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建油坊赵光明不忘耻辱,看病人石榴花告讼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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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落花屯大队有一户老地主叫赵可新。此人已是花甲之年,头发斑白而稀疏,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和黑斑,长期戴着一顶十分破旧的帽垫儿,似乎那帽垫儿就是地主分子的标志。他那大门口的青砖墙上,早就由大队里统一泥上了一片圆形的白石灰墙面,上面用楷书毛笔字写着《守法公约》的条款,猛一看,就像一个大锅饼——这是四类分子之家的标志。即使陌生人来了,看见那片圆形的白石灰墙皮,也知道那是一户反动派,任何人都有权利监督他们的言论和行动,地主富农们谁敢抬头,谁敢乱说乱动?这种标志村村如此、队队一样。
土改的时候,赵可新不舍得那值钱的留声机,就把它转移到了亲戚家藏了起来,没有被土改工作队和贫农们没收。前些日子他儿子结婚,偷偷地搬了回来,放在新房里,放了几张唱片给儿媳妇听。为么如此重视儿媳妇?因为,地主成分的人家是很难找到媳妇的。谁家那出身好的闺女也不愿瞎着眼地去当地主婆,挨整、挨揍。同时,地主家的闺女也很难嫁出去,因为大部分出身好的贫农人家都不愿找地主出身的闺女做媳妇,免得往自己的政治上、社会关系上抹黑。所以,地主出身的闺女就只能嫁给地主家的男人。这样,谁也不会嫌弃谁,只好论命了。赵可新的儿子叫赵宗仁,接近26岁了,能找上个同是地主出身的、才20出头的媳妇,那简直是特大喜事,老地主赵可新能不把留声机搬过去给儿媳妇听?
可是,那洋玩意儿忒好听了,只要有片子,想听么戏就唱么戏。有几个人听到这美妙动听的音乐和大戏,就拥了进去。进去的人连“天下知”共五个,赵可新就慌了手脚。他不顾公爹不能进新房的忌讳,闯进来就把留声机关上了。然后,深深地给大家作了一揖,撮了撮那顶破旧的帽垫儿,哀求着说:“各位老少爷们儿,我不是不让大家听洋戏,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老少爷们儿啊,可你得知道哇,我不是地主么!我不担症候哇!要是传扬出去,说我家里有这玩意儿,我不是又得挨揍哇!我这么大年纪了能受得了么?所以呀,你们愿意听就听,听到半夜都行,有一句话我得说在前头,出去这个门儿,千万别说我家有这玩意儿,你们要是答应我,我马上就开开,不然……。”众人正听得过瘾,那马连良的《借东风》才唱了一半儿,怎会不答应?“天下知”是里面最积极的一个,就说:“愿意听的,每人都表个态,把那不表态的给我揍出去。”于是都说:“那是当然!谁要说出去那就不是人做(读“揍”)的。”这句话每个人说了一遍,那老头儿才开机。果然,大家听到半夜才散去。而且,没有人把这事儿说出去。
现在,“天下知”是想把那留声机弄过来,为赵祥林的婚礼进一步营造欢乐气氛,自己和大家也听听洋戏、过过戏瘾。弄来以后,编个瞎话,就说从外村借的,绝对为赵可新保密。
“天下知”找到赵可新家里说明来意,把怎么样保密的事说了个清清楚楚,弄得赵可新无话可说,就用一床被单子把那东西包了,装在太平车上,看看外面没人,悄悄推进了赵光哲家。当然有人惊奇的问这问那,他就说是从城角崖的亲戚那里借来的。
有了留声机,赵光哲的院子里就有了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就有了马连良的《借东风》,就有了侯宝林的相声,就有了“鲜樱桃”的“五音戏”《王二姐思夫》,当然也有了郎咸芬的吕剧《李二嫂改嫁》……那院子里就热闹起来;庄户人家谁见过这玩意儿!看不见唱戏的人,也看不见敲锣鼓打家伙的人,甚至连矿石耳机子(简易矿石收音机)的天线地线也没有,就听见真真切切地唱起大戏来,简直忒神奇了。一时间,院子里围满了人。
