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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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航醒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席上**一个机关傀儡。
宫中可供戏耍的物事千百,我与父亲独独钟爱这一项。
但我与父亲先前,并不对它感兴趣。
第一次看见父亲耍弄傀儡木偶,在父亲即位仪式结束,他回宫以后。那天和以往不同,身着天子装束的他脸上并没有以往常见的笑脸。
“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
父亲看着手中的木偶,喃喃自语。
那日宗室三王处死于北市,好几天前我们已得知这消息,父亲神色黯淡,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对母亲说。
“为何要当这皇帝?连不当的权利也没有……先是岳丈,而今是三位堂兄,再往后大概轮到我了。”
母亲看着父亲,极是平静的语气。
“这由不得你我,既来之,则安之,也只能如此。”
父亲默然良久,只是苦笑。
数月前,顺帝苏皇后之父苏衷在朝上顶撞韦尚书令,并讥笑他养了一个疯妾,身为苏国丈好友的外祖父帮着说了几句,而后没几天,苏国丈便被御史台弹劾,并下了狱,而外祖父也贬往边远之地,理由都很莫名其妙。
顺帝驾崩当日,苏皇后自缢于寝殿,说是皇后自愿相从先帝于地下,但朝野间都议论纷纷,皆说并非如此,皇后是被韦尚书令逼殉的。
而后,苏衷也死了。
割脉,瓷碗打碎了,以锐利的碎片划了无数次,血流淌满地,听说临终前韦尚书令曾去探视,苏国丈只剩一口气,却竭力央求韦尚书令放过他的家族。流言说韦尚书令只是微笑着看他,什么话也没说,直到苏国丈咽气,死不瞑目,他一句话也没说,微笑如凝固在脸上。
此事传出,父亲与母亲皆是坐立不安,心惊肉跳。我不解为何父母竟忧心至此,父亲说外祖父得罪了韦尚书令,我们的下场,比起苏后与国丈,也许强不了多少。
但苏家也只是死了这两人,朝中风平浪静,再而后,忽而有大批官员到了府上,说是朝议立父亲为帝。
如庄帝一样,顺帝也无子嗣,但怎么也想不到,这未来天子的头衔,会降临在父亲身上。
父亲闻言并不高兴,他甚至连笑都显得勉强,连连摇手说自己不是当帝王的料,还请在宗室子弟中另选贤能。
话未说完,我就听到外边一阵车马喧闹,探头看,是韦尚书令来了。
来人进了大堂,听官员说父亲推辞,父亲又重复了一次拒绝的理由,韦尚书令看了父亲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突然便漫不经心的问母亲在哪儿。
“窦王妃人可安好?”
那时我年纪尚幼,听不出这样温和的问话,不是礼貌,而是威胁,但父亲懂。
我想开口说母亲在后院休息,父亲却扯了把我的袖子,我发现父亲朝我微微摇头,我垂头噤声。
韦尚书令神情似笑非笑,又扫了一眼大堂里诸人的坐位,便吩咐撤去大堂中陈设的坐床,一律换为蒲席,招呼呐呐起身的众人坐,却又吩咐身边人取胡床来摆在最上首。
最后只有他高高在坐,而父亲与其他官僚一样坐在席子上,众人看韦尚书令都得仰头,尤以邻近他身边的父亲为最。
韦尚书令又问了声。
“窦妃可安好?”
还是极轻松的,似笑非笑的,父亲怔怔地瞧了那轻松的神态半晌,突然象是定了决心,允了。
于是这日,父亲成了皇帝的继承人。
天子登基,本该普天同庆,大赦天下,但这样的大喜之日,非但没有举行大赦,而我的三位王叔,却凄惨地在北市被斩下了头颅。
罪名为“大不敬”,妄议天子,罪属十恶,不赦。
顺帝驾崩第二天,王叔便下了狱,三司会审,无异议,处斩。
可我认识当中一位,个性素来胆小怕事,说他敢指责天子,那我万万不信,母亲也不信,却不许我说。
那天父亲被宫中来人接走后不久,我与母亲在家中便听到三位族叔死亡的消息,母亲的神色有一瞬间的仓皇与恐惧,她默然起身,在佛像前上香,虔诚叩首,而后,也让我跪下,为父亲祈求平安。
“从这一天起,你父亲的人生,便不由他自己了。”
母亲忧伤的看着门口,她淡淡的对我说,这时宫里又来了人,说是接我,却只字不提母亲。
母亲为我整理好了衣冠,目送我进宫。
上车前我问母亲为何不走,她说她只能等待,我不懂,母亲却不再说。
来人将我接进了宫,说仪式快要结束,父亲就要回来了。
父亲回来的时候,身着赭黄色龙袍,头戴通天冠,如今他已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可他的脸上,不见喜悦,满是疲惫。
我迎上前去,记得众人说要对父亲行礼朝贺,该叩拜,屈膝的时候,父亲摸摸我的头,让我起来,又问我要不要看戏。
无可无不可,我点头,父亲笑笑,吩咐众人拿傀儡木偶来。
那天我看了一出傀儡戏,编排的是《赵氏孤儿》的故事,父亲让所有的人都退下,只留我与他二人在。
“屠岸贾来了,谁是救孤的程婴?”
