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覆巢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28.陆家老宅
此时,司马无疾打了个盹才刚起身。
昨天傍晚,那载了陆申一干人的小客船,打从小镇货栈后院起篙,行得飞快。只半个多时辰,便穿越春明门,经东市直趋平康坊东南河埠头。上得岸来,“泰和”掌柜的楼长善重酬了船主,另雇一乘便轿,悄然走小巷绕到陆府后院门,将陆申抬进陆府,安顿在僻静的后院最西面的一个屋子里。因为此前李白交代过司马无疾,陆府内外的一应事务,在他回来前,陆府的一应事务由他与陆家的心腹老妈子刘四婶商良着办,不要别人插手。司马无疾让刘四婶把留在府里的三四位护卫找来,安排好各自的位置和职责。而他自个儿就死死守在陆申病榻前。
这一路折腾,可苦了陆申。到了半夜本已稍缓的伤势,又趋恶化。慌得司马无疾等人忙乱了好一阵。直到下半夜,见他的脉息渐渐平稳,司马无疾才松了口气、席地打了个盹。。此时,他已找来了辆轻便马车,准备等楼长善起身后,把他先送回到了长乐坡。不料,楼长善在炕头回说,他要在陆府再待几天,等陆申伤势趋于稳定后再回长乐坡。司马无疾傻眼了。而一旦楼长善滞留陆府,以他在陆家的身份和地位,那他和刘四婶还怎地拿主意?正踌躇不前的当口,李白的意外提前回归,给他解了围。
李白留了个心眼,没把提前回陆府的主要意图告诉司马无疾和楼长善,倒是拜托楼长善,如果身子挺得住,还是请快点儿回“泰和”货栈料理后事。这一来,楼长善无话说,也挺放心,决定还是先回去。司马无疾见李白已回、自个儿留在陆府也于事无补,便想与楼长善同车径去“泰和”货栈。李白苦留,见他去意甚坚,也只得由他去了。把他俩送走后,李白在刘四婶搭帮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着前晌巷子里人少,把陆申移往“广济堂”的活儿给干净利落地做了。忙完这一头,李白又着人在陆府布置灵堂以及一应丧事仪仗。直到晌午,才弄停当。
这天黄昏时分,那从长乐坡“泰和”货栈来的牛车,载了棺材和一应丧事仪仗,缓缓驶入长安城平康坊陆府大门。一时间,鞭炮四起、哀乐冲天。——自清早启程回城起,这一长溜的队伍缓缓而行,一路吹打着凄凉的哀乐、朝天抛洒雪白的纸钱。此外还时不时停在道旁,接受亲朋好友的祭奠,走得很慢。到了陆申的府邸,所有人众早已是疲惫不堪。
此刻,李白就在陆申府邸。
陆申的府邸,便在“广济堂”西南不远处,南临横贯东西的中央坊道,可谓闹中取静的好去处。而若论衣食住行之便利,是京城坊里之首。宅子院门正对坊道与河道,东边接有小巷与“广济堂”沟通。北面是座寺院。这是座前后三进、外加一大片西花园蔚为大观老宅子。今儿一早,这京城民居中一向厅院深沉、重门紧闭的豪宅,但见门户洞开,人来人往。所有的人都开始在忙忙碌碌地布置丧仪。大院里席棚搭得高高的,里外白茫茫一片;这天西北风贼紧,布幔给吹得“卜落、卜落”地响个不停。院子里早失去了往日的轩昂与宁静,代之以泼天盖地的白幛、挽联,低徊的颂经声不绝于耳,触目都是令人惊心的哀怨、忿恨和凄凉。到了午后,阴了好些日子的天空,突然飘起雪花,进一步加重了这院子内外的悲凉哀苦的氛围。及至老管家董述一行扶棺来到院内,这活儿刚完成没多久。此后,前院时而有哭诉声隐隐穿越弯曲的回廊,传到李白主事的偏院这边来,他知道,那是又有吊客登门。对此,他是既欣慰又担忧。陆申从商数十年,苦心经营,为京城可数的且富且仁的大家。乍闻噩耗,满城震惊。眼下吊客盈门,也实属该当。
