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父子密谋盼蒋复辟,母女无奈欲嫁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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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产私分的案子终于成为杀一儆百的社会主义教育活教材,分得的粮食都得到明年退赔出来,赵有杰弄了个劳而无功,赵可新便幸灾乐祸起来,但是,他同样是劳而无功。他给赵有杰捅娄子后,小队里并没补给他该分得的那份粮食,只是暂时解除了心中的嫉妒与愤恨。而且,公社的领导,并没有把他这种给一队捅娄子的事,看作是“功劳”,更没有把这“功劳”传达给大队、小队,所以他仍然在本大队、本小队继续当他的地主分子。
四类分子不仅要按时把节的去打扫街道卫生,接受劳动改造,还得按时按点到大队里作思想汇报。赵有杰又成了大队油坊的副经理,东山再起了,赵可新更不敢乱说乱动了。每次思想汇报,他都和从前一样老老实实。如果他有一句不谨慎的话,那民兵至少给他一个耳光,有时一脚就能踢个倒跟头。六十多岁的人却也够受难为的。现在,赵可新龌龊起来,别扭气来:明明是为**立了功,可还不能领功请赏,照样免不了挨斗挨批,想来非常苦恼。
那天晚上扫街回来,本就累得腰痛腿酸,加上又挨了民兵连长赵祥荆的一个耳光,心情极其糟糕,就趴在床上呜呜咽咽的抽泣起来。他儿子赵宗仁看见了,就问他:“爸,我怎么看着你有点悲冒呢?是不是受凉了,哪儿不熨帖?要不要上医院去看看?”
赵可新哭道:“儿啊,我都六十出头的人了,要是在过去,就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可是我还得挨打受骂扫街干活。甭说那民兵连长打我骂我,就连小孩子也欺我不犟,我也降不住他,我还算个人吗?告了赵有杰的状,也没得到那份粮食,也没减轻罪责。地主不是人,对政府有功也没人奖赏啊!我每到油坊里去换油,看见那油坊就反心眼子!你说,那明明是我的油坊,为么就成了公家的呢?咱怎么就成了地主呢?怎么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呢?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还不如死了好。你说,吃饭吃不好,干活还得该咋干咋干,我能受得了么?”他越说越激动,眼泪扑簌的。
他儿子赵宗仁怕外人听见,就说:“爸,你别激动,轻点儿,当心外人听见。我出去把大门关好了,你等等,我有重要话说。”
儿子出去插大门,室内只剩下赵可新,他从床上下来,坐在椅子上,把那盏油灯拨弄得亮了些。***照见了正面的中堂上的梅花篆字,那中堂是清朝某秀才写的一首词:
远看青山,年年依旧常新,近察人情,事事不如往日。花开兮,蝶满枝,人穷兮,亲戚疏。曾经风光好,酒肉朋友会三千,离我而去,不再当年。
那两边的对联是岳飞的两句词: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西面山墙上有一横披,用很难以辨认的草书字写道:
光阴如浮云,人生如一梦。寿长者一大梦,命促者一小睡。名利富贵,终属空虚。
赵宗仁折身回来,爷儿俩分坐上下首椅子上,中间就隔着那方桌上的煤油灯。赵可新曲相起那张老得发乌的脸,对儿子说:“我呀,真的是活够了,你看这猪狗不如的日子,多昝是个头哇!我这把年纪,活着真是没有意思了。”他儿子赵宗仁鬼鬼祟祟地摇摇头、摆摆手,胸有成竹、眉飞色舞地说:“爸,你千万不能这么想,好日子马上就要到来了。”
