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孰功孰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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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就算三宅和他的随从们没有冤死在刚愎狠毒的大山少尉手上,以从滦河上游、南岸压过来的同盟军的推进速度来看,他们同样到不了第三骑兵旅团的指挥部,在半道上就得统统被击毙。之所以排除三宅等人被俘的可能性,却只因早在刚得到三宅支队从开鲁方向南来的消息之时,北路军总司令部就秉承同盟军总部的意思,向各参战部队发出了一道秘令:在日军作战时不要一个俘虏,即使是主动放下枪的也得就地枪毙。
不留降俘的命令固然解气,也很能鼓舞同盟军官兵的情绪。可此举最主要的用意,却就不那么让人高兴了。九一八以来,中日两国间十几万、几十万军队对垒交兵的大场面已非第一回了,战场上也曾杀得尸山血海、白骨成堆,可无论是国民政府还是日本内阁,都在极力把战争的基论定为‘局部冲突’,以致两国非但没有断绝外交,竟连外交降等现象都没有发生的。在这种情形下,同盟军要是真抓了一大堆的日军俘虏,反而不是什么好事。试想一下,假若此战后日本政府以其强势地位逼迫南京政府交还被俘的日军将兵,而南京方面又屈从于日本及其亲密盟友英国的压力(这几乎可以肯定的事情。)的话。同盟军总部当如何应对?老老实实的把日俘交出去?怕是在全国民众面前交待不了,也难免会被社会舆论扣上胆怯辱国的帽子!如果抗命不交?那就等于公然与最高当局决裂,一个漏洞百出的物资封锁就让弱小的抗日同盟军不堪重负了,难道还要逼着‘中央’起兵来打吗?!这道选择题如此的棘手,阅世极深的冯老将才不会傻到去正面回答了!于是乎,只要死的不要活的就成了两全其美的不二良方。相比于抗战爆发后的慷慨激昂痛快淋漓,此时的抗日军人不仅受复杂的国际形势、国内时局所限,很难有毫无保留的与日军拼杀的机会,就是内心也常常充满了只可供嚼咀的辛酸苦涩。那种深入骨髓的力不从心,非身处局中者是永远无法体会得到的。
七成是靠之前的精心谋划,三成也靠了日军的大力‘配合’,那日凌晨的战斗顺利得让林子岳都大有始料未及之感。
在同盟军泰山压顶般的挤压、夹击下,还没到撑到四点,生性轻浮莽撞,又缺乏应对危机的经验永野伯爵就慌了手脚。在匆匆准备了一下,唯恐部队被全歼的永野就率军突围。同盟军对此正求之不得了,他们没有去死挡日军突围的步伐,只尽力予与其火力杀伤。待得已不足一千五百人日军残部一脱离积水区,恭候他们多时的大队中国骑兵就挥舞着马刀、呼喊着战号围了上去,二话不说就是一顿狂劈猛削,队形早混乱得一塌糊涂的日军将兵们,被劈得鬼哭狼嚎,削得人头如西瓜般滚滚落地。按说,以日军之训练有素,与中国骑兵的兵力对比也不算太悬殊,即便是新遭惨败人人失魂落魄,也该有些招架之力才对。可奈何他们早连重机枪都全扔在了水里,又差不多全是徒步行进。更吃亏的是,这日军残兵中罗圈脚的业余步兵还占了多数。所有的劣势相加,日军又哪能不任由宰割!
说是差不多,就意味着并不是全部日军都没马可骑。早先三宅命令所部把战马都送到既方便饮马,又相对安全的滦河岸边时,骑兵第三旅团的许多军官出于不愿跟爱马分离的初衷,没舍得交出坐骑,仍将其养在身侧。碍于这些军官大多是贵族出身,三宅少将却也没敢深究。也正是靠了这批百里挑一的良驹骏马,永野少将等一干骑兵第三骑兵旅团的首要人物才得以率先脱离战场。余下日军虽在同盟军的骑兵包围圈中拼命挣扎,可在拂晓前,还是基本成了血糊糊的尸体,仅有三百多名有着奥运长跑选手潜质的日军官兵四散而逃。
天色一亮,本想来支援三宅支队七、八架日机就飞到了滦河北岸,在意识到三宅支队作为一个整体已不复存在后,老羞成怒的日军飞行们对地面上的同盟军部队展开了报复性轰炸。与后世的电影里许多镜头不一样,在这个时代,历来缺少重型轰炸机的日军航空兵,对野外部队的打击力其实是并不见得有多强大。当然,这种不太强大的是前提的,即打击者不能惊惶失措,要知道大部分在日机轰炸下崩溃的中**队,与其说是炸跨的,倒不如说是被吓跨的。归根结底,还是士气问题!