我聚精会神看父亲操纵木偶,听他念念有词,演到屠岸贾探得了赵朔有遗腹子出世的消息,冷不防父亲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不懂,问父亲,父亲怔怔地看我,什么话也没说。
戏就演到这里,父亲说他累了,又说他想休息,不想见母亲。
我的母亲那时,依然居住在夏王府。
父亲登基,母亲理当册封为皇后迎入宫中,但父亲只接了我入宫。我疑惑,但母亲微笑说她不急,虽然我很奇怪为何有事都会和母亲说的父亲今日竟破天荒的不想见母亲,但我还是没问,父亲很疲倦。
其实父亲并不想做皇帝,但这事由不得他,朝中的事,多年前已由韦尚书令独断。
个性温和的父亲,并不适合生存在充满斗争和阴谋的宫廷里,有一次母亲这么说,父亲也点头,微笑说他并不适合。
我记得那日父亲也是这么对韦尚书令说的,但那个人并不理会父亲的意见。
于是父亲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愿。
如今瞧着父亲的样子,我觉得当皇帝对父亲也许并不是件好事。
已身为天子的父亲这时凝视着手上的傀儡,忽然便让我滴水研墨,他拿了枝笔,将傀儡白净的面孔勾成了花脸。
原本素淡平和的面容,眼角微微向上一挑,便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父亲微微的苦笑,又将木偶的唇角往下勾,显出一丝苦相。
父亲凝视了半晌,突然轻声道。
“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
父亲看着手中的木偶,喃喃自语。
原本还是个不晓事的孩子,不懂得父亲看着傀儡,为何脸上的神情这样哀伤,而又为何,在外人进入殿中的刹那,父亲的神态立时变了。
他讨好的朝进入殿中的男人笑着,男人是韦尚书令,按照亲戚关系来说,我甚至该称呼他一声“姑父”。
打从那日韦尚书令到府上,我便缠着家里的人告诉我他的事,人说那男人娶了祖父安帝跟前最得宠爱的幼女衡安公主,为此还休离了原配。因为姑姑衡安长公主的缘故,他进入权力中枢,到如今,权倾朝野,连皇帝都不被他看在眼里。
韦尚书令的眼神锐利如鹰,我不太敢看,父亲也不敢,他只有笑。
讨好的笑,不象平常他的笑脸。
我觉得怪,好像戴上了面具,那不是父亲的脸,站在父亲身边,我看着原本该熟悉的面容,突然便浮起了奇怪的想法。
父亲说应该接母亲进宫,韦尚书令颔首,父亲忽然变得欢喜起来,就在那时候,韦尚书令突然丢出了一句。
“臣已提议在京城甲族中为陛下选择皇后人选,待到绘好画像,就会送过来,陛下好好挑挑吧……”
父亲立时呆了。
“窦妃呢?她是我的正妃……”
父亲急急忙忙的询问,韦尚书令漫不经心的扫了我一眼,微笑。
“窦斟行因非议朝政而被外贬,他的女儿怎能为皇后?若是按律严处,连为王正妃都不能,如今已是宽大为怀,陛下无须多言。念在陛下与窦氏结缡已久,就册为采女吧!”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是隐约的明白,父亲变成了皇帝,与他结发的母亲却不能成为与皇帝并肩的皇后。
我不懂父亲的愤怒为何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颤抖他的哀痛只是在一瞬间表现,而他的脸上为何还能够保持平静,只是刹那,依偎在父亲身边的我感觉到了他的异样。
那,这只是刹那,霎时,父亲已恢复了常态。
韦尚书令微笑着看着父亲,又看看我,而后退了出去。
父亲始终一言不发,我问父亲母亲为什么不能成为皇后呢?