太神奇了!这东西怎么就会自己唱大戏呢?怎么就能唱得有板有眼,清清楚楚呢?莫不是有神灵显圣!也有人凑近了,小心翼翼的往里瞧,把头瞅茆,绕来绕去,听听这一边,听听那一边,支崩起耳朵听来听去,再看看上头,瞅瞅下头,要看看那唱戏打锣鼓的人究竟藏在哪里。可是围着留声机绕了一圈又一圈,瞪着大眼看了许久,也没看见人影儿,只看见那个黑色的圆盘在上面缇缇地转悠。
有人惊奇地发现了一个政治窍门,留声机的一个角上,蹲着一只袖珍式的小黄狗,就说了:“怎么是狗听戏呢!这洋戏是美国人造的。那是洋鬼子糟踏中国人哩!你没看见那狗也在听戏么?意思是说,谁听洋戏谁就是狗。”有人“借腿搓麻线”,虚虚霍霍地说:“美国鬼子也忒孬了,竟把咱中国人当狗看待!这玩意儿,不听也罢!”有的就说:“别管那一套,反正挺好听的。”边听着洋戏,边纷纷扬扬,说这说那,真的是看了西洋景。
傍晚,“天下知”把两面大铜锣分别交给两个年轻人,二人就跑到街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满街上筛了起来,直筛得咣啷、咣啷的响;子弟玩友们来了,围坐在两张大方桌旁。大家每人吃了一碗面条,开过点心,酒菜摆上来,一面抽空儿吃喝着,一面各操起自己的乐器演奏起来。也无非是《寄生草》、《送情郎》、《二泉映月》以及吕剧的《小姑贤》、《李二嫂改嫁》、《小借年》、《王定宝借当》、《喝面叶》的唱段;随后,子弟玩友们奏着乐曲走在前,“天下知”领着新郎官去磕头。对枝股较近的和住的较近的人家,逐家逐户地磕头行礼,名曰“行家礼”。
翌日早晨,无需用花轿接新娘,助忙的人们只是置备好了一个“花堂”,准备拜堂成亲。其实,花堂上并没有多少花,只不过插在花瓶里一束绢布的凤仙花和一束蜡染的牵牛花,这两束花是从别人家借来的,已经保存多年,算不上鲜艳,可在这大冬天里也显出一幅浓浓的春意来。人们还在墙上披了一块红布,悬挂了毛、刘二主席的两张画像,画像下面设一张桌子,地上铺了红毡,以备新人磕头用。前面坐着赵光哲、赵光明兄弟俩和程玉芬、姚立琴妯娌俩,对面站着新郎官赵祥林,新娘子张小惠。“天下知”站在中间作司仪。
人生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娶媳妇,如今是赵光哲娶儿媳妇,而且听说是娶俩媳妇,人们不知道这样的婚礼该如何举行、如何拜花堂,都觉得新奇,看热闹的也就比别人家多出一半儿。
婚礼开始了,从北屋里走出来的是张小惠,还有赵祥林,人们没有看见蔡福英的影子,情况已经水落石出了。
在“天下知”赵有龙的主持下,经过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程序,赵祥林和小惠磕了许多头。只是,那疯老头儿赵志奇早就傻傻地嬉笑着、唱着歌出门去了,谁也留不住,给他磕的头,他就看不见了。
看媳妇的人总是要热闹一番的,大家纷纷要求让两个新人给**、刘主席的画像鞠三个躬。于是,赵有龙就答应大家的要求,开始让新人鞠躬。这三鞠躬还没完,看媳妇的人就拥来拥去地撞起台来,直撞得新娘踉踉跄跄,几乎倒下。
那个生得一幅南瓜脸的赵祥昆,咋呼起来:“林兄弟,人家都说你一下子娶了俩媳妇,那一个怎么不来拜堂呢?那一个既然不来,你匀给俺一个行不行?”一些人也跟着咋呼:“林叔,俩媳妇你咋玩儿,找帮忙的可我去啊!”
“新媳妇都那么大肚子了,还拜什么堂啊?”
“小林子真是好福气,好媳妇都让你占了!”
“小惠,跟我走吧!跟着我天天都能睡。”
“张小惠跟我走,别跟林子守活寡了!”
赵有龙立刻板起脸来:“这是谁在胡诌?什么俩媳妇啊?你见来呀?什么大肚子,你媳妇才大肚子里!”
