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禁扬霍小惠换来地排车,敢照相英子风光去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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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来胡同,他们吃了点带来的凉干粮,林子想在那个水龙头上用嘴衔住水嘴儿,喝点自来水。衔住它,旋松开关,“嗤”的一声,水流窜出来,不仅怆了他的喉咙,打湿了他的脸,还窜湿了他的衣服,凉水没喝到,弄了个满身湿漉漉。林子骂道:“这洋玩意儿,也敢欺负乡下人了!城里人,活该挨饿!”一个来打水的妇女,看见他那滑稽样,轻蔑的一笑,然后,轻轻旋松开关,用她纤细的手,蘸着缓缓流出来的自来水,很认真地洗了一遍那个水嘴儿。很清楚,她是觉得乡下人的嘴脏,弄脏了城里人的水龙头。赵祥林自惭形秽,连忙走开。
赵祥林推着换来的自行车,推一阵,骑一阵。英子推着那辆装载着缝纫机的太平车,慢慢往前走。英子见他总想骑着,就说:“有了宝贝车子了,你就骑上兜兜风吧!”赵祥林说:“本来想兜风的,只是舍不下‘娘子’呀!让你一个人推着车子走,把你落在大后头,不大像回事呀。”英子说:“别这样,反正我也不会骑,你既然会骑,你尽管骑着走。是你的聪明换来的这两样东西,要是让我自己来,恐怕连一辆自行车也换不来,哪还能换到缝纫机呀!你骑着走吧,早回家去歇歇,免得……”
赵祥林恨不得听她说出这一句,追问道:“真的?”英子说:“当然!”赵祥林说:“不哭鼻子?”英子说:“瞧你说的,我什么时候为小事哭过鼻子?尽是瞎说。你快骑上走吧!”
赵祥林看看这辆崭新的自行车,越看心气越高涨,有了城里人的自行车,简直就等于做了城里人。他很快就忘记了曾经溅了一身自来水的龌龊,忘了乡巴佬进城后自惭形秽的尴尬,忽觉得城里人是很好欺负的。于是,骑上车子,一溜烟地飞驰而去,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来个大撒把,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直惊得路人摇头:“看!年轻的样子!”“哼!涨饱的他!”“唉!扬霍!”
30分钟后,他觉得有些疲劳,正想把车速放慢,就见前面一个小姑娘,穿着淡雅而整齐的衣服,携着篮子向这边彳亍走来,那样子挺可爱。他很凝神的看着她,看得有些发呆。一块小石头忽然硌了一下前轱辘,那车子失去平衡,向一侧歪去,赵祥林摔了下来,把那女孩碰倒在地上,嗨,正好!赵祥林就趁势趴在那女孩身上,心里很甜蜜。赵祥林闻见这城市女孩的身上有一股香味儿,便装做起不来,赖在人家身上“哎唷”。那女孩只是摔了一跤,并没伤着。她只觉得是自己没及时闪道摔着了他,心中非常歉疚。
赵祥林趴在女孩身上,一面用下身压着女孩儿,一面骂了起来:“真她妈的,你怎么不知闪道呢?你是聋子,还是哑巴?”那女孩理亏似的笑笑说:“对不起,我没注意。你伤着了么?不要紧吧?”赵祥林立刻就明白,是自己的漂亮车子,把这女孩儿镇住了。这一镇住她,他就想入非非了。可是,那女孩儿,慢慢向外挣脱,脱出身来,站立起来了。赵祥林假作生气的样子,把车子扶起来,忿忿的对女孩说:“你看!这车把手都碰歪了!你陪我!”那女孩害怕了,说:“我,我……可赔不起!”赵祥林变本加厉:“不赔不行!”那女孩吓得几乎要哭。
他的自行车本来就没坏,只是拧歪了车把手,正过来就是。他细看那女孩不过十三、四岁,长得不错,很恬静。就说:“赔不起?也行,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那女孩儿说:“什么要求?”他把那车把手正了正说:“你立正站好,闭上眼睛。”那女孩儿不知是何用意,真的闭起眼睛,等候他的处置。赵祥林没有更大的野心,只想沾点小便宜,便立刻对着那女孩的脸上亲了一口,并迅速骑上车子,鸟儿似的飞奔而去。女孩根本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好意呢,睁开眼,看到赵祥林已经走远,冲他的背影说了一句:“谢谢!”