母亲那么好,那么温柔慈善,她为何不能成为皇后?
父亲叹息,摸摸我的头,道。
“只有好是不够的……”
他无奈的叹息,我却觉得恼怒,为何总是对母亲赞不绝口的父亲,在他成为皇帝以后却变得比以往更加的懦弱,甚至,连他的妻子都不能保护。
我以为父亲会抗争,但没有,父亲只是沉默的接受了现实。
而后母亲入了宫,她仅仅只是采女的身份,而我为父亲唯一的儿子,却不是太子,而封为“英王”,我与母亲同住在一处偏远僻静的小院里。
那年我七岁,渐渐开始明白,过去幸福的日子,也许以后不会再有。
父亲的妃子多了,他很少来,来的时候也很晚,他到的时候,我常常已经睡了。
每次和母亲抱怨,母亲总是悠然的微笑。
为什么父亲会变了,我问母亲。
母亲说这只是为了活下去,有很多事,人身不由己,况且这里是宫廷,就象她一样,为了活下去,也只能放弃一些东西。
母亲说话的时候,神态很平和,就象她放弃的东西一点也不重要。
她原本身为夏王嫡妃,现在是采女,采女在八十一御妻中排最末。原本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妃,却因为外祖父触怒了韦尚书令,不能成皇后,即便父亲当了皇帝,母亲也只能是采女。
母亲也变了,她以前不曾这样隐忍过。
这样的父亲与母亲,让我觉得陌生。
我不知道母亲的心情是否真如同她表现出的态度一样平静,但母亲的悠然只是表现在我面前,她时常发呆,注视着远方,那方向是原先的夏王府所在,父亲登基后,我们的家便被朝廷改赐另一位郡王。
我们已经没有家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再有。
但母亲也有真心开怀的时候,生性软弱的父亲竟然拒绝立后,消息传来的时候,母亲抱住我,不断的哭泣,她说。
“你父亲真傻……”
说是这么说,我却看到她泪光中浮动的笑颜。
虽然母亲见到父亲,劝说他照韦尚书令的意思另立新后,可父亲在这一点上却不曾依照母亲的意思。
听说韦尚书令也为此有过雷霆大怒的时候,但一次父亲说同是男人,保护自己的妻儿,那是男人的责任,虽然有的事不从人愿,但也总得想想自己的良心。
那时韦尚书令不知想起了什么,居然一句话也没说,有的,只是叹息。
而后此事不再提起,我的父亲是当今天子,但他没有皇后。
父亲对我们这么说,我们一家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不懂得为何韦尚书令为何如此,但始终猜测不出他的理由。
父亲当皇帝以后,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但也不是没有,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总是很快乐。
就象过去一样。
虽然过去回不来,但我想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我觉得父亲并不快乐,母亲也是,但至少他们活着。
都活在这世上。
这些年皇族子弟死了不少,每每宫中内侍传说的话语,传到母亲与我所居住的地方,母亲总是燃香,对着佛像叩拜。
母亲说,还好,这一次,我们都没事。
母亲每天都点三株香,虔诚的祈求着我们一家人能够平安。
母亲并没有多说什么,虽然我的叔伯堂兄弟们死因大多都很奇怪,而且每次株连,都是一批人。
我也曾问过原因,但母亲说,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有的事,知道得越少,才能活下去。
眼睛,不用看得太清楚。
但现在我想来,母亲是错的,有些事并非不去想就不会发生。
该来的,总是会来。
那年我十岁,还是个孩子。
年纪大了些,多少晓得一些世事。
父亲不是一位称职的皇帝,虽然他手中没有权柄,做什么事都得看人脸色,当皇帝到这地步,实在是一种悲哀,我不懂父亲为何只是默默的忍受,而才三年的功夫,他也不再是过去的他。