一些半尾巴小子和没正经的人好没正事儿,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起起哄来,直闹得天昏地暗。幸亏拜完了堂,程、姚二人害怕葬着小惠肚子里的孩子,连忙和那两个伴娘,把新娘架回屋里去,到底禁不住那些坏小子们闯进屋去乱腾一番。“天下知”也没有办法,其他的程序只得敷衍过去。
剩下的就是入席落座,吃喝搅闹一番……

全体党员大会在原来大食堂的大屋里进行。
这三间大屋现在比较明亮了。那是赵有佩让人把原来糊毛头纸的木棂窗户改造成了玻璃窗,沉重的木头门也改造成了镶玻璃的“风门子”,透过玻璃窗就能看见院子里的情景。大食堂的西屋原是个大厨房,经过粉刷和改造,如今已经成了大队的仓库,北屋成了大队的办公室。院子里那几棵大树被砍伐后作了农具。所以,经常在树上吵吵闹闹、打架斗殴的鸟儿们只好另寻高枝、择木而栖了。
马拉松式的党员大会上,赵有佩正在宣传、讲解、部署生产救灾工作。他说:从去年以来,在全国范围内,发生了大面积的自然灾害,有旱灾、涝灾、雪崩、雹灾、虫灾、火灾、飓风、地震等等,总共有八种灾害。所以造成了农业大量减产,许多地方粮食绝产,社员没有饭吃。帝国主义、修正主义趁火打劫,不断地向我们施加压力。盘踞在台湾的蒋介石匪帮,也叫嚣着要窜犯大陆。我们国家已经到了非常困难的时期。面对困难,党中央决定,要通过“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来实行“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勤俭建国”的方针。当前主要是搞好生产救灾,要用发展生产的办法进行救灾。要在集体生产的大原则下,搞好“三自一包”,大力发展一家一户的农业生产、粮食生产,发挥社员的生产积极性,不许饿死一口人。
赵有佩那低矮的个头虽然显得有些寒碜,右侧的眼皮上虽然有一块黑色的胎记,显得不雅致,讲起话来常常忘了词儿不得不用“这个,这个,这个……”来代替,着急的时候鼻子尖上冒着汗,嘴里不住地喷着吐沫星子,但是,因为他边讲话边打手势,有时候就要跳起来,甚至伸拳头撸胳膊的配合讲话内容,充斥着一股似乎压倒一切的威严。他说:“要全面理解生产救灾,这个,这个……不是光救灾,首先是生产。就是发展生产,怎么发展?这个……上级要求以大队为单位搞一些副业。经过我们支委会研究决定,建一个供销社下面的代销店,从供销社进点儿油盐酱醋之类的货物在本村卖,以方便社员生活;这个,这个……搞一个猪场,养几头种猪,以便给母猪配种,发展家庭养猪,增加肥料;这个,这个……建一座油坊,搞点儿来料加工,解决社员吃油的问题。建立这三个副业,这个……这个,就得有三个有能力的干部去负责。”
赵有佩让大家讨论完上级精神,再酝酿这三个人选。
为这三个人选,全体党员大会讨论了一天加一个晚上,只定下了代销店和猪场的负责人,那油坊的负责人迟迟没能定下来。后来有几个党员提议让“白狗”去管油坊,又有几个党员附议赞成。理由是,解放前赵光明曾经在油坊里扛过活,当过伙计,对油坊里的事比较熟悉,他去负责最合适。还有许多党员也积极推荐“白狗”。
真是出乎意料,赵光明万没想到,他这“白狗”的外号帮了他的大忙,居然有这么多人提议让他干油坊。既然有人推荐我,这个油坊我必须要干。
可是,赵有佩却没有复议,他提出让赵飞兼任油坊经理,想必,他觉察到了油坊的重要。可是,赵飞却不愿干,他说自己没有这个本事,顾不过来。一些党员也说,光一个大队长就够他忙的了,哪有闲功夫兼管油坊啊,让“白狗”同志干不是挺好么!可是赵有佩还是不表态。
赵光明非常愿意干油坊,不仅是为了沾一点油坊的油水,还为了找回被赶下台来的面子。可赵有佩不表态我就干不成。怎么办?大概,用闹着玩的方式对付赵有佩,是不能奏效的。怎么办?
