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聚
风起了，京都很少刮起这样的大风，整个京城都在飘扬着、旋转着，尘土染黄了西方的天空，淡淡的晕开着，像女子妆面用的额黄。
“娘娘，南下平乱的军队三日后抵达京师。三公子，三公子回来了。”
当的一声，首饰盒被我打翻在地。“你说得是真的？三哥平安回来了吗？雁云，你从哪里得的消息？”我即惊且喜，紧紧攥了雁云手问。
“王公公刚才遣人来传话，三日后皇上在大政宫大宴群臣，四日后在长清殿举行家宴，到那时娘娘你就可与三公子见面了。”
“那么，与三哥一起回来的，是靖远上将军郑勋吗？”沉吟片刻，我又问。
“不，听说靖远上将军郑勋在决战时为流箭射伤，箭染剧毒，请了无数名医，俱都束手无策，这次，三公子正是带了郑将军的尸身回来。”
黄昏，风更大了些，穿堂而过，呼啸尖利，我心一颤，俯身轻轻亲吻我的儿女，心下暗暗祈祷，只盼这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莫要危及我的一双儿女，如果真是这样凶险，即便粉身碎骨，我也要保他们安全。
天亮了，我要雁云去请父亲和大哥，很久没有见父亲，我最危险最害怕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他，在这样的时候，总是会有他成为我温暖的依靠。
天色很暗，远天的乌云渐渐聚起来，没有一丝风，胶着的空气仿佛完全消失，我透不过气。
“小荧儿。”只有父亲才会这般怜爱地唤我，他伸出手轻柔抚摩我的额发，看着我因失眠而渐憔悴，他眼波泫然。的45
他的鬓角已经染白，眼尾布了几处清晰纹路，我记得当年入宫时，它们并未如此显然。父亲老了，我叹息。
父亲像有许多话说，可他直愣愣地望着我，仿佛从来不曾将我看清。“父亲。”我轻晃他。
“小荧儿，你怕了吗？在这宫里，你可会恨父亲？”父亲艰难地开口，生涩的话语像一把搓刀磨在我心上，一阵阵钝痛。
“父亲，你忘了，我爱他。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说这话时笑了出来，真心的，因为我的确爱他。
一时间，我看见父亲的脸上眼泪纵横。“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该将你送来，我该带了你走，我们一家，远离庙堂。为父就是拼尽性命，也不要日日担惊受怕，过这般不似人过的生活。”他的胡须颤动着，声音高而抖。
我也哭了，当冰冷的液体从眼角滑落下来，我才发觉。一年前我曾发誓，不再哭的。
“可是父亲，如果那样，我将永远不曾得到他。”不管心是如何波涛汹涌，我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像不兴微澜的古井。
“可你根本不曾得到……”父亲说到这里停下来，他张大了眼睛看我，下面那些可能伤害我的话他再也说不出。
因为我笑了，我猜父亲看到了我眼中迷离的幸福。“谁说我不曾得到？如果我说他爱了，那就足够。”
父亲将我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好象我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将脸庞贴在他胸前，嗅到了熟悉的松香味。“父亲，你的女儿不会任人宰割，您不要担心。”我的声音细若蚊语，却沉重莫名。
父亲轻轻后退了一步，端详我，然后目光沉淀下去。“好，好孩子。”
我淡淡的笑，这一次，只为了掩饰心底的血痕。
“荧儿，你三哥的心意，你该有所察觉。他对你……哎，为父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你劝劝他，他这样，不止害了他，也会害了你。”父亲定下了心神，又说。
我点头。三哥临行前对我的嘱托我全记在心里，他的心意时不时流露出来，也令我心惊。“是。父亲你的心意女儿已经明白，身处权力中心，稍有不慎，便会尸骨无存。”
父亲走了，他和我说了许多，说三哥，说郑氏近日在京中的变动，说皇上几次试探与警示，还说到母亲。母亲身体不太好，月前母亲曾到宫中看我，我已经看出她的衰老与沉默。
父亲走的时候大哥还立在门外，他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并没有看见大哥，只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大哥深深望我一眼，唇边是笑，他清亮的双眸与父亲如此相象，微微上挑的眼角更显得妩媚。
大哥和我立在一起，默默看着父亲渐模糊的背影。
“大哥，有话，到里面说吧。”我不再看，转身走了进去。
“小妹，”大哥边合上门边迫不及待地发话，“夔西李氏如今不比当年了。”大哥颦起眉头，一步步踱了过来。
大哥当年正是娶了前朝中常侍李氏的幺女凤逸做正妻，当年的李氏深得先帝宠幸，风光无限，我至今仍记得大哥成亲那一日，那大红的绸子汹涌如海，流遍京城。今日听了这话，我心中一凉，并不做答，只待他再说。
果然，大哥沉默一刻，又接着说下去。“我谢氏自高祖开国以来才渐兴盛，与那历朝旺族大抵是不能相比的，如今圣上恩宠莫定，时局如此，你我不得不多为父亲做些打算。”
我一顿，隐隐猜出他的意图来，却不愿点破，只淡淡地道：“大哥有话便可对小妹直说，你我一母同胞，还有什么是不便明讲的？”
大哥轻轻笑出来，更显得那一双凤眸神光浮动，煞是好看。我心一怔，这便是我自小时便艳羡的眼眸，那样美丽多情，只恨父亲不曾遗传给我。如今，竟觉出一丝丝冷来。
“父亲一直在忧心清随的婚事。北齐王乃先帝长兄，为人公允，德高望重，且素来不喜政事，深得圣上敬重。听闻王爷有一独女安平郡主，若能求得郡主下嫁我谢家，便是你我家门荣耀了。更何况，父亲位极人臣，清随战功卓著，小妹你又深得圣上宠幸，如此家世，也不算是辱没了郡主。”
我静静听着，心底有种莫名的情绪涌动，待大哥说罢，才抬头看他。“三哥可答应了？”
大哥神情一僵，后道：“清随本就不常回府，跟大哥关系如何，你还不清楚吗。他此番归来即将上任镇边大将军，我与父亲更是与他说不上话了，这话，还是小妹传与他好。”
大哥那双清透的凤眸紧紧逼视着我，我突然想落泪了。“大哥，我很累，你竟然不会觉得累吗？”我轻轻咬唇。
“什么？”大哥微怔，而后又笑，他待要再说什么，却被我生硬打断。
“我明白了，大哥请放心。”
我看见大哥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轻柔抚摩我的肩，然后又寒暄着，直至离去。
朱茜宫灯又燃起来了，琉璃壁上映出我的影。一位小公公快步走进隹纭宫，他悄悄跪下身来。
“娘娘，皇上今夜往大政宫去了。”
许久，我垂眸坐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去想。
“娘娘？”他出声问我，一双闪动的眸子澄亮。
“元启，谢谢你。”我木然转动着眼睛，看着他，手却在空中伸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抓住些什么，又或者是放弃些什么。那时候我不明白，我抓不住的那个人，却也永远放不下。而我那三哥，我不得不利用他，去做一些我和父亲都做不了的事，哪怕，为此，要以牺牲他的婚姻为代价。我真的很自私，对他，对毓歆，我亏欠的，这一生一世怕是都难以偿还。
襁褓中一双儿女安睡可人，他们有乳母看护，十分乖巧，根本不劳我多去费心。只是这宫里长年笼着腐朽的气息，象毒蛇的信子，时时让我心悸。
枯坐一夜，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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