英子一个人,推着装有缝纫机的太平车,慢慢走着。三小时后,来到一个村庄的一侧,已是擦黑,肚里也饿了。她看见路旁有个蓆棚,周围用秫秸泊围堵着,细看是个小饭店,里面围着一些吃饭的人,就打住车子,准备吃点东西。这小饭店坐北向南,可以为路人躲避东北风,只是,并无饭食可卖,只管为路人供开水、烩干粮。只喝一碗开水要三分钱,烩干粮一毛钱。她花了一毛钱要烩地瓜窝窝吃。店主人把她的地瓜窝窝切成片状,放进碗里,搁上一捏芫荽沫,倒进去少许酱油,用滚开的水一沏,立刻热气腾腾。她从人缝里寻得一个空座位,把碗端到一溜矮桌上,坐了个小撑杌,就闻着那芫荽、酱油的香味儿,香喷喷的,热乎乎的,食欲倍增。边吃着,她忽然纳闷,在这又冷又饿的荒郊野路上,芫荽和酱油被开水烫出的味道原来是如此鲜美,边吃着,就觉得是这一种很好的享受。有了这样的享受,蔡福英就没有什么抱怨。吃完饭,推起车子上了路。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她把太平车放在西厢,听小惠已经与林子睡下了,默默地回东厢去睡觉。

第二天,赵光哲见到林子换来的自行车和缝纫机,心里有气,叫过林子来说:“扬霍,涨饱!太涨饱了!你就不怕树大招风啊?”林子却说:“这有什么不好的?人家城里人都不拿它当好东西,到了咱乡下就成了涨饱了!这算什么道理!”赵光哲容不得林子如此顶撞,气得脸都黄了,又想给他递巴掌,小惠把他拉住,才没打成。赵光哲坐在椅子上,余怒不息。程玉芬揽过责任来说:“你怎么光知道和林子生气呢!他还不是为着把这日子过得好一点啊!再说,换这两样东西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我也是答应了的。你要打他,那还不是打我的脸啊!你还真好意思的哩!”
赵光哲听说是妻子答应了的,怒气略消,就说:“你也是的,怎么能答应用宝贵的地瓜干去换这种奢侈品呢?”
小惠就说:“爸,那怎么是奢侈品呢?都是用得着的东西。”
赵光哲不爱听:“用得着的东西?用得着的东西多得是!你能都换来呀!你们啊,该置办的东西不去置办,不该置的乱置,怎么不知道换一辆地排车呢?那才是用得着的农具。自行车、缝纫机,有也可,无也可,不是非有不可的东西。如今,有,不如没有。有了自行车,有些人就会来借着骑,你要借给他,骑坏了,你不好意思让人家包赔,就得自己花钱去修理。你要是不出借就会得罪人。都是庄里庄乡的,你能去得罪谁呢!再说那缝纫机吧,都知道咱家里有这玩意,就都来缝补衣服,过年的时候,找你来做新衣服。如今,乡下人穿的衣服,大都是用手缝的,穿制服的很少,那办喜事的人家要做制服时,就来找你,你就得赔上功夫赔上线,掌灯熬油的给人家白帮忙。你给人帮一回两回都高兴,只要一回不答应,那情分全都没了。最后还是得落个得罪人。所以我说,没有自行车可以下脚走,没有缝纫机可以用手缝。对咱乡下人来说,它就是奢侈品。你们啊!光知道玩,一片玩的心思,哪知道过日子?”
程玉芬和小惠都觉得赵光哲的话很有道理,只是那东西已经换了来,总不能再退回去,就说了些“只要不声张就行”的话。赵光哲就强调换辆地排车的好处。
“爸,你别生气了,都怪我不好,我以后不再换那玩意儿就是。按你说的,再去换一辆地排车吧!”
