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赶车的捣货位拉沙子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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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地方虽是平原,可离山较近。这山原本是燕山余脉的余脉,说是山它不高也不大,要按书上说的,应该叫丘陵。别处的丘陵连成片,这山起起伏伏的却生成了一条线,最南头的一座算是最高的,往北依次渐矮共有九个山头,从远处看好似传说中的一字长蛇,就像是从燕山山脉爬出来的一样。也不知从啥时候起,这地方儿的人都管他叫九龙山,说龙,也就是盼着图个吉利,希望世世代代都能过上好日子。
说这九龙山也没有啥出奇的地儿,只不过这山出的石头稍微好使好用。这山的石头裂隙很少,开山放炮崩下来的石块较大,因为没有花岗岩坚硬,石质棉软,破成石块比较容易。历来这地方的老百姓盖房子都到这来采石,拉回家请石匠破成方块垒墙用。农村老百姓用来盖房,那城市里同样可以用来建设社会主义高楼大厦。
也是这山坐落的地方好,龙头前面就是一条贯穿华北与东北的京山铁路,有个火车站就叫九龙山车站。车站主要有两个货位,运两样东西,一个是刚才说的石块,一个是大粒沙。既然是运石头和沙子,就得要把山上的石头和远处的沙子捣腾到车站货位来。那时候都靠大车拉,这活计也叫捣货位拉沙子。沙子从哪来,只要绕过龙头,顺着山脚一直往北三十多里,那里有条河,河床上有的是大粒沙。拉一车沙子或捣一车石头,车站差不多能给两块钱。因此说,各村的生产队为了增加点儿收入,都养着三五个大车,目的就是搞点儿副业。只要不是种庄稼和麦收秋收,大车是不能停的,年终决算分红就靠这副业了。当然装沙车也是社员们的一项收入,火车来的时候车站通知大队,当然是各大队轮着的,不管黑天半夜,只要大喇叭一喊:“社员同志们装沙车了。”大伙立马就扛着大锹往车站走,到车站上点名,装车的钱全都给社员,队里不留。
捣货位拉沙子这活儿可是不轻闲,百八十斤石块搬上搬下,抡着大锹装车卸车,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定要壮劳力才能干。为生产队搞副业挣钱,生产队每天都给补助,拉一车补给每人两毛钱。所以社员们把跟车这事儿都盯得紧紧的,宁死也不漏过一次机会。每车都是一个赶大车的,一个跟车的,跟车的是一天一换,因此说,赶大车的在一年里挣的补助最多。要是哪家有个赶车的人,那就属于家里有了个聚宝盆一样。在大伙眼里边,只要是赶上了车,娶媳妇儿就不是个发愁的事儿。
虎头就是一个年轻的老车把式。为啥这么说,他二十六岁就已经赶了十年车了。虽然不敢说是创造了世界之最,可在整个第三生产队,整个大队,整个公社甚至所有赶车捣货位的车把式里边儿最年轻。按说农村小伙子二十一二岁就结婚,可虎头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根。不是不想娶,是没人给介绍,更准确地说是没有人愿意让闺女给虎头当媳妇儿。因为这事儿,每当庄里一般儿大的结婚,晚上请酒,虎头从来不去。也因为这事儿,成了虎头妈最大的一块心病。
十六岁按说还是个孩子。虎头这么个孩子赶大车,说起来大家伙儿都有点不信,可这事儿是真的。这还得说说虎头的过去。
虎头八岁的时候,跟别人家孩子一样,到学校上一年级。他的书包除了一年级开学前几天只装书本笔以外,以后书包里可是开了大会了,弹弓、泥球、蚯蚓、鸟蛋那是应有尽有。哪有心思学呀,拼音字母——天书,12345——天文,学这有啥用?也当不了饭吃。事儿也凑巧,他的班主任是他姑妈,刚开始姑妈还没发现他有啥不对的,天天按时上学,天天按时放学,只不过是大小子爱玩,淘点儿气,这也算不得啥。直到期中考试,语文有一张空白卷,数学也有一张空白卷,对着学生花名册一查对才知道,两份儿全是虎头的!
