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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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日,除了一些流寇作乱的消息之外再无别的消息。算算日子,帝都怎么也该至少有个回音,而离洛何的十天之期也只有三日。
虽然大势已定,但人心仍然不稳,不断有人自前方涌入连州,也不断有更多的人仓惶逃离连州。烈日下的连州,竟似乌云压顶,迫得人透不过气来。
洛何没有再离开官驿,到城中游荡。闲来无事,他会到穆持那里对他讲解周易八卦的来历传说。穆持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心不在焉,也有时候被他吸引住,尤其是当他谈到一些书中都不曾记载的佚事之时。不知不觉,屋中摆设的影子渐渐拖长,时光果真如迅疾的流水一般,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逼近于宿命。
荆轲匆匆自外面进来,附在穆持耳畔说了两句什么。穆持听了,神情虽然未变,到底也负手站了起来,走到亭中栏杆前,注视着平静无波几近死水的湖面。洛何也感受到空气中奇异紧张的气氛,挪动了一下椅子,又清清嗓子,弄出些令人着恼的声响来。荆轲瞪了他一眼,退到外面,他立刻跳起来,站到穆持身后连声问:“出了什么事?”
穆持默立半晌,方缓缓转过身来:“没事。”脸上明白写着的,却是你无须操心。洛何不免动气,冷笑一声:“我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你不要小瞧于我。”
穆持微笑:“连州近日有着绿衣的女子不断出没,你可知道她们是什么人?”
洛何抬头,不假思索的道:“我知道,她们自称冷霜教。”
穆持眼皮一跳,却不是太惊讶,坐回桌边,看着洛何:“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洛何哦了一声,带着询问看着穆持,穆持微微一笑:“普通人见了我这表妹终日一言不发,早就觉得奇怪,避之不及了。你却当做寻常。你,究竟是什么人?”他的话语平静却有力,宛若流动的深潭。洛何低下头去,笑出声来:“我要是大惊小怪躲开去,又不能跟在你和她身边,真是两难啊。”然后又抬起头,“你放心,冷霜教的那些人不是与你为敌的。”
“你从何而知她们不是与我为敌?你又是什么人?”
见穆持一连串的问了许多问题,洛何挑了挑眉:“冷霜教这种间谍组织能够生存下来,一是靠他们准确无误的情报消息,二靠的就是各方势力的平衡,如果存心与您为敌,等于她们自掘坟墓。这个有点头脑的人都能分析出来,又不是什么大秘密。”他凑近穆持,低声道,“你既然正在调查冷霜教,不如,我们放饵出去,请君入瓮?”说完,眼睛不住瞟向少女。
“不行。”穆持断然拒绝。
“你应该知道她只是个假人,这关头你还怜香惜玉。”洛何又气又恼。
穆持冷冷的看着他:“我却不知道你是谁。”
“你觉得我会对她不利?”洛何瞪着他。
“没有十分把握确定她的安全,我不能应允你。”穆持淡淡的道。
洛何愣在那里,刹那间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从何辩解起,更不知心底的震动是喜是感还是惊。他凝视穆持的脸庞,这个人,从相貌到神情都给人凉入骨髓的感觉,却在相处之后发觉,他比天下任何人都容易执着。
这一夜,宵禁的钟鼓声清越响起的时候,洛何还未能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他跳下床出门,漫无目的的行走。走着走着,发现自己已在小湖畔,对面就是穆持暂住的亭子。
水面映着皎洁的月光,他蹲下去,将手掌放入水中轻轻搅动,突然皱起眉,好像听到了些纷乱奔跑的声音。
过了一会,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就看见连州郡守陈封一脸焦灼凝重。穆持也已被惊醒,披衣而起,立与阶上平静的注视着陈封。不知为何,陈封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顾不得自己的狼狈,他抬头看着穆持大声道:“大人,连州已被叛军奇袭包围。是那日夕颜山逃了的崔颢不知又从哪里纠结了一批乱匪,竟然趁夜将连州包围了……”
“来得竟这样快。”穆持喃喃道。
山峦与原野被浓稠的夜色笼罩。城下有火光亮起,而更多的,是战甲与兵器上反射的冷光。出奇的寂静,只听见马儿偶尔不耐移动的蹄声。刹那间,穆持有种错觉,自己正置身于夜之汪洋的一座孤岛上,四周的海水暗藏汹涌,随时会有灭顶之灾。
至今都不知道,为何叛军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到达连州。而无人察觉,直至兵临城下,待醒悟过来,合围之势已成。连州守军已损失近千人马,才勉强退入城中,关起城门。更糟糕的是帝都至今毫无讯息,也无后继的粮草部队补充,穆持的处境已是极为狼狈。
连州所在地势开阔,周围河流密布,原是热闹繁华的商贸重镇。因为土脉颇疏,壕沟修得极浅,原本觉得不打紧,哪想到有一日战火会烧到此处。穆持这两个月来加紧着人深挖壕沟,然而连下了几场暴雨,耽搁了进度,后来又因难民之事缺了人手,竟顾此失彼,此刻站在城头看着那深浅不一的护城壕和更前方断断续续的陷马坑,心中不免大悔。他乃文官出身,连州又没有几个得力武将,富庶的日子过得久了,城防更是不堪一击。所幸地势较高,水攻不易,省了许多计较。而匆忙中倒也还没忘了布下铁菱角和蒺藜。
“依你看,敌方有多少兵马?”穆持在一旁问道。“禀大人,约摸三万余人。”
穆持扬眉:“三万余人,竟能毫无预警的抵达连州?”陈封冷汗涔涔而下。这个问题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原本以为收复了夕颜山的叛兵,这连州就算守住了,哪知突然飞来横祸,仿佛这三万余人如从天而降一般。

穆持不语,看着前方。虽然不真切,也隐约瞧见轒轀,木幔,炮车和云梯正源源不断的从远处向连州推进,叛军分明有备而来,部署充分且周密。再看看敌军队形整齐,进退有度,如何会是传说中的乌合之众?这崔颢昨日还是抱头逃命之人,如何今日就成了大事?