到了晚上,赵光明来到公社党委副书记、社长张精锐的家。
张精锐是个“三八式”的老革命,五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儿、黑脸膛、一脸的正气、一派的刚直,一身半新的国防服显出几分亲切。当然,张精锐的政策性、原则性、斗争性也很强。他很明白赵光明下台后有些情绪,也听说他的威信有些提高,听了赵光明的要求,就满口答应下来。他说,一个多年的老书记,旧社会在地主的手下干过油坊伙计,现在搞生产救灾,建油坊,建设属于人民自己的油坊,非你莫属。你当大队书记的时候,对我的工作支持很大,行!这事你不用管了。
第二天的党员会上,赵有佩接到了公社派人送来的一封信,那信的大体内容是希望赵光明出任油坊经理。历来抗上的赵有佩觉得蹊跷,便说不管是上级的意见还是下级反映,都不能算数,要实行民主,投票选举为准。他想,反正赵光明也不一定能选上。他拟定了三个候选人,让人写了选票,把赵光明的名字写在最后。投票一结束,他没想到,赵光明以遥遥领先的票数当选了油坊经理。弄得赵有佩瞠目结舌。
赵光明东山再起,又回到大队里去当干部了。虽然不是书记、不是大队长,但那油坊经理的职务却有着不亚于书记、大队长的实际权利,心中暗暗高兴。赵有佩呀赵有佩,我玩得这一着,不但赢得了社员,也赢得了党员,还征服了你。
于是,赵光明走马上任,组建起油坊来。
赵有佩来到油坊,笑嘻嘻地对赵光明说:“光明同志呀。”这是赵有佩的习惯称呼。他对党内的同志不论辈分大小一律称名字加同志,对不是党员的人就按辈分称呼,或爷爷或叔叔的该喊么就喊么。“这油坊关系到恢复经济、提高社员生活的大问题,这个……这个……吃饭没有油水儿,干活咋有力气呀?所以一定得把它弄好,得赶快生产出豆油来。这个……你熟悉这个行道儿,你就大胆地去干,不论是什么法子都行,只要能尽快投产,咋弄咋是。嘿嘿!你的外号不是‘白狗’么!上级说了,‘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你尽快地榨出油来让社员吃上,那就是条好狗。这个……我保证全力支持你的工作,凡是你提出来的要求,只要大队里能办得到,我都答应。”
赵光明对这“白狗”的绰号从不介意,因为人都说“人无外号不发家”。于是,他说:“狗,从来不逮老鼠。我这‘白狗’更不会逮老鼠啊!你还是找个会逮老鼠的猫吧!”赵有佩笑道:“狗逮起老鼠来,比猫还要强!就怕你不去逮!”赵光明说:“行啊,我白天去油坊上班,晚上抽空儿勾引你老婆。这油坊的事,我要搞好了便罢,搞糟了,就把你老婆搭进去。”一句玩笑话,弄得赵有佩对不上词儿,只是搪塞:“去去去!别弄这些没味儿!你就干点正事吧。这个这个……快做计划吧!”

于是,赵光明作了个计划,提出了需要多少劳力,多少资金,多少车辆、马匹,都写在纸上,报给了赵有佩。赵有佩按计划一一拨了下来……
这——原是地主赵可新的一座油坊。日本鬼子投降之前,赵可新发了横财,对建设油坊投入了不少资金,建设了一年多,鬼子投降后才建设完。有一座宽大的榨屋,里面四梁八柱,勾心斗角,门窗齐全,宽宽敞敞;一个千斤重的大碾砣下,有几乎绕过整个榨屋的特大环状碾盘及其很长的碾棍;有榨油用的木榨子、特大号的铁木楔子、包垛用的大铁环。墙角上安着锅灶,那是炒糁的炒房;榨屋外面,还有一排东屋和一排西屋,可作仓库和办公室;还有马棚、车棚和大车门。主要设备都很齐全。很可惜,赵可新只干了两、三年,就解放了,土改了,被划成了地主,那油坊就归了公。后来供销社接过来,在这里干了几年,就在吃大食堂的时候关了门。这座油坊很侥幸,因为有供销社这面旗,没有在大跃进中被毁坏。
