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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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木牵线作老翁,
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弄罢寂无事,
还是人生一梦中。”
我醒来的时候,高郢正耍弄一个傀儡木偶,嘴里念念有词,神情似笑非笑。
他念的是首诗,诗的名字为唐玄宗的《傀儡吟》。
这首诗于我很是熟悉,虽然那并不是愉快的回忆,但我还是记得。
六年前高郢的父亲就是因为在院子里念了这首诗,“恰巧”被一旁路过的内侍听见并禀报了我的父亲,而被父亲从皇帝的宝座上扯下来。
那男人是父亲立的皇帝,虽然他曾经很不情愿当这个皇帝,虽然他一点权力也没有,虽然我觉得就算他活着,并且活在皇帝的位置上也无所谓……
他还是被父亲废了帝位。
我一句话也没说,象这样的人,不值得我开口。
那是一个蠢人,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不懂的蠢人。
废帝改封为息国公,继立的是他的儿子英王高郢,本来这样的好事也轮不到他,但诸皇族子弟,茂贞只看上了高郢。
于是也只能立他了,父亲说我唯一的妹妹,他膝下唯一的女儿,嫁的人必须是皇帝。
顶着“皇帝”名衔的人是谁,其实父亲并不在意,但选高郢,父亲不愉快,我也不愉快。
我不愉快的原因,则是因为这对夫妻不般配。
英王高郢当年仅十岁,而茂贞年已过十五。
我的妹妹,正值鲜花盛开一样的年纪。
虽然我不能违抗父亲的命令,茂贞也不能,但她还有选择的权利,虽然她注定只能在特定的范围中选出一个人作为她的丈夫,但皇族子弟中与她年纪样貌相匹配的也不是没有,何必如此呢?
嫁与一个十岁的男孩为妻,即便母仪天下,即便贵为皇后,我依然觉得不忍。
说到底我觉得茂贞的选择有那么几分赌气的意味,也许身为父亲的唯一的女儿,我最小的妹妹,她被娇宠惯了,不懂得自己其实也是棋子。
我记得父亲下令让她选夫的那天,茂贞哭得很伤心。
父亲却让她别哭,他说连他自己都做了棋子,何况她与我。
茂贞哑然抬头望我,我点头,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
我的父亲,权倾当朝的韦尚书令拥有极大的野心。
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愿做周公的父亲,我知道他其实很想坐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
他不自己坐上帝位的原因只是因为时机不成熟,为避免目前控制在他手上的局势发生变故,他也能忍,即使有时候他看皇帝上朝时坐的御座,眼光那样渴望,他还是对我说。
此生他只为周公。
只是对帝位深切的渴望,父亲掩盖不了,我知道,母亲也知道,或许父亲的妻子也知道。
父亲的正妻是衡安长公主,而今的衡安大长公主,她是高郢的姑母,也是我名义上的母亲。
衡安公主为安帝最为宠爱的幼女,父亲作为她的驸马而进入权力中枢,安帝崩,衡安公主晋位为衡安长公主之后,因为新帝体弱多病,便由父亲辅政。
新帝与父亲的正妻,一母同胞,自幼感情极好。
渐渐的,权力汇聚在父亲一个人手上。
这是在我出生前发生的事情,我开始知晓世事的时候,父亲已大权在握。
父亲宣称,我为衡安长公主嫡出长子。
其实不是,我是父亲宠姬所生的孩子,只是我的母亲是妾,妾是搬不上台面的女人,虽然她是父亲最喜欢的女子,但表面上,她什么也不是。
父亲有许多妾,也有许多孩子,可只有正妻所出的孩子才能名正言顺的继承父亲的一切。
衡安长公主先前所生的孩子都夭折了,都死得莫名其妙,母亲说那是父亲的几个妾联合下手,以父亲今日的地位,他的一切,他的女人都想得到。
我问母亲,母亲也想吗?
