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为抱婴儿疯汉命归西天,顿生抵牾父子反目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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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生下了赵祥林的儿子、赵光明的孙子,起名叫赵有福,乳名小福子。
小福子真是生在了福窝里了,不但有一个爸,还有两个妈,两个奶奶,两个爷爷,一个比他大不了许多的小姑姑,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爷爷。若以疯汉赵志奇作为大家庭的象征,就成了四世同堂的一大家人。在全大队数百户人家中,在这个饥馑将过的希望时段,既算得上首富,也算得上人丁兴旺。
然而,穷和富,都是在一定的时间内相互比较的结果,没有时间和对象的限定那就没有意义了。如今,疯老头儿赵志奇的儿孙们,有“四转、一提溜”,就是自行车、地排车、太平车、缝纫机这“四转”,加上手提式半导体收音机。有一个孙子、两个孙子媳妇,如今又生下一个重孙子,有饭吃、有油吃,那小楼上的地瓜干和粮食,大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之势,比起那些没有神秘小楼的人家来,简直是冒尖儿。几乎是人人都眼红,个个都毛乍。然而却是谁也没有办法,人人都是干瞪眼。谁让他们家没有在那个非常时期囤积下粮食来呢?谁让他们家没有个疯老头来呢?想必,神经正常的人不如有神经病的人,好人不如疯子,精神的不如傻瓜。疯汉——也有正确的时候。
自从小福子一出生,疯老头的歌唱就得明显少了,那诗也不大念了,挺平静的,和好人没有多大差别。不过,他还是很少说话,仍然整天撅哒着他的破粪筐到处转悠,继续往家背哒柴草以及那无用的砖石瓦块。
小福子出生的第八天,疯老头儿撅着他的破粪筐来到赵光明的院子里,赵祥林赶忙高兴地喊爷爷,东屋里正在给小福子喂奶的英子听见了,她就轻声喊赵祥林:“让咱爷爷来看看他的重孙子呀!”姚立琴就说:“不!先让你爷爷到北屋里去吃红鸡蛋,然后再去看小福子。”于是,赵祥林就把他领进他二爸的北屋里让他坐下,老头儿坐在椅子上,憨憨地冲他傻笑。赵祥林说:“爷爷,我给你道喜了,你有了重孙子了,你已经是太爷爷了,高兴么?”他边说着,姚立琴就笑嘻嘻的端过一碗红鸡蛋来冲他说:“爸,你老人家积了大德了,添了重孙子,做了太爷爷了,托你的洪福,我也当奶奶了,快吃个喜鸡蛋吧。”边说着,就磕开一个给他剥皮儿。
那老头儿怔怔地坐在那儿不说话,他混浊的眼睛里和老得发黑的脸上露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样子来,那哭笑的样子很神秘的变换着复杂的表情,眸子里渐渐的积成泪水,潸然滴落下来。同时,他的哭笑貌慢慢趋于哭丧貌,他居然趴在桌子上呜咽起来。
姚立琴说:“爸,你怎么哭了?”赵祥林说:“俺爷爷是过分激动、过分高兴,那是他的喜泪。”老头儿慢慢平静下来,抬起头,傻傻地看着儿媳妇递过来的喜鸡蛋,伸出他坳黑的手,抓起一个,边流着泪填进嘴里咀嚼着。
赵祥林说:“俺爷爷添了重孙子,高兴得那多年的病都好了,啊!爷爷,你好了!”
姚立琴就说:“爸,小惠也快生了,也一定是你的一个重孙子,再过一个月,你就有两个重孙子了!”
老头儿吃完了那个喜鸡蛋,姚立琴让他再吃,林子就赶忙从暖瓶里给他倒了一碗热水,加上些红糖放在那儿,让他边吃边喝。老头儿的眼泪伴着许多眵沫糊在脸上纵横着流淌,不断地用黑漆漆的手涂抹着,显出一份窝囊巴哧的样子。他不再继续吃那喜鸡蛋,而是节扭着身子站起来,缓缓地走到院子里。姚立琴以为他要走,就说:“爸,你还没看看小福子呢,先别走。”英子也在屋里喊:“爷爷,你快来看看你的重孙子吧,我不便出去。”
老头儿果然掀开帘子,走进英子的屋,英子连忙把小福子抱起来递给他,想让她抱抱。姚立琴忽觉得不放心,上前接过孩子,紧紧抱着,抱给疯老头儿看:“爸,你看看,这孩子多像你孙子呀!”