对日军航空兵来说,很不幸的是新获大胜的同盟军士兵们,最不缺的与敌偕亡的血气。
于是,天上地下就这么铆上,没过不久,含喷俯冲的日军机群就在上万支枪口的齐射下败下阵来。当然,为了驱逐日机同盟军也付了伤亡数百的代价,可这点损失摊到几万同盟军里不压根显不出来了。倒地面上那三架被击毁的日机残骸,让往日对飞机这种神秘的武器敬畏有加的同盟军官兵极为自豪。这一刻,他们无不觉得世界上已没有什么人、什么东西能战胜他们了。
鬼子的飞机灰溜溜的逃了,同盟军的士兵也开始打扫战场、收集武器了。这种轻松活儿,自是用不着高级军官们插手。再说这个会儿,可是将军们也忙着战地视察了。有人或许要问,仗都打完了还视察个屁。那可就错,仗没打完的时候,又有几个将军肯到火线上来视察?!不管你承不承认,将军们的命总是比较金贵的。
谁说同盟军土了,你没看到那些个身着将军披风、德国马靴的正副军长、总指挥的**后头都跟着一两个记者了。渐渐的将领们都聚集到了一齐,兴奋得脸膛发红的他们谈笑风生的说着日军仓皇逃窜、不堪一击的丑态。记者们在一旁用照相机拍下他们的沙汤雄姿,用笔忘下他们亲临前敌、痛歼日寇的煌煌大功。一想到自己的照片、战功,马上就会在全国范围内传播开来,将军们更得意了,几个喜欢出风头的已在话里话外把此次战役的首功往自己身上揽了。可只要记者们一问到这场有如神助的大水的起因,将军们的回答一律是日机夜间轰炸时,误将上游一处乡民自建的土坝炸毁所致,反正这些记者之前大多时间都是呆在军、师指挥部里,最多也是走访一下战地医院之类后勤机关,谁也没到前敌去看实地看过,也不怕当场穿帮。当然,日本人会炸误的这样的及时、恰当,确是一处大疑点。可大胜之后,人人欢呼雀跃都惟恐不及,又有哪个记者会不识数到穷追猛打了!就算过几日有个把迂腐到家的记者较起真来,要去看看日机误炸现场,只要回头多派几个人把伪造现场的工作做的细致些,照理说也就嘘弄得过去了。这造假却也不全是为应付记者,更重要的是这个说法是得上报张垣、南京的,虽料想有全国民众抗日热忱护驾,诸如此类的事早了干了不知多少的最高当局,就是对同盟军再一百个看不顺眼,在上头挑刺的可能性也很小很小,可大面上总得过得去吧!

吉世五虽从记者们的包围中溜了出来,可对部下们的行为,却也半点阻止的意思。在他想来军人们的虚荣心荣誉感强些,总比只顾捞钱醉心娶小要强得多,另外他也抱有这功劳大小也不是报纸上能说了就能算的,让大伙吹吹也无妨的心理。
想到功劳,吉世五就想起了此役真正的首功者林子岳,他从人群中扯过正对几个记者发表着极具煸动性的演讲的宣剑魂问道:“剑魂!怎么不见子岳啊?”