母亲看着我,不作声。
许多次以后,有一次我又问,母亲抚摸我的头,她说。
“航儿不想继承父亲的事业?这可不行。”
我疑惑,看着母亲半晌不答话,她笑,亲亲我的额。
“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将权力捏在手上,航儿想或者不想,这没关系,但你要记得,假如你放弃了,便等于连自己的性命一同放弃。有的东西,其实身不由己,你一样,你的父亲,还有我,都一样。”
夕阳下的寝楼,淡淡的光影映照母亲姣好的面容,她的微笑那样动人。
可她的微笑里同样带着一丝毅然,象是下定决心的样子。
那时我并不明白母亲的话什么意思。
母亲、我与父亲住一个院落里,二楼我卧房的隔壁,就是父母的寝居,大多数时间,父亲在这儿留宿。
但父亲也不总在这里,父亲有许多女人,长夜孤灯,没有父亲相伴的夜晚,母亲常常守在我床前,说着她家乡的传说,守着我,在不知不觉中睡着。
我从不曾在她的眼眸里看到一丝的哀怨,母亲总是微笑,做她的事。
和父亲其余妾氏不同,母亲有自己的事做,打小起,母亲每日带着我进入父亲的书库,翻阅一卷卷的简牍卷轴,点校,并抄录出有用的材料交给父亲。
这是一个令人着迷的场景,即便到了距离那段时日已久远的现在,我也时常记起。
每每日落黄昏,就着昏黄的光线,母亲全神贯注认真校对的神色,这样的时候,时常会有人点起一盏盏青琉璃灯,母亲与我瞧向光华大盛的方向,总能瞧见父亲站在门口,他脸上的神色又是无奈,又是叹息,却又带着一点点爱怜,父亲看的人是母亲。
那时,母亲的脸上总会浮起如昙花盛开一样的笑意。
浅浅淡淡的只是那么短的刹那,母亲的微笑却犹如夜里盛开的昙花,外界的喧嚣吵闹离得很远,母亲只是看着父亲,象是看不见他身后成群的侍卫,父亲到哪儿,都带着的侍卫。
看着,父亲看着我们,也淡淡的笑。
同样无视他身边的那群侍卫。
说来悲哀,父亲无论在哪里,即便是他自己最常居住的院落,也布满了成群结队的侍卫。
我所住的地方,是全府戒备最森严的地方,也是府邸里最安全的地方。
我的父母对我十分关切,身边总有人陪。
父亲的孩子很多,但能活下来的不多,大多数早夭,因为各种合理或是不合理的因由。不知为何,父亲听到了,神情总是淡然,母亲听到的时候,却会不由自主抱紧我。
有一回又有这样的消息传来,那天父亲正在母亲这儿,母亲没说话,父亲也没说话,他们不约而同的看着我,忽然父亲说。
“无用儿,两个都嫌多,真正有用的,一个也就够了。沁,你说是吗?”
母亲瞧着父亲,我看她突然叹息,点头称是。
母亲的手紧紧地揽着我,我发现她的手,微微地颤抖。
父亲又说。
“我的妻子快要临盆了,这回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好好看顾航儿,我只拜托你这一件事!”