疯老头忽然傻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好好,好好好……我来,太爷爷……来……抱抱……”他那傻笑的声音不亚于夜间猫头鹰的怪叫,挺吓人的。赵祥林和姚立琴见他那双黑漆漆的手,很像魔鬼的魔爪,这魔爪,慢慢向幼嫩的婴儿伸过来。他的黑手,他的魔爪,就这样的伸着,伸着,伸着……
一面是魔鬼的魔爪,一面是刚出生几天的婴儿。
他要真的把孩子抱过去,尚不知出什么危险……姚立琴害怕了,姚立琴没生过孩子,英子给她生了个宝贝孙子,那个宝贵劲儿好像比她自己的生命都重要,她怎舍得让一个神经不正常的疯汉抱在怀里?于是也慌慌张张地说:“爸,你还是不要……”赵祥林更害怕。他很欣赏自己的一夫两妻,已经酿造出一个孩子来了,孩子是性的结果,所以他不会容忍让魔鬼的魔爪抱孩子,便同姚立琴一起说:“别,别,别抱了!”
赵祥林说:“都是英子的不对,你尽管躺在床上养你的月子,何必招呼咱爷爷呢?”可是英子却不在意。她觉得爷爷是最有资格抱孩子的,没有爷爷怎有今天的好日子?爷爷有什么脏的,有什么窝囊的,有什么可怕的?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啊!所以她看不出那是魔爪,觉不出有什么害怕。反而觉得那是一双对小福子有着无限恩惠的手。况且,她对疯老头儿的疯病是非常理解的,相信他绝对不会做出有损于自己重孙子的事来。
英子说:“爷爷你抱抱!不要紧的。”
姚立琴害怕了,连忙把孩子交给赵祥林。
赵祥林接过孩子,一转身,放到床上去。
老头子为抱孩子伸出的双手,还傻傻的伸在那儿,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不动了。显出了一副没味的执着和十分下不来台的尴尬。这尴尬持续着,就像定了格。
对于他娘儿俩的这一举动,英子很不理解,可是她不愿得罪男人和婆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的站在那儿不说话,眉宇间显出一副无奈的惆怅。
忽然,老头儿用双手抹了一把脸,扭转那节扭着的身子,急急地走出去,撅起他的破粪筐……英子心里不是滋味,紧跟着出了大门,遥望着爷爷的背影,喊起来:“爷爷,爷爷……”可是那疯老头子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赵祥林有了儿子做了爸爸,他的儿子才生下来这几天,那是千金不换的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吓着,盖上被子爬捂着,揣在怀里怕压着。刚才,疯汉的魔爪真的伸过来了,他十分害怕,所以决心不让疯汉抱孩子。他觉得,孩子刚生下来,不,甚至算不上是孩子,最多是婴儿或新生儿。婴儿没有看相,养水未干,一身胎气,稚嫩得一戳就破,一堵就憋。抱起来软骨弄的没有体骨。婴儿是从母体的那个秘密地方生出来的,现在他和女人的那个地方还没有完全切断联系,好像这孩子就是那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是属于赵祥林一个人所有的,当然这婴儿也属于他一个人所有,疯老头看一看可以,去触摸、去“抱抱”,那该有多危险?