“子岳啊!他早带着他部下的那个独立团朝肖家坝去了。”宣剑魂的回答虽不还够完整,可吉石五却听明白了,林子岳这是借到下游搜索为名,躲开这三军尽开颜的喜庆场面呢。一句话,还是负疚良深的心结在作祟啊。
吉石五想得一点没错,林子岳是在有意逃避。可这世上有些东西,又哪是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肖家坝。
肖家坝的地形较高的,从上游泄下来的洪水流到这里时也已势竭,自然而然,此地就成了一个回水湾。洪水在这里受阻后,徐徐重新汇入滦河。水是流回河床了,而被波浪夹带而来的大量尸体却层层堆在村边。
一夜的冲刷、浸泡,让村边的每一具尸体都白的吓人,远远看去活象是一条条被冲岸边的死鱼,极富视觉冲击力。
“一百八十二、一百八十三……。”边沿着村边行进。连数着数的林子岳,每从嘴里报出一个数,他的脸色的便难看一分。他数的是那样的专心,连正在不远处水面上游弋的独立团的士兵偶尔发出地欢呼声,也引吸不了他一丝心神。尽管他心中明了,那欢迎声意味着又有一个或几个爬到树上的日军散兵被发现。
他当然不会有神气去数被淹死的日军的尸体,他数的中国平民的尸体,说更准确一些在这次人为的洪峰中遭了池鱼之殃的附近农户。
突然,林子岳停步蹲了下来,身体也在剧烈的颤抖着,竟好似随时就要掉到水里一般。紧随其后的王国栋见状,赶忙抢上前去伏身把林子岳扶住,可下一瞬间,王国栋却又猛然起身后退,倒把林子岳给带了个仰面朝天。
给好歹也经过些战阵的林子岳、陈国栋带来了深度震憾的两具尸体,却即没开膛破肚,也没面目狰狞,恰恰相反,死者表情安祥极了,可唯其安祥,却更动人心弦。
一位额头爬满了皱纹,手上积着厚厚茧子的五旬老农,怀中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穿着一件绣着百子图的细布褂子,眉目清秀虎头虎脑的好不可爱。他的右手里还捏着一个木老虎,左手死死抓着老者的内衣。显而易见,这是同遭灭顶、至死相依的祖孙俩!也不知是怎么了,看着这一幕林子岳的脑海里不断的浮现出了这两祖孙生前在一起嘻戏的天伦之乐的场景,他自己也晓得这是幻想,可却又觉得这一幅幅画面是那样的真实可信,就宛如他认识这两祖孙足有一百年了。
“总指挥!你也别太自责!这附近村庄的老百姓知道要打仗,大都藏到野地里去了很不好找。为了怕惊动了小鬼子,派出去的人还不敢动作太大,加之有不少老百姓死不愿离家,早上你赶他走,他中午又回家做饭了。吉总指挥和咱们的人都已经尽力了,要不十几个村庄哪只才死这点人。”被林子岳的神游天外吓得不轻的陈国栋都有点语无伦次了:“南岸那边不用担心日本人觉察,情况应该要北岸好得多。真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林子岳知道陈国栋所言非虚,可胸中那大团大团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滋味’,却噎得他仍说不出一个字,只一味的吐着舌头:‘这里就有两百多,北岸别处肯定不会少守这个数,南岸少说也得有两百,那岂不是说我一计用下来,就杀了七百骨肉同胞!老天!我死上十次、百次都还不上这笔债!’
林子岳就地呆坐到当夜十时,直到吉石五令人送来了让他整军向北,随主力迎战西山中将所部命令,他方才起身离去,走的时候,他还特意带上那个木老虎。说来也怪,已被捞上岸的小男孩本把木老虎握得极紧极紧,可林子岳
只轻轻一掰,小男孩的手就松开了。
三宅支队在一夜之间几尽全灭的‘奇迹’,给了多伦城内的伪满军心理上的致命一击,也让西山中将震惊得差点灿昏过。五月五日下午,被吓破了胆的李守信率部弃城,从同盟军第三军汤大虎部的防区突出了包围圈,向热北日占区极速窜去,该部伪满军被同盟军追击甚急,一路又被各地民众抗日武装多次截击,溃散被歼过半,逃至开鲁时仅剩不到三千人。
多伦回到中**队怀抱后,才几个小时孤掌难鸣,又惧我新胜兵威的日军西山部队也加入了‘向后转’的行列。
多伦战役,前前后后总共打了十天,被歼灭的日军、伪满军共一万二千多人,比例为各自一半,且日军那一半死亡的占了九成五以上。同盟军自己只阵亡了二千九百人,伤四千八百人,诚自甲午以来中**队在对日作战中从未有过之大捷也。
林子岳部奉命进驻多伦后,城内一位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日机炸坝’事件的内情的士绅,给林子岳送了一块金字匾额,上写功盖察东四个字,林子岳提笔又写了两块匾一曰罪满滦河,一曰孰功孰罪,与之凑成了一副对联,并悬挂于卧室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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