“虎头,这儿来,这卷子是不是你的?说!”“嗯呐。”“为啥不写,2+3也不会?”“不会。”“你连名字也不会写?”“不会!”“啥也不会,你就不嫌砢碜?”“不会。”
“我叫你不会写。”啪,“叫你不识数。”啪,照着虎头的**就是两巴掌。虎头挨打那是有一套,要不在学校能混这么长时间?任你拳打脚踢,俺自有一定之规,一笑了之。在虎头姑看来,别人家孩子她不敢打呀,自已侄儿小子当然可以了,打自家的孩子谁也管不着!这事儿都不用跟哥哥嫂子说,反正哥哥嫂子也不管,直接揍,教训完了再说!姑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打可就打出事儿来喽。虎头还是天天按时上学,天天按时放学,严格遵守学校作息时间,就是学校见不到人。就这么着虎头一共是上了三年,当然全在一年级,那是一个字不会写,一个数也不会算,收获最大的是认得三个字——自己的名字,会不会写自己名字也不关他的事儿。
虎头姑因为自己的侄子不但学习不好,还逃学,特别是越打越乐,真是气死人了。虎头姑看着别的老师坐在椅子上乐,觉得在老师面前实在是挂不住,不时找虎头爸妈诉苦,也免不了在哥嫂面前掉下几滴委屈的眼泪。虎头呢,一看到姑姑来家,那是撒丫子就跑,找都找不着。这以后呢,虎头爸妈看他实在不是一个读书的料,再说了学也没啥用,爱干啥干啥。
十一岁能干啥呀,虎头爸也真有招儿。“他妈,虎头上学不中,在家拾粪得咧。”虎头妈说:“再上也是那味,总在一年级,上起来也没个头儿,再说上多少年不也是个种地的脑袋。”虎头爸到集上买了个粪娄子——拾粪,好在家里的自留地也得用,或是给生产队,按筐记工分。

自从虎头拾粪,可是歪打正着了。别人拾粪顺着马路背着粪娄子走,虎头跟别人拾粪不一样,一个人背着粪娄子顺着路走那多没劲,再说虎头实在是喜欢牲口,也喜欢牲口身上散发出来的味。反正生产队里有好几辆大车,虎头就跟着大车,坐着车拾粪。开始的时候,只要是牲口拉粪,他就拿锹跳下车,把粪锄起来再放在粪娄子里。虎头拾粪那是跟上学差不多,作息时间遵守的好。大车五点出门,他五点跟车,晚上八点收车,他也晚上八点背着粪娄子回家,当然天天是满载而归。当然了,墙角的粪堆那是一天天的高大起来。
时间长了,虎头对马啥时候拉粪都摸的一清二楚,绝对有规律,刚出车用不着几分钟,马尾巴往上一翘那就赶紧的拿锹下车拾粪,准没错。马在白天拉车的时候拉的不多,反倒是休息完了拉上车,得事先清理清理嘛,要不马怎么通人性呢。时候掌握的好,虎头拾粪那就变的越来越简单了,也不用跟在车后面跑,把粪娄子往车后面一栓,再往车上一坐。
虎头喜欢跟杨轱辘的车拾粪,杨轱辘脾气好,年纪大了更喜欢孩子。“虎头啊,你说咱队里几辆车哪辆马最硬?”虎头当然是认为“牲口多的硬。”杨轱辘说:“虎头啊,你只说对了一半,车一走起来,一个驾辕的就够,多了没用。要是车上坡或在泥里水里误了车当然是牲口多了好,有劲。可要是拉不到一起,多了也没用。拉到一块的呢,两马能使出叁马的劲儿来。看着啊,咱这俩马咋回事。”杨轱辘右手往大灰马**上按了两下,也没出声更没甩鞭,大灰马往前用劲,梢马小枣红很自然地就知道往前快步走,车也走的快了些。杨轱辘又按了两下马**,车就小跑起来。把虎头给羡慕的,小眼都直了,这杨大伯神了。“虎头,看见没有,学着点儿,将来用得着,这马跟人一样,也得讲究个哥俩好,嘿嘿。”
