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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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
生产的那日,痛得我死去活来,没想到竟生下一对龙凤胎来,这下,不光皇上和父亲大喜过望,我也是真的开心,看着这一双明黄锦缎包裹的儿女,我想,假使有一天皇上彻底地忘记了我,在这宫里,我也还能活下去。后来的日子更叫我觉得庆幸,如果我那时没能怀上孕,这一辈子,怕是再也不可能有他的血脉了。
孩子满月的时候,正是中秋佳节,宫里着实热闹了一番,皇上在中秋宴上当众宣布在我的妃号中加上“贵”字,自此,我以淑贵妃的身份与无子的郑氏静贵妃平起平坐。我的儿子,皇上赐名霖,女儿名菡,封骊山公主。
皇后与静贵妃那一日是铁青着脸离开宴厅的,太后托病,并没有出席家宴。只在第二日送来大批赏赐,再见时仍是慈眉善目的旧时模样。
在宫中,郑氏的地位依然稳如泰山,然而在朝野,谢氏门生遍天下,两大氏族正逐渐形成拉锯。
大哥依然不改他张扬的个性,做了几件大事,敲山震虎,也结了不少仇家,父亲对他不满,常在我面前数落他,我也无奈,只在一边劝。
西藏王依旧每月送来珍奇贡品,其中有一些是专程送给我的,皇上对此并不恼,只是让我徒生悲凉。云南一事平定后,西藏王就回了封地,再见他,是四年之后。
我产子的第二年,皇上就冷淡了莲嫔。说是冷淡那是好听,皇上从我这一双儿女过了满月之后便再没有去过添懿宫,他偶尔会到我的宫中看他的孩子,却不曾有一次留下过夜,实际上,他再没有在哪位娘娘的宫中过夜,他夜夜都在大政宫,与朝臣议事的大政宫。
不久,有流言蜚语,说皇上与某位臣子形同暧昧。那些窃窃私语的宫女们小声议论这事的时候,语气里竟都多多少少夹藏了些尖酸刻薄的话语,句句流露出妒忌。
本来,皇上有些个男宠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王公贵胄家中眷养些郎倌优伶也是司空见惯,皇上身边原就有些男人伺候,他们都住在北院兰昙宫,我们这些各宫的娘娘虽都不曾见过,可也没人吃他们的醋去,人人都猜着那是皇上好奇心胜,尝尝新鲜,因为从没听过皇上待哪个特别好的。宫里的女人,总是对自己的姿色有着过高的评价,尤其当对象是男人的时候。
可这一回不同,我听那些宫人议论时称他为姚大人。
他曾在去年前殿试中了状元。
以前的男宠,甚至宫里的娘娘,是皇上上心到这般地步的,皇上在我眼里不是耽于声色的人,这一次,住进了大政宫,竟似永远不会回来了。这个得皇上如此恩宠,引起诸多非议的男子,究竟是什么模样,是不是真如流言中所说,是狐狸精转世,比宫中这些千娇百媚的女子更勾人魂魄。想起这些,我突然又想起了毓歆的脸,一别已有四年了,他那双冰潭一般的眸子仿佛仍像那日午后一般,躲在某个角落里幽幽地望着我,心中不觉烦乱不堪。
天渐渐凉了,传过午膳,我刚才看着乳母为霖儿和菡儿换了衣衫,便听到叩门声。
“娘娘,曹公公来了。”霜咏隔着门说。
我出内殿的时候看到在皇上身边伺候的曹公公正恭敬立在一旁。“皇上命奴才知会娘娘一声,今年南方蝗灾,流民遍地,上月初十潮州军营哗变,叛军已攻陷数座城池,皇上有旨,靖远上将军郑勋为主帅,禁军统领谢清随封安威上将军,为副帅,统八万兵马平叛,事发突然,今日天黑之前上将军便要出京了。”
听闻三哥与郑氏大公子一同出征,我大惊,上前几步问道:“曹公公,安威上将军现在何处?”