不过,烦人的事儿也没少。叫李白忧的是陆家人流攅动不息、良莠不辨,难免有奸险之徒混杂其间。先是听说万年派了个刑名师爷,指名要找老管家董述了解案情经过,还把小丁三叫了过去盘问了半天。本来还说要当堂验看陆申尸身,好歹被董述花了一万钱搪塞过去。长乐坡归万年县管辖,它县衙这么做还算不为过。北门羽林军采办官以前与陆申有过生意上的来往,今儿也以吊唁为名又盘垣再三。这两起人一来,搞得陆申府邸上下疑神疑鬼,笼罩起一片惶惑不安的气氛。尤其令李白不安是,宫里的大宦官高力士,午后也遣家人来吊唁。更有几个和尚,说是宝昌寺住持、暜润大和尚弟子,受住持大和尚之托,数度造访,主动给亡友陆家按排佛事追荐亡灵。他还说已在寺庙誊出了一处地方,准备日后给陆申的灵柩暂厝之用。而张盖也已找来陆府登吊。此前,蓝真已把张盖与他这次京都之行的目的给李白透了个底。所以虽然张盖没说起印西桥,可那借助于陆申府邸及所谓陆申之丧、寻觅印西桥等人的意图,却是明摆着的。傍晚,陆申的心腹,“泰和”的总管账房陈子亚,托栈里的一个可靠伙计给李白带来一令他心烦的口信:那与漠北客印西桥一伙的幽州豪侠刘陵,已于昨夜潜入货栈偏院;据说,他那儿有件来自太原市府的“烫手东西”,本来应是由印西桥交给陆申转呈的。如今这东西落到他手里,纯属意外。如何处置,眼下他有点儿举棋不定。因而指名要李白明日午间务必与他在长乐坡“安乐居”酒楼一会。陈子亚要李白从速拿出个妥善的办法来,如准备刘陵会面,应于明日午前让来人转告他,便于他做好“安乐居”酒楼前后的防卫。
李白自忖,这最后一个消息,最好在陆申醒来后禀报于他,由他做出决定。而麻烦的是,那陆申到现在还没醒。即便醒来了,能不能把这消息告诉他,也还是个问题。
这会儿,正是长安城里家家又见炊烟、户户忙着掌灯的时分。正在陆府主持晚间的家务事的李白,趁了吊客渐少、今儿府里事务也料理得差不多的空隙,回到后院一个陆申往日读书静坐养气的小屋,趺坐小憩。正当他收拢神思、把一口真气降入丹田,一心入定之时,猛听得远远地有“吱吱吱”踏雪而来的声响,而且是不止一人匆匆朝他这边而来。此时,整个小院再没另外一人。李白叹了口气,,忙把注意力集中到院子外,细心聍听了一会儿,判断那是老管家董述和俩青年女子。
果然不出所料,等他扶膝起身放眼瞧去,就见老董述和身着青色衣裙的厨房使女二妞,陪了一个瘦身量、素色衣袂缓缓飘动的女子,一前一后跨入小院,在小院前的老槐树下停住脚步。老董述对二妞低声嘱咐了几句,让她一个人陪那女子进了厨房,自个儿撩开大步,朝李白走来。
李白见状,翻身下炕、迎到门前。那女子转身瞧见李白,赶紧敛衽一拜,随后又双手合十,行了个佛门的见面礼。李白不禁为之一愣。身旁的老董述微微一笑,给她解释道,此女子以前是京城有名的尼姑庵、位于城西南归义坊的“妙静庵”的知客,法号一凡。如今还了俗,俗名刘一环。李白垂下脑袋,双手合十还了个礼,老董述瞧出来,李白似乎对他把陌生人带入后院的举动很不以为然。他苦起脸笑了一笑,扭头朝屋外瞧了一眼,见再没旁人,便把身子一斜,坐在炕沿上,低声将刘一环的身世来历以及与陆申的关系,一股脑儿全对他说了。——
29.女吊客
这俗名刘一环的女子,却是大有来历。
