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说疯汉来路对儿女苦叮咛,趁城里挨饿逼工人倾家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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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程玉芬出了满月,英子就不轻易过来。那天晚上,她婆婆让她给她大妈去送一张革帛(济南方言,用旧布和浆糊粘合成的硬布板,可用于做鞋帮、刻鞋底)。一进门,就按家里的规矩喊“大爸爸、大妈”,喊得挺亲热。她说:“大妈,俺妈看着俺大爸爸的鞋都露了脚趾头了,俺妈就让我拿一张革帛来,说是让你给她刻双鞋底子,做双新鞋穿。”程玉芬就说:“你妈可也想得周到,你大爸本来有新鞋,我给她拿出来好几回了,可她就是不舍得穿,说是这么大年纪了,还爱什么好哇,孬好有双穿着的就行。看来呀,他和你爷爷一样,从不舍得把钱花在自己身上。”
赵光哲插嘴说:“就是么,咱们庄户人家,爱什么好哇,你爷爷从不爱好,我也就成了不爱好的人了。要是把钱花在你们年轻人身上,花多少我都不心疼,可是花在我自己身上,总是疼得伤。哈哈,要不怎么叫奴才呢!”
说到他们的爷爷,小惠也凑过来说:“咱爷爷?那可是个不简单的人,没有它,咱还能吃上饱饭!”
赵祥林说:“别看咱爷爷疯疯失失的,可他却知道疼我。我小时候,他就疯了。只要有人说起‘疼孙子,强起攒金子’的话来,他就傻笑着去给我买糖吃。记得有一次,他为了哄我不哭,三更半夜的砸开人家杂货铺的门给我买糖吃,吓得人家不敢开门,后来人家拗不过他,终于起来开了门……”
英子说:“那可是,爷爷是咱家真正的大救星哩!我看他一点也不疯,好人似的……”
英子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赵光哲,他忽然觉得得把父亲的事向孩子们说明白才行。赵光哲保守了多年的家庭秘密,在孩子们面前,已经面临着被张扬出去的危险,而且若不把话挑明,说起话来自己总觉得尴尬,就像把她们当外人似的,与其继续保守,不如把话说明了。也赶上高兴,赵光哲就拉开了话匣子:
“你姊妹仨,还有你妈,都听着我说说你爷爷的疯病问题,说明白了,你们心里有了数。就知道该咋办了……唉!这荒年……如今,各家各户最大的问题是吃饭,咱家是有饭吃的,可很多人家都是吃树叶,吃野菜。有的吃那些棒槌核子、高粱莴子、暴糠、地瓜钗子什么的,咱这庄里就有许多户揭不开锅,听说山区里还有吃滑石粉的。你们也都知道,有些人吃着陈年的咸菜喝水充饥,喝个水饱就睡觉,慢慢的那腿就肿起来,长水肿病死了。有的吃那陈年的暴糠,吃到肚里不消化,拔干,屙不下屎来,就得用锭杆尖子去抠。有的吃那些有毒的树叶、野菜中了毒,那脸肿得就像关老爷。有的吃了滑石粉,那肚子里坠得难受、肚子疼的没法治,得上医院。听说葛店大队有一家姓葛的,娘子们见井窨子里的地瓜发了芽,泛着黄绿颜色挺好看,也挺鲜嫩,以为也一定好吃,就割下来用热水一烫,加点盐调着吃了,结果中了毒。一家四口全都毒死了,也不知为么这地瓜芽就有毒;不光咱乡下,城里更不行。乡下没饭吃,还能吃野菜野草,孬好的填满肚子,城里是没有任何办法的。工厂里的机器、马路上的电灯、家里的自行车、缝纫机都是好东西,过去都值钱。可是,到了现在,它就不值钱了。因为它不中吃,不能充饥。你骑的那自行车再漂亮,那机器再值钱,可那人的肚子里没有食儿,都是枉然。自行车不会自己走,机器也不会自己转。所以许多当了工人的农民,就跑回乡下来重新当农民了。国家没法弄,管不起工人饭,就搞了精简下放,号召工人回家种地。听说咱这个小公社精简下放回来的,连自己饿回来的,就有一百多人哩。