母亲微笑着点头,但在父亲离开后,母亲的身躯却抖得厉害,我担心地看着她,她似乎发觉我的情绪,抱着我,亲亲我的额,母亲笑着说。
“别怕,孩子,别怕,为了你,母亲什么都不怕。”
我不相信母亲的说法,可母亲紧抿着唇,我知她不愿说,于是垂头,还是读我的书,母亲轻轻地抚着我的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这一年衡安长公主再度怀了身孕,她又生下了一个儿子。
继六个孩子全部夭折之后,她更是小心翼翼,母亲带着我去探望她的时候,她警觉的瞧着我们母子,连母亲想抱抱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她也不许,神情甚至带有歇斯底里的意味。
但她待我还是极好,让人送上果品点心,招呼我吃,我想拿,母亲却捏了下我的手,示意我别动手。
衡安长公主看在眼里,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她的笑容很是慈祥,看着自己的孩子,她的眼神就如我的母亲看我的眼神。
衡安长公主是我名义上的母亲,父亲要求她承认我的身份,她就认,对我也很好,看不出有任何不甘愿。
母亲带我回到了寝所,这几日母亲经常和父亲的几个妾相会,不知商量何事,父亲回来听说,笑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拍拍我的头,神情很是满意。
我总觉得,父亲知道一切,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在我六岁那年的八月,那天长公主的孩子又夭折了,孩子出生才三天,连名还没起,听说是被锦被捂住了口鼻,窒息而死。
动手的人是长公主身边的侍女,父亲传讯她的时候,她沉静的神态宛如雕像,她只说,是我做的。
并没说因为什么缘由,而后父亲将她送官法办,而后府中总管说有人在一天前给了侍女几件首饰,这几件贵重的首饰足够穷人家几十年的开销。
父亲沉默了一会,他看了看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抱着我,她淡淡地微笑,于是,父亲转头,对总管微笑道。
“我让人给长公主的侍女都送了些东西,与此事无关,你也不必多言。”
总管没有异议退下,父亲走上前,抱了一下母亲与我。
他说。
“沁,你真是聪明的女人。”
“不是我。”
母亲否认,但还是微笑,她的笑容有一点点的苦涩,就象她吃苦瓜时候的神情,淡淡的,但让人真觉着苦。父亲见了,忽然地便拥住了母亲,他又说,别怕,沁,我在你身边。
母亲什么也没说。
她握着我的手,让我感觉冰冷。
一点点的,如母亲的名,凉意沁入心骨。
那天长公主嘶声裂肺的哭泣,当她来到父亲的身边,以长公主之尊给父亲叩首,要求严惩那几个下手的人的时候,她的声音已哭哑。
她说她知道谁是真凶,凶手是父亲的几个妾氏,她们收买了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因此,孩子夭折了。
一如从前,长公主的孩子都是这样夭折的,因为她身边的侍女下的手,她的孩子都夭折了。
“这不是巧合,这是凶杀。我忍了一次又一次,我再也忍不下去,你给我公道,你还我公道。”
衡安长公主声泪俱下。
父亲沉默了许久,对她说没有证据,他也没有办法。
我记得那天长公主的眼神很是绝望,她看了我好半晌,声音很轻,也许是哭得太厉害,她的话很轻很轻。
就是这样轻微的声音里,却带着深切与狰狞的恨与怨。
“你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我什么都给了你,你要让那个女人的儿子当我的长子,我也认了……为什么,你连一点点希望都不能给我,只要有一点希望,我就能靠着它活下去,你为什么不给我?”
话是对父亲说的,父亲还是沉默,直到她想要离开,父亲才开口问。
“你想怎样?”
“我要进宫去,我要告诉兄长,韦航不是我的儿子……是妾生之子。”
她疯狂的笑着,怨毒的目光看着我,叫着我的名字,说我不是她生的儿子,原该什么也得不到。
父亲让人拉她下去,摸了摸我的头,他的声音也很轻。
“不要怕,航儿,她威胁不到你……”
父亲重复了好几回,他让我别把长公主的话当成一回事,但那天我还是被吓到了,母亲也是。
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她的手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很凉。
夜半时分,不知何时长公主一个人静悄悄的披散着头发来了。
她一头撞向楼下的柱子,血流满面。
她的嘴里,满是恶毒的诅咒。
她诅咒我不得好死,我紧紧地靠着母亲,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她的身躯颤抖,她的神色惊慌。
长公主向来温柔婉约,她对我也很好,我不曾想过她会变成如此模样,母亲抱着我,浑身颤抖的站在二楼上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她说。