现在,赵光明成了油坊的主宰者。凡是在油坊里干活的社员,都是他自己挑选的精兵强将,都非常能干、非常听话。虽说赵光明与人们闹玩闹得没个正形儿,没大没小。可在油坊里与他的属下却是一本正经,从无戏耍的言语。他带着十几个社员对榨屋和所有房间、设备整修一新。收购了几百斤黄豆,买了几吨煤炭、几口大锅、驴马绳索等等,筹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赵光明在当书记期间,的确得罪了一些人,落下不少骂名。可是“好煞的有个恶人,恶煞的有个好人”,毕竟也有些人拥护他。他下台以后,“杀倒秫秫显出谷”,一些新的矛盾集中到了赵有佩身上,就很少有人计较过去的事。加上他又彻底地放下了架子,比普通百姓还普通,谁还和他过不去?更重要的是,凡在油坊里干活的人,都属于大队义务工,也是上班下班的三班倒,就和城里的工人一样,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冬天冻不着,夏天晒不着,比起下地干农活来,简直是上了天堂,哪一个能不知足?哪一个能不听话?所以那些工人们的积极性都很高。没用了半月工夫,油坊里就榨出豆油来。
老百姓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油水了,有些人三、四年都没尝到豆油的滋味,有的甚至忘记了豆油是什么味道。听说大队里有了油坊,种了豆子的就用豆子来换豆油,没有豆子的,都争相去大集上或买、或换,搞几斤黄豆、黑豆来加工,交上一点加工费,领回一定数量的豆油来,油坊里就赚那加工费和麻糁(豆饼)。来料加工的不光本大队的,也有外大队的,有的大队社员不惜步行十几里路,背着大豆来换油。有时来换油,得排队挨号,才能换得上。当然赵光明就成了家家用得着的人,在全大队的威望,也就更高了;这时,大队猪场里的种猪养得又肥又壮,为社员喂的母猪繁殖了一些小猪崽,许多家庭可以养猪了,既能攒粪肥田,又能指望它吃肉和卖钱;同时,大队里的代销店,也代卖从供销社拨来的一些油盐酱醋、烟酒糖茶之类,买一点常用的日用品,也不须跑到供销社去排队了,生活方便了许多。这就显出赵有佩、赵光明的本事来。
说也奇怪,赵有佩大搞“三自一包”,社员们很快就有了饭吃,而且还有了油吃。再等个一头半年,或许就能吃上自己养的猪肉,真算得上是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社员的生活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对“三自一包”和赵有佩、赵光明的感激。

赵光哲在大队里听说赵有佩的侄媳妇石榴花,从医院做手术回了家,就对程玉芬说:“林子结婚时,人家石榴花当伴娘,还送了一条帐子来,给咱为了人,现在人家生病了,刚出院,得去看看人家。”程玉芬说:“是该去,可是拿点什么东西呢?”赵光哲说:“这年月,看病人真犯难,按说是得买二斤点心的,可是,点心早就买不到了,供销社里有‘康复饼干’,都是用麸子制的,喂猪还差不多,根本没法吃。拿什么呢?不是外人,就拿点地瓜干去吧,实实在在的就行。”于是,程玉芬装上一篮子地瓜干,浮皮盖上一块方形的蓝围巾,准备出门。小惠正好从场院里回来,听说去看石榴花,他说:“妈,我也去吧,我跟她挺结缘的。”于是,提起篮子,和他妈去了。
程玉芬和小惠走进石榴花的大门,看见她家里只有三间土坯的破草屋,西南角上的栏圈,只有一堵破旧的土坯墙勉强遮住人,连个棚子也没有。屋门外面支起个小锅灶,看来他们是在露天里做饭的。小惠喊了一声“石榴花”,她就连忙答应着出了屋门:“哎呀,是哲奶奶和祥林奶奶呀,你看你,快进来。”她俩进了屋,石榴花就颤颤不安的说:“你看,俺家里这个样子,叫你笑话不!”小惠把篮子放下,就说:“挺好,这不挺好么!笑话么?”程玉芬也说:“人家赵可安没爸没妈的,能成上个家就很不孬了,还笑话么。”遂说着,都坐下来,程玉芬说:“石榴花呀,你怎么样了?你哲爷听说你病了,让俺娘儿俩来看看你,怎么样,还疼么?”石榴花就说:“不大疼了,大夫说休息一段就会慢慢好的。”小惠问:“你长的这是么病?”