“向长远处看,只要这分地的事儿办好了,把三自一包搞下去,从今年秋后开始,就会好一些,过个三年五载,就能缓过劲儿来。可是今年的春夏两季,还是非常困难,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吃不上饭。从现在看,大约还得有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吃上秋粮。今年的麦收还是很不好,打出的粮食不比种子多多少,一来,那土地尽是生土底子,长不出好麦子。二来呢,去年种得还是太密,长不出大麦穗。所以,秋收以前还得挨饿。
“这挨饿的滋味不用我说,你妈和小惠、英子都很明白。可是你们放心,咱们家是饿不着的。吃好的是没有,要说填饱肚子那是没问题的。这是为么?咱家有你们的宝贝爷爷,正如刚才英子说的,他老人家才是咱全家的救星。不过,你们都不知道你爷爷的过去,所以我得和你们说说。
“你爷爷这疯病,叫做疯迷症,从卖地赎人起棵,发展到了财迷疯。刚开始的时候,疯疯癫癫、狂躁不安、呼天喝地、蹬梯上杆,很吓人。那时候,我就和他到济南的大医院——‘齐鲁大学’去看过。怎么去?得好几个人架着他,有时还架不住,好容易架到火车上,他还想从火车窗户里爬出去。到了齐鲁大学,一个英国人给看的,经过翻译才能互相听懂了话。住了一个月的院,病情才稳定了些,不大狂躁了,很少说话,后来又吃了很多中药,就逐渐好起来,一阵精神,一阵糊涂的。好的时候也能勉强对话,不好的时候是多数,就没法对话了。他在一阵正常的时候,人们就说他的疯病好了,不疯了。为了这,我又领他去济南看了一回。这时候,原来的齐鲁大学医院就叫省立二院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说,他的病没好,只能是阵发性发作,好好歹歹的就是了。我就说,我看他基本正常了,他自己也说他没病,能不能吃点药给他彻底治好呢?大夫笑着问,你看他怎么个正常法?我说他很懂得吃亏沾光,凡是沾光的事他都明白,凡是吃亏的事他都不干,这还能算疯么?
“老大夫笑了笑说,说句行话,他这叫癔病,也叫精神病。精神病有许多种,他这是其中的一种。有一种精神病叫‘羞食病’,这种病妇女比较多。她就觉得吃饭是最丢人的事。吃饭的时候,得张开大嘴,露出舌头和牙齿,还得使劲嚼哒,非常难看,能不丢人?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儿,所以,吃饭就不能让人看见。谁要看见她吃饭,她就得和人打仗,就能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她只能自己藏起来,偷偷地吃饭。你说这算不算病?
“再比如说吧,有一个人,念了几天书,认识一些字,就钻研起汉字来。他觉得,一个提手旁,加个甲乙丙丁的甲字,念个押送犯人的‘押’,一个提手旁加个丁字,就是打人的‘打’字。那么,一个提手旁,加个乙子念什么?一个提手旁,加个‘丙’字念什么?把提手旁的右面,分别加上戊己庚辛壬癸,应该各念什么?于是,他就造起汉字来,什么也不干,整天价造一些字典上找不到的字,造得一篇一篇又一篇。他把自己造的那些字,都标上白字的注音,这念什么,那念什么,这个字怎么讲,那个字怎么讲,说得头头是道。你说他有病么?他自己决不承认,不但不承认,他还自以为是在发明创造哩!可他,就是忘记了一点,忘记了他是生活在茫茫人海中,忘记了社会。社会上的事,虽然非常复杂,但是大多数的事都是约定俗成的,共同认可的。你造的那字,再多、再好,也没用,人家谁都不会承认,因为古人们造的那些字已经足够用了,你再造一些人家不认识的新字,你就是有病了。
“前头那个‘羞食病’也是这样。张嘴吃饭的姿势,确实不能算做多么美丽。可是每个人都得吃饭,不吃饭就饿得慌。守着别人吃饭,是不可避免的事,下馆子,坐酒席,都得守着人吃饭。人家不嫌丢人你自己嫌丢人,你说这算不算病?当然是病,是精神病。像你爷爷一样,你想得那些怎么样发财的事,既实现不了,也得不到社会的承认,光在自己心里琢磨,那你就表现出精神病的样子来。你说这是不是病?你说怎么能治好呢?我听了那大夫的话以后,就不再去给他看这疯病了,任他自己想干么就干么,不去干涉他。