人,是个美丽的高级动物,但主要指年轻人。你只要年轻,就一定美丽。年轻就是美丽。你只要年轻,即使脸面扭曲、五官不正,即使缺腿少眼,即使穿了破衣服,也一定还有美丽的地方,还有美丽的理由,还有美丽的一面。按说,美丽的年轻人是不应该衰老的,可是谁也避免不了,包括秦始皇、汉武帝那样的人物也不例外。任何人都是要走向衰老、走向死亡的。老了的人,似乎就再也没有美丽可言,就再也没有动人之处,相反的是,慢慢变做了一副丑态;人老了,皮肤成了黑褐色,黑褐色上长着老年斑,那老年斑就像鹌鹑蛋的皮,不规则、不均匀的贴在黢黑的皮肤上,形成一些感官上的恶劣刺激,这就是丑;人老了,皮肤失去了光泽和弹性,处处是皱褶,那皱褶就像将要枯死的枯树老皮,老皮的沟壑里藏污纳垢,看起来窝囊,摸起来粗糙,当然就很丑;人老了,毛发,特别是头发变得蜷蜷烘烘,怎么也梳不直立,且挂着死尸样的苍白色,常常令人与死亡联系起来,能不丑;人老了,牙齿松动而脱落,上下颌不对口,张嘴闭嘴,看上去就像不断捏扁又不断张开的霉烂黑地瓜,能不丑;人老了,眼睛昏暗起来,白色的眼球变成了灰色,还布满了紫黑色血丝。黑色的眼球不再发黑,变成褐色。于是,黑白眼球的界限模糊,眼角上不断向外面排泄着浓浓的眼眵,像肛门里永远擦不干净的大便,能不丑?许多正常的乡下老人是这样,疯老头赵志奇更是这样。疯汉赵志奇就是这样丑,这样吓人……
疯汉终于走了,没捞着抱重孙子,赵祥林和姚立琴都很庆幸。只是英子不高兴,她觉得对于她的疯爷爷有些歉疚……

光阴荏苒,弹指又是一个月。
张小惠临产了,亦是初生一胎,便到卫生院接产。生下一个女孩儿,赵祥林给她起名叫赵金钗。于是,这家人不但四世同堂,在重孙辈上还是一龙一凤,有男有女。那“人丁兴旺”一词不须打任何折扣了。
疯老头儿赵志奇并没因为不让他抱重孙子表现出抱怨情绪,可能一个疯汉是不会有情绪的,也可能他还有另外的指望。所以他照样很平静的撅着破粪筐到处游逛。可是,就在他的重孙女出生的第十天,他不出去了,站在小惠的门口傻傻的笑。正好林子也在屋里,小惠就说:“你去看看,咱爷爷是不是想看看孩子,就让他进来看看吧!”林子却说:“不行!可不行!我这佼佼闺女可不能叫疯汉看!弄不好要出事的。”他边说着走出来:“爷爷,再过几天你看孩子行不行?孩子还小,你别凑热闹了!那喜鸡蛋你也吃了,那喜挂面你也喝了,快出去玩你的吧!”
小惠好急躁,做起事来不像英子那么绵软,她要做的事一定要做成。赶巧,今天上了邪劲,她不听赵祥林的话,一定要她的爷爷抱抱孩子。于是,抱起孩子就出了屋门。
这时,疯老头儿并没因为孙子的阻拦立刻离去,他还是执拗的站在那儿,似乎不抱抱重孙女誓不罢休。看见小惠把孩子抱了出来,很大方的向他执付着,疯老头就傻笑着、洒着幸福的热泪,把孩子接了过来,抱在他很窝囊的怀里。真想不到,一个糟烂老头儿,整天疯疯失失的傻唱和傻蹿,他居然也会抱孩子。他用他的一只手托着她的头部,一只手托着她的小**,接过来后,以左臂的肘窝部做枕头,把孩子紧紧贴在胸前,上下搂住孩子,那动作非常娴熟,就像一个老奶妈。
然而,他毕竟是疯汉。老疯汉果然兴奋起来,抱着那孩子就在院子里转起圈儿来,口里不住地念叨:“嗷,嗷,嗷。”那怀里的孩子也很听话,没有哭闹。
小惠笑着说:“看,咱爷爷多高兴啊!”
