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虚幻境”的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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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之后是他们最寂寞难捱的时光,所幸在他们措住的附近有一个极为雅致的花园,不大也不小,与花园西面相连的便是环城江。据说那环城江一到晚上,江边的石栏傍靠满了人。董帅有一次,是在六月里这么看到过。这儿的江水并不怎么美丽,对岸的景色也不怎么柔情,新界有一次称之为“无聊者的集散地”。但这儿磨时光特别快,新界不得不承认。
老实讲,董帅还是比较喜欢那个别致的花园,因为里面虽小些,却什么都有,犹其是那一排人工的小建筑,那是建筑工人精心打造的。比如亭、阶、石、桌、坛、池、桥、墙、廊等等,挺有赏玩价值。这一晚,新界一吃过饭就被白冰呼着去了——这几日没法子,吃用得靠她,不好拒绝,董帅世语推嚷着他出门。有时候虽然少不了这个趾高气扬自已为是的大话精,不过有几次也觉得挺烦人的,这一去正合了他们心意。董帅想到了环城江,更想到了那个花园,于是他们出来了。
俩人出来时,暮色也紧跟着游上来,路灯儿早明了,月亮也已钻出了云层。云层退下,**月的夜空是清一色的,可这儿的人却不是清一色,他们的心儿也不是,不然也不会寂寞无所事了。有一种说法是:一个人寂寞,两个人不会寂寞,直到两个人合二为一。花园实在离的太近,只需几分钟的步行,里面早已有了行者,寂寞客儿或单或双或群躲在小建筑物的羽翼下或怀里接受心灵的洗涤,并乐此不疲。
董帅看着花园南面的河池,那算是环城江东面的一条支流,河上绿草丛生,浮萍静止不动,池中央有三块圆形石板,像个微型岛屿。他们通过一块长形石块登入,坐在上面就像乘一叶小舟飘游湖上。董帅问他有无同感,世语点点头,董帅笑出声来了,说他总是迎合自己,世语有些腼的笑笑。在董帅、展哲面前,一般来说他是从不二话的,不过对油腔滑调的大话精便有些瞧不惯了,有时也会忍不住才戳他锐气。记起他当初进家电城时,一句话也未敢说,由于个子长得瘦弱,他更羞涩的像个女孩子。董帅展哲倒挺喜欢他的,新界有些贫嘴的毛病,爱吓唬吓唬小的,每当那时,董展二人站出来联手将他“制伏”留下不少供记忆的笑话。
虽说他们已相处大半年了,可董帅从来不曾听到过他半句心里话,初来头两个月,世语绝少主动跟他们说话,工作时也是低头埋干,BOSS指示什么就干什么。新界喜欢做做老大,有时竟随意吩咐他这个那个,比如搞清洁卫生,倒生活垃圾等等,世语也不敢不从。而有时他们主动问及,世语也回答的十分简单,比如当初董帅曾友好的问他,“你从哪来呀?”“湘西。”“怎么出来的?”其实很简单,一个人出来或跟着几个小老乡一块儿出来的。可他却答不上来了,还是来不及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当他面对任何一个问题来不及回答的时候,总会毫无知觉地说,“我不知道。”如此难勉令人引起较多误会,新界就道,“他才不想理呢。”董帅不响,实则心中有数。
董帅是从来不计较的,时间接触的久了,他渐渐的感觉到那个人脆弱的内心有一种无法估量的自卑,或者怨恨什么的,总之,这些束缚了他的许多思想和行动,甚至青春的快乐。很奇怪,这反而成了他喜欢他的惟一理由。总之这个人是极度柔弱极度落寞的,他的内心也许是空荡荡的,又也许灌得满满的,等着有什么东西能为他开启。
曾经有那么一回,董帅亲眼目睹了一件十分想不到的事,令他独自震颤了好几天。那晚是他们第一次一道出去观影片,一路上有说有笑甚是开心,世语也不比往常了,自由多了起来。影片讲诉的是一对萍水相逢却拥有同一个梦想的小探险家被捆在一座荒岛上共同生活互相照料的事,回来路上世语一直不大言语。那晚深夜,月色清晰明亮,透过窗屏,直滑落世语的床上,董帅也不知什么原因难以入睡,却无意看到对面透明光滑的床上有一张透明且发亮的脸庞……
“那是什么?泪?”董帅一直在黑暗里注视着那个翻来覆去如幽灵一般满脸是泪的男孩。
俩人默默地坐在圆形石板上,偶尔,世语抬头望望遥远的星星,董帅却一直盯着脚下的绿萍,很久。
“哲已飘向东海了。”他的意思只有自己明白,要知道任何一件飘流物都没有自控的能力,能摆弄的也算不得飘了,只有顺其自然。不料世语像是极能感觉到,轻轻地说,“此刻他一定躺在海边望星星。”董帅侧眼看住他时,他又说,“希望有人陪着他!”有心的人当然谁也不希望与自己心相连的人面对长夜的寂寞。
“其实一个人只要有梦陪着,他一定不会孤独的。”董帅说,却还看着脚下的浮萍。
“他有梦,这我知道,我也知道今晚有大海、星星伴着他。可你又知道吗?那儿有刽子手的,狰狞的让人害怕,冥冥中我们仿佛每天都能看到它……”
董帅看着他沉默了良久,最后低声道:“我曾经有个朋友,他是建筑队里的小泥工,我也是……”很快的,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一副特亮的屏幕来,上面投映着他曾经的生活:那也是个普普通通的朋友,只是相处的久了,又是同一种命运的人,所以才磨擦出一些感情来。日子太久了,记忆也有些模糊了,但他却记住了他的梦,他的“diploma”之梦——他总是说这个世道少了那个是迈不开踏不入的,处心积虑也是枉自烦恼,倒不如真枪实箭火一把,拼它出来,如今四年过去了,他一定得到它了吧。“我想是的。”他说,他谁也不能把握他的生活从此就安定了。

“你们没音讯了吗?”