此人虽才二十七、八年纪,身世份外堪坷。还在襁褓时,她便已失去恃沽。靠了守寡多年、为人帮佣度日的奶奶,才把她养到七岁左右。眼看苦日子快熬出头了,却不料一场瘟疫夺去了老人的性命。眼见她不久便将流落。此时,有个与她家为邻的西域萨满教的女巫,见她身怀异秉、灵秀乖巧,便收养她。有一年,陆申的老妻重病,遍请名医调治无果,眼看就只有十天半月可活。无奈间,听人说起那女巫颇有法力。陆申便把她娘儿俩请来家中做了一场法事。那女巫说她已请得神的意旨,眼下可消得此灾。如七天后病人移入另择的一乡间僻静之地的小庙调养三、五个月,才可再活三、五年。没料此举果然有奇效,不出三天,老太太的病势就有了转机。陆申遵嘱把病人移入女巫家附近一所庵堂,早晚由她娘儿俩照应。陆申感激之余,认小女娃做了义女。而那女巫从此一举成名,大受京城权贵豪族追捧。陆申老妻后来果然又活了近五年。

唐先天二年初,当时权势熏天的太平公主,为与贵为大唐天子的李隆基争夺天下,也不惜降尊把她请到宫里助威。不过这回神没站在太平公主这边。这年七月三日,李隆基先发致人,一举赢得武德殿政变。事变后,太平公主以谋逆罪被赐死,女巫伏诛,小女娃也没逃过惩罚,被没入教坊。后来又因故得罪了教坊管事,于十三岁上被卖入妓院。此次倒是因祸得福。不久,陆申得知她被卖入娼门的消息,出重金将她赎出。经此人生巨变,小女娃看破红尘,执意削发为尼。于是,陆申把她托给了京城有名的尼姑庵院“妙静尼寺”的住持、老尼绝尘师太,取了个一凡的法号。而一凡也没忘了陆申,每每过一段日子,便会不横穿大半个京城来瞧老人家,嘘寒叨暖。此时,便是他最开心的时分。前几年,也不知什么原因又还了俗、嫁了个姓曹的庄稼人,又与夫婿回到城外老家靠经营一家杂货铺维持生计。间或也给人作法,却不再收受任何好处。今日,得知了陆申的噩耗,便一早从城外的家中赶了半天路,来到陆府凭吊。她一声未哭,短短小半个时辰却晕倒了两回。她说,她想留在陆府念三天“金刚经”为陆申超度亡灵。
听老董述说罢,李白沉吟半晌,才免强点头表示同意。老董述大喜,赶紧着人把她送到西面一处僻静小院,由与她相善的厨房使女二妞安排沐具沐浴及随后三天的食宿起居的一应用具。此事安排妥,他又补充道,如今虽说这女子成了乡村少妇曹刘氏,却也时常出入高门大户、达官贵人之家,给人作法,俨然一个极高明的女巫。——说到这儿,他自觉失言,赶紧打住。随后瞧着李白似乎并没听懂自个儿在说啥,这才松了口气。盘垣片刻,他正要扭头离去。没想李白却是对这女子大感兴趣,一把将老董述把拽住,耳语几句,然后“嘿嘿”一笑,拥了老人跨出屋门、一块儿来到厨房。
那女子正与使女二妞坐在灶前的柴堆上,一面闲聊,一面喝着二妞给她弄来的一碗热汤。见老董述与李白跑到厨房来看她,不由得肃然起敬,慌忙起身给他俩又行了个佛门大礼。李白还礼,不经意间偷眼瞧她一过,心里不由得一惊。这女子瞧去三十未到,素净淡泊如一湾清水的异常的脸上,虽然满是戚愁神色,却难掩那过人的灵秀之气;而李白又分明从她那一袭洗得已泛白的淡灰色旧僧衣后面,瞧出与之相反的极深的城府。这般情形,出现在确实难以想象。李白从没跟女尼打过交道,心里不免发慌。他只道了句“请姑子堂屋宽坐”便退出了厨房。而曹刘氏瞧了李白惶惶然的傻模样,不禁莞而一笑,低头道了个“谢”字。她请李白先行,随后才轻曼地撩起淡青色的薄棉袍,袅袅婷婷地朝李白刚才待的屋子而来。
30.玄机
进得屋没走两步,这曹刘氏却站住了。待使女二妞端来食盘,在堂屋客席的食床上摆好三套精致的青瓷茶具后,这女子竟然反客为主,又是敛衽一拜,坚请李白和老董述东面入席。瞧见这俩人坐定后,才肃手按了按薄棉袍,斜坐在老董述一旁。
大伙儿一时无话。李白心里直为这苦命的女子惋惜,嘴里却不说。而老董述也对先前李白的反应迟钝有一股子怨气。于是跟那女子寒喧了两句后,就借对二妞如何安排女子晚间做法事的一应用具不怎么放心为由,起身离去。他是有意让李白难堪,来杀杀他的傲气。李白见状大窘,当然不甘示弱。于是扶膝起身,才要来给一凡斟茶,慌乱间差一点儿把她面前的茶盏碰翻。倒是这曹刘氏淡然一笑道:“青莲居士,不必如此客气。”