“高处不胜寒……”
母亲不断的重复,不断的重复,那天之后,她只会说这一句话。
请来的大夫说,母亲因为惊吓过度,疯了。
不认得我,也不认得父亲。
从此,她便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看不到现实。
衡安长公主没死,她也疯了,先前成日叫着我并非她的儿子,父亲说她因为孩子夭折的事情打击过大,疯了,她说得话,作不得准。不久后的一天,在陛下派太医来人诊治她的前一天,衡安长公主她不说了,也不能说了,父亲下药毒哑了她的声音,并不允许她见外人。
那天父亲与太医密谈了许久,听说太医上奏天子说衡安长公主因为打击过大而疯,此事与父亲无关。
父亲听了,只是笑笑,摸了摸我的头。
然后,这事便被他丢至脑后,而后,父亲的官越做越大,他的妾,也越来越多。
只有每年父亲生辰那日,父亲名义上的正妻才会出来见人,她一句话也不能说的傻傻地看着四周,一举一动都被旁边的侍女守得严实。
那时,我的母亲也在场,盛装包裹下的美丽,她天真的微笑。
这些年来她的病情并无好转,但她很平静,只是一个人坐着微笑,嘴里喃喃念着。
“高处不胜寒……高处不胜寒……”
疯了的母亲很让人怜爱,她脸上的微笑有着稚子一样的天真。
母亲依然,只是父亲的妾,不能与父亲并肩而坐,那是妻的位置,长公主的位置。这是礼法,不管父亲与我多么不愿,母亲依然只能坐在父亲下首。
这样的晚上,一切庆典都结束以后,父亲总带着我陪着母亲,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一个人的微笑,看她沉浸在个人世界里不为人知的欢喜。
无论谁对母亲说什么话,她都微笑。
父亲经常去探望母亲,他常常注视着母亲,就这么呆呆地坐一会,而后离去。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母亲不再认识我是谁,即使我日日夜夜对她说话,告诉她我是她的儿子,她也认不得我是谁。
她也不认得父亲,可父亲对母亲很好。
来的大夫都说,母亲也许一辈子不会好了,父亲却固执地说不会。
但我改由茂贞的母亲曹姬抚养,她原是母亲的侍儿,而后成了父亲的妾。曹姬作为我母亲的时日也不长久,她也是个傻女人,她告诉我说父亲对诸妾谋害长公主之子视而不见的原因是为了母亲与我,也是为了他自己。
原来公主并不是如我所认知的那样温柔,曾经她的脾气非常不好,而且极善妒,曾经我的母亲为了她的缘故而被幽禁三载。三载之间,父亲与母亲仅有一墙之隔,却是咫尺天涯,连一面都不得见。
衡安长公主所生的都是儿子,假如那些孩子平安长大,她的子嗣将来继承父亲的事业,父亲百年以后,等待着庶出的母亲与我的,也许会是生不如死的境遇,曹姬说父亲其实很担心这点。况且长公主的子女也是皇族血脉,她的孩子也许会有同情皇家的倾向,父亲不想让这种情况发生。
曹姬说父亲其实知道一切,而父亲对我说他不知道。
那天我就她的话去问父亲,第二天,曹姬不见了,莫名其妙的失踪。
我对父亲说,父亲在看书,他没看我,只是淡淡地说了声。
“知道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曹姬的下落,府中也没有人再提起。我和茂贞又改由程姬抚育,程姬是聪明人,柔顺少言,在很多人消失的韦家,她活得很平安,到现在还活着。
她不象曹姬。
只是我总隐约有那样一种感觉,曹姬的失踪与我有关。
也许是出于莫名其妙的愧疚,我特别疼曹姬的女儿茂贞,父亲也疼她,说是看在我的份上,疼这个很小的时候,便没了娘的女孩儿。
也许我们都太疼茂贞了,让她忘记了有些东西她不该强求,父亲当权的韦家毕竟不是一般的人家。
十四岁那年,父亲的官荫荫我,于是做了官,父亲并未将我留在京里,却将我送到了边关。
临行的时候,父亲说那是战场,生死,瞬间决定,只有活着回来,他的一切才是我的。
“当我的儿子,你得学会掌控这一切,我有今天这位置,是靠自己拼搏而来。你也一样,你的路,要靠你自己去走,父亲能给你的,只有基础,没有能耐,你撑不起这担子。”
这天父亲送了我一把剑,那把剑并没有名字,刃是钝的,尚未开锋。
“等你回来,它才会有名字,它也才会交给匠人开锋。”
父亲说,这是一把好剑,配得上他的主人,也该是勇者。
我说,父亲,请你放心,儿必不负所望。
那天我这么说,可其实心里有些害怕,十四岁之前,我从未离开过家门,从今而后,和家却是山水相隔,千里之遥。

这时我看到了茂贞,看到她挣脱奶娘的手,来到我的身边。
个子小小的茂贞拉着我的袖子,她哭红了眼。
她说她舍不得我走,她苦苦哀求父亲,别让我走。
父亲看了她一眼,什么表情也没有。
父亲只是说。
“他有他的路,茂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放手,放手让他去走他的路。”
茂贞不许,固执地摇头,我蹲下身,问她为何如此。
茂贞犹豫了下,望着我,她忽然很认真的说。
“因为兄长害怕,兄长其实不想去,茂贞知道,茂贞看到兄长皱眉了。”
茂贞猜中了我的心思,父亲的脸色在一瞬间起了阴霾,我吃惊地瞧着茂贞,尽管这是真的,我也不能承认,怎么能让小妹妹来袒护我,为我的懦弱而袒护我。
“茂贞怕不怕父亲?”