赵可新很不以为然:“好日子?哼!我是看不见了,除非老蒋打回来。”
“对呀,**就是要打回来么!我正要和你说说这件事哩!依我看啊,不出一头半年就能见分晓。”
那老头儿激动起来:“不会吧!老蒋有那么大能耐?这么促狭的共军,是早就该垮台了。”这时,忽然荒了灯。
那盏煤油灯的火烛突然离开灯头向上升腾,一缕闪烁的火焰悬在半空,放射着鬼火一般的蓝光,跳舞似的摇曳和飘忽。持续了一会儿,整个***突然全面熄灭,顿时一团漆黑。赵可新慌忙找火柴重新点灯。可是,那灯头上,像有一股气体拱着,刚点着,又“荒灯”,漫无边际的***,在灯头上熊熊燃烧。由于赵宗仁凑得太近,竟烧着了他的一缕头发。屋里立刻闻到一股煳气味,近乎于烧麻雀的味道。赵宗仁慌忙用手拍打着烧焦的头发。
不过,他心中的激动情绪仿佛比那“荒灯”的火焰更热烈,继续说着这激动人心的新闻:“共军,是不禁打的。”
老头子不再点灯,摸着黑悄悄密谈,他对儿子的话不太相信,疑惑不解地说:“可不能瞎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呀?你还年轻,这可不是闹玩的!”“爸,你还蒙在鼓里呢。”赵宗仁看他爸还在怀疑国民党很快就要打过来,就很耐心地把他的所见所闻给他爸说起来:
“台湾的广播电台天天都在向大陆广播,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越是听得清楚。那电台,时不时的和潜伏在大陆上的地下人员用密码和暗号联系,向他们传达国民党要反攻大陆的军事部署,向他们布置搜罗情报、做好接应的任务。当然也广播了一些动员咱这些地主怎么迎接**的办法,那就是里应外合。《**》还说美国人全力支持老蒋反攻大陆。你想啊,要是**来了,那些穷小子们能是对手么?美国人有原子弹,**怎能敌得了呢?如果说这是老蒋自吹自擂的话,那**的《大众日报》几乎每天都在头版头条上登着老蒋就要打回来的消息,说是国民党组成了十几路纵队的大军,从广东到大连的广阔海域上,全线向大陆反攻。虽然报纸上说了蒋介石的许多坏话,可是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据说,老蒋的部队全是美式装备,他们乘着橡皮快艇,每个士兵都有一部电台,随时随地和指挥部联系,每个士兵都携带了大量的美元和人民币。他们吃的是压缩饼干和美国罐头,个个都是精兵强将。现在已经登陆上岸了,我估计不出几个月就能打到咱这里来。所以,我就说你得好好活着,千万不能想不开。不看别的,你看看这些抢了咱那土地、油坊和财产的穷光蛋们,是怎么重新还给咱的。那时候你该有多开心!”
儿子的这一番话,简直就是给赵可新一粒神奇的活命丹和壮阳丸。他立马就抖起精神,重新点上灯,和儿子慢慢探讨起怎么样迎接**的法子来。一面说着、骂着,一面从草褥子底下拿出一个陈旧的账本,激动地翻看着是谁分了他的哪块土地、什么东西。爷儿俩,切磋了一个通宵,至鸡叫三遍,各自睡去。
过了几天,赵可新摘掉了那顶破烂不堪的帽垫儿,换了一顶新毡帽,恣恣悠悠地来到赵光明家,一进门就喊:“赵光明……爷,在家么?”平日他都是喊“光明爷”,喊得很亲切,今日不但加了个“赵”字,显出一副冷落,还把那个“爷”字拖开来叫,暴露出不情愿当孙子的口吻来。
姚丽琴在屋里听见了,没听清是谁,就说:“英子,去看是谁来了。”英子答应一声来到当天井,一看是地主老头儿赵可新,见他不是原来的打扮,神气十足,刚才听他喊她公公的名字喊得不大对劲儿,就说:“赵可新,你找俺爸,怎么找到家里来了,他不是整天在油坊里忙么?”
