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赶车的捣货位拉沙子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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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秋天的时候,车把式杨轱辘年岁大了,捣货位实在是体力跟不上,也是长年搬石头累的腰痛病总是犯,跟队长杨腰板说不赶车了。说队长叫杨腰板,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他是队长,上工敲钟分派活计,派完活社员下地,他就挺直了腰板在地里来回的转,主要是看看麦子该不该浇水,看看春玉米该不该耪,二是他的腰身确实又粗又壮,所以说大伙就送给这么个外号。杨腰板想想也是,轱辘大哥岁数也是忒大咧,腿脚的咋也没有年轻人利落,这捣货位可是个重活儿,真要是出个好歹的,队里遭点儿钱不说,跟他家也不好交待,不赶不赶吧。杨轱辘不赶车这事儿对杨腰板来说,既是个好事,也是个难事。
说好事儿,是说赶车这活计大伙都看着眼红,能多分点儿钱。社员们干一天也就是挣十个工分,年终决算才五毛钱左右,可捣一车货位就两毛钱呢,不是小数目。五分钱能买一大碗面片儿汤,两毛钱就可以在饭馆喝一顿小酒儿,当然也可以买个带肉的菜。所以呀,让哪赶车都是一个大大的人情。要说难事儿,这大车可不是谁都能赶的,保证每天出车这是第一。拉石头拉沙子捣货位这是生产队唯一的副业,队里买种子买化肥、年终分红就指着捣货位了。赶车不出事这是第二。捣货位哪年没有翻车的,哪年没有伤胳膊伤腿的?赶得好还得不出事儿。不懂马的人是不能赶车的,就是赶了也顺当不了,通马性这是第三。用鞭子抽马抽的啪啪山响的车把式不一定就是好把式,爱打马的人,他赶的马一准儿会变的越来越毛楞,鞭子一响就不定往哪窜,马也容易惊。摇着鞭子吆喝,驾、我、倚、吁就能控制马,只有上坡或是拉重载的时候才甩响鞭却不打在马身上,这才叫真正的把式。
杨腰板为这事儿在家里琢磨了好几天,把队里二十到四十岁的男爷们儿挨个数了个遍,也没想出个子午卯酉来。车可不能停,耽误挣钱,没办法儿只好找杨轱辘商量商量。晚上的时候,杨腰板到杨轱辘家呆着,顺便想听听轱辘大哥的想法儿。“轱辘大哥,你说咱队里赶车哪中,我这心里也没个底。”杨轱辘倒是老诚实在,有啥说啥了:“要说咱队里的老少爷们儿,能赶车的都赶了,别人也不中,只有虎头差不离儿,没看这群马都跟虎头有感情了吗,将来一定是把好手。”杨腰板拉着话茬:“就是岁数小点儿,还不到二十岁呢。”“说实在的,这赶车也不在岁数大小,主要看灵气,我看虎头中。他原来没赶过车,我可以带他几天。”杨腰板想想也是,还就是虎头合适,这小子有点儿门道,就是岁数年轻了点儿。最让杨腰板心里不踏实的,还不是岁数的事儿,主要的是虎头爸身上有“黑点。”赶车这活计是香饽饽,大伙都眼睁睁盯着呢。队里几大家族的关系不平衡也是不中的,自已单独作主不好说。要让虎头赶,那也得开个会,大伙商量商量,都没啥意见,闲话也少。
其实杨腰板打心眼儿里是想让虎头赶这车的,这小子干啥啥中。就说吧,虎头爸是个四类分子,可两家关系一直不错,自已孩子多,针头线脑的没少让虎头妈操心。可这事儿虽说也可以自己做主,不过那也得开个会,让大伙说说,如果大伙没意见,当然也乐得个顺水人情了。那时候生产队干部是队长、副队长、会计、保管员几个人。三队的副队长外号叫孙磕巴,说话有点儿不利落,会计也有个外号叫铁算盘。队里啥事儿,主要是他们三个在一块儿说说定定。杨腰板先跟这几位把杨轱辘交鞭,想让虎头接班的事儿通了通气,他们几个也没提出啥别的人选,杨腰板心里倒是有点儿稳当了。
生产队会计人称铁算盘,正是虎头的亲老叔。不光是算盘珠子打的霹雳啪拉响,更主要的是铁算盘记性好,算个帐脑子转的快,在亲哥儿仨当中,就数他继承祖上做买卖的遗传基因最多。这两天虎头天天晚上到家里来,每天来了就一句话:“老叔,吃了?”往炕沿上一坐,根本就没有下文。看着老叔抽完一袋烟,虎头赶紧卷递老叔。铁算盘自然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平时铁算盘就喜欢这个最大的侄儿小子,不光是不怕吃苦不怕累,最中意的就是虎头干啥啥中的劲儿,看着他结实的身板就欢喜,顶门立户那是一等一的爷们儿。就是虎头没文化,大字才认得仨,可赶大车这活计他还真中。杨轱辘交鞭子这事儿他也是知道的,让虎头赶车,他自然是使劲儿的撮合。