赵祥林却大声喊起来:“爷爷,别,别,别吓着孩子!”同时,他骂小惠道:“熊娘们儿!这是闹玩的吗!快去接过来!”小惠说:“接什么?让咱爷爷抱抱能怎么着了啊!看你这个小心眼儿,比不上个娘们儿!”赵祥林哪里肯吃这口窝囊气,瞪着牛一般大的眼睛,举手就扇了小惠一巴掌。小惠脸上火辣辣的痛,捂着脸回到屋里哭起来。
程玉芬正抱着小翠回来,见疯老头儿在院子里抱着孩子转圈儿,听得小惠在屋里哭,又见赵祥林怒气冲冲,就说:“林子啊,和谁生气呢?小惠她怎么了?”赵祥林不说话,抢上前去,从疯老头子的怀里生硬地抢过孩子,那孩子受到他的惊吓,“哇”的一声就哭了。赵祥林小心翼翼抱回屋里去,把孩子放到床上,转身出来说:“妈,你看你小惠,拿着孩子不当回事儿,竟然把不满月的孩子交给疯爷爷抱,多危险啊,还怨我打她?”
程玉芬笑道:“唉!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是为了你爷爷抱孩子呀!抱就抱呗!不是没出事吗?”
赵祥林见她娘儿俩的态度一致,都不姑息孩子,咆哮起来。大声喊道:“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疯老头儿怀里的孩子被赵祥林生硬的抢走了,他好像感到了一种难以克制的羞辱,混浊的眼睛里放射着凶恶的光。他忽然跑到墙根,拿起粪叉子,向赵祥林奔去,那样子几乎要把赵祥林的邪脾气吞噬掉。赵祥林害怕了,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疯老头愤怒地举起粪叉子,向林子打过去。程玉芬一看儿子要挨打,便上前去拉架。那举起来的粪叉子眼看就要打到林子头上,赵祥林一闪身,竟落在了程玉芬的胳膊上,同时,那粪叉子也跌落在地上。老头儿见打不着林子,急得眼冒金星,于是,狂躁起来,挥舞着两条胳膊,拼命去捕他。赵祥林也不躲闪,伸手攥住他的两只手腕,使劲地拧动,脚下一使别腿,老头儿站立不稳,踉踉跄跄,摔倒在地上。
疯老头被孙子摔倒在地上,他仍不服气,便挣扎着要爬起来。程玉芬看得分明,一面心疼地叫着爸,一面搀扶着他从地上慢慢站起来。疯老头儿复又拿起他的粪叉子,向林子打过去。赵祥林便拼命去夺,夺过来就扔掉了。继而,赵祥林紧紧地抓住了疯汉的两只手腕。一个用力过猛,一个脚下没根,老头儿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咕咚一声响,摔在地上,就像歪了一堵墙。疯老头儿趴在地上乱蹬乱跺。

小惠还在屋里哭。
程玉芬的胳膊隐隐作痛。
赵祥林以胜利者的姿态继续喊着:“你们都疯了!都是疯汉!”他边喊着,回东厢去了。
不知那疯汉身上有没有伤痕,只见他不住地在地上翻滚。程玉芬慌忙把他扶起来。他挣扎了好长时间,终于站起来了,想必没有大伤。他没有再撅粪筐,空着两手出了大门。
晚上,赵光哲听说了家里发生的事,没有立刻发怒,他只想用最刺激的语言教训儿子:“林子呀,我不打你,也不骂你。只是想说你两句。今天,你要是说一句和他爷儿仨道歉的话,我就饶了你,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我问你,今天,你是不是错了?”
林子的脸上挂着尚未消退的愠怒和不满,心里揣着一份似乎是正义的道理,准备着回击他爸的一切挑战。很自信地说:“哼!我不知错在哪里!我有什么错?”
赵光哲的旱烟抽得很勤,一袋接一袋抽个没完,好像那是可以使他消食化气的“顺气丸”。可是他的脸上却明显的泛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气:“好好!你没有错!你打了小惠还不算,还打了你妈,仍不解恨,又打了你爷爷!你当然能打过他们,你当然有理,你爷爷是疯汉,该打!是不?你妈该打!她不是你亲妈,是不?小惠也该打!他是你媳妇,对不?”
