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竹书纪年,史官映着朱漆的宫灯,恭恭敬敬地记下这一行:“通宝三年,西藏王奉诏,伴驾南下。”
半月后圣上返京,一封烫金漆机密文书发往云南。着云南王即刻送嫡女薇敏入宫。不消十日,云南王嫡女薇敏郡主自栽于王府的消息传来,流言也迅速在京中弥散,人道这未嫁郡主死时,已身怀六甲。
历史会铭记这一年。
七月半,云南王封闭关卡,南方六国叛乱,帝国的军队如黑色的飓风席卷了南蛮。七月底,皇上御驾亲征,月余,云南王被灭族。捷报传到京畿,整个帝国都在沸腾。
诸王震动,人人自危,一时间京都的政客纷纷活跃起来。唯西藏王依然如故,他如同世上最忠实的护卫,总是负手立在皇上身后,脸上是一成不变的冰冷笑容。
而我的夫君,他是那样一个男子,形状美好的双唇,修长优雅的双手,天下间最英俊的容颜和最冰冷的心。他微微地笑着,如同第一次我见到他时那般,让我阵阵心悸。透过金黄色的珠帘,我常常悄悄注视着他,然而往往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所有人在他脚下顶礼膜拜。除了西藏王,煌煌大殿上没有人敢抬头窥视光影迷离中他的容颜。
这么多年,他始终孤单地坐在幽深宫中遥远的王座上,以那样一种仿佛漫不经心的姿态。
璎珞珠帘卷罢又垂,秋意浓,宫中的夕阳愈加血色猩红。圣上返京后常常驾临隹纭宫,烛辉下,凝望他时,他愈显得意气风发,我却蓦然觉得有梗在喉。
我依然清晰的记得,圣上返京的前一天,清晨的雾浓烈如酒。三哥低垂着头,我看不见他的双眼,却能看到他下颌绷紧的线条。
“三哥,薇敏郡主,你见过她吗?”四周没有人,空旷的静苑仿佛隐隐有了淡漠的回声。
我想知道她,自从听见她要入宫的消息。
三哥墨紫色的衣衫略显单薄,还浸了些水露,色泽愈加鲜艳,我看到了,不由得轻轻裹紧披风,而他总是这样不畏冷的。
三哥近我左前一步,微露寒意的风在他身后被不着痕迹地阻挡,他轻柔扶着我的肩,眼眸中是一望无际的黑色。
“薇敏郡主善歌,貌美且贤淑……”
“我想知道更多。”我打断他的话,静静望着他。“三哥,我想知道更多。可我不想问父亲,不想问大哥,我想从你这里知道更多。”
三哥突然抿起双唇,脸色显得肃穆。半晌,他突然笑,眼眸闪烁,“你又何必知道,三哥在你身边,只盼护你周全。”
我垂眸,胸中澎湃万千,“三哥只盼护我周全,却不想让我真正快乐吗?”
“快乐?我不相信这样的事情能让你感觉到丝毫快乐,这一年里,你何时快乐过?”他脸色肃然,却坚定。
我的心骤然抽紧,一阵阵的痛。“三哥,难道你不懂我?若我心中没有他,会委屈自己到如此地步?”一滴眼泪不争气的滑落下来,我垂着头。
我听到三哥在叹气,看到我的泪,他心软了。“清荧,这些都是男人之间的事,你不必多问,多问,只是徒增烦恼而已,皇上对薇敏郡主的无情,想来你猜也猜得到。”
“无情……是啊,最是无情帝王家。”我脸上一片冰冷。
“清荧,皇后昨日在太后那里说你太过娇纵,我们谢家和郑氏之间,怕不是一时能分得出高下的,你且忍耐些,莫要他人抓得口实。”三哥给我披上件假衣。
“我没有品阶,只能以娇纵显示他对我的不同。要郑氏觉得我娇纵不是更好,三哥,你说呢?”我回眸看三哥,眸底是一潭深碧。
在皇后责问我的七日后,王德生来颁圣上旨,复我淑妃的封号,赏赐无数。一时间六宫窃窃私语,又是灵嫔第一个来道喜,我推说身体不适,数日不曾露面。于是,恃宠而骄又成了静贵妃在太后面前大骂我的理由。的6a
九月末,大哥突然上书弹劾刑部尚书张翌索贿,数额巨大。张翌与幽州郑氏为两代姻亲,众朝臣皆缄口不语。皇上着御史大夫宋懿之彻查此案。

张翌革除一切官职,不日下狱,刑部尚书出缺。不足半月,大哥由户部侍郎擢任刑部尚书。
“雁云,你说,升官了好不好?”穷极无聊的午后,我身子无名的困乏,却睡不着,青瓷杯盖轻轻刮着碧幽幽的云山茶,我凉凉地问。此次晋封,皇上对我格外好了一些,准我从府上再带几个伶俐的丫头入宫,我挑了雁云,别的且让父亲安排。