“没了。”他摇头,没了也就算了,何必再呼这个呢。“我想我们不会孤立的。”董帅还是说了这句话。
“你倒说说看你自己呀。”董帅忽然笑着问。世语又一时答不上来了,要说自己心尚未个底,那是十分可怕的事,春燕还需要回来筑巢呢。董帅不再看住他,又望去脚下的浮萍。良久世语才说,“其实,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梦了,那时候希望自己快些长大。”董帅笑着又问,“你把心事告诉母亲么?”“母亲?”世语跟着轻轻念了一遍,稍后说,“那是一个孩子的秘密。”
董帅接着说,“我不是这么想的,在我还没有成这大人之前,常常会偎在妈妈身边让她听我讲述梦里的故事。十岁那年,父母为我过生日,我向他们讲一个我梦游大海的故事,我说那儿真美真漂亮,我家为什么不住到那儿去?”世语问,“你妈怎么说的?”董帅说,“我妈告诉我,大海是孩子们心中永恒的梦,让我长大了凭着自己的所能去实现那个梦。”董帅说着笑起来,他觉得此刻还如昔日妈妈身边时那般天真,世语也跟着笑了。
夜渐渐地深了,园里的寂寞人儿少了许多,可他们还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世语很喜欢这儿,但更钟情于江畔,平时空闲时,常单独来此,此刻虽已入晚,然不忘去走走。回头看看那边的人儿逐渐散走,便有些心动起来,董帅也摸准了他的意思,“去那边瞧瞧吧。”他说。世语点点头。穿过一条弯弯扭扭的两傍布满灌木丛的石径,即是传说中的江畔了。这里的景色果然十分凄美,一条空旷的沿江石道被一路惨白的灯火笼照的悠亮而死气,一道银灰色的石栏冰凉又滞纳,一排空寂垂弱的幼柳孤独的观望着对岸的灯火万家,谁也不会相信这个如此惨淡之地竟被人深深怀念。
一种很明显的迹象就是人们深信那个古老的传说,它可以被演绎于任何一个时代,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地方。零零落落几张长木条椅静静地蹲着,像是在等待无家可归的流浪过客。俩人没走了多少路,便可以在这儿坐下来歇息了。
世语刚一坐稳就感觉到**底下有什么东西塞着,于是起身察看,白亮的灯光下,这个善感的男孩看到了一张设计精巧的贺卡。“生日卡片——”董帅接过翻开看来,上有一首诗歌,取名叫《悼雨丝》像神女仙姑远离凡尘时的一团详云如藤精树怪降临天堂后的一缕青烟无声无息录不下万年江南风雨情千言万语诉不尽血泪相思大地吻是梦魇般地呼唤空捱无数个忘了日期的夜晚呜呼——雨丝缠绵、亲昵、冷酸风雨中人早已冷落湖畔像太白仙翁一醉方休万里驰骋又似商隐携思走忧相见难来别更难呜呼——雨丝不断,人未眠夏洛蒂孕育“简爱”式的真诚企盼司汤达造就“于连”式的殊死奋战呜呼——未知何故,世语对它特别敏感,但又无法用语言明示,惟觉猛然间天地一片阴暗,接着下起了蒙蒙细雨……董帅只是沉默了许久,也没说什么,随后将卡片慢慢合上。但世语发现,对方脸上有些谙然,仿佛雨丝泛湿了他的衣襟和鞋袜。
“夜深了。”他说。世语方醒悟过来,但有一件事必须在这儿弄明白。一直以来,他很想知道董帅的过去,他想知道当人家还是那个建筑小泥工的时候,心里装的却是什么呢?这又是一个关于“海滨城市”的问题。董帅很平实的告诉了他,他心中的那座“海滨城市”并不高深莫测,也远不及哲想像的完美。可那的确是真的,且在其心的轨道穿梭太久的年月,却始终不能卧息——从小,人还没长全,开车的梦早在其心底萌生了,那个年代,那个时候的农村开车是一种很奢侈的愿望,何况他的家境十分不妙。孩子不指望这个家了,最年轻的那年,他出来,到得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很快的,茫然第一次写在了孩子的脸上,刻骨铭心的。那年,人家刚刚怀揣大学梦的时候。
孩子心有所属,什么委屈都忍下了。他做了一年多的小泥工,好不容易积下点钱,不料一纸家书老祖宗谢世破了他的学车梦;后来的事也挺多了,比如生病住院,受骗上当,直到第三年方得如愿。每当他望着远方那一座座相连的崇山峻岭便心有感触的说:“那即是我。”
后来找工作的事也并不如意,那年孩子得晓了什么叫“Ladder”。只好跑遍全城所有大小劳务摊,花去很多钱,最后被“家电城”相中,只道弃暗投明,花开一路了,谁料时隔不久公司效益每况日下,如今吃饭都成问题了。照他的话讲,命运总是气不过他,日子过不来,他们早商量着走人了,无奈BOSS拖欠的工资不给,仿佛铁链子铨住狗脖子一般,想走也不成。
“世语说得没错,那儿的刽子手——”
他喃喃自语,并且如世语一般感觉出它的可怕来。他又想到了哲,想到了那个揣着diploma之梦的那个他……这一晚,他们应该属于江畔的最后一对寂寞人儿。新界早睡了,一定是玩倦了或被人家气累了,不然一个人如何进得了梦乡。俩人商量罢不再说话,不然吵了身边的活宝又该打破静鼓了。
世语久久不能睡去,他忘不了那个不会让人孤单的梦,但他更害怕那儿的刽子手,为他们,也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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