姚丽琴也来出来了,同样看不惯他那副神气样,就说:“你这个地主老小子怎么打扮起来了,摊着什么喜事了?”其实,这三个人的话,似乎谁也不需回答谁,各说各的便是。赵可新冷笑一声,指着英子问:“这就是你的儿媳妇英子吧!”姚丽琴更不高兴了:“什么,英子?这也是你能叫的吗?都是一赵家,按辈分,你还得叫他林奶奶哩!你这个老小子,枉活这么大年纪!”蔡福英帮腔说:“我倒不稀罕老地主喊我一声奶奶,只是这地主分子今天怎么不老实了呢,你是不是吃了豹子胆了!”姚丽琴就说:“老地主,你有什么事找他爸,就到油坊里去找,别在这里摆你那破落地主的谱儿,没人巴结你。”
赵可新觉得这娘儿俩气门儿不小,镇不住她。那种低三下四的惯病,在这当口上露了出来:“光明奶奶呀,其实,我找你也行,不一定就找他。”姚丽琴就说:“行,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迂磨!”赵可新就跟他软磨起来:“光明奶奶呀,天冷了,我上了年纪,黑夜睡觉总是暖和不过来,就想借借你的烫壶用一用,别的没有事。”
姚丽琴一听就烦了:“什么?借汤壶!那可不行,俺那小孙子要是尿了炕,还指望它烙被窝里,你借了去俺使么?”英子警觉地说:“可不行!哎?你怎么大老远的上俺家来借烫壶哇,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赵可新眼看不能得手,就不断更换着神态和口吻,很和气很可怜的编着瞎话叫着好听地说:“林奶奶,光明老奶奶呀,我不是地主么,人家都不借给我用,你家里的人心眼儿好,我就找到你门里头来了,你就行行好,借我用一用吧,就算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子,哪怕只用一天也行!”
赵可新毕竟是个老奸巨滑的地主,看风使舵、借水行舟是他的本行,硬的不行来软的,软的不行就乞求,只要能把烫壶弄到手,他是不在乎那几句表面客气话的。他这一招果然感动了姚丽琴,她就软下来笑骂道:“哈哈,你个老地主,要是早这么说,我不是早就借给你了哇!行,借给你用一天,用完了赶快给我送回来。英子,快去给他拿。”英子答应一声回到屋里,把烫壶抱出来,递给他。
老地主赵可新一接过那个烫壶,扭头就走出大门,连一句感谢话没说,急匆匆地走了。
到了晚上,赵光明回到家,一听说地主赵可新借走了烫壶,立刻就发起火来,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你娘儿俩怎么这么傻,怎么就借给他了呢?他那是借吗?那是反攻倒算来了!你们知道么,那烫壶是锡做的,怎么也有四、五斤锡,就算卖废品锡,也能卖不少钱,更别说是个成物,就更值钱。老地主为么舍近求远到咱家来借烫壶哇?是土改的时候,**从他家里斗争出来分给咱的重要东西之一,他这一要回去,就不会归还了,不是反攻倒算是什么!现在正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教育么?还不就是要提高阶级觉悟啊!你们的警惕性也忒差了,怎么还能容许地主分子反攻倒算呢?”
他这一说,姚丽琴和英子都后悔不迭,各自埋怨自己没有阶级斗争警惕性。赵光明就说:“你们也别后悔,不要紧,他要三天不送回来,我有办法整治他。”正说着,赵祥林也从团支部开会回来了,听了老地主反攻倒算的事就说:“老地主,就叫他闹去吧。报纸上一说蒋介石要窜犯大陆,地主小子们就觉得要变天了,就长了精神。我就不信国民党真的能打过来,羊沟里还能翻了船!”
三天后,姚立琴让英子去追要烫壶,进门就说:“赵可新在家吗?”没人应声,便走进屋里,看见赵可新就在屋当面里捋地瓜秧子,看她进来也不吭声,就连眼皮也不扇她,那张挂着黑斑的脸阴沉沉的。英子就重复说:“赵可新,我是来拿烫壶的,给我吧!”赵可新假装耳聋,低着头继续捋着地瓜秧子,反问道:“什么?蜡烛?我没有那玩意。”英子就说:“你别胡‘兑哒’,快把烫壶给我,还等着用呢!”赵可新就说:“别指望了,没有饭吃,我早就把它卖废品锡了,反正那东西不姓蔡!”