石榴花说:“唉!甭提了,是宫外孕。也不知是怎么了,人家怀孕都是怀在正地处,俺就怀不到正地处,大夫说叫什么‘输卵管妊娠’。那一段,我这肚子里疼得就像要爆炸,赵可安也害了怕,可他没办法,就去找三叔。俺三叔连忙兑活钱、找来马车,拉我上医院。卫生院治不了,就上了济南,大夫一看,就说是宫外孕,得做手术。把肚子劈开,拿出里面的小胎儿才算了结……”她边说着,就恼巴巴的了。程玉芬就说:“孩子啊,别为这事烦恼,大不了再怀孕,总不能光是宫外孕。现在怎么样了?”石榴花就说:“现在好多了,还有些疼,卫生院的大夫说那是‘肠粘连’,慢慢就会好的。”
小惠说:“石榴花呀,你好好歇歇吧,先别干活。你快躺到床上去,别累着。”石榴花就说:“没事,大夫说,肠粘连不能光躺着,得经常活动活动才行。”程玉芬说:“你哲爷说让俺来看你,可是这年月什么也买不到,他就说让俺拿点地瓜干来,你看看,这哪像是看病人啊?唉!这年月,真作难。”石榴花连忙说:“哲奶奶呀,看你说的,你还倒孝我呀?地瓜干!那可是宝中之宝。唉!俺这份穷日子,也就是指望三叔接济呗,可安这个人是指望不的,他整天到处胡狼窜,一点也不管家里的事。生活上,吃了上顿,没了下顿,说是让俺养病里,指望么?有你这篮子地瓜干,就好了。”小惠吃惊的说:“那可不行!你动了手术,不好好养着怎么行?你都是吃什么饭养病?”石榴花垂下泪来说:“唉!吃什么?穷兑活呗!揭了一些榆树皮,碾成榆面子,掺上碎白菜叶,蒸成窝窝头,截就着填饱肚子也就是了……唉……”
程玉芬就可怜起来,她说:“石榴花呀,那么,赵可安他就不想想办法?”石榴花说:“别提他了,他这个人,除了有一张好嘴巴,跟着‘意见篓子’学了一些纲口篇子,根本不知道过日子。他那张嘴却是馋得很,大弄来大吃,小弄来小吃,过了今天不管明天,偶然有口好吃的,他先占先。咱做女人的也就只好依着他,还养病里,有时候他也有这份心,可是他做不到……”
程玉芬就说:“一家人过日子,就得有尊有让的才行。俺家里也不富裕,可是你哲爷从不嘴馋,吃饭的时候,越是干粮少了,你尊我让,让来让去,就越是得剩下。从来不会为谁吃得多、谁吃得少,拌嘴悖劲。你哲爷是一家之主,都是遵着他。他们的疯爷爷,照样是很能截就,他就是一块地瓜、一根咸菜的老饭食,有好的也不去吃。说也蹊跷,他这么大年纪了,吃不到好饭食,倒也有些力气。”
石榴花吃惊地说:“哎呀,你们原来是这样过的,怪不得哲爷当干部有威信呢,人家可就是个好人!”小惠觉看着他的脸,忽然说:“石榴花呀,我怎么看着你的脸就像俺妈呢?都是一双突出的杏核眼……很像,好像你才是她的闺女,俺,倒成了外人了……”
程玉芬笑骂道:“小劈叉,别瞎说!我哪能比得了人家石榴花呢?我都半老子了,人家是一朵鲜花哩!”石榴花就说:“俺娘儿俩是有些像,这是缘分。可是,俺娘儿俩长得无论多么像,也都比不了林奶奶漂亮,你看,你才真是一朵石榴花哩,俺不过是沾了这个名字的光……”

赵光明终于找回了曾经丢失的脸面,可是他并没有忘记自己那“败家狗”和“白狗”的外号,没有忘记落选的那一天,无地自容的愁滋味。现在,必须继续**尾巴做人,他认为要做人必须先做狗,必须把自己的身份、架子压低到比社员还低的份儿,压低到狗的份儿。既然是狗,当然就没有正事儿。于是,他与那些娘子们开的玩笑就更大起来。
大集一天,他回家吃午饭,路过大队长赵飞的家门,看见赵飞媳妇正端着一盆地瓜面的核酪进门,那妇人忙得没理他,他就连忙追上去,瞪着眼睛很认真地说:
“喂!你怎么还没去呀?”
那妇人已走进家门了,猛回头,冲他冷笑道:“嘿嘿,没正经的老白狗又耍什么花招哇?俺在家好好的,上哪里去哇?”
“噢!也许是你娘家人口多,用不着你,不去也就算了。”
“怎么,俺娘家?能有么事?俺才来了这几天。”
“可也是,不去就不去吧。”说完赵光明连忙走开。
那妇人看他认真的样子,有些疑惑不解,总得问明白,就返回来茫然地问:“光明爷,你回来!俺娘家到底有么事?你说说。”
“生病长灾的小事儿,没什么大事。”他仍然往前走。
赵飞媳妇沉不住气了,放下盆子追过去哀求道:“光明爷,你快说,俺娘家有么事呀?谁长病了?”