“按那大夫说的这理儿,我就觉得他就是把全部的心思用到了财物上来了。他这一辈子,只要从外面回家,就一定要带回点东西来,实在没么可带,哪怕割一把草也行,因为野草晒干了也是可以做烧柴的。总之,他空着手回家的事从来没有过。他把钱财、财务看得比生命都重要。要不,土匪绑了他的票,我变卖家产去赎他,他怎么还耿耿于怀呢?他就钻了牛角尖儿。可是你们想过吗?他既然把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还要这些财产干么?岂不是无用?在他看来很有用,那就是留给子孙后代,留给包括你二爸二妈在内的咱全家人,留给他唯一的孙子林子。就像林子说的,他虽然疯,可从来忘不了疼孙子。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记得我小时候,守着我,他对外人说过这样的话:儿女是什么?是父母身上的肉,是父母那条性命的延续。他一直非常疼爱俺兄弟仨,而他自己却从不知道爱惜自己。咱家里的人能看出他有时并不疯来。可外人,全村的人,却从没有人说他不是疯汉的,他是有了名的疯汉。初级社、高级社的时候,看坡、护坡的民兵,看见谁要从坡里偷一块地瓜,掰一个棒子,不是打就是罚,甚至能打得皮开肉绽,一个月起不来床。可他们就是不去管你爷爷,因为他是疯汉嘛。他抱着几个鲜棒子来到庄头上,民兵看见了,有时不管,有时夺下他的算拉倒,从不和他计较,更没人去打他骂他。为么?谁和疯汉计较似乎谁就不懂事,谁和疯汉过不去,好像谁就是疯汉,谁也不愿落下个疯汉的坏名声。
“不管你爷爷是癔病、神经病、精神病还是疯汉,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早已经超脱出来了,进入到了一般人去不了的一个境地,他在那里过着以聚敛财富为荣的快乐日子。过去,我当账房先生的时候,听人说过一副对联:‘天下事了又未了不了了之,世外人法无定法非法法也’。就是说天下的事,大多是用不去了断的方法来了断的。完全脱离开社会的世外人,就不须去遵守那不断变化的法律,做了非法的事,做得长久了,也就合法了。
“1958年春夏,开始还是高级社,老天爷忽然疯狂了起来,五天一场好风,十天一场好雨,真的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汤禹之世。那年实行了广种多收,坟旮旯子、沟滩、河崖,都撒了种子,就连各家各户的土坯墙头上也栽上了地瓜,不论什么庄稼,你只要种上去,它就傻了似地往上长,确确实实是大丰产了。从我记事,就没见过有这么好的收成。最大的一块地瓜竟有八斤沉,最大的一个棒子竟有三斤半,那高粱穗子有的像西瓜那么大。没有一块地不丰产,没有一垅庄稼不喜人。当时有人算了一笔帐,说是把这些庄稼全收起来,那高级社里的粮库里根本就盛不下。从**、刘主席、上级党,到干部社员,都高兴得不知说么才好。于是,一夜之内就成立了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把所有的地片全部连结起来,土地大连片,没有了任何界限,说是准备使用拖拉机。所以那桑墩、界石都没用了,也不分哪个村、哪个队的,一概都是人民公社的了。每一个社员都成了公社的主人,人人都是主人,干部们就是主人的主人了。你二爸看见人家别的村子有了大食堂,他也不用请示上级,就领导着咱这个村子办起大食堂来。有人说大食堂是****让办的,依我说是老百姓自己办起来的。如果说是错误,那是农民的错误。‘民以食为天’嘛!既然大食堂里有着似乎永远也吃不尽的粮食,还要那个私有制的小家庭做什么?依赖公社,什么事也能办得到,用不着自己操心劳神过日子了。