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三哥
先生就住在城郊我家的一处旧宅子里,那宅子便是三哥生母在世时所居,三哥从军后便废弃了。关于先生和毓歆的身世,我曾听父亲絮絮叨叨讲了很多,但大多没有听得进去。隐约记得他们的父亲做过彬州刺史,是父亲的好友,不知什么原因死在了任上,家里竟然一个亲戚也无,因和父亲是旧识,父亲便请了他兄弟二人来家暂住。
我撇撇嘴,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一个小官的儿子,竟然几次三番不将我放在眼里。
父亲绷下脸,对我说不许这样,我轻哼一声甩下他扭身出了房。
父亲宠我,我总是利用他这一点,等到日后进了宫闱,竟也没有完全改掉。有时候我会想,假如我遇到的那人能有父亲十分之一疼我怜我,这一生,便也不算枉过。
通宝元年,新帝登基。这一年春,我将满十五岁。
新帝为太子时,因皇上久居温泉行宫养病,已任监国八年。登基后,却仍是大费周章地更换了许多官员,整个吏部忙得人仰马翻。
父亲整日不见人影,更鲜少来到后院看我,这令我逐渐不满起来。
二月初的一个下午,后院,我指使家仆将父亲心爱的木芙蓉拔个干净。心满意得,拍拍手准备在几日内看父亲暴跳如雷。
一转身,突然眼前一个人影。挺拔的身段,英气的眉眼,太过英俊的面容上有父亲的影子。我怔住了。
“三哥哥,你何时回来的?”我问。可笑,我几乎不认得眼前这人是我的亲哥哥。上次见他是多久以前?三年?还是五年?我说不清。
三哥想来不是刚到,他听了我的话,微愣了一下,才回过神,冲我点点头。“午时才出兵部衙门回得府,还不及去见父亲。”他澄如碧水的目光在我面上游离片刻,轻声道:“几年不见,小妹美丽许多,三哥差点认不出来。”
也许南国初春午后的阳光就已太过毒辣,我看见三哥的脸微微泛红,便跳到他身边捉住他的手。“三哥哥是说我以前难看了?”三哥自小沉默寡言,我便最喜欢看他局促的表情。
“当然不是。”三哥默然望我,轻轻后退一步,企图脱开我的手,我却已捕捉到他掌心灼热的温度,故意紧握住不放。
三哥一怔,望着我的神色骤然有些恍惚。突然花园一角传来一声轻咳,我俩同时抬头,看到木槿树后大哥一身白衣,负手而立。
大哥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他长了双像父亲那样清澈透明的凤眼,俊秀的容貌,又有父亲温文尔雅的气质,但与站在另一边的三哥相比,便显得俊美有余,英武不足。
我一双眼在他二人面上扫来扫去,扑哧笑出声来。“大哥,三哥哥真不像你呢,真难以相信,你和他都是父亲的儿子。”
三哥脸微变色,转瞬又恢复如常。
大哥仍是面无表情,淡淡看了三哥一眼,轻声问道:“回来了?”
三哥低了头答:“是。”
大哥转了眼,视线落在三哥被我抓住的手上,漠然道:“小妹怎么总是不懂事呢,三弟刚从前线归来,该当好好休息。”话虽是说给我听,眸光却又淡淡扫在三哥脸上。
我顿时感觉到三哥的手臂僵了一下,他轻轻从我手中挣脱,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大哥也不语,静静地看了我一眼,便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我从没有见大哥这样,他平日里严肃归严肃,但决然不会这般冷淡对我。望着大哥逐渐远去的浅淡背影,我不知是怔是恼,竟忘了要说什么。
沉默片刻,我觉察到气氛怪异,看看仍低着头的三哥,一时觉得莫名其妙,心中一阵烦乱。三哥抬眸时正迎上我嗔怒的眼,他有些紧张,突然伸出手来拉我,被我摔开手。我别开脸,眼角扫到一株含苞的牡丹,正忿忿地想伸手去摘。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抢在我前面把花摘下,我一愣,转头看着三哥,腾起的怒气想要发作。
“小妹,你……你……”
他留心着我的神色,目光闪烁,竟然微微口吃。
我本就没兴趣生这别扭的气,见他如此便一下笑出来,他愈加局促,我更是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伸手扶住他肩。的10
“小荧儿。”的ca
父亲在身后唤我,微微皱眉,脸上却没半分严肃,甚至是眼含笑意看我。我感觉到三哥不动声色地向后又退了一步。
“怎么了,看见你三哥就变得这样开心?”父亲缓步走过来问我。
我咯咯笑着钻进父亲怀里。
“父亲,三哥哥抢我的花呢。”
父亲抱住我,目光向三哥瞟去。三哥抬眼看父亲,眼眸中有些深邃是我未察觉。
“我才不信,你这丫头就爱胡说八道。”父亲拍拍我的头,眉角微微扬起,低头在我耳边道:“我的木芙蓉呢?”的92

听得父亲这样问,我才猛然间想起,立即像受惊的兔子一般从父亲怀里跳了出来,躲到玉栏后做鬼脸道:“是荧儿拔得,谁叫父亲这几日都不来看我。”然后一溜烟小跑着逃掉了。临走无意中瞥到三哥慢慢泛白的脸庞,耳后传来父亲温厚的笑声。
