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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笄礼那一日,天是出奇的好。
母亲为我选好衣饰,父亲亲手给我梳头,他问我道:“丫头,你从此便长大了,告诉父亲,可有意中人?”
我咯咯地笑。我说:“父亲我要嫁给你,在荧儿心里,最喜欢父亲。”
父亲笑说胡闹。
我抱了父亲的腰,钻进他怀里。“父亲,难道荧儿不美吗?”我嗅着熟悉的松香味道,甜甜地问。
“你这丫头。”父亲突然收起笑容,凝望我一阵,然后眼含深意地对我说:“我一定要我的小荧儿嫁的好,这一辈子都过称心如意的日子。”
可惜那时候我和父亲都预料不到日后的事情,所以父亲不知道,他这样的心愿,原是永远也无法达成的。
这天先生并没有来府上观礼,午时之后我便乐得清闲,独子溜到院中摘花,谁曾想,我在这里碰到了一个本来不可能遇到的人——三哥。
他突然出现在树后,那时我正立在桃花树下数着花枝。三哥看起来很憔悴,身上还穿着素白的衣裳,这让我很惊讶。
“三哥哥,你不是在歧州吗?”
我叫他的时候,他正朝我笑,仿佛变戏法一般,我发现他苍白的脸上又瞬间有了血色。
我眨眨眼,狡黠地笑。“三哥哥是不是溜回来的,都没听父亲说起。你可没赶上看我行笄礼呢。”
他脸上笑容更深了,他走近我身边,默默握了我的手,他的掌心很凉。“我的小妹终于成大人了,三哥很想看看你,所以就回来了。”
我听了这话眼珠一转,紧紧抓了他手道:“三哥哥,若不陪我玩,我便将你偷溜回来的事告诉父亲。”
他沉默着,只望着我,伸手轻轻抚了抚我刚绾起的长发,好一阵才道:“三哥不能陪你很久的,小妹,你**了。”他眉间时常隐约着一缕阴霾,莫可名状。
那天下午,三哥陪我在后院待了两个时辰,我也答应他决不将他回来的事告诉父亲。他给我抓鸟,给我编好看的花环,甚至自己当梯子让我爬树。他像大哥一样宠我,不,他比大哥更加宠我。我很开心,虽然从小不在一起长大,但三哥对我真好,我喜欢有人对我好。
三哥告诉我,原来,我生辰的这一日,竟是姨娘的死忌,阖府上下,竟无一人提及。
三哥不许我再问,他说,他并不难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也不必再问。
日暮时分,我听到雁云在院中唤我,三哥也要离开了,临别前他猛然抓紧了我的手。
我皱起眉头。“三哥你怎么了?”
三哥只是看我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他放开我后逐渐消失在桃林深处。
**礼之后的两个月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因为京城里到处都在盛传,谢尚书的小女儿美貌无双。来府上拜访父亲的人更是多了起来,大多是王公贵子慕名而来,期盼与朝中正是仕途得意的谢尚书结上一门姻亲。父亲对此并不反感,他还常常要我躲在帘后,瞧瞧可有中意之人,父亲那时虽不急于嫁我出门,但为我的亲事却是极为上心。
那之后我便不再跟着先生读书,毓歆来得少了,每次见他都仿佛比上一次有不少变化。有时候明明笑着,眼中却仿佛要滴出水来,这样的神情,让他愈发显得迷人。我有时也暗暗庆幸,亏得他不是女子。
端午。
雁云端上一碗冰藕雪莲粥,这是我夏日里最爱的零嘴,爹爹深知我的脾好,每日都叫人单做了一碗,午后给我端来。窗外恹恹的阳光漏了进来,碗里的碎冰折出莹白的亮光,一片雪藕含在口中,满院恼人的蝉鸣也都仿似悄然不见。
我躺在桃园的竹椅上渐渐昏沉,恍惚中,又突然醒过来。
睁开眼,我正看到毓歆立在我面前,默默凝视着我,我一惊之下竟忘记了喊人来。
“清荧,我想去向你父亲求亲,你……你会答应吗?”他突然低了头,盯着地板对我说。
这是在我记忆里,他头一次显得如此怯懦。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仿佛不认识他了。但他那双眼睛依旧闪动着,美丽的脸也是一如既往的摄人心魂。
“求亲?”我坐直了身子冷笑了一声。“你父亲生前也不过是名小小的彬州刺史,更何况早已死了,你兄弟二人如今都是一介草民,靠了我爹的接济过活。嫁给了你,莫说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会化为乌有,以后便是再想吃一碗冰藕雪莲粥,也是难之又难。”
“清荧,你信我,我会得取功名……”
“不必再说了。”我打断他,对他这般纠缠很是心烦,斜斜依在竹藤边上冷然望他。“你们在我们谢府做了多久的食客了,还不够?怎么,如今还想入赘,这么想留在谢府吗?”