赵光明那句地主分子要反攻倒算的话,从赵可新嘴里得到了验证,英子知道那烫壶要不回来了,后悔得不得了,立刻回家去汇报。

天还不明,赵可新就撅着粪筐出了庄。
他每天都是这样,已经坚持了一个多月,可是每天都扑空。
天明一阵黑,曙光又迟到。鸟儿栖息在冻僵了的树枝上,**的狗儿们,冒着寒冷,疯狂地追逐、撒欢和交配。自留地里,还有尚未起掉的白菜,挂着一层白白的霜雪,伫立在寒冷中,麦苗儿隐约铺在田畦子里。一个个巨大的井坠头,站岗似的立在井边,像是被冻僵了的列兵,一动不动地看守着这片冬小麦和白菜地,也守卫着面前的水井,总怕大风把水井刮跑。赵可新也像那井坠头,站立在路旁,焦急地等候着**的到来。
蒋委员长啊,你怎么把自己人抛下跑到台湾去了呢,你赶快回来吧!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可真的活不下去了。我每天在这里等你,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你的大军早日归来,赶快把那些犯了罪的**们赶出去……我盼你盼得简直疯狂了,蒋委员长啊,你快来吧……
来了,来了,真的来了,部队来了。
一彪人马,排着长长的纵队来了。那支部队排列得整整齐齐,向这边徐徐走过来,他能隐约听到整齐的行军脚步声,由远及近。啊!**,我终于把你盼来了。不,不行,我不能只在这里站着迎接,我得赶上前去,给**行大礼才是。
啊!**。我们的军队。你打败仗的时候,我不是还向你捐过大洋么!我还留着那些字据呢,现在它就揣在我怀里。今天我已经没有大洋了,让**折腾得连饭也吃不上了,我只有一颗向着你的心了,可这份心你也得领受。你要是不打败仗,我还会给你捐大洋的,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没有大洋了,一个也没有了,我只有给你行大礼了。
赵可新扔掉了那个破烂粪筐,迎着向这边挺进的队伍,跑上前去,还隔着大约二十米远,他就跪下了,他就磕起头来了,口里喊着:老总啊,我可把你们盼来了。

庄头上有两棵大槐树。如今它们没有叶子没有果实,只有冻僵的树枝,像张开臂膀向苍天祈求,伸向寒冷的凌空。
春天时,膨大的槐米天天含苞。伴着槐米的含苞,绿色的槐叶吐出嫩芽,那嫩芽变成乳黄的叶子,叶子一天天向墨绿色的希冀中走来。于是,那槐苞开成了槐花,槐花的绿与叶子的绿,以色泽的深浅形成对比,青栩栩的,绿茸茸的,香喷喷的。一群群蜜蜂和飞虫,无偿的、义务的为开放的槐花传递花粉。授粉后的花骨朵儿,兴奋之后衰败了。开败了的槐花,纷纷泄落下来,铺在地上。几乎是在同时,花心处生出了新的绿苞。绿苞渐渐膨大,就像膨大的槐米。膨大的绿苞趁人不注意,长成槐铃铛。槐铃铛一串串挂在树梢上,与满树的绿叶进行着不同色调的竞争。在它们的竞争中,会飞的昆虫,在槐树的枝叶间产卵下子,繁衍着昆虫们的后代子孙。一些长着保护色的绿色成虫,像缩小了的蚕,拉长了细细的丝线,挂在树叶上往下垂吊,以时快时慢的不均匀速度往下垂。悬在半空时,那忙碌的槐虫,不停地翻着跟头,踽踽连连,滚滚向下,那细微的丝兜来兜去,却从不会断弦。当成虫们纷纷然落到地上后,便以曲求伸、摇头晃脑的四处躲藏,很快就见不到了它们的踪影。当这些槐虫子全都躲藏起来的时候,槐树的叶子就开始枯黄了。随着槐叶的枯黄和泄落,那成熟了的槐铃铛便挂在高高的树上,被凄凉的秋风吹得干燥如豆。成熟了的槐铃铛被人们采去吃掉,就剩下干燥枯萎的槐树枝条了。不屈的枝条,在凌空中颤抖的时候,那就是冬天的降临。寒冷的冬天,孕育着槐树的特别复杂,准备着到复杂的明年,进行复杂的再生。

