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肃 杀(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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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切热情都会转为平静,
喧嚣的雨季过去了,
不再燠热难熬,
亚热带的竹林,
竹叶发干,
嗦嗦、喑喑……
人们闷声不响地,
打发光阴。
南宁回来了,表情冷淡,
心封得很紧,
一切都提不起兴。
仿佛看透了人生,
什么知识的追求,国事的关心,
虚空渺远的幻影。
2.
我们的童年承受过多少,
庄严允诺,
“我是剑,我是火……”
舞台的灯光早转了,
才发现:这儿,是灰暗角落。
革命的,终日惑,
旅游的,兴枯涸,
改造的,脸起褶,
混日的,成磋砣。
盼回家也无消息,
各处知青,心灰意懒,冷冷漠漠。
3.
老岗的竹屋在林边,
竟日里,热闹非凡。
不知何方的朋友,
三三五五跑来饮宴。
酗酒,划拳,
半夜里狂喊。
听说,
岗兄赚了大钱,
也许,这挺危险。
南宁呢,积极出工,
各样农活一个不漏。
好像已把“昔日之我”
远远抛在身后。
这倒没什么不好,
劳动嘛,
可锻造思想翻新除旧。
审慎地保持着漠然,
平平相对昔日的朋友。
似乎这就是,
成熟。
一个深刻的人,
旁人似乎应当,
捉摸不透。
4.
哦,雾满竹林,雾满大江,
白茫茫,
飘入竹窗,
扑面湿凉。
谷子已澄澄黄,
披毯赤脚,
雾里说笑着去谷场。
开镰喽,又是一个农忙。
方方给吴玲去了三封信,
毫无消息,令人悬想。
纷纷乱世遇知音,
心心念念几回肠。
雾散了,信来了,
邮递员把单车靠在垄旁。
5.
当打击从天而降,
一瞬间,人往往很安祥。
接下来才是痛,
滋味要迟后品尝。
方方看着信半天没明白,
陌生的字一行行,
在眼前跳浪。
6.
“孙方方:
我郑重地告诉你,
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请你放弃。
不切实际的胡想,
走你自己的路,
望你知趣。
不要乞求,
你得不到的东西。
你我偶然相遇,
根本不是一个等级。
我已踏上北去的路,
那里是广阔天地。
……
……
吴玲
十一月二十七
7.
天崩地裂啦!
血液凝聚。
为什么,
如此绝情绝义。
一记清脆的耳光,
一把犀利的剑,
直刺心里。
难道变心变脸,
是女人的绝技?
方方飞奔如狂,
耳旁是雷霆万钧,
急风暴雨。
进宿舍,猛翻箱底,
照片,信,
最宝贵的秘密,
唰唰……喘着气,
雪片纷纷一地。
8.
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狂喊,
震掉了岸边的土块石沙。
吓呆了白云,
惊飞了野鸭。
南宁和小彤都慌了,
朋友的不幸,
使心中冰块融化。
大家找到方方,
春风抚慰破碎的心,
暖流推拽欲沉的筏。
9.
电报——
屋漏偏逢连夜雨,
方方的母亲危在旦夕。
南宁压住消息,
与一鎏、慕芝商量主意。
方方突然出现了,脸色惨白,
不用说了,已知底细。
他接过电报纸揉着揉着,
泪水涌出,大滴大滴……
10.
慕芝和杨蕙要回昆,
一年了,也该看看双亲。
南宁嘱咐他们好好照顾方方,
他叮咛得仔细,态度沉稳。
哦,真成熟了,我们的南宁,
他果决地踏入人生,
做命运的主人。
11.
“乡亲们~~~
恒河与佳木纳河哟,
多么的宽广噢。
我左思右想,无可奈何,
只得渡河走……”
悲怆的歌声,
撞击心头。
手风琴满怀同情地伴奏。
江对岸的村庄,
挑水的小菩少脚步逗留。
夕阳染红了江水,
染红了几只忽高忽低,
盘旋的沙鸥。
12.
牛车缓缓行进,
乡亲们哭送一程又一程。
傣家民风似古风,
相送长亭接短亭。
寨中姑娘谁心热?
罕萨、罕孟和香槿。
唉,
衣襟**,
傣家人的心。
眼睛红肿肿,
傣家人的情。
纯朴的民族哟,
金子般的心。
13.
汽车绕行在山间,
方方脑际飞速闪过,
时序散乱的一个个画面:
.
妈妈披头散发站在台上,
台下学生喊声震天。
“低头!低头!”
头发咔嚓嚓几剪,
身上嗵嗵嗵几拳。
“妈妈——”
方方心里一颤。
.
清冷的家,
母子相对凄然。
妈妈把信慢慢揉卷,
唉,是上大学的姐姐来信,
与妈妈“划清界线”……
.
又是一个秋天,
瘦弱的姐姐回来了,
扑在妈妈胸前。
妈妈默默无语,
沟壑,
须用岁月来填。
.
夜空升起五颜六色的礼花,
听得见五华山隐隐的喧哗。
国庆之夜,
共和国十岁啦!
街上人们的欢乐,
更衬出家中的孤寡。
上中学的姐姐去学校联欢,
没开灯的屋里,
方方靠着妈妈。
窗玻璃映出色彩缤纷,
柳絮,银花,照亮妈妈的泪花。
哦,妈妈……
14.
泥泞的街巷灰溜溜,
银桦树愁容不展低着头。
走过狭窄的铺石小巷,
走进简陋的灰砖小楼。
“姐!”
“小弟!”
单薄瘦弱的姐姐泪水涌流。
15.