李白一愣。他这青莲居士的别号,还是多年前蜀中老友仲濬和尚给起的,之后并没怎么用过。便是此次来到京都,也只是与陆申初见面时,随便聊过一回,随后再没跟人说起过。于是不禁抬起头来,重新打量起对面这似乎并不起眼、却又不同寻常的前年青释家女子、如今的村姑和大巫。就在这一瞬间,他瞧见这女子的眼里,掠过一丝诡异的神色。这么一来,他大起警惕之心,把丹田里的一股真气往上一提,情绪反倒镇定下来。没等他想好如何对付眼前这个不寻常的女人,那曹刘氏已把脑袋一底,幽幽地道:“阿弥陀佛!——居士误会了小女子的意思。小女子此次重回陆府,只是割不去与陆老先生的一段俗缘,来为老人家超度亡灵、再修来世。居士若是大起警惕排抑之心,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会很不安宁的呀!”
李白心里又是一凛,道:“是么?”
“恕小女子妄言……”
此话一出,李白便知这女子确有过人之处。不禁把眉一动,才要听她说下去。却不料她猛地打住了。李白一愣,抬头朝外瞧去。就听前院的法场钟磐之声大起,青烟袅袅而上,一时到处浮动着祥和仁慈之气。再瞧曹刘氏,正却是一脸平静地趺坐在原来的席位上,微闭细眼、手捻佛珠,默默诵读着一段经文。李白微微一笑,胸中顿然有了做个小顽童、闹个恶作剧的念头。学着她的样儿扶膝起身、盘腿趺坐,把真气一提,默念起早年因为好玩念过的一段《婆罗密经》。念罢,“嘿嘿”一笑道:“大千世界,只是男人的游乐场。一个小女子纵然学得无边佛法,又能咋地?”
“‘慈悲’二字足矣”
李白愕然、无言以对。良久,只听她又安然地道:“居士想来是个大忙人,不必在此陪小尼虚掷光阴。就请忙去吧。——今儿陆府有慈悲为怀,更兼侠义为怀、身负武功高妙的青莲居士在此扶持,真乃我老人家的福气。”
“可惜他没法接纳这份孝心。”
曹刘氏道:“未必——善哉善哉!”
李白听得她这一说,不禁愣了一愣。心想一时半刻还真弄不明此人的真正来意,不如先搁它一搁。于是勉强把一段经念完,缓缓起身,双手合十朝她致了个佛家的大礼,转身离去。他一面回味着她的这一番说辞,一面缓缓退出小院、找老管家去了。

t_bc = GetCookie("cfg_bgcolor");
if(t_bc != null){
dochange(t_bc);
document.getElementById("bcolor").value = t_bc;
}
t_ts = GetCookie("cfg_txtsize");
if(t_ts != null){
doSize(t_ts);
document.getElementById("txtsize").value = t_ts;
}
t_tc = GetCookie("cfg_txtcolor");
if(t_tc != null){
dofontcolor(t_tc);
document.getElementById("txtcolor").value = t_tc;
}
t_ss = GetCookie("cfg_scrollspeed");
if(t_ss != null){
scroll_speed = t_ss;
document.getElementById(scrollspeed).value = t_ss;
}
document.onmousedown=sc;
document.ondblclick=initialize;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