赵光哲的激烈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哼!这还像一句过日子的话。甭说那地排车能拉土、拉粪、拉自留地里的庄稼,自己方便,小队里使用一天,还能给两毛钱的损耗费呢!一个月就是六块钱,一年下来就是七十多块钱。这个帐不能不算。”

大街上来了个照相的,满街上吆喝,却没人敢来照相,换了几个地方也没照得几张。日头西斜时在西头的一个场子里安顿下来,支起坛场,准备照相,一会功夫,围了许多人看西洋景。照相人留着长头发,戴着近视镜,脚蹬大皮鞋,上身披着长布衫,下面穿着鸡腿裤,本是男人,却男不男女不女的,挺招眼。尽管他态度谦恭,言语柔和,说了许多照相的好处,说是可以留个纪念,留下美好的一瞬间,不用花钱,照一张像只收一斤地瓜干云云,可都是些看热闹的,没人真的敢照相。
“意见篓子”也围在人群里。赵有杰把他拉到一边问:“楼叔,俺妈这么大年纪了,我想给她照张相留个纪念,可是咱不懂得这玩意。听人说照相伤身体,你的见识多,你就说说,照相是不是真的伤身体?俺听你的。”“意见篓子”是谁?仗恃着他丈人家的几本古书,就觉得自己是个现代大秀才。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嘛,他当然应该知道这照相的好处和坏处,见有人请教他,自然就神气起来。他把找油价拉到没认出,悄悄说:“照相?照什么相啊?你可知道这照相机是怎么回事么?”赵有杰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听他继续说。“照相机是洋玩意儿。它为什么能把你的样子照得那么准啊?那里面有个吸血器,你一站在前面,他一摁上面的消息,那吸血器就把你的鲜血吸到里面去了,里面的机器就立刻把你的鲜血印在那张纸上。它要是不吸你的鲜血,怎么能照出你的样子来呢?所以,照相就是吸血。就是这个道理儿!你到底照不照呢?不怕吸血的就照呗。我说有杰爷们啊,你先去问问你妈,她要是不怕吸血,也可以照一张。”
说话间,一些人就凑过来听唇儿。
赵有杰一听,吓得不轻,不敢叫他妈来照相了。一些半大小子也吓得咂舌头。噢,原来这东西这么厉害啊!要是吸了血去那还了得?可别去照相。有个初小刚毕业的孩子就说:“可不是么,老师让我们学生照毕业像,要贴在毕业证上,俺就不得不照了一回。那个照相的,给了我一张底板三张相片。那三张相片真的就和我一模一样,可是我看见那底板上红郁郁的,对着太阳,越看越像鲜血。”“意见篓子”借了他的话说:“我说得不错吧!那底板上的血就是你身上流出来的么。一照相,可不光是流出底板上那一点点,留在那吸血器里的就更多了……”有人问,他留下那么多血有么用?“意见篓子”就说:“还有么用哩!用处多着呢!一滴血就能顶二斤地瓜的营养啊,不是城里人都没有饭吃么!如今,有些地方的乡下人吃人肉,有些城里的照相人就喝乡下人的血。”
这么一议论,人们都用奇异的目光看着那边的照相人。很吃惊地看那可以吸血的照相机。他们看见那照相机用一个木头的三角架支起来,上面蒙着一面红一面黑的布,还从上面垂下来一个橡皮球,可能那就是“意见篓子”说的“消息”,越看越糊涂,越看越奇怪,糊涂和奇怪酿造出一种恐怖。原来,照相人就是为了吸取人们身上的鲜血,才设下这圈套的,心里说,照相的,真可恶!有些人就纷纷扬扬的走开了。
照相人吆喝了半天没人照相,只听得一阵交头接耳、唧唧喳喳,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待他找到一个孩子问清楚了是人们害怕“吸血”,才明白过来,可是一时半会又解释不清楚,心中一阵好笑。幸亏照相人多才多艺,不仅会照相,还会画像。看看没人照相,就重新吆喝画像,说是画一张像二斤地瓜干。
画像,是不会吸血的,这一下来了生意。
赵有杰见有人坐在那里,照相人开始给人画像了,心里不害怕了。又见到他画的像既快又好,就把他的老妈领出来画像。他老妈坐在一个小撑杌上,照相人与她坐了个对脸,打眼细看,手下不住描画,一会功夫,一张老太太的画像就完成了。画像人问他,你看像不像?赵有杰说:“像,真得很像!先生,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地瓜干。”赵有杰回到家,用木杆称过了二斤地瓜干,觉得不够意思,又再放上了一片,还觉不够意思,狠狠心,又放上一片。
赵有杰把足足的二斤地瓜干递给照相人说:“先生,你过过秤,看看够不够?”照相人看了看那个小篮子里的瓜干,又用手掂了掂,拍了一把赵有杰的肩膀笑道:“同志,你够实在的。”
赵祥林从场院里走来,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看人画像,又看见那个戴眼镜的人身后有个照相机,他就问:“喂!同志,你有照相机不用,怎么画起相来了?你还照相不?”照相人看他一表人才,像是读过书的人,就说:“只要有人照相,我立马就照。小兄弟,你是不是想照相啊?”赵祥林说:“当然想照相了。”照相人说:“你等一下,画完这一张,就给你照,价钱是,照一份一寸的,一斤地瓜干,二寸的一斤半……”赵祥林说:“行,就依你,不过,你得到我家去照。”照相人答应个“行”字,手下的活已经完成。于是,收起摊子,背着他挣得的地瓜干,随赵祥林走去。
有人吃惊道:“林叔,你不怕照相吸你的血?”赵祥林轻蔑的一笑说:“无稽之谈!”人们不懂得这个词儿,什么是无稽之谈?就理解成“屋脊支坛”了。有人就心领神会、恍然大悟:“噢!原来得在有‘屋脊’的地方支起‘坛场’,就不会吸血呀!”