看她那份着急的样子,已经到了火候,他才漫不经心地说:“刚才我在集上碰见你娘家哥哥了,我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你妈病了,正好好的,忽然又吐又泻,爬不起来了。你哥哥挺害怕,就赶忙到卫生院去请先生了,我还以为你知道哩!”
那妇人听了,眼睛里立马涌出了泪水,流着泪回了家,连饭也没顾得吃,一溜烟地跑回娘家去。
第二天,赵光明又回家吃午饭,还没走到赵飞的大门口,就看见一个妇女在赵飞的门里头,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他料定是一帮娘们儿要报复他,便顺手从路旁抓起一把麦糠,塞进自己口袋里,继续往前走。走到赵飞门口时,“呼”的一声,窜出一帮娘们儿来,一面骂着要惩罚这个“老白狗”,一面蜂拥地扑上来,推的推、搡的搡、拽的拽、绊的绊,三下五除二,把他撂倒在地上。捶的捶、压的压、挠的挠、踢的踢,齐上俯卧桩。一时间寡不敌众,被这帮娘们儿压了个严严实实。有人喊着:“快,给他‘归腚上’。”
何谓“归腚上”?就是把他的双手反绑了,把裤子褪到半截里,让他弯着腰、低下头,把头填进裤裆里,蜷缩起来,怎么也抽不出头来的一种姿势。
赵光明也是害怕“归腚上”的,被压在身下的她忽然急中生智,使劲地挣脱着那帮娘们的挤压,慢慢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麦糠,从压得他最紧的那个妇女的裤腰那里,把手伸进去,给她塞在了那个要紧处,用手指一抠,就抠到那里面去了。立刻,扎扎得她难受起来。大喊道:“哎哟哟,这个熊玩意儿,给我塞进去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难受?”她连忙翻身滚下来,顾不得别人,劈拉着腿,一步、一步捱回赵飞家,在他家的栏圈里,褪下裤来扫麦糠、冲洗里头……
那帮娘们儿少了一个主力,已经溃不成军,无法把他压在身下。本是以多胜少的优势,变成了势均力敌。赵光明毕竟是男人,有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跟她们拔起骨碌来,一会儿他骑在人家上头,一会儿妇女们翻上去骑着他,弄了个每人一身土,每人一身汗,都气喘吁吁,无力再闹下去。一场激烈的“战斗”就演变成了打嘴仗。
“‘老白狗’,熊玩意儿!闹玩儿没见你这个闹法的!把赵飞家吓了一大惊,白跑了一趟腿,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白跑了一趟腿又咋着了?不就是多走一回娘家吗?要不是我,你早把那娘家妈给忘了!娘家妈白疼了你!”
“你把人家吓唬的可不轻快,你咒人家娘家妈长病,早晚不得好死!”
“没听说么,一咒十年旺,越咒越旺祥,那些不硌闹的,请我去咒,我还不去哩!”
“你看这小子干油坊干恣了,油嘴滑舌的,本事还挺大,可就是种不出儿子来,只好玩省事儿的,娶个侄儿媳妇等着生孙子了,你他妈长得还挺精神哩!”
赵光明和那帮娘们儿,一面打扑着身上的土,一面打着嘴仗,被人连拉带扯地拥到赵飞家里。赵飞媳妇弄来一碗地瓜核酪,加上点盐和醋,调好了,推到他面前,没好气地说:“那真狗使得慌了也得吃食儿,你这‘白狗’使得慌了更得吃食儿,快吃吧!”赵光明假意儿说:“哼!想收买我呀?也行,快拿酒来!这地瓜核酪谁还没吃过?”
正说着,赵飞回来了,那帮娘们儿纷纷离去,他和赵光明又讨论了些油坊的事。赵飞留他喝一盅,他就说光有酒没有肴谁也受不了,又说了几句玩笑话方才离去。
回到家,姚立琴着急起来:“你还知道回来呀!英子到时候了,快弄她上卫生院吧!”“噢!噢!”赵光明高兴地答应着,笑嘻嘻地数凉她道:“儿媳妇生孩子是你当婆婆的事,我这当公公的不能瞎搀和,快去找林子来!我去找马车。”
赵光明返回去,从油坊里找来马车,一些娘们儿把疼得死去活来的英子架上车,林子和姚立琴也坐在车上,去了公社卫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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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本名: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冷雨热雪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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