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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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墙
我怀着他的骨肉,整日如金丝雀般被豢养着,而他,又宠上了别的女人。
添懿宫,多么富丽的所在。那曾是前朝宠妃的寝宫,一度废弃,为了新晋的莲嫔重新起用。
莲嫔,年方十五,父亲不过六品闲职。她可是他心中所爱?不像我,有重臣之女的身份。
雁云口中的她,是这样一个女子:一张苍白的脸,嵌着一双妩媚的杏眼,透明,且亮如星子。
她爱静,所以任何人到了添懿宫都不许着履。
她痴迷各式各样的胭脂香粉,于是皇上为她在宫中塑了胭脂墙,添懿宫中也总是香气满溢。
她来看过我,她总是不笑,也总是一脸柔情。她很美,但称不上绝色,她温柔,却永远是一副低眉顺眼的神情,我不懂,皇上为何宠她,或许,她比我年轻?不,不会,年初新晋一批弱龄宫女,比我年轻的女子多如烟海,从不见皇上有留恋过。
我猜不出,她长的像谁,却隐隐觉得面熟。
我也曾心如刀绞,也曾泪湿枕榻,但决不在人前,人前的我面色如水,波澜不惊,雁云曾说我不再如闺中那般悲喜形于颜色,我笑,只是心如死灰,何来悲喜?
渐渐的,我麻木了。麻木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依然爱着他,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依然会心酸难耐,但在他面前,我不会再有任何不满的表示。我也只是后宫里的一个女人,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我的身子日益沉重,脾气也愈来愈坏。雁云和霜咏都小心伺候,不敢有半点疏忽,但我仍是心烦。
三哥自从得了我怀孕的消息,也常托词来看我,他对我好,无微不至,然而一直那样内敛而沉默,我有些担心,却也无可奈何。宫中时常有珍贵的滋补圣品送过来,有许多连太医都叫不出名字,据说是皇后都不曾享用过的,三哥告诉我,有些是父亲和大哥的心意,有些,居然是西藏王送来的。
皇上许久不来看我了,大哥升了官,我却失了宠,这倒平衡,可惜,只怕皇上不曾料到入宫这么许久,我竟会在此段时间怀了孕。
日暮,用了晚膳,听说日间灵嫔曾想见我,我便差霜咏去紫椎宫请了她来院里喝茶赏月。
灵嫔想是不曾料到我竟会请她,她来得极快,一脸的雀跃之情。我轻扣着茶碗,看她喜笑颜开地给我行礼,一时间竟有点可怜她,一个女人的出身是如此重要,这世上没有一处可以例外,原来父亲说得,半句也不错。
“姐姐,我听说皇上现在宠着的那人,可了不得。她本是相貌平平,但狐媚功夫十分了得,皇上待她也不比常人,事事都迁就顺从,以前也不见对姐姐有这般好的。如今六宫专宠,还为此罢了几回早朝,几个谏议大夫的话皇上半句也不愿听。听说太傅昨夜进宫晋见,不过说了几句狐媚惑国的话,便惹得皇上勃然大怒,将个垂垂老矣的夏太傅撵出了宫去,今儿还下旨叫他告老还乡呢。姐姐,你说这一个出身下贱的狐狸精,竟还能在这后宫里翻了天去。”灵嫔的口齿倒很伶俐,干脆利落地讲完这一番话,她冲我谄媚地笑了一笑,但我瞧得出她笑得极不自然。
她本也是出身寒微,对于同样贫贱出身的女人获宠格外妒忌,总喜欢以此攻击别人,这一点尤其令我不屑。我更讨厌她叫我姐姐,明明年纪比我大,又比我早入宫,却偏偏毕恭毕敬姐姐姐姐叫个不停。我没说话,脸上自然也没什么表情,我不想叫别人知道我心里想得什么,在这女人远多过男人的后宫里,喜怒不形于色是安身立命的基本法则,这个在父亲教我的时候,我不能全懂,可在这宫里待了许久,我不能不懂。