病床前,妈妈已不会说话,
看着方方,一丝温情浮上脸颊。
孩子,哦,我的孩子,
瞧你的眼睛多像爸爸,
深思又真诚,

充满热情才华。
妈妈不行啦,
从此后,
全凭自己在世上摔打,
姐弟俩要互相帮助,
妈妈…走啦…
方方听明白了这无声的话语,
胸部感到窒息般的重压。
凄风苦雨之夜,
姐弟俩告别了,
亲爱的妈妈。
16.
南宁来信,
慕芝心惊。
——自你们走后,
下面开始追查反动言论,
整顿知青。
老岗倒卖手表被擒,
乡里准备批判,
当做典型。
有人告了方方,
编就一堆“反动言行”。
千万别下来,
小心!小心!
风头过了再返边境。
17.
寒风落叶寒瑟瑟,
阴云惨淡阴漠漠,
便如此,也难说,
总有几处红火火。
走马花灯转得欢,
一个个,匆匆上台匆匆过,
“工纠”袖标红烁烁,
街头上,
阶级尖兵来巡逻,
正炙手,正可热。
18.
姐姐踏上火车,慽慽向北,
姐弟俩双双挥泪。
家里凄凄冷冷,
早已断炊。
失去了思绪,脚步迟缓,
头脑麻木已不觉悲。
肚子发出了警告,
呼吁解决饥馁。
哦,米线馆外长长的队,
米线泡得粗肥,
海带泡得粗肥,
脸灰灰,
队灰灰,
……
一声高嗓亮又媚:
“解放军前来嘛,不用排队。”
议论纷纷起——
这算哪家法规?
难道肚子也要分个劣优贱贵?
有人托军人给买几碗,
有人请托人者代买一回,
有人趁乱往前挤,
一时间挤成一堆。
一位老奶被挤出人群跌倒,
方方的心,
顿时从冰点上升到鼎沸。
19.
“当兵的凭哪样不排队?”
方方斥声尖锐。
几个军人端着碗,
有点犹豫,有点尴尬,有点狼狈……
不好说什么——老百姓硬给优惠,
特殊的年代,
“三大纪律”也稍稍有点变味,
莫办法,闷声吃,头不回。
在继续混乱的人群里,
方方揪出个黄脸仔,琐琐萎萎,
“莫在这点儿插队,”
“管你妈的闲事,哪个插队?”
这插队不是那插队,
方方岂能容粗野污秽,
一霎时,拳与拳满堂横飞。
20.
四、五个红袖标,
走进饭馆一脸傲。
“住手,为什么打闹?”
瘦黄脸大声乱咬:
“他攻击解放军…他反动…
他动手打人…横行霸道…”
嗯?红袖标转向方方:
“哪个单位的?为哪样闹?”
“搞清楚些,哪个闹?
是他们不排队,
把老奶撞倒。”
“你是哪个单位呢?”
“你管不着!”
“嗯…?我看你像插队的,
不老老实实改造,往上跑!”
巨大的污辱,热血冲头,
“你胡说八道!”
“你敢骂工人阶级,
胆子不小!”
21.
“带走,看他还敢猖狂!”
愤怒的雄狮哟,
被五花大绑。
人们低声议论着,
送来同情的目光。
“带镣长街行”?
“征夫上战场”?
……
……
方方突然呆住了,
眼前是如此熟悉的地方,
昔日朝气蓬勃的校园,
破败荒凉。
昔日书声朗朗的课堂,
竟成公堂。
黑板上横贯大字两行:
无产阶级专政是钢拳铁掌,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22.
“说!为什么攻击解放军?”
“没有,你们偏听偏信。”
“搅乱社会治安还敢嘴硬。”
“你们为什么不调查起因?”
“好,敢向无产阶级挑衅,
我问你,黑纱是给哪个戴呢?
看你像个黑五类,
在为哪个阶级出殡?”
啊,被污辱的魂灵,
被践踏的人性,
只剩一个字:拼!”
“流氓、无赖你们,
算哪家的革命!”
23.
不堪目睹的年代啊,
血淋淋的场景。
拳头、棍子、皮带、铁钉,
中世纪的黑暗披着红色外衣,
发泄兽性。
卑贱与高贵错位了,
折磨他人是一种大瘾。
24.
慕芝和杨蕙慌了头,
四处找人搭救。
慕芝找到杨蕙的姐夫,
姐夫找到姐夫的朋友,
朋友找到朋友的舅舅,
舅舅的同事,
同事的小姨,
小姨的丈夫是“工纠”的头头。
哎哟哟,
头头像个大马猴猴。
25.
“让他写个检查,
年轻人,改了就好嘛。”
“好,好,好,”
慕芝连声应答。
在教室门口等来了方方,
啊,仍然一脸倔劲不服高压。
觉出周围“工纠”们的眼光,
慕芝突然想说句笑话,
把气氛润滑润滑,
“咯还敢‘反动’呢?”
方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竟自大踏步走出校园,
也不管慕芝是否尬尴。
26.
追上方方送他回家,
杨蕙也来了,
带来各种药水,大包棉纱。
朋友们细心安抚,
弄了汤面,默默吃,
好生相劝,好好睡下。
熄灯吧,
明天再来商议、再来筹划……
27.
杨蕙早早跑来,
到底女孩子心热,
三步并作两步上楼,
咦?撞锁。
哪儿去了呢?
等了一刻,又等一刻,
问问邻居,神情漠漠。
这年月,谁愿意招灾惹祸?
28.
方方哪儿去了?
两天、三天、八天也无踪迹,
真是个谜。
要不要请福尔摩斯来,
探个底细。
《福尔摩斯》哟,我的朋友,
多少知青翻着你——
没皮儿,掉底儿,边儿发黑的你,
度过了油灯下漫漫长夜,
给贫乏的年月添些,
难得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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