照相人一进家,赵祥林就关上大门不让人进来。
照相人叫苏侑苑,赵祥林与他啦得挺近乎。在自己家里,苏侑苑给蔡福英、张小惠每人照了一张像,又给他“夫妻仨”照了个合影。照完相,赵祥林按数付给苏侑苑地瓜干,就说:“苏老兄,我佩服你的才干,咱们交个朋友吧。今天我管你吃一顿面条儿”苏侑苑说:“小兄的,你,真够朋友!既然你有这个好意,我就不推辞了。不过,我想免费为他娘儿仨再照一张合影。回去洗出来,一同寄给你。”程玉芬初次照相,心里忐忑不安,有些胆怵,不敢照。禁不住小惠和英子都劝她说,照相是一种科学,是光学原理,从小孔成像发展过来的,根本没有吸血的问题,程玉芬总算同意了。于是,程玉芬、小惠、英子,娘儿仨照了合影。照相人说:“小兄的,我住在济南市花墙子街23号,如果有机会进城,就找我去玩玩。”赵祥林也向他通报了姓名,他觉得自己在城里有了一个好朋友。
程玉芬擀面条,小惠烧火,英子拾掇锅,面条下出来,苏侑苑吃了三碗面条,千恩万谢地走了。

为了满足赵光哲的要求,赵祥林要再闯济南,去换一辆太平车。
一个晚上,赵祥林和小惠装上了几包地瓜干,借着朦朦夜色,推起太平车,又进了城。

小惠这是第一次进城,处处觉得新鲜。只是大冬天里推车子,穿着厚厚的棉衣,走不多远就冒出一身汗,汗水浸湿了里面的衣服。稍微歇一会儿,汗水退下去,冷风吹进来,衣服就像铁一样凉,立刻就觉得冷嗖嗖的,浑身打颤。一路上,汗出来,汗退去,再出来,再退去,一阵冷,一阵热,走了一宿,腿酸腰痛,甚是辛苦,小惠直觉得疲惫不堪。
天色大明以后,小惠推车来到剪子巷。
剪子巷的路面不像别的沥青路,是用青石板铺设的。那青石板路经过多年踏压,长期磨擦,都光悠悠的,滑滴溜的。不过,石板之间的缝隙里,却汩汩然流淌着叮咚作响的泉水,小惠推的那车子就在青石板上打滑,车子一滑,失去重心,朴咚一声歪倒在路上。本是一派大好风光,小惠却因歪倒了车子而沮丧起来:“林哥!你干嘛呢?快来帮忙!”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回头看也没见到赵祥林的影子。她只好自己把车子扶正了,可是有一个麻包却被流淌的泉水浸湿了一个角,她觉得很可惜,又没有办法,只得把车子靠在路旁的干燥处,坐在车把上休息一会儿。
小惠怀着身孕,起了个大五更,与林子交替着推着车子走下来60多里路能不累?如今赵祥林远远落在大后头不见踪影,她很着急。要是换了英子,会不急不燥的耐心等待,英子甚至可以让赵祥林自己骑上自行车快速回家,她自己落在后头,慢慢推车回家,也不急不燥、无怨无悔。小惠却做不到。她心里又是埋怨又是懊恼,巴不得把赵祥林臭骂一顿才解恨。可是,赵祥林却迟迟没出现。
其实,赵祥林并没落下很远的路,他慢慢的、恣恣悠悠的欣赏起这“家家泉水、户户垂柳”的“泉柳风光”来。路旁那些低垂的柳树,已经完全退去它美丽的绿叶,可那泛绿的、细密的枝条,就像女人婆娑的秀发,随着淅淅微风在路边不停的摇曳;他看见那青石板的石头缝里,清澈的泉水汩汩然迂回流淌,居然还有很小的鱼虾在细流中游来游去;他看见掩映在柳树后面的古朴房舍,一律的青砖碧瓦,烘托出一派古色古香的典雅。啊!这是何等美丽的泉城风光。而城里的人们,就是在这如诗如画的环境里享受着乡下人想象不到的安逸生活。要是有一天我也能进城来,该有多好哇!只是,如今他们城里人没有饭吃,白白把这大好风光辜负了。一时间,他竟忘记了小惠一个人推着车子走在前头。猛然想起来,连忙赶上去,只见小惠已经把车子靠在路边,坐在车把上睡着了。他拍打了一下她的肩膀:“喂!快醒醒!”