“当然好了,小姐,你说,大少爷日后是不是也像老爷一样要做宰相啊?”雁云无人的时候还会像我未出阁时那般唤我小姐。
我摇摇头,这几日总是心悸,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
“皇上驾到。”殿外一声高唱,我忙起身,迎了出去。
皇上今日穿一身藏青雪蟒袍,白玉冠,玄武带,愈发显得神采飞扬。我常暗思,若他不是这般出色,我这一生会不会更幸福一些。
“爱妃陪朕到后苑走走吧。”他看见我时没有半分欢喜,轻轻拧着眉。
十月,天色渐凉,但阳光还是很好。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将距离保持的刚好。
后苑有湖,湖水澄碧,晶莹剔透的如翡翠。
皇上止步,他与我立在湖边,岸边有垂柳探入水中,盈盈袅袅。
他离我很近,气息萦绕在我周围,这几日精神不是很好,此时更是恍惚了,立了许久,太阳晒的我有些眩晕,仿佛他转头对我说了句什么。
突然,还来不及我挣扎,我整个人坠入澄碧的湖水中,冰冷的水瞬间涌进我的口鼻,我觉得它们似乎已经汹涌地挤入脑中,可我脑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刚刚在岸上他对我说的话。
清荧,你猜这湖水冷不冷?
冷不冷?当然冷,可我不明白,刚才在身后轻推了我一把的手臂是谁的?他明明是宠溺地对我笑,明明是轻柔地对我说。
可那样冰冷的一双手,是谁的?
我来不及想得太多,便失去了知觉,之后我又感觉到痛,我的胸口痛得要命,像几千把尖刀在其中旋转、抽刺。我想大声喊,喊他的名字,可我发不出声音,又或者这声音我自己根本听不到。
我以为,我必然死去。
我醒来的时候,他依旧立在岸边,背对着我,背着手,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猜,他定然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么?在想命人救我上来是对,还是错?不,不会的,他定然是要救我的,因为,正如我爱他一样,他也爱着我。
心一阵阵发颤,但那时候的我,依然固执地这样以为。
“张全,你瞧瞧,朕的淑妃可有事,她若有分毫差池,你便以死谢罪吧。”他凉凉地说,面色如常。
看他如此表情,我心中大恸,他果真绝情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态,难道他竟无半分真心。
太医跪在我身侧的石板上,激动的银须瑟瑟。“皇上大喜,娘娘大喜,娘娘的身子无恙,只是有喜了。”
“有喜?”我的脑海中嗡嗡作响,我有了他的骨肉?
“你说什么?”他轻轻皱眉,专注地问。
“是,老臣决不敢妄言,娘娘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两个月,原来以为是身子虚寒以致葵水未至,却不曾想,竟是有了他的骨肉。
我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悲或喜,即使被厚厚的裘衣包裹着,全身仍是冰冷。我抬头正对上他探究的眼,他俯下身来轻轻抱住我,在我耳边轻柔地笑,“爱妃,是朕疏忽,吓着你了吧。”
“皇上,你是爱我的。”有暖暖的柔情涌上来,我猜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定露出了最甜美的笑。
他的双瞳骤然闪出光来,瞧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去。“朕不爱你,朕是天子,而你,只是朕后宫里的一个女人,很快,你将成为朕儿女的母亲,你,不要学你的兄长,要知晓自己的身份。”他说这话时声音既冷且慢,慢到足以让我将每一个字,听得真切。
我的心紧缩,突然感到一阵绝望。从小我便怕疼,更加怕死。但是此刻才明白,原来,死,并不是最可怕的。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