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持坐在颠簸的车厢内，听见外面箭矢之声急如暴雨，飞石之响轰若雷鸣，枪斧刀剑撞击之音不断，马蹄战车在周围四处奔突。他身体紧绷，情绪反而放松下来，只牢牢望着握剑靠在一边的洛何。
只听嗖嗖几声，几只箭矢破帘而入，直插穆持面门而去。一道流丽轻虹乍然飞起，一绞一收，飞箭断为数截，落在地上。百忙之中洛何仍不忘对着穆持一笑：“我说过了，我一定会救你。”谈笑之间，又是反手一剑，将车外刺入的长枪截断，手指轻弹枪头，外面一声闷哼，随即是倒地之声。
穆持终于色变，扑上前去，用袖子掩在洛何的鼻前。他的体温与气息瞬间包裹了洛何，洛何睁大眼睛，与他对视片刻，猛地将他推开，撕下自己的衣服，蒙住口鼻。
“趴下。”洛何厉声喝道。穆持再无顾忌，却是面朝上躺了下去，只看着他手中长剑舞出绚烂光网，衣袖不住翻飞，接住削断的飞箭。洛何略一侧头，只见车厢壁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洞，几乎已被射空，可以看见外面的火光人影。却听荆轲悲呼一声：“王爷。”洛何大为不耐，冷冷叫道：“他死不了。”
穆持在这个时候突然微笑，如同三月明媚的阳光。洛何一呆，骂道：“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手上忙着，不忘用脚踹了他两下。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四周，穆持的笑容又慢慢敛去，因为看见洛何额头上的汗不断流下，而他的呼吸也愈发急促，犀利明亮的眼神渐有涣散之意。当他手中长剑终于落下，穆持想也不想，张开双臂接住他的身体。
而这时穆持才发现，周遭又安静了下来。厮杀呐喊之声已在极远之处。穆持的手覆在洛何背上，摸到冰凉一片，不由大惊失色，勉力翻身坐起，看见不过是汗水湿透，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王爷，你怎样？”
“我很好，我没事。”穆持应着，眼神出奇的温暖，仿佛有光在眸中跳跃。
曙光混合着青草的芳香洒到身上，令人感到一种懒洋洋的舒适。林间露珠还未干透，草尖上仍然湿漉漉的，疲倦的两个人背靠着树干，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是抬头望着渐渐透明起来的蓝天。
马儿饮足了水，打了个大大的响鼻。穆持看着洛何，刚好对方也看着自己，突然间，两人一起绷不住，笑出了声。
“你叫什么名字？”穆持问。
洛何眨了眨眼：“我姓步名珂烁，是你的表妹啊。”
穆持不说话，只是这样凝视着她，她低下头去，轻笑着说：“我是怀烟啊。”
“怀烟？洛何？怀念往昔烟雨日，不觉已过落花时……难怪。”穆持微笑，然后咳嗽一声。
怀烟眼眸中露出狡黠的笑意，穆持望住她。
怀烟眼睛望着前方，浮现一丝哀伤：“凡事只要性命还在就永远有机会，可是连州城里的百姓，只怕再也没有机会啦。”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微有哽咽。
怀烟扮做洛何的时候，精灵跳脱，俨然一个少年男子，此时红了眼圈，终于露出少女多愁善感的一面。穆持本来对连州百姓的命运并无多少感触，此刻也不由感慨。
怀烟低头，用手背擦去眼泪，突然大声道：“糟糕，我饿了。”很争气的，她的肚子在这个时候咕咕响了两声。
荆轲本来侍立在不远处，听见她这么说，木着一张脸走过来，自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抛到她手边：“这里有些干粮。”说着又转身对穆持道，“王爷，你饿不饿？”穆持摆手微笑。荆轲挺直了身板，目不斜视的从怀烟身边走过去。
怀烟吐了吐舌头：“他好像不再讨厌我了。”
“你在连州城头展露绝技救了他，他虽然不说，心里一定是感激的。”穆持为荆轲分说。怀烟偷眼看看荆轲，见他一张黝黑的脸好像真的红了一些，心中大为得意，打开纸包，大大的咬了口干粮。
穆持轻笑：“我倒忘了问你，你为何故弄玄虚，放出个假人来。”
怀烟抿嘴微笑：“我自江州出来，一路跟踪于你。”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眸中忧伤一闪而过，“但我又怕你发现，于是我就放出分身，迷惑大家视线，自己乔装改扮，躲在一旁，伺机出手。这法子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瞟了当归一眼，当归恍然：“原来那天被我误认为是刺客的蒙面高手是她，怪不得声音似曾相识。”
怀烟闻听此言，只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不住的笑。
穆持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却不说话。怀烟诧异：“怎么了？”穆持只是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呢？”
“你是个做官的，诡计最多，自然是你决定。”
穆持哭笑不得，不知怀烟从哪里得到这样的结论，又辩驳不得，只得沉吟道：“依我看，我们一定要乔装隐藏行踪。如今之计，先退到松城再说。”
“也好。你就扮做大夫，他们两个扮做你的跟班，我嘛，就是你的，呃，表弟。”怀烟拍拍手道。
穆持一笑：“那要倚仗姑娘你的妙手了。”
怀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布袋，得意洋洋的道：“你这么聪明，你同我相处这么久都没有认出我，可见我真是妙手无双。”穆持喃喃道：“我早该想到是你。一来是不能相信世间有如此精妙的易容之术，二来，”他突然停住，不肯再说下去。那种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的心情，大概就是近情情怯罢。
“二来什么？”怀烟追问着凑过来，穆持却自然的转个话题道：“烟儿，你也要再变个样子罢。你跟着我这么久，一定有人识得你。”
怀烟清脆应道：“我自然知道。”
穆持慢慢的说：“你先去把脸洗了好不好？我想……”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微笑着望着她。她愣在那里，脸颊逐渐滚烫，迅速背过身去，用一条丝巾沾了药膏抹了几下，又从溪水里沾湿丝巾洗了洗脸，转过来，恶狠狠的道：“我洗完了。你满意了没有？”她说话飞快，眼睛不与穆持视线接触，分明窘迫的紧了。
晨光映着她的脸，连当归荆轲见了，都是心中一跳。穆持不语，过了许久才轻轻的笑出声：“你站在水里做什么？脚都湿了，过来替我易容吧。”
趁着怀烟忙着替自己乔妆改扮，穆持很随意的问：“烟儿，你这易容的本事和一身武艺是哪里学得的，我记得你以前在府里的时候是不会武艺的啊？”
明显感觉忙碌的手停滞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常态，怀烟轻轻回答：“是素心姐姐教我的。”
“哦。”穆持答应一声，却不知该如何接口，于是彼此间忽然就这样沉默下去。
没有一丝的风，蝉声单调的回响在静止的空气中，与背上手臂那种又湿又粘的感觉一样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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