杨腰板叫孙磕巴和铁算盘分头就近通知各家,一家来一个代表,晚上吃完饭到队部开会。会都是在生产队部开。这队部实际就是四间房子,其中的一间当库房,一间当灶堂,馇猪食,剩下的两间是通炕。大炕坐北朝南,最里边靠墙有个上下两节黑了吧叽的木头立柜,黑乎乎的,是铁算盘放帐本用的,靠窗户有个歪歪扭扭的桌子,两个长条凳子一边儿一个。
铁算盘早早儿的就来了,装的满满的烟口袋放在桌子上,旁边还特意摆着从小组(小卖部)买来的烟纸,再用洋火压在烟纸上。平时社员们抽旱烟用的烟纸都是孩子们上学用完了的横格本或者是田字格本撕成的。就是关东烟用写满字儿的纸卷了抽也是苦了吧叽的味,用买的烟纸卷那才显出旱烟的劲道儿,也不辣嗓子。可一毛钱一打的烟纸哪也舍不得花钱,铁算盘也舍不得,今天要不是因为虎头赶车的事儿大方大方,他才不买呢,平时花点儿钱恨不得把算盘珠子打烂喽。
生产队开会,通知的时候就没说几点钟,就是喊一声:“晚上开会啦,一家一个人。”其实就说了几点钟开也没用,谁家都有个饭早饭晚的,再说了,谁家都有自留地,就靠收工以后侍弄,更不用说钟表在当时还是个稀罕东西,不是每户都有的。家里能叮当乱响的,有个大坐钟或是大挂钟的人家,不是干部家就是工农户。
果不其然,社员们三三两两,慢慢腾腾的来了。见了面都是:“吃咧?”“吃咧。”至于吃啥,没几个人问,都知道,除了窝头就是稀粥,家家差不多。“开会啥事儿知道不。”“知不道,能有啥事儿,传达文件呗。”先来的自然是占领有利地形——大炕,把鞋一脱,两只脚丫子嚓嚓一蹭,上炕就往铺盖卷上一靠。后来的鞋也不脱,盘腿往炕上一坐。最后来的只有坐着炕沿的份儿了。
虎头爸其实早就来了,站在队部门口外面。虽说夏天天儿长,可此时还泛着白,大致能看到虎头爸的轮廓。不时的拍拍身上的土,挠挠胳子窝,浑身上下显得有点儿不自在。为啥不进屋呢,因为虎头爸是四类分子,他没有这个权利。平时虎头爸可不这样,只要是开会,他只能站在门外静静地立着,也很少动,炼出来了。每次大队开全体社员大会,社员们都从自家里带着小凳子坐着,他们几个四类分子只能在远离主席台的一个角落站着,就像大陆以外的台湾岛,孤零零地,不能说话,不能东张西望,只能低着头,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的站着,因为他们是革命的对象,就是尿尿也得喊报告,只是他们从来没有人喊过,憋到散会,每每都是两三个小时不动。
虎头爸从兄弟铁算盘嘴里知道,今天的会是商量哪赶车的事儿,虽说虎头赶车这事儿不抱啥希望,毕竞赶车在庄户人家来说是件大事,不但是家里的进项多了,再过几年虎头也到了娶媳妇儿的年龄,赶大车的找媳妇儿可是好找。虎头爸心里边盼着这事儿能成,可自个又没有发言权,大队、生产队开会他只有听的份儿。着急也不能表现出来,也只能搓搓手、拍拍土、挠挠痒的,这心里有事儿,比全大队开会的时候还不自在。
铁算盘的旱烟,成了会前唯一的焦点了,他卷一袋,你抽一袋的。社员们抽别人的烟是再自然不过事了,甚至扯一张烟纸卷上烟再用洋火点着也不看一眼铁算盘。借火借烟,没人借过,都是说:“有烟没有,掏出来整两口。”“有火没有,把火扔给我。”就这样儿。杨腰板看看来的差不多了,该开会了。手里卷着烟,站起来挺了挺腰板:“大伙注意了啊,今天咱队里开个会,商量商量哪赶车的事儿,轱辘大哥岁数大了,身体顶不住,不想再赶了。这大车呢大伙知道,是生产队的命根子,也是咱们大家伙儿的命根子,年底十个工分值几毛钱就看车拉多少副业,所以呢车不能停,今儿大伙就腔咕腔咕看看哪赶车好。大伙儿都惦量惦量啊,说哪都中,惦量惦量。”杨腰板说完坐在凳子上抽烟,等着大伙发言。
虎头爸心神不定地一直听着屋里的动静。就说吧,以往大队开会虎头爸也没咋着急,即便是几个四类分子低头无语地在一边站着,那会开两三个钟头也不着急。今天虎头爸更不是着急虎头能不能赶上车,只是觉着这个机会对虎头来说实在是不多,从心里来说,盼着老天开恩让虎头能赶上。就是大伙不让赶也没啥,主要是中不中的有个结果就得,成了更好,不成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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