张小惠常常在这两棵复杂的槐树下发呆。
槐树的这种复杂,恰恰就像张小惠的婚事。
张小惠的婚事真的成了老大难,刚离婚的时候,还有几个登门提亲的,可是那条件都差得不少,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她的,所以就没能确定下来。这一拖,那些没找媳妇的男人,慢慢的、不论孬好的都找上媳妇了,就把小惠的事落下了。后来,都知道小惠有文化,一般的人她相不中,谁也懒得管这闲事。可怜的小惠,就只有带着她的小金钗孤独的守着那座空房。赵光哲知道小惠的处境艰难,可总也使不上劲儿。程玉芬除了和赵光哲整天唠叨以外,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程玉芬和蔡福英经常安慰她,劝她想开点儿,不要悲伤,保重身体要紧。说是如今有了饭吃,只要有个好身体,总会找上个如意男人的,只是那缘分还没到。
一天,张小惠拎着孩子在大槐树下面玩耍,一片片槐花泄落下来,铺得满地金黄,小金钗就捧起槐花洋洋洒洒的玩耍。这时候,她的仇敌——流氓犯,赵祥昆,从远处走来,张小惠一看是他,心里十分慌乱。赵祥昆已经看见了她,给了她一个敬慕的眼神,没说话。她就回敬他一个愤怒与蔑视的目光。然后,抱起小金钗就往家里跑。回头看看,几个人正和赵祥昆打招呼,而且簇拥着他走进家门。啊!那是他刑满释放了。
回到家,张小惠哭丧着脸,把孩子交给他妈,来到自己的屋里趴在床上,莫名其妙的痛哭起来,她哭得很伤心。
程玉芬问清了她是因为见了流氓而伤心,劝她说:“那个熊玩意儿、臭流氓,想必是放出来了,还不到三年功夫,他怎么就……放回来了呢?孩子呀,别哭了,他在监狱里一定受了不少罪,那人还不知怎么折磨他哩?出来又能咋样,他还敢再欺负咱不成?别怕他,他要敢再打咱的主意,甭别人,我就和他拼命!这个熊玩意儿,可把俺闺女害苦了……”他本是要安慰小惠的,可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后来,娘儿俩干脆抱成一团哭,为什么哭?她们说不清楚,似乎很糊涂,捋不出头绪来,但是,又似乎很清楚,大概是需要哭,哭得越痛快越好。
不知不觉过了几个月。
一天晚上,有个叫孙妈的老太太,来到赵光哲家玩,和程玉芬、张小惠娘儿俩说了一番闲话,又逗着小翠和小金钗玩了一会儿,还是没走。小翠看着她奇怪的小脚,伸过自己的小脚去与她比着说:“***脚怎么比不上我的大?”程玉芬忙把他拎过来训斥道:“你懂什么呀,那是三寸金莲哩!”程玉芬就知道她一定有事不好意思说,于是问道:“孙妈,你是不是有事呀?”孙妈就说:“也没什么大事,最多也就是有点儿闲事。”程玉芬说:“有事就快说嘛!又没有外人!”孙妈就说:“我本来想说,可又没有把握,只怕说出来,挨你的骂,所以就不好意思了。”程玉芬就说:“俺娘们没那么多讲究,我哪能轻易骂人呢!你尽管说。”
“我是想给小惠介绍个对象,不知道你找了没有。”孙妈试探着说。
“这是好事呀,小惠还没找哩,你就操操心给她找一个吧,都快把他爸愁煞了,不知是哪庄的?”程玉芬急切地问。
“嘿嘿,还哪庄的呢,就是赵祥昆啊!小惠还不早就是他的人了啊!”
小惠正在一边仔细听着他介绍的是谁,一听她说出赵祥昆的名字,立刻暴跳如雷:“孙妈呀孙妈,你可真是瞎眼了,也不问问我张小惠是何等人物,竟把我和一个流氓扯在一起,你安的什么心?你乐意玩,就在这里玩,不乐意,就早早的回家睡觉!免得来回拉皮条!”