“我只是扇了小惠一巴掌,根本没打爷爷,根本没打俺妈,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
“好!算我说得不对。那我问你,你凭什么不让你爷爷抱小金钗?”
“他不是疯汉么!我怕他葬着孩子!”
“可是!他真的抱了!抱得好好的!没葬着孩子!这都是事实!你知道么,老人抱孩子,比起你们年轻人来,要小心得多,牢稳得多。当初,你爷爷抱你的时候,不是没葬着你么,现在抱抱小金钗,不是也没葬着她么?这都是事实,既然是事实你还没有错?”
“哼!一时没葬着,保不住过一会儿就出问题!孩子没出满月,别说他是疯汉,就是正常人也不行!这有么不对的!人家城里人,都是不让随便抱孩子的,除了当妈的谁也不能抱。医院的大夫说,应该让孩子单独睡婴儿床。你也是当爷爷的,怎么这么不疼孙女?我还不理解你呢……”
赵光哲的脸变得枯黄,他忽然控不住了,猛地走过来,拿起一只小撑杌,冲着儿子扔过去,不偏不斜,打中了林子的肩膀。他大声嚷着:“你给我住嘴!不守规矩的东西!你还敢指责我不疼孙女?好大的胆子!还有什么你爷爷是疯汉,你他妈吃的、用的不都是疯汉挣来的,没有疯汉你能养起俩媳妇?我对你说过你爷爷是个什么样的疯汉,都他妈当成耳旁风了!他是疯汉,他怎么着你了?打你了,是骂你了?外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啊?还有什么城里人,什么孩子要睡婴儿床,能得你!你他妈去了几趟城里就涨饱起来了!你见过什么世面?进了两趟城,就张口闭口的城里人怎么样,也不嫌害臊!你他妈有本事咋不生在城里呢?”
赵祥林毕竟年轻,肩膀上挨了一撑杌,没觉得疼,只是挨了父亲的打骂心中憋气,并不觉理亏,就大声地和他爸爸争吵起来:“不就是为着我嫌爷爷身上脏,不让他抱孩子么!什么大不了的?”
程玉芬忙去拉打架,把气呼呼的赵光着摁在椅子上坐下,就说:“你看你,尽是发脾气,什么大不了的,值当的!”
“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要多大就有多大!”赵光哲的话似乎是对他娘儿俩来的:“你爷爷老了,你嫌他脏,以后我老了呢?你不是也得嫌我脏啊!你嫌他脏,你怎么不去给他洗洗澡呢?这不是嫌不嫌的事,是你要叛逆这个家,是绝不想尽孝道的事,所以你就敢打你爷爷,所以你就敢打你妈。对不?从今天你给我滚出去,永远不要进这个家门!”
程玉芬知道他这是说的气话,可是真的赵祥林纳谯摆怪起来,不再回这个家,那小惠岂不就得守寡?所以她插嘴说:“不行!哪有你这号当爸爸的,你把他赶到哪里去?咱不是说好的你主外我主内么,既然这样,家务事还得听我的。林子,你爸的脾气你知道,唉!怎么叫爷儿俩呢,一样的火爆脾气!可是林子啊,毕竟得分出上首下首来呀,自古的理儿,老的没不是小的没理儿,快,给你爸跪下,说句软和话,你爸就会软下来,快!”
