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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京城西郊一处不小的宅院,家中除了良田千顷,还有几十亩的桃园。父亲说我生辰的那一日,桃花开得最艳,浓郁的香气数里可闻。
后来,等我懂事了才知道,那一天,正是三月三。
父亲是嘉元七年中的进士,待到有我那一年,他擢升为吏部尚书,于是父亲常说,谢家能够得势正是携了我的福气,母亲听了总是笑,女子诞生乃平常之事,便是族谱也入不得的,哪至于能够携福旺家。
打我记事起,每年一到年关,就会有各种品阶的官员来家中拜访父亲,他们个个脸上挂着笑,卑躬屈膝好不亲热。于是,整整一个童年,我都以为吏部尚书是像天一样大的官职,大到足以保护我,一生一世。
九岁的时候,我就长的很高了。那时候极瘦,尖尖的脸庞初泛浅浅的红,便学母亲敷紫粉,描醉妆。我最爱穿绯红色的长裙,戴着长至腰际的名贵首饰,在那时候觉得很大很大的花园里得意地走来走去。
父亲瞧了我这般模样,便板起脸来对我说,大家的小姐不该打扮得如此妖艳。可我听了不喜,偏要额上三点桃花妆,勾出一双挑入鬓角的丹凤眼。临了还用亦嗔亦怒的媚眼扫他,他一见我如此便抱了我哈哈大笑。
是了,父亲疼我,打小他便将我看做是心尖肉,怎样的胡来,都由着我去。
我有个体面的母亲,她出身名门,端庄贤淑。但我觉得母亲的相貌并不美丽,甚至在来往的贵妇中显得过于平庸,幸亏,我完全不像她。
母亲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恬静温柔,寡言少语,她对我也总是端着脸孔,仿佛全无喜怒哀乐,除却嘱我不可胡闹外,便不再有新词了。我小的时候常跟父亲抱怨,说母亲像龛里供的那尊不会说话的玉菩萨。
母亲是前任左相的独女,想来是门第的缘由,嫁了我那少年得志的父亲。然而父亲并不喜欢她,这府里上上下下,谁都瞧出来。
父亲喜欢我。他常常将我抱在怀里,捏着我的小脸说,小荧儿,你像极了你的祖母,一样的聪颖,一样的娇艳如花。
祖母?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人。每每听到这句话,我都撅着小嘴**父亲佩带的玉珏,祖母是什么样的女子,我丝毫没有兴趣。我只关心梳什么样的发式,画什么样的妆,又或是父亲给我新添了哪种式样的首饰,这一点,父亲对我从来不吝啬,我的首饰盒里,放着比母亲、比任何一位姨娘都更多的珠宝。
父亲不是个清官,我知道,他从来都不是。
我本应该有三位兄长,大哥清流,三哥清随,但二哥清扬却不幸少年夭折。这直接导致了父亲对我愈发的娇纵溺爱,因为那时候的我虽然淘气,却终究是个女孩子,又生得如此娇弱。
二哥和三哥不是母亲亲生,从小就住的离我很远。在我的记忆里,三哥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姨娘过早病逝,父亲又似乎对他不管不问,在我十五岁之前,与他也不过是匆匆见过几面。
十岁那年的某一天,父亲从彬州公办回来,风尘仆仆,还带回一位白面书生。父亲在内堂见到我,便笑吟吟地对我说,荧儿快叫先生,爹爹请了最好的先生来教你念书。
我扁着嘴说爹爹我不要,荧儿才不要学那些教人老实听话的罗嗦道理。父亲摇头说我胡闹,前几位先生都被你撵出了谢府,如此顽劣,看你长大了会有哪户人家敢来提亲。
站在父亲身后的书生笑了起来,他淡淡对我颔首,便对父亲说令爱聪慧过人。我见他神情如此倨傲,心下老大不满,当即横了他一眼,暗自揣度他的身份。
那一天,我听父亲又说,我这位先生是彬州有名望的儒士,他叫毓容。听到父亲如此说,我看见先生脸红了一下,却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毓容?很奇怪的姓氏。我才小声嘟囔一句,立即遭了父亲白眼。
父亲还格外叮嘱我不可顽劣,更不可对先生无礼。
但我不以为然,心想这位先生真是奇怪,以前家里来人,见到我都啧啧称赞我的容貌,恭维父亲说令爱真是天生的美人坯子,虽然那时我只有十岁。
可先生第一次见我竟没有这样说,他用一种恬淡的近乎漠然的目光看我,然后对父亲说,令爱聪慧过人。聪慧过人?仅仅这些当然不能令我满意,父亲倒像是没有什么。就从那天起,我便不喜欢他,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白面书生做我的先生。

