瓜干,还管你吃了一顿面条,这交情怎么如此谈薄?城里人真不实在,不够朋友!
可是,“吃了”这话是自己亲口说的,无法改嘴。只得端起茶杯喝他的绿茶,用以充饥。苏侑苑殷勤的为他冲茶,赵祥林就按乡间习惯伸出右手遮在茶杯一侧,表示一种礼貌。苏侑苑就说:“哎哎哎!把手拿开,别烫着手!”赵祥林显出一份多余、一份尴尬。哦!城里人原来是不需要礼貌的,就连表示礼貌和谢意也不允许?又想,大概这些乡间礼法都是多余。原来,乡下人的“礼貌”,被城里视为多余和愚昧。
苏侑苑问他:“现在,乡下还是三自一包么?”赵祥林说;“不!又改成集体生产了。”他觉得这句话对自己是一种奚落,于是接着反问他:“现在,城里人有饭吃了么?”苏侑苑说:“有了,有了!每个月的计划供应足够吃,有时还能有剩余,总不能光那样了,那只是暂时的。”
“你在哪里上班?”
苏侑苑笑道:“唉!说来话长啊!我?不上班。被学校开除了。唉!甭提了。”
这就问到了他的痛处:“我就要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说了一句犯禁的话,被打成右派开除学籍了,连毕业证也不发给,所以没有工作。只好做个自由职业者,自己挣了自己吃。”赵祥林同情起来:“那么,你结婚了么?”“结婚?谁找我呀?右派分子是没有人找的。”赵祥林高傲起来,哈哈,这个比我大十岁的城里人连结婚都成了问题,可是我却曾经拥有俩媳妇!自觉高出一等。于是说:“你到我家去的时候看出来了么?那两个女孩子,都是我的媳妇。”苏侑苑有些吃惊:“兄的,你真有福!厉害呀!”
赵祥林忽又修改着说:“不过,现在我是一夫一妻了。”
“怎么,休了一个?”
“不休不行啊,现在毕竟是新社会。”
“兄的,你知道么,女人,看上去差不多,实际上一人一个样。”
苏侑苑忽然指了指木托盘里的那块奇形怪状的石头,问:“兄的,你看这块石头像什么?”赵祥林走过去左瞧瞧、右看看,见它的顶端很光滑,中心处有一个小小的眼儿,周围自然的蜷缩着肉皮样的皱褶,整个石头表现着男人那阳物特有的挺直和弯曲。他已经看清楚了,啊!就是那个东西——男人的东西。只是,它比男人的真东西大出几倍。他怎么会把这东西摆出来呢?赵祥林笑了笑说:“看不出来。”
“兄的,你不是看不出来,是说不出来。明说了吧,这是我从太湖里检来的一块奇石,他和男人的**几乎完全相同,那是大自然的造化。艺术价值相当高,如果卖钱的话,大概能买下你那个家,可是我永远都不会卖掉它。”
赵祥林对于他这种摆设不理解,觉得是一种恶性刺激,这东西也能登得大雅之堂?但却不做反对的表示。哦,他,只有他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而自己只是那个小村庄的“知识分子”,来到省城,在他面前,就变成半文盲了。不过他却有些羡慕。他觉得这种敢于把男人的东西公开摆在桌上的人,不用结婚,一定许多女人跟在身后追。于是又生出一缕钦佩。便说:“苏兄,真有你的。你有女人么?有几个?”苏侑苑笑笑说:“搞艺术的,能没有女人?笑话!至于多少个,不屑细说了。兄的,看你挺聪明的,别光恋在乡下当土老冒,那不是人呆的地方。一旦有机会就得进城来,哪怕是当个工人也比种地强。”
听了这句近乎于蔑视乡下人的话,赵祥林的脸上一阵泛红,有点抹不开。然而,人家说的都是实话,乡下人就是土老冒么,有什么理由反驳人家。所以他只是笑笑,没有接下茬。他饿了,早晨没吃饭,空着肚子喝他的茶,越喝越饿,肚里咕咕直叫。可是天还不晌午,苏侑苑也没再说让他吃饭。于是说:“苏兄,我还得回去卖萝卜,我该走了。”苏侑苑立刻说:“不!我想留你吃午饭。”赵祥林推辞道:“不行!回去晚了要出事的,我是会计。”
回去的路上,赵祥林捉摸,城里人就是洋气,也那么开放。相比之下,我的确是个土老冒。不行,我得摆脱出来。
卖完了萝卜,赵祥林坐在马车上往回赶,边走边想:这次进城的收获,不是用肉眼能看得见的。