他开始酗酒,总是醉得不省人事,掌权的韦尚书令并不劝诫,听说他很忙。
父亲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沉醉在酒乡。
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个性温和胆小的父亲,也许他对于朝堂上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现在想来,也许这也是一种抗议,消极的抗议。
依然是采女的母亲看着父亲醉去的身影,总是很怜惜,她说,这样也好,不会受太多的罪。
有些事,还是别多想的为好。
父亲很少清醒,但清醒的时候,他和过去一样是好父亲,父亲很喜欢耍弄机关傀儡,他用一个个一样或者不一样的机关傀儡,为我演出一个又一个故事。
父亲也教我怎么操作傀儡,那时我并不十分喜欢。
父亲的嗜好很少,过去他喜欢写诗作画,但当了皇帝之后,他不再动笔。
只有我央求父亲的时候,他才勉为其难的画张给我,但不提诗。
父亲说,话多了,会被人挑刺。
写多了,也是一样的。
这个宫廷里面,到处都是敌人,几乎没有人可以信任。
父亲为我整理被风吹开的衣襟,那天风大,卷起了落叶,廊下风铃摇出激烈的音律。那天父亲在我的耳边,轻轻的这么说。
那天父亲慈祥的抚着我的头,他来到我与母亲的居所,父亲在母亲的怀里哭了。
我担心的看着父亲。
父亲抬头的时候,泪已止歇,拉着我的手,在离开的时候,他为我整理被风吹来的衣襟,他这么说,他又说。
“孩子,以后好好照顾娘……我走了。”
我并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第二天,我听说父亲的帝位被废了,被三年前不顾他的意愿强行立他为帝的男人给废了。
原因只是,父亲吟了一首诗。
唐玄宗的《傀儡吟》。
那天我翻来覆去看着这首诗,想了一天一夜,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还是想不出为何只是这么一首诗,便让父亲做不成皇帝。
我问母亲,为何呢?
母亲苦笑着说,那是因为韦尚书令怀疑父亲抱怨他的处境,抱怨他如傀儡一样的地位,一个权臣,不需要有二心的皇帝。
“那,父亲会不会出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母亲茫然的看着我,茫然的重复。
那天母亲发呆良久,直到傍晚,在烛火的映照下,她紧紧的抱着我。
那天母亲燃了许多檀香,供奉在观世音菩萨像前。
菩萨神态慈悲,容貌非男非女,显现无色无相之态。
母亲对我说观世音菩萨与大势至菩萨共侍阿弥陀如来,以观天下四方之音,以救苦难而着称。
“有救苦难的观自在菩萨相佑,你父亲,能活下来吧……”
母亲抱着我,一次又一次,轻声的重复,也许这只是为了安她自己的心。
可我并不相信神佛,如果真有神灵,为何出身这样高贵,我的父母还是身不由己?
为我们打探消息的小内侍回来说,父亲被幽禁在一座小院落里,目前,只是这样……。
母亲颓然的看着我,她幽微的笑。
“是命躲不过……”
母亲明明在笑,可那更象快哭了,她哄我睡下,象往常一样说故事给我听,可今夜母亲常走神,象是思索着什么紧要的事情。

而后我睡了,半夜里迷迷糊糊的醒来,看见母亲在灯下纳鞋底,她的嘴里一直喃喃。
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对不起!”
最近母亲有些异样,我想也许是因为她担惊受怕已太久,不敢惊扰她,我睡下,却是一夜辗转反侧,无眠。
第二天一早,母亲给了我一双刚纳好的新鞋,又对我说,她要去陪父亲。
听说,父亲被废为息国公,幽闭在宫里的某个小院落里,不能见外人,一个人也不能见,母亲说她要去陪父亲。
“那我呢?”