谁家也不去过日子了,都是跟着人民公社去大呼隆,粮食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就成了无所谓的东西。入秋之前,搞起了大兵团作战,谁也不爱惜粮食了,变着法地胡乱收割,弄得满坡里都是大地瓜蛋和粮食粒子。坡里的地瓜蛋堆积得像一座座小山,那棒子撒得到处都是。社员在坡里屙屎,擦腚不用坷垃,而是用地瓜蛋、用棒子。有人把一大堆棒子用火点燃起来烧着吃,烧焦了的扔掉,烧不熟的也扔掉,只检几个烧得熟成又不焦的吃,使一大堆棒子变成了一堆灰。一块干了叶子、还没收割的棒子地,失了火也没人去救。人们只顾大炼钢铁,只顾深翻土地,只顾大兵团作战,满坡的粮食可就没人管了!到了秋后,老天爷又下了一场雨,连阴了几天,就把满坡的粮食全淋透了。好好的粮食,焐得焐了,烂得烂了,糗得糗了。好容易等到晴了天,起了一阵东北风,把接近坏了的粮食全冻成冰冰了。黑夜冻,白天化,一冻一化,那些粮食烂得更快了。1959年夏天,烂了的地瓜和棒子,臭气熏天,比臭屎还臭,还难闻。58年的大丰产,却没有大丰收,从那,就没了饭吃。
“这时候,你爷爷有一阵清醒。他看着那满坡的粮食,眼都红了。他对我说他要攒粮食,我说攒粮食没用。他骂我是‘不过日子的孬种’。他就唱起了那句小白菜,念起了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那首诗。他就成了玉皇,他就成了龙王。他就用他那个粪筐,一筐一筐地往家背,一天能背好几趟,白天背了晚上背,整天价不闲一闲。背回家来,晒干了,就扛到他那小楼上攒起来。越攒越多,那小楼上弄得满满当当,都插不进脚去了。你想啊,有民兵看坡的时候,民兵都不去管他,后来,民兵只管给落后分子和促退派插白旗,根本不管这粮食的闲事了,就更得了他的架子。他往家捋掇粮食,不但没人管他,甚至都不在意、不知道,他是世外人嘛。日子长了,谁还去管一个疯老头子的事儿,那大炼钢铁、大兵团作战的事,还忙不过来呢,谁有闲心管闲事呀?所有的社员,都按连排班的编制,编进了军事化的班、排、连里,唯独他是编外人士,任何人都不去管他。那大食堂管饭是从不要钱的,皆是白吃。当然你爷爷去吃饭也得照样管饭。所以,他那小楼上的粮食,光进不出,越集越多——这,就是你爷爷的全部秘密。因为林子一直上学不在家,家里就剩下俺爷儿俩,许多事林子也是不大清楚的。你爷爷那小楼上,到底有多少粮食?因为自从你娘儿仨进门,他就上了锁,我也搞不清。不过,小楼上的这些粮食,绝不能算是你爷爷‘偷’来的,这个‘偷’字用不上,没有主人的粮食,烂在地里怪可惜的,弄回家来不能算偷。
“我给你们说这些事儿,有两个用处,一个是要知道你爷爷对全家的一片苦心,千万不能小看了他,要尊重他的劳动果实,尊重他对后代人的慈善、疼爱之心,从心里知道应该孝敬他。你爷爷不爱吃、不爱穿,也不知道怎么享受,就愿意看着家里人口多,最好的孝敬办法就是现在这个人口多的样子。今天在家里公开他的秘密后,对外还是得严格保密,决不能从咱家里的人嘴里,说出这个秘密去。如果外人有察觉,问这问那,也不能透露出去。让他们猜去就是了,不能从家里人的口中得到证实。保守秘密就是对你爷爷的一份孝心。也得知道节约,知道勤俭过日子。咱家有粮食,不愁吃饭,在全村人眼里那是大富豪,可是,咱不能涨饱,不能烧包,不能扬霍,不能浪费。俗话说,‘省囤尖,强似省囤底儿’。粮食再多,也总有吃完了的时候。所以,还是得掺糠兑水的节省着吃。那饭食,也就是不至于肿脸、拔干、拉肚子、肚子疼而已,也就比人家强多了。现在全家九口人,以后还要增加,吃饭的人越来越多,要不省着那还了得?如今有时想无时,免得无时想有时……要想让咱这个家的日子过得好,必须俭省节约,不能挥霍,不能奢侈,不能浪费。扬霍、浪费和奢侈从来都是败家的根源。别说家庭,就是一个国家也是需要提倡俭省节约、反对奢侈腐化的。清朝、太平天国、民国,怎么垮的台?还不都是跨在奢侈腐化上!”