虎头拾粪倒是大部分时间就坐在车上眯着小眼儿看马。实际上,虎头的眼睛睁着也跟眯着差不多。马有啥好看的?虎头就有看的,看马嘴,看马牙、马鬃、前胯、后胯、前腿、后腿、前蹄、后蹄,啥样儿的马能架辕,哪样儿的马当梢马,拉车的时候马头抬的高不高,上坡的时候头低到啥程度,他一看就可以看两个钟头。在不知不觉当中,这相马的工夫他可是日见心得了。没事的时候跟车老把式套套近乎。这驾辕马六口了吧,你这客马拉车没劲儿,用劲是一股一股的,要是再加一个驴就好了,这马的掌该钉了,吃不上劲……有杨轱辘调教,再加上虎头天生这方面的聪明,一来二去的虎头也琢磨出了小小门道。就说这马吧,一看型要壮,二看牙当口,三看腿要粗,四看头要低,五看腰得宽。一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把他当回事儿,只是每每让他说中,不由得人不信。慢慢的各生产队买马的时候也把他叫上,他也就背上粪娄子跟人去马市。
马市在公社那儿也有,不过马少,好马更少,生产队里买马一般都是到县城马市买。虎头到马市那是一个点儿地转,一转就转两个钟点儿,不时的掰开马嘴看看,马背上摸摸,马脖子上拍拍。等虎头转完了,大人们再跟着他走,一个一个的谈价。虎头是一举三得,拾了粪顺便还逛县城混顿饭吃。
生产队里十来匹马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不论他在哪匹马跟前儿,哪匹马就习惯的在他身上闻来闻去,用上下两片儿马唇拱拱虎头的手,头往下一低打个喷嚏,再抬头看着虎头。每当这时候,虎头总会变魔术一样用他那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干裂、粗糙的手从身上掏出一把玉米或是高梁米来。伸到马嘴下面,感受着两片儿软乎乎马唇一两下就把手里的粮食吃到嘴里,听着胳嘣嘣的咀嚼声,比交征购粮时打鼓的声音还好听。然后呢虎头又会得到马打喷嚏的回报,完成了他与马之间的一次交流,他听着喷嚏声心里舒坦,拍拍马脖子,捋捋马鬃,就去和另一匹马交流。这种回报虎头最高兴的时候还是在马棚里,他从那儿一过,十来匹马有的抬头看他,有的伸长嘴巴,有的打喷嚏,活像是过年扭秧歌的场面。
到十六岁这一年,虎头不光是在相马上十里八村的小有名气,他本身也按着生长规律一天天长大起来,这几年下来,虽说是跟车拾粪,却也帮着车把式搬石头装沙子啥的,再加上家里、地里的活计,再重的活也没说过啥叫累,他干着痛快干着起劲儿,胳膊腿儿的越来越粗、越来越壮实,那疙瘩肉就像馒头一样,一个劲的往外鼓,古铜色的皮肤还往外透光亮,说话声音嗡声嗡气的,手指粗的像高梁杆,指关节就跟高梁结一样向外突出着,手掌根本就没有肉色儿,灰白灰白的,手背的肉可比手掌嫩多了。
因为常搬石头的缘故,走路的时候身体的重量必须完全放到着地的脚上面,而且两脚永远走不同的路线,所以说,虎头走道的时候身体晃来晃去的。虽说是刚十几岁,可从脚后跟着地噔噔的声音,大家伙儿也知道他已经干了几年的重活了,脚步声频率较低,声音低沉的很。跟身板子相比,虎头只有两样没有长开,一个是他的个头,站在同龄孩子里最多也只能算是个中等个,虎头妈说是从小干活压着了,光横着长不竖的长。一个是他的眼睛没有长大,而且是单眼皮,虎头妈说是干活眯眼眯的,习惯了睁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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