我呆呆的问着,一时并不能理解母亲的意思。
母亲正站在门口,闻言,她说。
“一日夫妻百日恩,孩子,母亲不能抛弃自己的丈夫,他现在比你更需要我……”
母亲走了,我呆呆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朝廷许了母亲陪伴父亲的心愿,但他们不能再见任何一个人,服侍我的老内侍说,活着就好,其余的,也莫强求。
我只能安慰自己这已是最好的结局,至少他们活着,还活着。
我虽有父母在生,他们却犹如死了一般,我,再不得见。
知道这消息的那天夜里,我做了噩梦。
梦见父亲和母亲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追,但怎么也追不上。
醒来的时候,天方亮,我呆呆的走了出去。
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只见一片枫叶林。
正值秋天,枫叶红时,风起,叶飘落,满地都是落下的叶子。
那天我看到一个青年,在枫林里舞剑,英姿飒飒的样子,很是好看。
看到他,我有些羡慕。
因为外祖父的关系,母亲不得韦尚书令的欢心,入宫后我也不象先前那些皇子一样接受系统的教育,读书认字,都是母亲教我。
所幸,外祖父学问很好,母亲也是饱读诗书,我也学了不少,但我没学过武艺,骑马也骑得不多。
看到青年飘逸矫健的身形,我觉得羡慕。
我看了没多久,他就被一个小内侍唤走了,我不知道他谁,在他舞剑的地方,我偷偷的拣了一片落下的枫叶。
红彤彤的叶子被我收到书匣里。
又过了几天,有画师来为我画像,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又过了几天,本来我要搬出去,毕竟父亲已不是皇帝,我也没有资格再居住在这里,却在这时被人阻止。
内侍纷纷说,恭喜殿下。
有人说,我要当皇帝,要和父亲一样当皇帝了。
开始听到的时候,以为是个笑话。
却料不得,是真的。
听说,我被韦尚书令唯一一个女儿选中,她是未来的皇后,被她看上的我自然就是皇帝。
原来要选一个国家的皇帝,缘由可以这样的简单,并且荒谬。
我漠然的听着恭维之辞,当了皇帝又如何,其实也不过是个傀儡,回到房里,把收拾完一半的东西再放回去,突然看到一个傀儡木偶。
父亲给的,长久不用,显得有些陈旧。
我突然有些理解父亲登基时为何会说那句话。
“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
我也轻轻的,对着傀儡这么说。
不管十岁的孩子就行**礼显得有多愚蠢,他们还是为我行了冠礼,然后便是登基大典,而后便是婚礼。
皇后比我年纪大五岁,名唤茂贞,与我见面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看得出她也很不情愿。
护送她前来的青年有些眼熟,听说是皇后的兄长,韦尚书令的嫡子,此前我没有见过他,从十四岁起,他便从军镇守边关,以军功封爵,新近才回来。
韦航的母亲,据说是我的姑姑衡安大长公主。
也只是传说,宫里流言纷纷,都说他乃是尚书令妾氏所出,并非姑母之子,但也只是私下说说,倒也没人胆大包天的去问尚书令是与不是。
青年的名唤作“航”。
婚礼那天我的堂姐,十六岁的寿春公主也在场,她的眼睛一直羞涩的看着青年,在青年看过来的时候,她又低下了头。
而后,寿春公主对我说,她要嫁韦航。
不管她的母亲如何反对,我的堂姐义无反顾,她执意下嫁韦航,不允,便孤身终老于宫廷。
寿春公主降韦航,他与他的父亲一样,都成了驸马。
而我呼为阿姊的女子,成为我的仇人之妻。
过门第三天,堂姐回到了宫中来见她的娘--先皇庄帝之妻惠文皇太后,先帝与此后即位的皇叔顺帝一样,都没有留下可以继承帝位的子嗣。
虽然父亲的悲剧大部分原因归结于此,但这不妨碍惠文皇太后和我的关系,她是一位好女人,我与母亲在宫中备受排挤,都是她照顾我们,因此寿春公主与我也很好。
她将我视作弟弟。
那天我来见公主,阿姊要我好好照顾我的皇后,我却不能告诉她,其实皇后压根就看不起我。大婚当夜,我们已是分床而眠,更别提现在,我只能微笑着让她放心。
也只有在她们母女面前,我才能放出几分真性情。
有时也想等我长大了,也许有一天我能夺回属于高家的权力,那时,父亲、母亲还有我,便重新聚在一起。
在韦尚书令和他的儿子眼里,我仅仅只是十岁不解事的少年。
而我身边除了阿姊母女,便再无他人能说得上话。
可阿姊也离我远去了。
那天堂姐听到宫女传来的消息,高兴的一个人跑出了殿外,我担心她,也一路跟了出去。
在那片枫林里,我又看到了舞剑的青年,前些时日未曾看清的面庞就在我眼前,这样的清晰。
原来他就是阿姊的丈夫,韦尚书令的儿子。
也是迫害我父母亲的仇人之子。
那天回来的时候,我打开书匣将枫叶取出扔地上踩了几脚,丢出去,却不知为何,又拣了回来收好。
只是再也不想打开看。
年少的属于对武勇的倾慕与憧憬,就这么破灭。
更大的破灭还在后头。
在我十三岁那年,一夕之间,我明白有些事,始终只是梦。
原先对生活的一点期许,如镜里花,水中月,都不过是缥缈的幻想。
父亲死了。
别后再见,竟已天人两隔。
无论我怎么摇晃,父亲也不会再醒来。
他赤条条的躺在我的面前,被水泡到肿胀的面容,闭合的双目显得神情安详,不知在水里躺了多久。
连衣服都不曾穿在身上,他曾经是这个国家的至尊,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应该让他这样的走。
他们说,父亲死于溺水。
韦尚书令走的很早,我不知道这是否因为他心虚。
韦航,他的儿子说,不是他的父亲派人做的。
我恶狠狠的看着他。
任凭他怎么解释,我都不信,除了他们,还有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就算父亲已不再为帝,但他至少也是当今天子的父亲。
这是我第一次和韦航四目相对。
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的唇很薄。
他解释了,我不信,他叹息,突然怜悯的看着我。
“就算是父亲做的,那你又能怎样?”