林子不赞成他爸的这番说教,就说:“爸,你说的那一些都对,可结婚总得买点东西呀,哪能就穿着这么一身旧衣服结婚呢?”
小惠打断他说:“你看你,咱爸说的哪里不对呀,你就打断他!还不是么,要是不知道节约,到时候准得挨饿!就穿这一身衣服也一样的拜堂。”英子也顺着小惠说:“就是么,你是没挨过饿,不知道挨饿的滋味。至于你说的结婚买几件衣服,任咱爸去安排就是,咋安排也行,咯咯,反正俺又不和你拜堂。咯咯,咯咯!你就别闲操心了。”
赵光哲特别喜欢英子,他觉得这孩子又本分又聪明,就说:“英子说得对,我自然会安排给你们置办嫁妆的。当然不能让小惠穿这一身衣服拜堂了,也得给林子、英子买点新衣服穿。可是,我哪有工夫啊?就让你妈负责,叫她娘儿仨自己办就行。林子,你就把你那张胡说八道的嘴给我闭住,别他妈婆婆妈妈的惹我生闲气!”
程玉芬就说:“你爸呀,别光把林子当小孩子看,动不动的就熊他,就骂他,好像说不上三句话也似的。你别忘了,他不光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还是我的女婿呢!我要给他好好做几件衣服,给她姐妹俩做些嫁妆。我和你二妈,加上小惠和英子一起动手,不出几天就做好了,花不了多少钱的,顶多三包、两包地瓜干。”
赵光哲笑笑说:“你妈说得对。哎,这事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就是了。不过,一定别扬霍。”他转过话题又说:“我这个人啊,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从来只知道一老本把,从不敢做冒险的事,不敢做不牢稳的事。可这一回不行了,你们一家人阴合了天,连你二爸、你爷爷都要林子找俩媳妇。你们呢,一个个都心甘情愿,你说我要不答应吧,拗不过你们,你爷爷也不会让我,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所以我就答应了。既然答应了,那就得把事情办好。都要谨慎。即使这样,我心里也是惴惴不安的放心不下。今天当着你们大家的面,我就要问问小惠和英子。你俩到底是不是从真心里愿意找林子做丈夫,姊妹俩找一个男人总会出些问题的,你们一定要想好了。如果真的愿意那就不许出变派,不许半道上后悔。当然,我是做公公爸的,你们是做儿媳妇的,本不应该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可是不这样认真不行啊。我的问题只有一句话,就是保证不出变派。你们可能不好意思,那我就一个个问,答应我的就点头,不答应我的就摇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摇头的,就做我的闺女,由我做主,找户好人家,把你嫁出去……”他边认真地说着,那“夫妻仨”就怯怯的笑。显然他那是多余的忧虑。不过他还是很认真地板着脸,逼他们表态。
他问:“英子,你?”
英子死了爸妈,唯一的一个亲人是她哥哥,可是下落不明。要饭来到赵家后,立刻有了饭吃,死里逃生。自己早已与赵祥林分不开了,春意柔情、缠缠绵绵,即使用钢刀也割不断。家中已经决定她与赵祥林去公社登记,她将有个结婚证拿在手中,决心一辈子跟随赵祥林,怎能不答应条件呢?于是,她深深地向赵光哲点了点头,表示答应一切条件。
赵光哲板起脸对小惠说:“小惠,你只是和林子举行婚礼,不去公社里登记,你没有结婚证书,但是你既然要成为他的媳妇,就要答应我刚才说的那些条件,你答应么?”