“姐姐。”灵嫔瞧我不说话,有些不安起来,她的眼神有些踌躇,接着又说道,“听皇上身边的小宫女说,那贱人,就只一双勾人魂魄的风流眼,比姐姐的凤眸还要迷人呢,啧啧,姐姐这样天仙般的人物,竟叫她们这般比了去,真是叫妹妹觉得可气的很。”她一边说着,一边做出不屑而略有些不忿的表情。
我淡然望她一眼,戏做的十足,可我这时竟不怎么讨厌她。不错,我的确嫉妒那个女人,但我更恨他,我恨我那夫君,时至今日,他的宠爱也好,冷漠也罢,一切都只因为他是九五之尊,我是重臣之女,这许多的真相昭然若揭,只是我一直逃避。想到这里,我轻轻阖了眼。是的,我恨他,也依旧爱着他,所以,心还在隐隐作痛。
“那么,灵嫔希望我怎么做呢?”我终于笑了,不必去问雁云,我也知道我此刻笑得比蜜糖更甜、更开心,每当我不高兴的时候,我总是这样笑。父亲曾对我说,看到我这样的笑容,他会心疼,可惜原来这世上除了父亲,看过这笑容的人,却再没有一个肯为我心疼。
灵嫔一怔,仿佛不曾想过我会如此冷静,也没有猜到我会这样问她,她扯一扯嘴唇,笑得很难看。
“妹妹只是一心想为姐姐鸣不平,不曾……不曾想过要怎样做,姐姐心中想必已有了主意?妹妹愿为姐姐效犬马之劳。”她警觉地凑过来,一脸的笑。
我扶着雁云的手慢慢站起来,回头看她时已满面冰霜。“六宫之内,一切但凭皇后娘娘做主,岂有你我置喙之理?灵嫔请管好自己的嘴巴,莫要惹祸上身才好。我已倦了,霜咏代我送送灵嫔娘娘吧。”说罢,我抛下呆若木鸡的灵嫔,拂袖往内殿走去。
隹纭宫很幽深,很空旷,很静。三哥把禁军中的大部分亲信都放在隹纭宫周围,父亲和大哥又暗暗控制着这座宫室中的部分宫人,他们都聪明,都懂得审时度势,这宫中愈发显得静。夜色渐浓,我睡不着,雁云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她为雪山炉内添香,不发出一点响声,而后放下幔帐,又退出去。香炉中燃起了我往日里最爱的甜叶,此时幽幽传过来,却淡淡苦涩。
我深深地呼吸,平躺在贵妃榻上,双手抚在腹上,感受这其中一个小小生命的存在,这是他与我的孩子,它将成为我们永远割裂不断的联系。
身着绫罗,发簪珠玉,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我却丝毫不觉得快乐,甚至,身怀最爱那人的骨肉,我也不觉得快乐。这样一年一年的过,我怀疑我迟早会疯掉。
我回想起繁花如锦的那一天,添懿宫,那一面殷红如血的胭脂墙,京城金兰坊专供的“红醉”,就那样肆无忌惮地在一面墙上盛开,那一个双眸如星的女子,就立在墙边倨傲地朝我笑,她如传言中那般着一身象牙色宫装,还只是个刚刚及笄的少女,望向我的眸中却如刀一般流露丝丝冷意。转身对着皇上时,她已经由冰变成了水。
皇上驾临,他看我的目光有怀疑有警示,他在紧张什么,难道怕我妒忌成狂会伤了他的心上人吗?我在心里冷笑,温柔请安,然后恭敬退下,看着他满意的笑容,一步一步退出添懿宫,并以生命发誓决不再来。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当莲嫔孤独地死在添懿宫,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就这样守着一个男人,耗尽青春耗尽一生,换来他一年宠爱,而那宠爱竟是源自于她与某人酷似的容貌,她可曾在生命尽头的时光里倚着那面美丽的胭脂墙细细思量,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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