才过几天,我就明白了他为什么对我的容貌无动于衷。
第二次见到先生,父亲不在家,先生带来了他唯一的弟弟,听说那人大我三岁。
“毓歆。”
我正呆呆地望着出现在先生身后的那张陌生脸孔,忽然听见先生唤他的名字。
“这是谢大人府上的小姐,行个礼吧。”先生用手温柔抚摩他的发,他的发真美,乌黑光亮,像一匹上好的黑色绸缎,比我每日用葵子油梳过的长发更美。
他偷偷瞧了我一眼,从先生身后走出来,对我笑,微微露出洁白如玉的皓齿。
这一刻我真的不能相信,如此妩媚动人的笑容居然就这样绽放在眼前,我惊呆了,定定瞧着他,而他见我毫无反应,便眨眨眼睛上下打量我。
他有一双妖冶的眸,他的面孔白皙,那双乌幽幽的眸子愈像一对会流动的黑晶宝石,冷莹莹的,绽出水光。
我静静凝视着他,许久,听到先生在耳边轻轻唤我,我突然一阵难过。但我笑,笑得像蜜糖一样甜,我默默走下台阶。毓歆正站在我眼前,他向我伸出手,看样子是想来扶我,他衣袖中露出的五根手指生得可真美,在阳光下细腻柔滑,晶莹美丽的仿佛玉石一般。
我再也不能忍受,只觉得胸口里翻涌着酸涩的液体,气极了,一把推开他跑出去。
那天我回房之后很久都不愿出来,我坐在镜子前盯着这张脸。为什么,为什么父亲骗我,说我是整个京城最美丽的人?而如今不知哪来的一个野孩子都比我美上十分,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这样输过,正如我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我捶着桌子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从没有像恨毓歆这样恨过任何人,是他的出现,打破了我年少时最最美丽的一个梦。
从那以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其实没有父亲说的那样美丽。我变得不爱梳头,不爱在自家院子里乱转,也再提不起兴致去跟父亲捣乱,父亲不知究竟。
过了那日,我的骄傲迫使我装作什么都已经忘了。一大清早来到书房,我趴在案上等着听先生前来讲书,先生还没来,毓歆竟已到了。我诧异,狠狠瞪了他一眼问道:“你来做什么?”
他依旧对我笑,那在我看在是嘲讽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把刀子一样剜我的心。他说要和我一同听讲,我刚要拍案而起,先生来了,他面对着我从容而镇静,完全不像以前那些先生一样唯唯诺诺,他用疑问的目光看我们,我立即跌回座位。虽然那时我年纪小,但是察颜阅色、识时务的道理我还晓得。
三哥大我六岁,当父亲请了先生教我读书的时候,他竟然已经投身军旅,当初大哥告诉我这消息时直叫我咂舌,三哥有这样厉害吗?而大哥更是早已中了进士,也就是说,从先生授课起,毓歆,这个让我极度厌恶的人,将不得不成为我唯一的伴读。男女同塾读书,这在十分开化的皇朝并不是非常罕见的事。但我依然不依不饶地纠缠父亲,哄骗、哭闹、甚至胁迫,都不能打动父亲半分,父亲已经习惯了我的任性,他轻言软语哄着我,一转身便将我的哀求忘的一干二净。
我满怀愤恨,决定狠狠地整治毓歆,让他晓得我的厉害。
我只在暗里欺负他。从他面前走过时用力踩他一脚,或是趁先生不在,“不小心”洒出了茶碗中的热水烫他玉一般的手。
这样的事情我瞒着父亲和先生干过不知有多少,可毓歆总也不恼,他一成不变的好脾气让我愈加火冒三丈。听先生讲书的五年里,我花样翻新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可他从不如我的愿,不仅看不到他气急败坏,就是连一丝恼怒的迹象也无,好象这一切都不干他事,只是他看我的目光里流露的些许戏谑,仿佛正瞧着一件极有趣的物事。
他似乎从不告状,在我做好准备等事情败露后,厚着脸皮无论如何都要混赖的时候,事情却一直不曾败露。先生看到他唯一的弟弟经常伤痕累累,却又问不出什么,他怀疑地看我,但苦于没有证据。
读书没有多久我就又遭打击,我发现毓歆不仅长得比我漂亮,书也比我念得好,看过几遍的骈文策论他都可以倒背如流。到这时我才完全下了定论,先生初见我时夸我聪慧过人,那真真只是一句恭维话。自此,我更加讨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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