其实,小惠只是闭目养神,盘算着怎么出这口气。她听见赵祥林过来,猛地站了起来:“你还知道走过来呀?怎么不死在后头!”赵祥林自知理亏,却又不能过分吃她的气,就不紧不慢的说:“你看你,我这不是来了么?你看啊,这里的风光多好啊!‘家家泉水,户户垂柳’,真是名不虚传!”
小惠知道这里的风光好,可她很累,哪有闲心看风光?一向心直口快的她,像机关炮似的向赵祥林猛烈射击:“看什么风光?你也不知自己的媳妇有多么累呀?推了一宿的车子,走下来60多里路,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你就这么忍心啊!你还有良心么?那车子都歪倒了你也不管,地瓜干都湿了你也不问!看风光!看风光能当吃当喝?你你你,好狠的心肠!”
小惠真的生气了,她边诉说着,边委屈地掉下泪来。
小惠还是第一次和她的林哥这样发脾气。
赵祥林明知理亏,可也不能让这个尚未与他拜堂的媳妇欺压下去。他的理由倒是蛮充足的:“你累!你累!我就不累呀?你推车子的时间不足一半儿,每逢爬坡都是我推着,你还能比我累多少?你推着车子不顾我,闷着头子往前走,也不知回头看看,好像有我没我都一样,我在后头看了看风光你就受不了了,你不知道我感冒还没好么?”
小惠的一阵机关炮迅速的被赵祥林的迫击炮所掩埋。
小惠是个快性子,只要把自己心里的委屈发泄出来、喷射出去,她立刻就像撒了气的气球软绵绵的了,至于对方怎么反驳、说什么话,那都是耳旁风,都激不起她的二次进攻。所以,她就又觉得这事不能光怪林哥,也得怪自己走得太慌张,没能等等他。于是笑了笑,把他拉到另一个车把上坐下,喃喃地说:“都是你的理,全是俺的不是,行了吧!看你那凶神恶煞的样子!”
赵祥林找回了男人的脸面,也没过多计较。趁人不注意,摸了她那个秘密地方,悄悄说:“想男人了不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呀,这才多么一会儿,就受不住了,真是的!”小惠立时亢奋起来,一下子趴倒他怀里。
赵祥林凭了他上一次的经验,顺利的换了一辆地排车,又到一个小市上换了几个戒指、项链、手镯、耳坠什么的,还有几块时尚的围巾、几双袜子、手套、香皂、香水、香脂……他嘱咐小惠,别让咱爸知道!