十五岁,那还是我不懂惺惺作态的年纪,当我将下人们偷偷议论的这番话语劈脸甩给了他,我看到他的脸苍白的近乎透明,黑晶石般美丽的眼眸上闪现冰裂的残光。我心一颤,但依旧眯起双目,心中掠过一丝怜悯的同时,竟也感觉到一丝冷意的快乐。我满意了,那回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将他曾身为世家子残存的一点尊严,彻底地踩在了脚下。
那一天,他默默离开了,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打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再见过先生。问父亲,父亲颦起双眉不说什么。我竟然有些心虚,不敢再问,心下还是有些愧疚的,只是从不对人说起。
后来的几个月里,父亲公务繁忙,又时常心事重重,还有几回叫了母亲和大哥去书房,偏偏不许我听。我猜不出是为了什么,心里总是忐忑,是不是我以前对毓歆做的那些事情被父亲知道了,父亲不喜欢我了?可仔细想想,又不像。我决定等父亲闲下来时好好问个究竟。
九月初三,因陪母亲往城西归宁寺还愿,我起了大早。却不料还未走到前院,便被大哥拦下。
“母亲,”大哥的眼里凝重中略带惶恐,他压低声音道:“皇上今日突然驾临。”
母亲当即愣在原地,只有我满心欢喜地拉了大哥问:“真的吗?皇上长得什么模样?快带我去看看。”
大哥还未答,母亲一把扯过我,便要往后院去。
我才刚要再说,平素温和的母亲突然正色道:“荧儿你听着,我们要从后门出府,刚才这事,你莫再多说半个字。”
“可是……”我皱着眉还有话说,却被大哥打断。
“母亲。”大哥欲言又止,踌躇了一下才道:“父亲要小妹往前厅来。”
母亲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这不可能。”
大哥低了头,口气却很坚定。“父亲适才交代儿子,带小妹往偏厅候着。”
我明显感觉到母亲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她的嘴唇开合几下,竟没有说出话来。最终,缓缓放开了我的手。
我不解地望着母亲,她却别过头去不再对我说什么。大哥轻轻拉住了我,引我向前院走去。身后,母亲突然回了头,我见她眼中含泪。
偏厅,大哥对我使个眼色,叫我别出声,在里面等着。他走了开去。
漏光的木窗榄,我贴过去,满心好奇当今天子会是何般相貌。
叮——是清脆的瓷器轻扣声,覆着明黄锦袍的手不经意地托起杯盏,他低头,眼里漾出盏中的水晕。
我心一动,轻轻咬唇,好个出色的男子。
沉默许久,厅中的父亲如石化一般在下首躬身候着。
终于,皇上把茶碗摆在案上,神情悠然,含笑对父亲道:“早听闻谢卿府上的冰花茶和水晶醉虾为京中双绝,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朕不虚此行。”
“皇上过誉,微臣惶恐。寒舍粗鄙,微臣伺架不周,还望皇上降罪。”父亲拜倒,身形略微松弛,好象舒了口气。的ec
连我都以为皇上这便是要走了,不由地心一沉,我忧郁莫名。他的笑容如林间的细碎阳光,温文尔雅,这般好看,剑挺的英眉,墨色的双眼,甚至沉厚的嗓音,都在不可抗拒地撩拨着我的心。
皇上听了父亲的话,只淡淡笑起来。“听闻谢卿有一爱女,美艳非常。”
我心一惊又一喜,再看父亲时,恍然看见他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父亲竟忘了回话。
“今日令爱可在府中。”皇上不恼,微微笑着又说,眼中是皎洁的弧光。他用高贵而温软的神情看着我的父亲,这一刻我几乎忍不住,要从内挑起帘幕。大哥不知何时立在了我身旁,拉住了我。
“由正门入,皇上要见你。”他在耳边轻声说,那声音细不可闻,我觉得我的心跳声似乎更响亮些。
我几步绕进前厅的时候,父亲正说“小女今日和她母亲……”,却不料猛然见到了我,父亲如雷重击,神情顿时木然。
那时候年纪小,也不曾有人教授过觐见皇上的规矩,也不晓得皇权究竟是怎生得可怕,可我走进前厅的时候竟然连步子都不稳,额上的血管突突地跳着,我紧张到手足冰冷,可我想笑,我居然没有晕过去,我竟还看见了大哥躲在幕后的那一双眼,看见他也正默默注视着我。
我不知那天究竟说得是“参见皇上”还是“叩见皇上”,也不知礼数错了多少,总之他没有怪我,他甚至亲自走过来扶我,对我笑。他的手很大,轻而易举地就把我的手包裹在里面,暖暖的,我抬头看他时,他淡如春风,却在他眼里,看见我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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