我激愤无比,以为这是承认他们所犯下的罪行,未等我开口,韦航又说。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你以为现在硬碰硬,对你有什么好处。真是一个傻孩子……人呐,就是要学会自己骗自己。”
他怜悯的看着我,怜悯的这样说。
我浑身颤抖的看着他。
我明白他说的是实话,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象父亲这样走了,什么也不剩的走了,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离开的时候,韦航步履轻松。
象是死的人,与他与他的家族没有一点关系。
那时我突然想起了和父亲住在一起的母亲,三年不见,父亲死了,母亲她在哪里?
我在各房里疯狂的找,终于找到了她。
母亲空洞的双眼看着我,她的眼神没有焦距,我屏退了随从,抱着她,告诉她我是谁。
好半晌母亲才认出我,她慈祥的朝我微笑着,伸手摸摸我的头。
“是你啊,真好,孩子,你长这么大了。”
我不敢告诉母亲父亲已走的消息,母亲却对我说。
“你找到了你父亲吧……他是我推下去的呢!”
我震惊的看着母亲,看着她恍恍惚惚的举自己的手,恍恍惚惚的朝我笑着。
“我就是用这双手,把你父亲推下去的。”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母亲你要这么做,母亲你分明那样善良,连踩着蚂蚁都觉得是罪过,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我泪流满面,我问,我问。
母亲看了我一眼,突然微笑起来。
“孩子,你父亲累了啊……他每天都担心,韦尚书令会派人杀了他,他担心韦尚书令不放过他……你的父亲好累好累了,母亲不忍心,所以母亲就推他下去,你看……现在他不是没有烦恼了吗?这多好啊!这多好……”
母亲朝我微笑着,她的手不停的抚着我的头。
“孩子,你长大了,真好。看到你,母亲就放心了。”
这是母亲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母亲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动作快的我无法阻止。
那一天,我失去了父亲,也同时失去了母亲。
母亲的躯体在我的怀里渐渐冷去。
这世上孤单单的,就只剩下了我一人。
母亲和父亲并排躺在一起,脸上都有奇异的笑容,象是,只有这条路,才是他们的幸福。
这一整夜我就坐在父亲与母亲中间,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双亲的身体都已经凉了,他们的手也是。
母亲生前曾说人死了,便不会再温暖起来。
我握着父母冰冷的手,试图让他们再度温热,只是一点点也好,却做不到。
这一夜,我抱着渺小的希望,希望父母能够再一次睁开眼,看我一次,只要一次,也好。
可终究不能。
天亮的时候我再不许,我的双亲也被韦尚书令派来的人抬走了,无论我多么激烈的挣扎与反抗,都无济于事。
最后韦航来了,他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突然有人一拳打在我腹部,眼一黑,我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人已在寝殿。
只有我一人。
身边有一把匕首,母亲自刺的那把。
好久才省得,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恨,我巴不得杀了那姓韦的一家子。
我的父母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我恨我恨,我恨韦尚书令,我恨我的皇后,我也恨韦航……
我恨不能将他们千刀万剐。
即便那样,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于万一。
可是我只能忍。
只能忍。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日复一日的忍,下意识的总会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瞪向那对父子,韦航有时朝我微笑,我不知他是否看到了,却又不知道为何,他没有出声。
但日子久了,心越来越苦。
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韦尚书令终于死了,我欣喜若狂,在殿中便不禁喜形于色,可看到韦航双目扫来,我突然发现。
韦尚书令死了,可他是自自然然病死的,他不象我的父母那样受尽煎熬而死……
他死了,我这个皇帝还得为他废朝三日以示举哀。
他风风光光走了。
而我的父母只能草草的葬了,我为人子,还不能去送终。
韦航还活着,皇后还活着。
我的父母都死了,可韦家的人还好好的活着。
在他们没死绝以前,我当然也得活着。
好好的活着。
相遇的时候,我淡漠的从韦航身边走过。
就象不知韦尚书令去世的消息。
韦航继承了韦尚书令的家业,我继续当我的傀儡皇帝,但迟早有一天,他会废我自立,韦家人默默的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不曾忘却。
但我不能坐以待毙,但现在我只能忍,不管我心里多恨。
就算他把我当成耍把戏的,要我为穿青衣为他倒酒,他出猎的时候我得扮成士兵为他引路,就算他大宴群臣,要我堂堂天子为臣子倒酒漱杯。
我也只能忍。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可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时间渐渐流逝,沉积在我心头的怨恨也越来越深……
我要报复,我想报复,每次看到韦航,我都想杀了他,在他身上划上一千刀一万刀。
三年了,为什么韦家人还活着,他还活着。
为什么他们还不死!