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正式开始以后,需要提拔一批小青年当脱产干部,充实社教工作队。落花屯大队分得一个提拔名额,条件是,出身好、根子正、有文化的基层干部。公社发下一张推荐表,填上谁的名字谁就立刻成为脱产干部。这可是一件大事,大队党支部立马开会研究人选。
赵光明曾经领导了大跃进,后来赵有佩领导了“三自一包”,这两个人曾经远远的拉开过思想距离,成了政敌。现在,取消了“三自一包”,实行了集体生产,走来走去,又走回到赵光明那近乎于“大兵团作战”的老路上来。虽说“大兵团作战”与现在的集体生产是有区别的,可还不都是大呼隆干活么!既然都是大呼隆,那就都是社会主义道路,最后他们走的都是一条路,所以,那思想距离也就慢慢的缩短了、消融了。赵光明说了几句推荐的好话,赵有佩只是犹豫了一下,说赵祥林曾经违反过婚姻法,娶了俩媳妇,只怕群众有意见。赵光明就说那是我让他这么办的,责任在我,和他一个小青年没有关系。再说,不是已经和小惠离婚了么,小惠和赵祥昆已经结了婚,谁还再去计较那些事呀。
大队长赵飞力主推荐赵祥林,他说:“赵祥林当的这个小队会计还是不错的,账目清楚,不贪不占。场院里失了火,他巧妙的灭火,抢救集体财产,是有功劳的。赵有杰私分粮食的时候他是参加了的,虽说瞒产私分不对,可也说明他有抗上的好处。哼!提拔干部就得提拔这种抗上的。赵祥林有文化、懂科学,照相的时候也很勇敢,不怕吸血。赵祥林同志是团支部副书记,干了好几年了,植树造林,学雷锋做好事做得也不少。他又是烈士子弟。这样的青年人,早就应该提拔起来呀!”
赵光哲听说他的儿子要出去当脱产干部,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看赵祥林就像一棵“火笼”白菜,卖了可惜,留着不长出息,所以很矛盾。他知道出去当干部是好事,对他的前途有好处,可是这样一个不懂廉耻、不受管束、只知享乐的儿子出去当了干部,能有多大出息?不同意吧,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总不能过分的阻拦他!同意了吧,那似乎是一口陷阱。唉!谁让我生了这么个逆子来呢?想来想去,难置去留。于是,他就对赵光明说:“林子曾经娶过俩媳妇,这孩子的品行又有问题,群众对他有些意见,出去当脱产干部,哪能行?”赵光明就说:“哥哥,别这么想,事情早已过去,责任在我,这算不了问题。这种中学毕业生现在不是很少么,在很少的中学生中,许多人的出身成份不好。林子出身好,根子正,又是烈士子弟,谁也比不了他,群众谁还有意见?上级也一定会批准的。”赵光哲听了,缄口不语。
赵有佩虽说不大情愿,总是希望这样的好事能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可自己的儿子,空有一膀子力气,论文化水平远远比不了赵祥林,又不是党团员,如何能行?他也希望把这个名额给他的侄子赵可安,可是那个赵可安不争气,不仅比不了赵祥林的文化和威信,就连让他当个记工员也有很多人反对,为么?他好吃懒做。他媳妇石榴花经常和他打仗,弄得许多人笑话他。所以他不敢让他出去当干部。与其得罪人,莫如为好人,就送个顺水人情吧。于是,他就在那张推荐表上,写上了赵祥林的名字,又让赵光明填上赵祥林的简历和社会关系,让赵光哲给他盖了公章。



作者注:《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本名: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冷雨热雪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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