赵祥林恶狠狠的瞪着他的牛眼,看了看程玉芬,又看了看赵光哲,转身跑出去了。北屋里,小惠还在哭……
赵光哲不再说话,怒气冲冲抽闷烟。

三天以后。
程玉芬忙着给小惠伺候月子,也得做全家的饭,又得给金钗换洗湝子(尿布),忙得她脚步不离地,顾不上疯老头儿。疯老头儿既没有傻唱,也没有念诗,一天没见到他的影子,当然也没见他吃饭。
就要吃晚饭了,赵光哲问:“咱爸怎么没来吃饭呢?”程玉芬说:“你看,忙得我没顾上,我到他屋里去叫他。”于是她来到小楼门口,喊道:“爸,快来吃饭吧!”小楼里没有动静。她敲打着木门再喊,那屋里还是没动静。使劲推门儿,里面插得严严实实,推不开。她心里惊慌起来,赶忙去喊赵光哲。赵光哲也觉得蹊跷,他说:“他怎么这么早就插了门呢?会不会是病了。”赵光哲急忙找来一把小刀,从两扇门之间的缝隙里用小刀拨动里面的门插关儿,企图把插关拨开。然而,那门插关儿却从里面落了簧,从外面是拨不开的。他心里也发起慌来,预感到事情不妙,对程玉芬说:“不好!你快去找他二爸来。”小惠抢先去了。
一会儿,小惠把赵光明叫过来了,兄弟俩立刻动手抬那扇门。可是那扇门却出奇得牢固,架了半天,累了一身大汗,才抬开一条缝。赵光明挤进去,从里面打开簧,拔开插关,那楼门才算打开。这时候,英子也抱着小福子过来了,姚立琴、赵祥林也来了。小楼里点起了灯,只见老头儿就躺在他那张很狭窄的床上,床的周围满是混乱不堪的破纸、柴草、和各种粮食。他的脸色苍黄,没有血色。一家人拼命的喊叫、哭嚎,希望老头儿能应声,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赵光哲把一只手捂在他的口鼻处,试他的呼吸,已经没有气了。赵光明拉过她的手摸他的脉搏,没摸到,小楼里立刻出现了震天动地的哭声……
赵光哲哭道:“爸呀,你是怎么死的呀?是让孙子气煞的呀!”赵光明则边哭着边制止他说;“哥哥,不能这么说,八十岁的人了,不担症候啊。还得算是寿终正寝。”
程玉芬、张小惠、蔡福英更是拼命地哭嚎起来,她们拽着他的耳朵喊叫:“爸呀,你醒醒。”“爷爷呀,你这是怎么了?”见叫不应他,小惠和英子就伏在他的身上哭喊:“爷爷呀!爷爷呀!你醒醒!”这连续不断的哭喊声,震荡着整个小楼,显出无法挽回的那种悲伤与凄凉。赵祥林也流了泪,只是没有哭出声,仍然向他爸爸狠狠的瞪着眼睛。
疯老头儿死了,落花屯大队少了个疯汉,少了个唯一留着满清辫子的老人;赵志奇死了,一个没捞着抱重孙子、想抱重孙女又被孙子摔了两跤的老人;一大家人的恩人死了,再也没有人为他们创造如此奇妙的财富。
有了重孙子的老人死了,是要发大丧的。
赵光哲兄弟俩为他的老爸发丧,发丧的资金是死者自己创造的,没花掉他那种特殊积累剩余部分的一停儿。
四天的丧期中,天气闷热得像个大蒸笼。庄里庄乡、亲戚里道、老少爷们都赶来帮丧、吊丧。可是,老头子不为人,死尸闷在棺材里发酵发臭,像酿酒的大曲那么刺激,比大粪坑里冒出来的臭味还难闻。孝家和帮丧、吊丧的人们不得不用棉花蘸酒塞在鼻孔里以掩盖那股恶臭味。
发丧的这天,到了约11点钟,灵棚里刚摆上了开丧祭,雇来的“吹手(唢呐队)”吹奏起了悲哀的和催人泪下的哀乐。忽然,天空中出现了“五雷挡坝”的雨兆奇观。听得远处传来了惊心动魄的“云魔”声响动,一道火龙似的闪电,柱天柱地的闪烁几次,一声巨雷响过,滂沱大雨倾泻下来,如同天河塌了底儿。雷声淹没了喇叭声,大雨打湿了灵棚,大雨浇灭了燃烧的香火,大雨淋湿了跪在灵前的“孝家”,也淋着帮丧、吊唁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纸扎的扎彩,站班童子、轿车子、金山、银山、米山、面山、摇钱树、聚宝盆、大白马,以及楼、台、亭、榭,统统被雨水打湿,失去了它光彩夺目的色泽,变得如同开败了、打焉了的花,没了看相。人们抱怨说:“这疯老头儿,活着吓唬人,死了折腾人,咋就不行好呢?”有的说:“这疯汉真没福享受,好好的扎彩变成一堆破纸了。”
起灵了,男女孝家们的哭声被雨声和雷声所淹没。赵光哲就在滂沱大雨中,把一片小瓦摔在了一块青石上。于是,人们抬起灵柩,越过那块青石,向坟墓上台去。当抬杠的人们冒着倾盆大雨把灵柩抬出村外时,大雨立刻住了点儿,继而漫天的乌云四散而去,天气放晴了。人们又抱怨:“唉!这老头子怎么‘丧不逢时’呢?”
