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秀才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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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天小乌秀才横生杂念,吟诗闻音诵文见美,如此心不在焉终日,下午早早将班学生散去,一人归于学馆之中清静。心心念念不自禁,便是院门闩闩好,去到灶间取了笤帚抹布,又个井上打了桶水,便到楼里打开夹墙,暗室之中一番扫尘清洁。
这夜晚灯火照下终有疏漏,白天再个掸灰清除之下,果然另有玄机发现,便是两向壁柱之上,各暗凿有一眼对外窥孔。孔洞平时便以木椹塞堵,一孔一塞于木柱,外观如同天生疤结,常人万难察觉。但当需时取椹而出,小楼堂间情形,柴房内里景象,秘室之中对眼而望,尽可一览无余。
旧人痕迹经年尘,一一抹拭干净了,那张主人圈椅重可踏脚就坐,机关一闭独我处,竟是一方僻静天地。檀郎唾熄灯火光,两眼睁下便是瞎黑一片,有意取下前壁窥孔木椹,便得一柱光明透墙而入,小官静坐幽情:
“岂得管中窥,
非止一斑形;
人称皆豹质,
谁料此龙隐。”
人生百年日叠日,今日还似昨日度,乌秀才到时回家晚餐,冲凉洗浴清爽一身,不多拖沓即个回去学馆。左右无闲读书正事,这纸书一卷手中,直是由着窗光读到掌灯,小居先生再个准时而来,天井之中圈行练功。半个时辰不觉,便个淋漓汗透,太极之门最重兼修内外,哪怕水深火热般般,衣不脱减带不松解,必得仪态无改一身从容。
“必先有事,
勿助勿忘。
日就月将,
质而弥光。
盈虚有象,
出入无方。
神以知来,
智以藏往。”
天井之中朗朗吟诀,居先生纳气归元,照例一盏灯笼提手,四平八稳踱步去。楼上黑寂无声,乌小官也个罢势收息,深深朝下规矩一拜,恭送师尊夜安。一弯明月半挂钩,淡淡月照之下,但见学馆院中又个置下藤筐,乌小官再接再厉,苦习轻身之功。
一天中思虑过度,半夜里用力过猛,人睏身乏垂垂眼耷,乌秀才上楼即躺,躺下便是死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之中又个琴高音清,顾盼明目兮皓齿轻语,温柔连连爱抚不已,少年之情随之勃然而起。
“叭嗒。”
总也一声轻响清脆,入耳便是踏瓦之声,突兀真切如在枕边,乌小官觉而警醒。难道出了贼么?细听之下这声只在近侧,翻身隐窗探望,便是一侧天井重门檐上,赫然一影行走如魅。
哪路毛贼敢闯药店人家?小官有心细瞧端倪,遂个伏身不动,眼见那影从那前房翻身落低,借着屋墙落到地上。盗不象盗,贼不象贼,那影下于天井之中,却是抱头扼腕,一味长吁短叹起来。
“哎,这便不是阿凤大师母么?”