几句话就把个媒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下不来台了。程玉芬也觉得她说的这事忒窝囊人。又想,可人家也是为了好哇,总得让人家出去这个门儿,不能让人家像个牲口推磨,带着“捂眼子”走哇。于是说:“孙妈呀,你说的这事也忒离谱了。那流氓是小惠的仇敌,就是他把俺小惠的名声糟蹋瞎了的。俗话说,媒人是杆秤,掂掂两头轻和重。你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掂量掂量,一个刑满释放的流氓能配上俺小惠么?甭说他那难看的南瓜脸,就说他那流氓的臭名声也辱没了俺小惠呀。你就纯当没来、没说吧!不过,你老人家也是好心,也是为了小惠好才来的。小惠那孩子不会说话,你别闷在心里想不开,走!我送你回家。”
孙妈弄了个没趣儿,悻悻地走了。
所谓孙妈,实际上就是媒婆,姓孙而已。此人年轻时生得非常漂亮,又有一双美丽的小脚,只可惜嫁了个傻瓜丈夫。她的傻瓜丈夫早早的就死了,抛下她一个人守寡。如此美人守寡是根本守不住的,也曾经与一些“**盗柳”的野男人生下两个孩子,据说那孩子一生下来就远远的送了人,她还是一个人过日子。这种人做媒人是很有经验的,早在解放前她就以此为业,糊弄一份穷日子,每年只要做成三户、两户买卖,全年就不愁吃穿。在她看来,这男女间的姻缘,不过是那么回事儿,只要媳妇上了床,跟她的男人睡了觉,就完全成功了,无论女方是否愿意都是一样的过日子。既然赵祥昆已经给小惠褪下裤,趴在她身上把她日了一次,即使小惠还穿着裤衩子也不管用,那婚姻就做成一半了。只要媒人在中间一撮合,就可大功告成。
这一次,赵祥昆给他送了一麻袋胡萝卜,给她的自留地里的菜浇了两遍水,求她来回走走,串通、串通,说是做成了还有重谢。于是她就来找张小惠。至于张小惠把她骂了一顿,程玉芬对她也没客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并没生气,反倒觉得这户媒有成。
那天,孙妈刚走,赵光哲就从大队里开会回来了。
赵光哲听说孙妈来过,问清楚了孙妈的来意,就叹了一口长气说:“你娘儿俩也忒认真了,小惠真要是嫁了赵祥昆,赵祥昆对她一定孬不了,我看也只好这样了!”小惠一听,趴在床上一阵好哭。
两个月之后,孙妈第二次来到小惠家。
这一次,孙妈也没有什么新词,还是那句话,“你早就是他的人了。”小惠没有骂她,只是哭。程玉芬对孙妈也不再那么反感和讨厌了。虽说没答应,那娘儿俩还是把她送到街口上。
孙妈两次登门之后,再也没露面。
过了一些时候,程玉芬听人说孙妈生病了,心里有些发慌。小惠也觉得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为了自己的婚事跑了两趟腿,现在得去看看人家才对,因为人家毕竟是为好来的。可是她们却迟迟没行动。
一天晚上,赵光哲把他买来的二斤桃酥放在桌上说:“你娘儿俩带上这点心去看看孙妈吧,人家这么大年纪了,又是小脚,走路不方便,是该去看看人家了。”于是,娘儿俩懵懵懂懂、糊里糊涂地提上点心去了。
其实,孙妈根本就没病,只是觉得到了火候,到了女家赶上门来的火候了。她娘儿俩这一来,就连忙迎接,高兴得不得了。但是,说话间孙妈却绝然不提赵祥昆的一个字,更不提起小惠的婚姻,多是说一些无用的话:“人老了,没用了,就连头痛脑热也抗不住了。人老先从腿上老,走路比不上几年前了。人老先从眼上老,看什么都是花里胡哨。迎风就流泪,尿尿就湿鞋,躺下睡不着,起床就打盹,饥困了打饱嗝,吃饭没滋味。人啊,可别忘了年轻,人老了毛病就多了!”废话说了一大筐,可绝不提起给小惠提亲的一个字。
他娘儿俩听着这些无用的话有些失望,有些不耐烦,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但是,那桩婚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程玉芬就说:“孙妈呀,你老身体不好,他爸不放心,让俺来看看你,没有别的事,你要是也没事儿,俺就回去了。”边说着,拉过小惠就往外走。