看人发丧,在乡间是一大景致,不仅要看谁哭得痛,谁苦的不痛,还要看那柏木做成的棺材、锦缎制成的灵柩罩、彩纸扎成的各式扎彩,至于那些相信灵魂的人们,更要看看死者投胎为何物。怎么看?就是在灵柩越过“摔瓦石”以后,搬开石头看下面的痕迹。如果是鸡爪子痕迹,那他就托生为鸡,如果是牛蹄印,那他就托生为牛,反正总是要有鲜明痕迹的。这一次死了个疯老头,他将托生为何物?几个好事的人,不惜冒着大雨,搬开石头验看。只见石头下面隐约印着一个“魂”字。什么意思?莫非他的灵魂还在?人们大惑不解。
发出丧去的第三天,圆坟已经结束。“天下知”提来一瓶酒为赵光哲解恼。赵光哲一见他进来,立刻趴到地上给他磕头——这是老规矩,“死了老人没大小”,不再论辈分,见人就得磕头。“天下知”连忙把他扶起来说:“看看,发出丧去好几天了,还这么些礼法!真是的!不愿我来呀?”程玉芬炒了几个菜,端上来。“天下知”说:“哲奶奶呀,我可忘不了你的恩德,去年,我家里断炊,要不是你给我送去那些地瓜干子,也许我就活不到如今了。”程玉芬说:“看你说的,谁和谁呀,还有外人啊?这边的日子不是还过得去么!”说话间,赵光明来了,他立刻跪下要磕头,被“天下知”拉住没磕成。“天下知”说:“馋人腿长啊,你怎么不请自到?”赵光明说:“唉!不是腿长,是耳朵长。”
寒暄一番,三个人喝起酒来。赵光哲喝了几盅酒,流下泪来。“天下知”劝道:“哲爷呀,别这么想不开,奇爷这么大年纪了,属于寿终正寝,你这是发喜丧啊!人,还有不死的么?还哭么?快喝酒吧!”赵光哲就说:“是啊,人早晚都得死,这,不差。可是你不知道,他是被孙子气煞的呀……”“天下知”本来知道他们的家忤,也听说过老头子的死因,可他还是说:“不能这么说呀!什么气煞的!明明是寿终正寝么!没听说么,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熟透了的瓜了,人死了就死了呗,看活的别看死的。林叔属于解放牌的人物,他那思想比咱们这些人强百倍,挺有出息的,你不能光把他当小孩子看啊!你当爸爸,不是他也当爸爸么?所以你得想开点,给年轻人留下条出路,别弄得火烘似的让人笑话。”赵光哲慢慢收住泪,叹了口气说:“唉,受人劝,吃饱饭啊,这回,我听你的。”
赵光明的心情也还沉浸在余悲中,看他哥哥流泪,也禁不住眼泪扑簌的,但他不想过分的责怪林子,便说:“有龙说得对,看活的不看死的。咱爸虚岁八十了。人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坐。上了年纪的人,既不能留宿也不能留坐。有些老人走亲戚,或是住一宿,或是刚坐下,就死在人家家里了。懂事的就说赶巧了,是寿终了,行事皆无。不懂事的就赖着人家,说是气死的,给人家打官司。所以,哥哥,咱爸是寿终正寝,不能说是气死的呀!咱得高兴才是。”
于是,三个人喝了不少酒。从此,家庭不再追究林子的责任。但是,赵光哲、赵祥林父子间的龃龉慢慢加深,爷儿俩基本不搭腔。


作者注:《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本名: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冷雨热雪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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