那身形神态似曾相识,乌小官到此讶然警觉。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小居先生与那阿凤师母,算得个有情有缘,更得贡巷上老皇舅保媒,那年上终得成婚了。吴门三子小梅花手,因此人皆喊称居师母,夫妻恩爱情意绵长,药店人家进人添喜,倒也和睦了颇有一阵。
河水碰了井水,光脚遇着穿鞋,药店人家到底规矩大,进门几日新鲜罢了,婆婆媳妇便是碰头碰脚事故出。一来洞房花烛如鱼得水,恩爱直个响动到一头寡妇门,一床上老娘单身只影孤索索,一床上鸳鸯双双对缠绵,情波笑浪声声杀耳,老婆子毒不杀你个渔婆子。二来江湖女不识世故情,头脸为重足脚为轻,家中婆婆长者大尊,偏偏老太太要个作威,你个新媳妇便个作福,头脸如何忍得足脚踩,诸多积怨嫌隙不绝。
本为江湖燕,禁作笼中雀,你个婆婆对个船上媳妇般般不喜,她个媳妇对个岸上定居也是样样不惯。从来吴门大小姐当得,无求不应无行不为,偏个入得你药家门,走路数步数,做事看眼色,生生约束不惯则个。做人难做两头好人,苦则苦个小居先生,老夫人拿你撑腰,新夫人要你靠山,你好得一边坏一边,你顺得一向逆一向,每每顾此失彼难做人,究竟弄来两头不是人。

有道是母凭子贵,老太太生得儿子终得贵,新夫人不养个儿子,一家门里总也难有出头显贵。鸡婆脸红咯咯咯,不为生蛋为哪桩?阿凤姑娘家家入得门,三年连个丫头都生养不出,到底要落得婆家贱瞧,你个撒下种子不出息。种好地不肥,不如换田耕,家中婆婆早晚有得嫌恶,恨不能立马去旧换新,重新娶进儿媳妇。便是预备人头都认可下,西街杨棺材家的小妹子,棺材漆毒医来救,前者有恩后者有情,不如纳下做小妾。这陈年老历里早有种下一番缘,婆婆说者有意,媳妇听者有心,一心碍着一情,阿凤终个挂碍伤情,一朝不辞而别离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之恩似海深,不过小居先生总也与个阿凤情深,随后单船只帆出太湖,去吴县上天目山,妻子到底避而不见,终个只得悻悻而还。前脚正妻离家,后脚妾室进门,儿子外出时日,家中一切老娘作主,聘礼早个送去棺材人家,小居先生身不由己,洞房花烛两度春。其后小居师母喜孕,居家老夫人自然大喜过望,小居先生旧爱新欢,有抱儿子自也欢心,只是人称的大居师母,更是无有回家之路了。
如此夜半三更,大居师母竟个匿身出现,乌小官倒也意外十分,眼看着她在天井之中兜转一番,随后便入得柴房中去。哎,她便进去哪里作甚?小官心生一念,也个轻声下楼去,将那楼梯机关悄着打开,闪身暗室之中。
黑古隆冬不着灯火,一番手摸之下,便将个窥孔木椹拔下,侧耳去聆听所以,草挡柴塞之下,倒也听出些个声音。
“乐堂啊,我这不是在做梦么?我们便是真个在一起了?”
不想那边人语轻声,居然是有两人对话。
“是,阿凤,我们便真个是在一起了,我是你的夫,你是我的妻。”
这声听着,却个不甚象小居先生啊。
“嗯,我便是你的姐,你便是我的郎。”
大居师母分明个娇媚了,又道:
“乐堂啊,你可知我便从小来,船上浮水中漂的,浪荡生活早也过来腻了,便一心上想着要嫁与你这般一个白白净净岸上官人的。偏个我娘总也说我尽做那青天白日梦来,便赌我也个一世要,船板上生,船板上死,嫁也嫁个船板上郎的命。”
“嗯,这你也有和我说过的。”
小居先生却也温情。
“现在怎个说?我便不是嫁了岸上好人家的郎了么?我娘的话啊,终断错了的。”
大居师母不禁喜滋滋,又问:
“乐堂啊,你可知我娘为何老要说我嫁不到岸上来么?便是她的心里啊,其实年轻时候也想着要嫁个你一般的岸上郎的,只是她个阴差阳错只与我爹爹成婚了,她便一世个心里有不落实,挨到我身上,便也望着我个不能如意来。”
“可你娘终究还是对你好呀,亲自陪着上草桥去抢女婿了的,你啊,总也不好再说坏她。”
小官到此便听分明了,原来这小居先生说话竟是哑着喉咙装出的男声,大居师母亦问亦答,竟个在一厢里自说自话:
“看我真个嫁到岸上来,我娘终究也是失落的,你不看她今朝将我送了来,便是一声不响就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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