三哥那次回京并没有待多少日子,不久便又随军东征,他的来或去并不能给父亲的府邸增添几分热闹,他回来的这些日子,有大半时间都待在兵部衙门,与我,也没有再见上几面。
离三月三,我行笄礼不满一月。园里的梨花开了,香气飘得满园。我又独自一人在后院里闲逛,想起这几日在书院读书的情景,心里大不是滋味。
如果说十三岁的毓歆是美丽的惊心动魄,那么十八岁的毓歆便能叫每一个人神魂颠倒。他的相貌不再像小时候那般秀美若女子,脸上已多了几分硬朗,但却又说不出的清丽难言。每天面对着这样的一张脸孔已经够让人心烦意乱,他却仿佛完全不知自己是多么招我讨厌,近半年多里想着法子粘着我,每次我回头,都能看见他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后冲我傻笑。每每如此,我都对他磨牙,恨不能当即拿了刀子冲上去,在他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画他十七八刀,看他还是否笑得出。然而他对我明显的厌恶表情似乎无知无觉。
下雨了,梨花才开了三日,便被风雨打落满地。我立在屋外的回廊里,看着檐外淅沥的雨水,有些索然无味。
“雁云,回屋里给我拿把伞去。”我转头吩咐使女道。
小我一岁的雁云拿着竹伞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小姐,我给你撑着。”啪的一声,她将伞打开,我们一主一仆走了出去。
花园里叫的出名的花草已大半被我折腾死了,像梨花这般长在树上我还不及打主意的,此刻也碾落成泥,眼前真是再无半分新鲜、半分好看。
转个弯,穿过回廊。“是谁?”走在前面的雁云突然停住步子,出声喝道。
我抬头,看见毓歆从烟青色的石柱后走过来,他仿佛不怕冷似的,也不撑伞,默默立在雨中,而雨水已经把他浑身上下全打湿了。
“你怎么怎么在这儿?”我扬起脸来问他。他的脸色十分惨淡,微微垂着,隐隐泛出青色。
他不说话,突然抬头,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上,黑沉沉的眸子里雾气一片。
“这是我家的花园,谁准你随便走动的。”他这样的眼光瞧得我心中异样,也许是为自己壮胆,我的声音顿时大了许多,下巴也扬得更高,傲慢地问他。
“我……想看你。”他立在雨中,身子站得像标枪一样直,哑哑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断没有料到他居然会这么说,一时间竟窘得语拙,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脸上很烫很烫,狠狠绞着雁云的手。的b1
雁云吃痛,这才反应过来。她翘起嘴唇,一脸的不屑,拦在我身前道:“你不过是布衣身份,居然也敢动这等心思。”
毓歆听了这话并没有半分退缩,目光灼灼道:“你放心,三年之内,我必取得功名,这一生,当不会委屈了你……”
“住口。”不及他说完我便打断了他,“你……”我心念一转,突然微笑着,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转。“你若要我信了你的话,那便立在这院中四个时辰,若你做得到,我便信你。”
“好。”毓歆干脆答道,“莫说是四个时辰,就是一辈子,我也愿意。”
便纵是我心中无他,听了这话也觉得暗喜不已。那时候于情事懵懵懂懂,但我也看出那一刻他眼底藏着深邃的暗色光芒。
雁云被我拉着,一路小跑回了屋里。我想着刚才院中的事,躺在床上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笑到后来竟岔了气,手忙脚乱地喝了雁云递来的茶,雁云一边帮我捶背,一边也偷笑起来。这下我板起了脸,教训她说不可以告诉父亲。
她是靠我过活的,哪有不向着我的道理?自是信誓旦旦要守口如瓶。
第二天见先生前,我便听说毓歆病了。于是我猜这回必然逃不过去,先生定不会给我好脸色。索性将心一横决定死不认帐,说什么也要混赖过去。可先生依旧清清淡淡,如往常那样没有多看我一眼。我满腹狐疑,书是再也念不进去。
只是一卷春秋讲完,先生合起书卷,犀利的目光定定瞧了我许久,终于叹出一口气来,仿佛突然颓委了,只轻说了一声,真是冤孽,便转身离去了。
先生向父亲告了假,而我再见到毓歆,已是三日之后。他的表情格外坦然,就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愈发沉默了,时时神游物外,先生几次提醒他,他都仿佛没有听到,只抬起头有意无意地看我几眼。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