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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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雨
午朝的钟声响起来,懵懵懂懂,我又想起大哥的话。宫女开了兰窗,高高的城阙在云雾中遥遥相对。
三哥回京的那一天,就在城阙祭台上举行的献俘大典,雄壮的礼乐震彻云霄。我看不见三哥的笑,但我猜他定然是笑着的,他是最后的胜者,载誉归来。
“雁云,去取胭脂来。”我穿上新裁的湛蓝宫裙,这裙子是按我的心思修改过的,由窄渐宽的长袖和下摆将身线勾勒地更加动人,碗口大的银丝牡丹朵朵逼真绚丽。我在双颊晕着水红色的胭脂,苍白的脸庞顿时有了神采。虽然我已不是当初宠冠六宫的淑妃,但今晚的家宴,当着郑氏之面,我不可以让谢府和三哥丢脸。
当年,三哥为禁军统领时,常常在我那扇开启的宫门外流连片刻,我总下意识地躲他,他必是知道的。
每每看见他时,他都立在远处,默默地望着,仿佛一句话也没有。
我曾暗暗发誓,要为他娶到这世间最温柔美丽的女子,而那女子,必是他心中所爱。如今……
华灯初上,宫乐悠扬。歌舞伎翩跹而入,宫宴声势浩大而琳琅满目。穿过一丛丛人群,我遥遥看着三哥,他也在看我,我想,这一身湛蓝宫裙赢得了他的笑,他最爱蓝色,只有我记得。
才不过一别数月,他却更加英俊沉稳,目光灼灼,令人不敢逼视。他那样注视着我,一整夜,我注意到,他根本食不下咽。
皇上的心根本不在殿上,他的目光飘忽,我知道他也在想着另一个人。心一酸,人却笑出来。我看到三哥一怔,打翻了面前的酒杯。
父亲推说身体不适,首先退下殿去,而后是我。我觉得窒息,几近疯掉,这是我的三哥,然而他比我更像一个疯子。
第二日,我沉默着,然后打发宫女去唤三哥。我知道我需要他,需要他这么做。而我的父亲、我的大哥,他们也在渴望着他能为谢家娶到一个称心的女人。
天青欲雨。
我交错着双手立在风中,雨落下了。
自从霖儿和菡儿周岁后,我就没有在后苑再见过皇上,时间太过久远,恐怕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日子。见不到他的时候,我常常独自来到鹿苑,走进山上的兰亭。春天来了,柳树立在兰亭周围开始抽芽,满山遍野的嫩青色我还没有忘记,它们那样熟悉。
而淅淅沥沥的春雨,正纷纷扬扬地洒落在青石瓦台上,我站在亭中,数着他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那一夜的雨中,我那夫君也曾这样,背着我,一步一步在这石阶上走吗?我笑了,笑得脑海中有些痴迷,我在三哥的身上看到另一张脸,英挺的剑眉,墨色的眼。
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我看到三哥立在雨中望着我,我不晓得他在何时停下了脚步,此刻已经浑身湿透,很像是小时候他为我亲手雕琢的一尊石像,立在风雨中,动也不动。
“三哥。”我向他招手,叫他快过来。
许是立的久了,我看见他抬腿的第一步有些踉跄,他终于走了过来。
宫女几个时辰前就散去了,这里是禁宫深院,反而没有一名守卫。
“三哥,你回京之前,我在宫中见过了父亲。”我不动声色地说。他深深望我,他不言语。
“三哥,父亲说,这些年,太苦了你,我就跟父亲说,你该成个家。”我转过身,努力使自己平静地看着他,我的唇上含着笑,我要对他暖如春风,一步之遥,我凝视他。

我看到他向后退一步,再一步,他的脸惨白,继而他笑,我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勉强。
“是啊,那很好,妹妹想必已有好的人选,那会是谁呢?”他的神情清冷,声音冰一样寒冽,他半侧着脸,而我低下头,不去看他眼里的水光。
“三哥自己挑选吧。能和谢府联姻,无论是谁,都该是满意的。”我转身走到石桌前坐下来,桌上有细瓷碗盛的茶,端起,茶已经冷了,我却在上面吹了吹气,原是怕烫。
“那有什么不一样?我只是喜欢,你为我选的。”他很平静,仿佛湖水恹恹无波,只有垂下的一缕滴水发梢还在兀自颤抖。
冷茶刺激了肠胃,我微微皱眉。“北齐王的小女儿,安平郡主,年方十六,艳丽无匹,三哥可满意?”我的声音一贯的清丽优雅。
“你满意了,就好。”他沉沉地说,眼神绵延伸向苍茫远方。
我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一片青色的雨天交接,原来什么也看不到。但我发现鹿苑竟然很大,一眼望不到边,之前我从未注意过。
“三哥,陪我坐坐,喝杯茶。”他的沉默让我有些不安,于是,我轻声唤他。
他仿佛被震动了,猛地转头看我,眼神中的情绪悲喜莫名,我猜,他终究要对我说些什么,可是他没有,他几乎是冲到我面前,捉起了我的双手。
我一惊,挣不脱,他很用力,将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我感觉到灼热的温度烙上手心,辗转而潮湿。
我慢慢停止挣扎,停止了一切动作,静静地接受。因为我不能那样对他,因为除了任他吻上手心,我什么也不能再给。
也许,这对他,太残忍。
“三哥,你会对她好么?”我笑,眼泪却落在他手上。
他愣了,仿佛根本不懂。
“你未来的妻子。”我又说。
“你希望吗。”他问,却不是疑问的口气。
“我希望。”我答。“好好对她,就像对我一样。”我说得认真无比。
他突然显得很难过。“她不会和你一样,这天下不会有人和你一样,我不会幸福。”他的声音开始嘶哑。他别过头,我看不到他的脸。
我无法劝慰。我发现进宫之后我变了很多,我不再懂得在父亲和三哥面前撒娇,甚至他们在难过的时候,我也束手无措。我是怎么了?
许久,他抬头,眼眸是黯黯的红,他轻轻放开我,我下意识的反握,却被他避开。
“如果,我们只是兄妹,父亲还会如此忌惮于我吗?”他问。
“不,”相较于他的逼视,我倒显得局促,“父亲这全是为你,安平郡主的雅名,三哥你该知道。”我微侧头,逼开他的目光。
三哥沉默,我听见他淡淡的呼吸声。
亭外,雨还在下,亭内的世界却静得像要死去。
他一直不说话,我的心慢慢冷下来。
第二日,雨未停。宫闱内外,水气袭人。
迷迭香缓缓散去,雁云带来半幅锦帛,上书大哥清秀的字:“清随请旨,圣上允婚。”
锦帛在炉中燃成灰烬。心还不及痛,还不及想起昨日三哥临去时的眼神,内室中我那一双儿女突然哭闹起来。
“梓婼,怎么了?”我快步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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