陈封失职固然不假,但是穆持重兵尽数集结于前方一带阻击叛军,这许多时日,居然无人传讯,警告叛军动向。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帝都那边怎会一下子变的音讯全无?疑虑惊恐如瘟疫一般在连州守军与百姓当中迅速蔓延。
穆持默默估算,连州守军约摸一万余人,加上来不及逃离的百姓,也不过两万五千人,以此兵力抵挡叛军,实为以卵击石。严正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苍白,神色却愈发坚定:“大人,我再去巡视一番。”
不多时,严正走上城头,低声禀报:“大人,对方人马连夜进犯,必定疲劳。黎明之时最为懈怠困倦,我已经布置下去,自西门主动出兵,掩护大人离开。”穆持似乎没有听到,只是俯视下去,眉间泛起淡淡倦意,过了一会方叹道:“连州若失,直逼帝都。朝廷二十万平乱大军,竟毫无斩获节节败退。”旁边陈封听了,心中大为不满,堂堂朝廷重臣,竟在此时做此颓唐之叹,打击士气。幸好城头将士都离得较远,只有极少几个听到。
他想了想,方重重的道:“即使如此,连州定当死战到底。”
穆持正眼都不看他,微笑道:“若我下令弃城,命你率军突围,退到松城备战又如何?”
陈封闻言,打了激灵,不由跪下:“大人,连州百姓又当如何?近万条性命,岂可弃之不顾?”
夜色中穆持一双眼眸灼灼的逼压过来,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陈封却越想越惊,不由愤然起身道:“大人,你只是奉旨赈灾,并无权可以插手连州军事,恕我无法从命。”说话间,他身后的兵士沉默但是迅速的围拢过来,他们都有家人在连州,不待陈封发话,就自发的围住穆持,身上兵器相碰,发出铿锵之声。而荆轲已经冷笑一声,抽出了大刀,冰冷的刀光泛着冷冷的光泽。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穆持突然一晒,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知道你不会听命于我。下去罢,连州之事,不必再向我禀报。”陈封抬头看着他平静如水的面容,鄙夷的冷笑道:“大人,保重。”而后愤然离去。穆持摩挲着城墙粗糙的石块,露出嘲讽的笑容。
月已西沉,褪淡成一弯惨白。洛何不知何时到来,在他后面低声道:“喂,马车已经备好了,时机一到,咱们就冲出去。”
“我几时说要走?”
洛何不以为忤,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往城下看去,半晌后幽幽的道,“可惜,我最多只能救一个你。”
穆持听他语气沉痛,全然不似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由瞟了他一眼。洛何也正好看着他,黑亮的眼眸如同璀璨星辰:“穆大人,我也不懂你。你似深情,又极绝情。旁人不在乎的事情你当作大事,而旁人心中的大事你又当作无谓。”
“你不需要懂我。两日之后,你我再无瓜葛。”
说话间,洛何突然抬起头来,一瞬不眨的凝视着远处天边,喃喃道:“我想我是永远都不会懂的。”穆持一听,不禁转过头去看他。
忽听耳边一声断喝:“当心!”
眼见一支羽箭似流星般迅疾射来,眼见就要射中穆持。原来是城下叛军发现穆持,为首一人举弓而射。
荆轲见了,情急之下猛喝一声,奋不顾身的往穆持扑去,身形一坠,将穆持带离箭程范围,但势头过猛,一下未能收住脚,只见他足尖在城墙上一点,就要再次跃起,然而那人又是一箭,荆轲在空中躲避不及,翻身跌下。城头守军纷纷往那人射箭,却终究是救不到荆轲了。
穆持瞳孔收缩,双手紧握,脑中有刹那空白。却听旁边有人一声清啸,在他还未看清之前凌空而起。又是一箭射到,那人如同可御风而行,轻盈美妙的往上一纵,踩住那支飞箭,滑翔而下,伸手扯住荆轲胳膊,左手用力一拉,好像拉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将两人一起荡到城头。这串动作匪夷所思奇妙至极,电光火石之间,城头守军与城下叛军均屏住呼吸,连射箭那人亦忘了再发一箭,呆呆的看着那人单足立在城头,衣袂翻飞。
荆轲得救,惊出一身冷汗,看清原来是洛何出手,一时呆住。当归匆匆奔上:“王爷,陈大人要我们马上去西门。”荆轲顾不得擦去脸上冷汗,一把扶在穆持臂下:“王爷,我们快走。”当归也已上前,与荆轲两人一左一右架住穆持。穆持手中丝线一紧,猛地回过头去,看见戴着面纱的少女还站在一旁,被腕上丝线拉得一个趔趄。“姑娘。”在自己意识到之前,他已甩开荆轲,伸手要去拉住少女,少女虽然跌下,仍不忘反掌拍出。荆轲当机立断,双指一捻,丝线断开,急道:“王爷,顾不得她了。”
只是刹那间发生的事情,却好似极长的极混乱一个过程。穆持眼睁睁的看着少女跌在地上,心头突然一空,茫然抬眼,正好与洛何视线相遇。洛何似喜似悲的看着他,叹了一声,重重一顿足,伸手点出,少女就这样忽然在众人面前烟消云散。
“快走。”洛何如风一般掠过他们身旁,引领着三人直奔马车而去。
当归刚刚拉动缰绳,鼓声就已震天响起,呐喊声如潮水。马车飞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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