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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艑船扬起帆,在细蒙蒙的春雨中前行,雨滴落在水面,溅起一窝窝涟漪,正顺风,饶是满载谷物,也走得飞快,已出了北海,进入淇沟河道。
“嗳,是燕儿,在河畔柳行间飞咧,呀,眨眼便没了踪影。”
“舱里湿气重,要防粮发霉,”李臣摸了摸甲板,潮湿阴冷,“待雨停,将上舱板揭开,照照阳头。”
“快瞧,又出来了,是一对呢,好养么?我回家也养几只。”
李臣拍开扯着袖口的纤手,继续叮嘱差役,“粮船就怕雨天,多盖几道草席子,笼厚实些。”
“疼。”没一会,缩回去的手又伸了过来,怕再挨打,牵着褂子的后衫,“西施和范蠡泛舟太湖时,也是这般雨飘零,燕纷飞的景色么?”
“大伙忙毕了,回舱头吃午食吧,顺便叮嘱另两只船,要防渗水,然后,”李臣回头,恶狠狠地盯着跟屁虫似地丫头,“把这偸粮吃的米耗子也送过去。”
“我不唤你狐儿脸了,你也不准说我是米耗子。”糜家大小姐单手叉腰,指着李臣,“我是来追债的,生意人诚信为本,你却连几个故事都要耍赖。”
这话要从头说起,昨日清晨,五千斛粮便分批上了船,糜氏一手包办,出货船请力棒,为防止路上出意外,还借了五十家兵,十数个老船工给李臣,沿途护卫,总共四艘艑船装人载货,离了码头。
“子仲兄,这仗义援手之恩,日后必有大报。”临走前,李臣抱拳躬身道,“如有闲暇,请来平原一聚,我家主公必扫榻相迎。”
糜竺也大笑道,“如忙完琐事,竺定去平原,拜见玄德公。”
当然,这是客套话,毕竟刘备此时还名声不著,按以后的夸张说法,他糜竺一秒钟几十万上下,哪有闲工夫亲自去考察个小人物。
顶多派遣老诚的管事,去平原国开店设铺,隔月汇报下所见所闻,如真能化龙成气候,再加大投资不迟。
即便是按照另个时空的历史,也是刘备入徐州后,糜家多方观测,见的确英雄了得,乃心目中的明主,这才倾力相助。
那时刘备被吕布鸩占鹊巢,一败涂地,兵将缺粮到得靠挖草根、食人肉来过活,几欲溃散,糜家救他于危难之际,可谓恩重,但日后的际遇却令人叹息。
李臣还是对那段历史了解得太浅薄了,如果他知道,也不知现在会是怎样的表情。
粮多,不但填满了下甲舱,连偏舱卧房也腾了几间出来,好几个汉子暂且挤挤,入夜后,看不清航道,没来得及到宿点码头,船队寻了处宽敞的地界,下锚靠岸,点了篝火,烤鱼煮肉,热闹了好一阵子,再晚些时辰,因为天亮便得起舵,除了在岸上营地巡夜的,都入了舱睡觉。
李臣一时睡不着,独在甲板享受片刻清闲,就听到有间偏舱传来窸窣响动,如有大群老鼠在啃咬草席偷米吃一般。
“莫非有人?”李臣奇道,信步走过去,打开舱门,月光明亮,一眼就瞅到败家丫头糜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挪开了粮袋,空出块地来,铺了帛布,面前摆着雕花双层食盒和餐箸,正含着满嘴食物,腮帮子鼓鼓的。
“你……”李臣差点以为自个眼花。
她倒不慌,先费力地咽下口中吃食,然后勾着唇笑,“要吃么,我家厨子炙的鹿肉脯,就是凉了点。”还扇扇鼻子,“这儿还不错,就是关着门黑了些,还有些臭。”
这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还真沉得住气,硬是无声无息躲了一整天,若不是恰好发现,真得两三天后,才能察觉多了个“货物”。

李臣也不管她笑得花一般灿烂,弹指朝丫头额头上敲了一记,“老实说,为何要藏到船上,又想耍什么鬼花样?也不嫌闷得慌。”
“我便是顺便上来看看,瞌睡来了,迷糊了会,结果开了船也不知晓。”
“也不知羞,只会信口胡扯吗?”李臣瞧瞧一帛布的吃食、零嘴和水壶,甚至还有一包裹换洗的衣衫,哪里是迷路,分明是早有预谋的离家私逃。
待糜家随船的老管事得了消息,披着衣服赶来,一见糜大小姐就骇得惊了神,跳着腿直骂随从,“怎地小姐偷上了船,你们都没发现!快遣人连夜回去禀告大老爷。”
“谁敢!”丫头倒大发雌威,“兄长怪责下来,自有我担着,谁也不许坏了我的好事!”