“与皇上同在大政宫。”
“那要麻烦公公替我带句话了。”我望着他,心中已拿下主意。
“雁云,准备一下,我要到大政宫见皇上,我要跟三哥道个别,他这一去,不知道该有多凶险。”送曹公公出了殿,我仍是攥紧绢帕,手心全是汗。
一个时辰后,大政宫有谕旨传来,宣淑贵妃大政宫觐见。
大政宫是皇上第一次宣我来,乌黑色的垣壁与后宫的粉墙朱瓦对比鲜明。行至大门时,表情肃穆的禁军守卫愈发多了起来,我一阵怔忪,突然,有微风摇响铃铛的声音。远远的,一辆月白色马车从身后行来,是那车前挂了两只玉色的辟邪风铃,风一过,撒下一串脆生生的铃音。
车帘被微风吹起,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安静坐在车里,他仿佛是大政宫的常客,进内宫时反而加速。而我的车辇是第一次进大政宫,过武正门时多了一道盘查。
车辕相错而过时,倚着染有红色暗纹的锦缎车帷,我用手挑起帘角,偷眼看车中人。
他身材高挑,却很瘦,瘦到骨子里透出一丝丝冷来;皮肤很白,白而细腻、剔透;眉眼间的光华璀璨如宝石般耀眼,轮廓美好而分明;唇线薄而润泽,只是双唇紧抿,略显严肃。

是他……是他,我猛然坐直,手紧紧扣在车拦上,双眼紧盯着身侧车中那人。那是毓歆,是消失了数年的毓歆。他怎么会在大政宫出现?我的心不安起来,而他,却根本没有看见我。
一别数载,他已不是当年那个翩翩少年,他的嘴角不会再含着微笑,双眼不会再澄亮而朦胧。当年的他目光温柔,会长久地凝视着我而一言不发,而如今,他仿佛心事重重,只是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凝望着前方的青石路面。两侧林立的内监向他行礼,他微微颔首,唇边的线条柔和了些,只是……他的眼,却始终是冷的。
他低垂着眼,依旧显得温醇,安静,淡然,却凭添几许凝重,和丝丝无法言喻的寒意。他的眉尖仿佛也已生出一抹倦意,与我的目光几乎交错而过时,他仍是颦着眉,若有所思,全然不是数年前那般青涩模样。
“元启,停车。”待走过武正门两三百步后,我突然撩起车帘命令驾车的小随应将车停下来。
“元启,你去传一个刚才守在宫门处的宫人来。”我在车前坐定,雁云忙将我的外衣整理整齐,又将纱帐放下。
不多时的工夫,元启带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太监跑了过来。
“娘娘千岁,奴才张福财叩见娘娘。”
“福财,刚刚在我之前入得宫门的那位大人你可认得?”我沉声问他。
“回禀娘娘,奴才认得。刚才那位大人是去年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如今的礼部侍郎姚简书姚大人。”
“姚简书?”我沉默片刻。“皇上常常宣姚大人到大政宫来吗?”
“是。姚大人自从中了状元,皇上便常常宣大人到大政宫。”
有什么仿佛在一瞬间从心中炸开,莲嫔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她那似曾相识的面容原来是……原来是与毓歆的容貌如斯相似。我突然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往头脑中涌,心口剧烈地痛起来。很好,再见,没有想到竟会是如此。
我走进去的时候殿中正有人说话。黑沉沉的大殿数十盏铜灯光影跳动,处处是肃穆的气息。中间一人蟒袍玉带,气宇轩昂,正是我那夫君。右手边是如今已成为姚大人的毓歆,眉宇间都是疏离,从我现身,他一直紧紧追随着我的目光,专注,然而陌生,他仿佛真的已经不记得我。我的三哥在左下手,他是最后一个看见我来到殿中的人。
“安威上将军可是有情人在京都,故而不忍离去?”姚简书一身清气,这番说笑的言语经他口中说出来,竟丝毫不觉得轻佻。
三哥抬头时恰看到我来到殿中,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
“爱卿今日便要出城了,朕特许淑贵妃来大政宫与你相见,让你兄妹话别,爱卿可还有什么对令妹说的。”我行完礼后便一直凝视我那三哥,他已是一身戎装。
我本以为他会对我说些什么,不成想,他深深看我一眼,向皇上行三跪九叩大礼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三哥……”我咬紧嘴唇,没有将唤他的字眼说出口,只眼睁睁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想起他几天前曾对我说,谢家要做权臣,我的儿子要继承大宝,就必须拿到郑氏手中的部分军权,或许,他早计划了这一天了吧。我将嘴唇咬得生疼,又生生止住了欲盈眶的泪。
“皇上,臣年少时,也曾爱过一个女人。”突然,姚简书立在窗边淡淡地说着,眼睛看着窗外渐渐青灰色的天。
“卿年少时?卿现在依然年少啊。”皇上也从书桌侧立起身,他走近他身后莞尔,满眼尽是捉狭,却又温柔至极。这样的眼神,看得我惊心动魄。
姚简书浑不在意,只是接着说。“我曾经爱过的那个女人,为了她,我离开京都三年,换了假身份、假名字,卖尽家中余产贿赂当地的官员举荐我,考取功名。只因她喜欢,奢华富裕的生活,我便发誓,要给她。三年之后,我又来到她的家,她的父亲对我讲,她嫁人了,她嫁给了一个权势财富我永远都比不上的人,他叫我,死了心。”
我偷眼看皇上,却只看到他的背影,他默默望着这个如今已叫做姚简书的男人,一言不发。
“死心?”姚简书突然转头越过皇上的身影看着我,眸中满是澄如碧水的平静,仿佛是隐隐坚持着什么。“我不能。”
“反而很想看看,那个权势财富我永远都比不上的人,到底有什么好。”
他错过眸去,低着头,只淡淡地笑着,仿佛是漫不经心地说。
可我觉得一阵阵发冷,犹如正被布满倒刺的鞭条抽打,心不由得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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