张小惠是随娘改嫁来的,在家里的地位,自我感觉比英子更高一些。这里就是赵祥林的家,住在这个家里做他的媳妇,和有没有结婚证毫无关系,那叫顺理成章,谁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加上她和赵祥林的关系,木已成舟、生米熟饭,她心里每时每刻都恋着他,分得开么?于是,他也同英子一样,深深地点了点头,表示答应一切条件。
赵光哲见两个女孩子都点了点头,暂时消除了他心中的疑虑。他一阵好笑,笑自己那多余的疑虑,也笑自己过分小心谨慎、胆小怕事。他拿起那支烟袋,装了满满的一锅烟,点燃起来,恣恣悠悠地抽起来。他看见程玉芬以及孩子们都那么坦然,都用感激的目光瞧着自己,高兴起来。
程玉芬既有了儿子,又有了媳妇,既有了闺女,又有了女婿,自己既当婆婆,又做了丈母娘,亲生的闺女就在身边,英子住在她二爸那边,从不和小惠争男人,相处得都很和睦,这还不时天赐的姻缘么。她抱着小翠,耐心听完了男人的话立刻说:“真想不到,原来你爷爷是个聪明人,咱可得好好对待他。你爸和你二爸都有那么大的本事,给你仨操了那么多的心,等你爸、你二爸老了,你们可得好好孝敬他。”

那天,姚立琴对英子说:“英子啊,你妈我不光拿你当媳妇看,也得当闺女使唤,你和你惠姐姐一样,既是闺女也是媳妇,你要有么事,别不好意思,跟我直接说就行。咱这女人们事儿多,比如血来得不经常啦,白带多少啦,下头是不是讲究卫生了,你都得给我说,免得和我也似的就是怀不上孕。人都说女人的下头得经常用肥皂洗洗,别让它有邪味儿,免得男人闻见了影响那种事。你要是有么病啊,就早去看,年轻轻的,可不能落下包瘫。”英子觉得毕竟还没领结婚证,羞得脸红,红着脸地连连叫妈,然后说:“妈!俺什么都好,你就别问了吧!”
姚立琴见她害羞,就亲切地笑骂道:“还她妈的害么羞哇,林子又不是不过来睡,都年轻轻的,还能不那个呀,既然那个,只要没有病还能不怀孕啊!我问你,你这血多时节没来了?”姚立琴扶着她的肩膀晃了晃,追问道:“孩子!你和妈说实话,到底多时节没来血了?”英子涨红了脸,极为难堪的说:“妈,才一个多月呢。”姚立琴谨慎的高兴起来,她又怕听错了,就再次追问,直到她又回答一遍,她才咋呼起来:“哈哈!我有孙子了!我有孙子了!”
英子怀孕的消息,传到姚立琴耳朵里,很快就传遍了全家。不久,英子就出现了妊娠反应,恶心、呕吐、偏食,姚立琴就忙着伺候她。那老妯娌俩、老兄弟俩,都高兴得不得了,也就加快了筹备登记结婚的步伐。
英子的妊娠反应慢慢过去了,少腹部微微隆起,可是还算不上“出怀”。她就尽量的穿得臃肿一些,避免让人看出怀孕的样子来。
有一天,在赵祥林的带领下,英子去看她大妈。赵光哲看着他的四个儿女不无感慨地说:“全了,全了。也有亲的,也有后的,四个孩子四个样,哈哈!恐怕说书唱戏也唱不那么圆全。”程玉芬就说:“可别那么说,什么亲的后的,还不都一样!只不过小翠是个丫头子,真是多余。她也忒小了,比他哥哥姐姐差了二十岁哩,跟不上他哥哥姐姐的趟就是了。”小惠就说:“俺正想要个小妹妹呢,跟不上趟不要紧,只要有饭吃,早晚都得长大。”
赵祥林看着英子的脸说:“小翠虽小,可她很快就要当姑姑了,是不?”英子说:“去你的!那事儿还不知在哪里呢!”小惠笑道:“还在哪里?不就在你肚子里呀!那肚子都鼓起来了,穿得衣服多也没用,可别这样,免得憋着俺那小儿子!嘿,真没想到让你抢了先!”正说笑着,小惠忽觉得恶心起来,赶忙出门去吐,赵祥林和英子忙去侍奉她。英子问她:“姐姐,你是不是也怀上了?”小惠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吧!”