他们这一次进城收获颇丰,只是耽误的时间长了些。
天不作美,就在他们把太平车装在地排车上,准备返回的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天已经黑下来,只得冒雨来到城边头的一家客栈准备住宿。很可惜,这家客栈没有双人房间,只有大通铺,男的一个房间,女的一个房间。他们只有分开来住。于是,分别找到自己睡的地方。赵祥林一看,啊!这哪是人住的地方!黑洞洞的房间里,用破旧的红砖垒起来约半米高的炕,下面是麦穰和草蓆,上面是破旧的被褥。那被褥上一片片油腻,泛着一股霉味。据睡在上面的那些人说,夜里还有臭虫爬来爬去,咬得人浑身发痒,根本睡不着。赵祥林一听,不寒而栗,连忙叫过女房间里的小惠,退了住宿费,坐在客栈的屋檐下,等雨停后继续赶路。
雨没停,可是小多了,夹带着“矾巴拉子”,随后又下起小雨雪。赵祥林让小惠上了车,自己拉车前行。走下一段路,小惠说,你上来躺下歇歇,我来拉吧。赵祥林果然停下来,小惠正要下车,被赵祥林复又把她拥了上去,拼命地挤弄她的**。于是,天作被,车作床,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雪中,在这座城市的郊外路旁,在漆黑漆黑的夜幕中,两个人翻云覆雨起来……
小惠陶醉了,悄声喊道:“哥,你还挺浪漫哩!你说这叫什么?”赵祥林的确挺浪漫,他想了想说:“风雨同舟!”小惠紧紧地搂抱着他说:“这么黑的天,我真的很害怕。你别闪下我。”他也紧紧搂着她说:“永远不会的。”小惠紧追不舍:“那要是闪下我呢?怎么办?”“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小惠也主动说:“反正我是离不开你了,我要是对你不忠心耿耿,你就给我吃老鼠药,把我毒死。”他们都互相捂住对方的嘴,不许再说下去。这一番番山盟海誓似乎感动了上苍,天上的雨雪居然停了。
林子说,睡一会儿吧!于是,他们相拥在地排车上,盖上麻袋包朦胧睡去。
当他们被冷风吹醒的时候,两个人都打起了喷嚏,只好趁着夜色继续赶路。路上的小雨雪随下随化,有点泥泞。他们交替着拉车和躺下,行进在茫茫夜色中。
天地大明了,来到化肥厂的一旁。赵祥林看见化肥厂那高高耸立的大型机械设备,很粗的铁管子、铁烟囱、庞大的锅炉,一概锈迹斑斑、满身污垢、张牙舞爪、面目狰狞,一片死寂蔓延在空旷的场子里。他叹口气说:“喂!哥们儿!我被下放了,苏联老大哥撤走了,你也就得下马了。咱俩的命运差不多。”小惠不解,就问:“你说谁呢?”赵祥林指了指那座废弃的化肥厂说:“它!”
不错,地排车一到家,赵光哲高兴起来:“这,这才是过日子!”小惠把赵祥林拉到屋里说:“咱爸光知道过日子,却不知这东西还是**的温床哩!是不!”

人是有攀比心理的,攀比,似乎是一种本性。当你周围的人都贫穷或者都富裕的时候,都站在同一条水准线上看,谁也觉不出自己有什么优越之处,就攀比着要超出别人一截,只要超出别人一截了,就算富。你如果在你的生活圈中超出周围的人一大截,你一定就是这群人中的明星,你就一定有一份惬意与自豪,叫做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在乡间的落花屯,那林、惠、英也就一下子成了这样的明星式的人物。城里人的东西,一件一件流到这个赵、程、姚、张、蔡的五姓之大家,有许多是背着赵光哲偷偷办理的。两家人过着少有的衣食无忧的舒坦日子,简直就成了全村首屈一指的富户,确实有些招眼。
赵光哲给赵祥林和蔡福英分别写了婚姻登记介绍信。他说:“你们俩,到明天,可以去公社登记了。”英子接过两张介绍信,心中涌起一股幸福的暖流。
第二天,赵祥林说一定要骑自行车带她去登记,让她风光光风光。他把刚换来的那辆自行车,放在院子里,反复地擦拭,擦得铮明瓦亮,没一点尘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车子本就是平把、亮瓦、前后拉闸的城市型交通工具,如今放在这土里土气的农家小院里,更显出一种极其现代与极其原始的鲜明比照。
英子非常重视这次登记,因为她不与赵祥林举行婚礼,就觉得今天就是她正式结婚的日子,所以她刻意打扮一番,当然是城市化装束,一条鸭蛋绿的毛线围巾,一件雪青外套,一条港式鸡腿裤,一枚亮晶晶的钻戒,一幅金黄色的耳环,这一装扮简直就是个大家闺秀。