孙妈只是敷衍了几句不得不挽留的话,程玉芬听着她并非实心实意,她和小惠只好慢慢走出屋门,走到当天井里。孙妈就尾随在她们身后,把她们送出大门外面。
站在大门口,程玉芬娘儿俩不往前走了。程玉芬再也鼓不住操,再也按捺不住,就说:“孙妈呀,也不知道那个赵祥昆找媳妇了没有?”孙妈就很吃惊地说:“噢!你说那孩子呀!你看,我老糊涂了不是!他还没找哩,没找,没找!从监狱里出来以后,人家可老实哩!今年人家光工分就挣了一千多,那旧房子也用白粉子刷得粉白明亮。听说也有给他介绍对象的,可他还是惦记着小惠。他说,除了小惠,再好的媳妇也不要。他还说为了小惠,他愿意再去坐牢。”
真想不到,就这么几句简单的话,张小惠就动了情。开始,她只是流泪,慢慢的,就擤鼻涕,继而,就听见她的抽泣声。孙妈连忙说:“孩子啊,你怎么了?别在这里哭,咱再回家说。”于是,三个人又回到孙妈的屋里坐下说话。
小惠趴在桌子上呜咽了一会儿,程玉芬陪她也流了泪。孙妈也不劝她,只是说:“小惠呀,这人啊,长得丑俊的那都是小事,要说那赵祥昆长得多么漂亮,我瞒不了你,他就是那个样子,反正算不上漂亮,不过,他没疤没麻、不秃不瞎、不瘸不拐的。可这婚姻大事可是一辈子的事呀,人总不能光年轻,总得老,老了以后还能再漂亮么?咱就说你爷爷吧,年轻的时候多么漂亮啊,可老年以后还漂亮么?我就觉得闺女找婆家就不能论及这个,得看下一辈子去。你想啊,那赵祥昆没爸没妈的光棍一条,你要是嫁给了她,两个人好好过日子,给人家生个一男半女的,你既没有公婆的虐待,也没有妯娌和你争财产,自己当家主事,想咋干就咋干,多好的一户媒呀!你要是真同意,就和他提提条件,那头的事我全包了,只要我答应了,那小子敢不答应!”
小惠果然不哭了。她用手绢擦了一把脸,擤了擤鼻涕,就哽咽着,羞怯地说:“孙妈,我要嫁他也行,第一,他不能再耍流氓。”
孙妈立刻接过来说:“这个,甭说他,我就能保证。哎呀,还流氓哩!这事儿还不是咋说也行啊!他不是年轻么!谁一辈子还能不打个黑碗啊!别说是人,就是那狗啊猫啊的,不是也得那样啊!再说,那赵祥昆,到穆桂英连里去胡闹,不是他还很小么,那时候他还不懂事,而且他也没捞着好事儿呀。那孩子从十几岁就没爸没妈的,可是谁可怜他呢?一些闲人呢,阎王不知鬼受的,就拿人家不当人看待,小时候犯下一点儿小毛病,就说人家是流氓。现在长大了,需要找媳妇,名声不好就没人找他,就打光棍了,打光棍的人啊,最容易出事儿。不信,你就数数看,流氓大都是光棍子,找了媳妇的人就比较少。他找了媳妇,天天有个媳妇搂着,我就不信他还有那么大的瘾头再出去耍流氓。再说,赵祥昆就是相中你了,他还不是为着你才坐的监狱么!你要找了她,他一辈子的心事全都了了,还能再耍流氓?不会的。所以,这第一条我包了,你就放心吧。”
“第二,我得把闺女带上,别看她是个女孩儿,可她却是俺的连心肉哇。他必须当作他的亲生闺女一样对待。”孙妈就说:“人家赵祥昆早就是这么想的,他说,这孩子虽说是赵祥林的骨血,可我和赵祥林是兄弟们么,他的孩子我养着,那叫正养啊。他还说,小惠不也是随娘改嫁的么,让那孩子也随娘改嫁有什么不好的。”
“第三,这个孩子只要离不开人,我就不上坡干活,他得混给我们娘儿俩吃。我只管家里的事,坡里的事一概不管。”
孙妈扑哧一声笑了:“嘿嘿!看你说的,这哪是条件啊,谁家还不是男主外、女主内呀!这也叫条件啊!嘿嘿!”小惠忽然很认真地说:“我还没说完呢,这是条件,这是很重要的条件。因为他的名声不好,把我的名声也糟蹋得没了人样,窝囊了好几年。一霎半霎的,我没有勇气出门,出门的事我一概不管,只管家里的事。孙妈,你答应么?要是不答应,我就不嫁他。”
孙妈想了想说:“孩子啊,你真是个聪明人,想得那么周到。一开始可能一些闲人都糊涂,胡说乱说的,你不出门也好。在家里做做饭,做做针线活,出门的事全让他去办。日子长了,大家习惯了,你也习惯了,就好了。这是应该的,就该这么办,我替他答应下来。打量着,那小子也不敢不听我的话。你就放心吧。”
小惠提的条件,孙妈全都答应了,程玉芬松了口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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