是的,小惠也怀孕了,她的妊娠反应很厉害,呕吐不止,吃不上饭,消瘦了许多……
赵光哲已经把制备衣服、被褥、嫁妆的事交给了程玉芬,程玉芬就和林子、小惠、英子忙活起来。他们指望疯老头子储存下的宝贝地瓜干,通过以物易物,从大集上换来了各式男女服装、首饰和家具、用具。

那天一大早,赵祥林和英子一同起来床,没来得及吃早饭,就用一辆太平车装了两包地瓜干,推了60多里路来到城里。
就在县西巷的街口上,被一帮工人截住,说是要买他的地瓜干。人家问多少钱一斤?这市价本来为三到四块钱,英子唐突地正想说四块一斤,可那个“四”字刚出口,赵祥林就立刻把她截住说:“八块!”围上来的人一听这价格,纷纷绷起愁苦的脸咂舌头。“啊”!人们很不理解,为么卖得这样贵?英子也不敢再说话。赵祥林摆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架势讥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农民一沟葱,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就算!我的瓜干不愁卖!”尽管他的态度蛮横,蛮横得如同一只蛤蟆鼓起腮帮子使劲叫唤,可是这些城里人到底不敢与他争论。他们眼看着这些可以救命的地瓜干自己无缘享受,也只能忍气吞声,依依不舍,纷纷离去了。
一会儿,一个带了八角帽和近视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好像很能宽容远道来的农民兄弟,折身回来,乞求般地说:“小兄的,我们家真的没了饭吃,我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妈,三天没吃东西了。我的工资挺高,每月50多块钱,本来可以养活一家人的。可是现在不行了。你想想,你的瓜干八块钱一斤,我一个月的工资还买不到七斤,能够谁吃?我全家人连两天也不够。你就便宜……”
赵祥林不耐烦:“好好好,别说了!八块一斤,少一分也不卖,愿买就买,不买拉倒。便宜点?没门儿!”那知识分子听了并没发火,强作笑脸,很耐心地说:“小兄的,既然不能便宜,那也不要紧。我有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很新鲜,刚买来一年多,我用它换你的瓜干行不行?”
赵祥林早把赵光哲让他节约的事忘在脑后,正想换辆自行车,骑着风光风光。于是说:“那……我得亲自看看。”那人说:“行啊,只是我想多换一点儿。”赵祥林就说:“看了货再说吧!”