平原那边急等着粮食,不能耽搁,也没多的船,本想着让家兵走旱路护送她回去,但慢,又得两日,怕不安全,而且丫头死活不依,只能特意空出个房,简单布置下,让她继续待着。
天明后继续出发,已经偷偷让人回北海报信,管事愁眉苦脸,只盼着大老爷得了音讯,派遣快船赶来,好早点把这小祖宗接走。
……
绵绵的雨停了,阳光很快让甲板干透了,糜大小姐在舱房里闲不住,坐船沿边,脱了鞋袜,艑船行驶卷起的水花时不时溅到白皙的腿肚子上,有点痒,脚趾儿缩着,五枚粉嘟嘟的指甲片贝壳似地圆润。
她嘻笑着,看得出心情很好,当然开心啰,好不容易能逃离大哥无处不在的唠叨,去外头好好玩玩,既新鲜又有趣,等耍够了,再随着陪船运货的仆僮家兵回去,也不必担忧会遇上险情。
何况还有个很会讲故事的狐儿脸。
“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李臣故意让声音显得凶恶,“白嫩嫩的小姑娘,可能卖个好价。”
“那你说,我值多少?”糜贞笑,“至少也值几百万钱吧?”
李臣没好气地龇龇牙,“白贴钱都把你卖到穷山沟沟里去,天不亮就得起床劈柴喂鸡,整日只能吃两顿野菜黑高粱馍。”
谈笑了阵,晒了会太阳,丫头收回脚,想穿上锦袜,腿上湿漉漉的一片水珠,于是摸出帕子,递给李臣。
“干啥?”
“脚湿了,都是水。”她理所当然地说,这富家小姐被人服侍惯了,想来在家梳头描眉洗浴从不亲自动手,而且年龄尚小,还不清楚男女之别的道道。
“真精贵。”李臣看不惯,“自个擦,我先去安排人手,把舱底的粮食翻上来晒晒。”
崔启年鬼头鬼脑地窜过来,他早偷偷注意这边很久了,“唷,我来帮手吧。”他讨好着,“再怎么我也算个官老爷,放下身段来伺候,所以价钱嘛……”
也不知他是想蒙点钱花销,还是觉得小丫头可爱,想顺便捏捏掐掐。
糜大小姐瞅瞅狐儿脸的背影,又看看启年猥琐的老脸,别过头,气呼呼地抓着帕子,“自个来便自个来,谁稀罕。”
此时谁也不知道,袁绍以长子袁谭为帅,沿途追赶刘备田楷溃军,已快到了青州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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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英雄志》记载:“备军在广陵,饥饿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
可见当时之艰困,便是在此时,糜竺嫁妹于他,让刘备缓过气来,再然后的事,大伙都清楚,长坂糜小妹投了井,失荆州时二哥糜芳因军需物质补给不力,畏惧关羽事后算账,投了东吴,糜竺虽没被怪罪,但几年后郁郁而终。
说到底,我总觉得刘备挺对不起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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