赵祥林把车子推到街上来,街上围着一些人看光镜,问这问那,一个个羡慕得不得了。赵祥林把车子支柱,当着众人,嬉笑着把英子抱起来,放在车子后架上,踢开支撑,骑上自行车,使劲地摇晃着铃铛,威风凛凛地行进在大街上。简直是“震了一批(人)”。于是,一些专好尖嘴溜猴的半大小子,就跟在后头尖嘴起来:“两个轱轮一架梁,上头驮着个兔子王,谁在前头不闪道,急得兔子晃铃铛。”也有孩子喊:“两个轱辘缇缇转,上面驼着王八蛋。”不过这些孩子猴儿精,喊过后便一溜烟的跑到远处去看不见了。
来到公社院子里,见那公社的院子也不过就是一个青砖小瓦的农家小院,只是没有农家小院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柴草和家什而已。英子出溜下车子来。赵祥林“啪哧”一声支住车子,拎着英子向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那管着登记的人早就看见了他们那崭新的自行车,竟也心生羡慕。待他们进来了,他笑容可掬地接过介绍信看了看,眉头就皱了皱,又看了看英子,问道:“你叫蔡福英?”英子点点头说:“对,我就是蔡英。”那人说:“不对呀!你们落花屯大队没有姓蔡的呀!”英子不慌不忙地说:“我是河西人,刚在落花屯大队落户。”那人连忙修补着自己的疑问,似是站在理上说:“噢,我说是呢!落花屯大队就是没有姓蔡的么!是……要饭来的吧!”赵祥林反问他:“同志,要饭来的不能结婚吗?”那人尴尬起来:“不不不!能结婚!我不过随便问问。你们填一份申请表吧。”于是,他俩分别填了份表格,顺利地领了结婚证,还领了一份专门供应结婚用的布票、烟票、酒票、油票。那人还告诉他,可以拿着结婚证,到供销社买脸盆、毛巾、香皂、雪花膏。
当他们办完手续,往外走的时候,英子一转身,那人发现了她稍稍膨隆的肚子,嘿嘿嘿地笑着目送他们出了门。
“有钱没钱,娶媳妇过年”。结婚日期定在春节前夕。已进入腊月,好日子一天天逼近了。
到了结婚的前一天,已经撒了请帖,挂了帐子,两家的各个门上都贴了大红喜字和对联,在院子东面新垒起的那道土坯墙下,支了个蓆棚,做了个应急用的厨灶,备好了还算齐全的菜肴,两个新房已安排妥当,赵光哲请了本村的子弟玩友,打算热闹一番。赵光明还叫来了“天下知”干婚礼总管兼司仪。
去年赵光哲和程玉芬结婚时,那酒席宴上还是“地瓜当家、白菜做主”,出奇得寒酸、寒碜。如今,赵祥林结婚,就好得多了。自由市场上卖什么的都有,只是价钱贵得惊人。他们的土地上长出了好庄稼,加上疯老头子苦心积攒的地瓜干,可以以物易物,不须动用钞票,就能换到一些烟、酒、油、肉和各种菜肴。所以,就可以摆两桌真正意义上的酒席了。
落花屯大队在赵有佩的领导下,实行分田到户和“三自一包”,短短的时间,就出现了如此神奇的转机,当然是很庆幸的。既然庆幸,就需要热闹,特别是那个司仪“天下知”,更愿意热闹一番。
“天下知”对赵光哲说:“哲爷呀,今日过午咱得弄点动静才好哇,这么大的喜事总不能冷冷清清的呀,没点动静不热闹!”赵光哲就说:“有动静啊,不是到晚上那梨园子弟们就来吗,筛锣、唱戏也奏乐,还有半导体收音机,那歌唱得都很好听,还能不热闹哇!”
“天下知”就亲近地说:“那个我知道,我说的是得弄个洋戏来听听,就是留声机呀!”
“没听说谁家有那玩意儿呀?”
“这你别管,只要你同意,说句话,当孙子的就一定能弄到。最多是花一盒‘千佛山’牌的烟卷儿。”
“那可不行!我不是疼那盒烟,是觉得不能扬霍,有什么值得扬霍的呀?这事不能办!”
“天下知”从来就是个很好事儿的人,一看赵光哲不答应,他就去找赵光明。赵光明觉得多少年来,这是家庭中的第一件大事,热闹热闹有么不好的,他就和赵光哲说:“哥哥!人家有龙想去办洋戏,你……你怎么还不同意呢?”赵光哲正忙着清点别人送来的喜仪,核对账簿上的钱数,倒不出嘴来。就说:“行啊,你看着办吧。”于是赵光明向赵有龙一挥手说:“行了!你就去办吧。”
“天下知”匆匆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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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本名: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冷雨热雪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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