他们随那人来到一个小胡同里,这胡同的口上,有一个很大的水龙头,许多排队打水的人用水桶接水。那自来水真的是自己来的,不用拧辘辘,也不须用绳索往上拔,那水就哗哗地向水桶里流淌。赵祥林就觉得这些城市人真会享受,所以甚觉新奇。他让英子推车来到那个人的院子里,就进了人家的屋。房间里高高悬挂着一盏明亮的日光灯,在这大白天里也亮着,似乎比太阳的强光照到屋里来要明亮得多、柔和得多;他看见这个家里的桌椅床橱都上了深紫色的油漆,亮闪闪的挺诱人;一个很洋气的女人正在缝纫机前做针线,缝纫机的沙沙响动十分好听;用火电的电子管收音机里,亮着一枚小小的电灯泡,正在播放一支动听的歌曲,那曲子是《**来到咱农庄》;床上的被褥简洁、洋气、干净、柔软而淡雅,那一定是这个知识分子和那个缝纫机前的女人**的地方。而他和他的两个媳妇**的地方,只不过是铺着老粗布的深蓝色被褥,相比之下,自己的家里颇显土气、臃肿、窝囊;他看见一个可以把人的全身都照下来的穿衣镜里,照见了那副农民打扮:土垃烘烘,衣服不整,样式陈旧,显出了自己只是个土里土气的土老冒;他心里说,啊,城里人,除了如今没有饭吃,哪里都比乡下好。
那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推出一辆自行车,停在明亮的日光灯下,用一支鸡毛掸子掸着车子上本来就没有的灰尘,又用一块很干净的抹布抹着本来就没有的污垢,笑吟吟地说:“兄的,你看看,我这辆车子能换多少瓜干?你给个价钱。”
赵祥林早被这自行车吸引住了,他看见那电镀的车把手上、前闸上、瓦圈上,都闪耀着、反射着日光灯的光芒,他看见车子的商标是金黄色的,中间用一种红色的艺术体赫然写着“永久”两个字。他看见那车体、车架都是黝黑的钢管,黑色的钢管亮晶晶的,照样闪耀着日光灯的光芒。他听到那车子后轮在转动的时候,发出清脆的、细微的、嗒嗒嗒的响声。他真的动心了,看傻了。不过非常精明的他没动声色,漫不经心地说:“这辆车子不新鲜,怎么也有三年时间了。”“眼镜”着急起来:“嘿嘿,小兄的,你别开玩笑,前年刚买的,还不到二年!你不相信?好,我给你拿发票看!”
于是,“眼镜”转身去拿发票。
英子是第一次进城,他本就言语谨慎,而且不笑不说话,现在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说话更少了。她默默的、笑吟吟的站在赵祥林身后认真地看着、听着、思索着。她很佩服赵祥林与城里人打交道、谈买卖的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同时也觉得赵祥林做买卖要价太狠,狠得连良心都没了,对面前的这个正在挨饿的工人毫无怜悯之心。不过,她对赵祥林的良心问题只是一闪念,并未当真。她安慰自己说,对呀,“庄家要紧,买卖要狠”嘛!林哥这样做是对的。
那个坐在缝纫机前做针线的洋气女人,根本不理睬进门来的这两个乡下青年,她好像没看见,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她生得丰腴、白皙、文静、雅致,拥有一副城里人特有的气质和风度。但能看得出,她虽然很高贵,高贵得对远道而来的乡下人连腚也不抬一抬,连坐位也不让一让,但从她的面容上也能看出有些憔悴。显然,这一家城里人正在为吃饭问题煞费苦心,只得由男主人出面,去乞求被称为“土老冒”的乡下人。而这一家的女主人就用不着去乞求“土老冒”了,这大概是他们家庭的分工。
“眼镜”很快拿出一张比较新鲜的发票,上面清楚地写着百货大楼、价格、日期等字样。赵祥林看了看,愣说这车子已经买了三年的话不攻自破。可他还是从那85块钱的原价上说最多能换8斤半瓜干。那“眼镜”的脸色难看起来,努力耐住性子哀求道:“小兄的,你好厉害呀!怎么能按原价折算呢?这样吧,你给我100斤瓜干,行不?你就算行行好!”
这时,听得里间屋里有老妪在说话:“别……别为着我,把车子,卖掉!别……”同时,英子就看见缝纫机前的那个很洋气的女人,停下正蹬着缝纫机的双脚,用手帕抹眼泪。
赵祥林毫不动心,一再讨价还价,还说要工农联盟,他要用这两包地瓜干,换人家的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这三样东西。人家说这收音机是用电的,乡下没电没法听,他这才作罢。最后,把他们推来的两包地瓜干换成了一台缝纫机和一辆自行车。
当他们高高兴兴地把缝纫机架到院子里,装到太平车子上捆绑起来的时候,英子就听见那个很洋气的女人失声痛哭起来。英子只觉得鼻子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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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落花屯》全文,38章,总字数,35、5万。
作者本名:王其学(网名,斗南子、冷雨热雪等)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时间共六年:2001年4月——2006年12月。
小说创作和修改中,网上曾用书名《爱你本无情》、《梦断丹桥》、《三个女人》等。
地址:济南市洪楼七里河路7号,邮编: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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