昨天韦航醉了,被人搀到皇后那儿去的时候正遇上了我。
我让他们将人带到我的寝殿,内侍迟疑着看我。
我说,他是寿春公主的丈夫,也是我的姐夫,朕哪会对他不利?
也许他们信了,也许他们认为一个傀儡绝不敢对韦航怎么样,毕竟在这个国家,他才是真正执掌权柄的人。
昨夜韦航安静的躺在我的御床上,沉眠的象个孩子一样香甜。
我拿出了匕首,三年前母亲用来自尽的那把,这些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的收藏着,想象着它捅进仇人的胸膛里,会是何等快慰。
这天月色很好,能够映照出人的影子,我欲动手的刹那,我突然看到了门口有人影闪动。
还是有人监视着这里。
杀了他,等待我的也将是死。
今夜我杀了他,只能杀他韦航一个人,而韦航还有兄弟,韦家不只他一个人。
我于是又收起了匕首。
只是要我这么放过他,我也不甘愿,我以为男人被侮辱的方式是象女人一样的被压倒……
当然男人不需要讲究贞节这东西,但那个高傲的男人,假如让他的自尊因此而受伤,不也是一种报复方式。
而且这样的受伤不能说出口,假使第二天他醒来发现,他也不能说,而我能说,是他侵犯了我。
占有他的时候,我想着,我想着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俊秀的面孔将扭曲成怎样,那样的想象,其实比**的快感更加让人感到愉悦。
这夜的月很圆很亮。
这夜我并没有想起,我身下的男人是我堂姐的丈夫……
他一直没醒,虽然微微的呻吟不曾间断。
我一夜没睡,期待着等待着。
我拿出了父亲留给我的机关傀儡,我念着那首《傀儡吟》,直到天亮。
韦航醒来,眼神有一瞬间的迷惑。
我恶意的朝他微笑。
可我料不到他的反应,竟然只是轻轻的摇头,然后起身,以一贯优雅的动作穿衣。
他的动作很慢,对着铜镜仔细的打点自己,端整头冠,抚平衣袖上的皱褶,动作很是仔细小心,却不特意遮掩自己肌肤上露出的痕迹。
我呆呆的看着他打理好自己,转头对我笑笑。
我迷惑的看着他。
“你不生气?”
为何他不生气?
韦航漫不经心的伸手掸了掸衣摆,待我气红了脸,才以同样优雅的动作在席子上坐了下来。
“你今年十六岁了吧!”
他问我,我呐呐的点头,他又笑。
“还真是个小孩子!”
他怜悯的看着我,怜悯的这么说。
这时我觉得,我羞辱的不是他,却是我。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明明……我明明……”我激愤的叫着。
我突然说不出话,对于自己的行径。
已起身的他停下往外走的步子,转身,同样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我为何要杀了你?现在杀了你对我有何好处,没有好处的事情,为何要做。训练一个听话的傀儡需要时间,有时还可遇而不可求,能凑活着用,就凑活用!”
话至此,他又对我笑了笑。
“偶尔有些不一样的体验也不错,总是被人奉承着,我也觉得腻味。既然你有心为我解闷,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走了,我呆呆的看着他走远,一路上他似乎还在嘀咕什么。
“小孩子!”
“小孩子,真是小孩子,哈,真是有趣……”
我气得涨红了脸,良久说不出话来。
却又迟疑的想。
这只是开始?
究竟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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