我小声问。
她想了一会,皱了皱小巧的鼻子。
“怕,可也不怕,父亲凶,茂贞怕,可兄长对茂贞好,茂贞要为兄长说话,所以茂贞不怕。兄长不是害怕吗,为何还要去?”
她闪亮的眼神期待的看着我,似乎想我夸奖她。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摇头否认。
“茂贞,兄长不害怕,你好好的学女红,读书写字,等兄长回来,要考你的功课。”
茂贞沉默了一会,她突然说。
“兄长,我答应你,可你也要答应茂贞,活着回来,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笑允,朝父亲拜别,便走了。
这一走,便是四年。
四年过去,我已至十八,寻常富贵人家的男儿,在这年纪早已娶妻生子。
父亲召我回来,回来的时候发现父亲老了,父亲看着我的神色很是开怀,有着与旧时不同的慈祥。
同样发生变化的还有茂贞。
昔日秀美的小女孩儿,如今长成了风姿绰约的姑娘家。
见我,茂贞不再如往昔那样莽撞地迎了上来,她娉婷地缓缓走近,刹那,我竟认不出眼前这半熟悉半陌生的美丽女子,就是我多年不见的妹妹。
十五岁的茂贞成年了,我取笑说该为她找婆家,茂贞瞧着我,脸上有羞涩的笑容,还有对未来的期许。
那时我和她都不曾想到,父亲连她都要利用。
返京第二天一早,我便去拜见父亲。
这日正值旬休,但父亲起身很早,我到的时候他梳洗已毕,见我来了,便招呼我一起用早膳。
桌上除了粥与小菜,还放着一把剑,是父亲送我的那把,如今刃已开,锋利无匹。
父亲说,这把剑他取名为松雪,希望我的性格能够象雪地里的松树一样坚韧,永不折腰,这是他对我的期许。
我恭敬地从父亲手中接过了剑,并将父亲的话记在心底。
陪父亲吃完饭,不经意,父亲对我说,你该成亲了。
初初的反应一怔,父亲的神色很自然,他倒了杯茶给我,微微笑了笑。
他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曾经也有憧憬,每个人心中都会有对未来的勾勒,我正欲言,却瞧见父亲笑时的眼。
他的眼神冷淡地看着我,象是对我将会说的话丝毫不关心,霎时我领会到父亲只是知会我,我的意愿如何,并不重要。
就象十四岁时,我上战场,父亲也只是知会,并不听我的意见。
于是我说,请父亲决定就好。
父亲一楞,脸上竟显出几分困惑与失望。
“你的妻子,你没有意见?”
我点头。
“是,儿子无意见,父亲决定就好……”
我的婚事就这样摆上了台面,父亲不动声色的派人在京城高门甲第中寻访,为我物色妻子人选的时候,父亲说茂贞也要出嫁。
在父亲新废了皇帝,将立新帝之前,他要茂贞为自己选丈夫。
茂贞的夫婿人选,是高家的子弟。
仅仅只是这么一个范围。
一入宫门深似海,与寻常人家,就如天上人间的差别。
茂贞并不求富贵,她总对我说,只要她真心喜欢,其实什么人什么样的身份,她不在意。
可这只是她的梦,在父亲的心里,并没有梦的存在。
那天父亲说茂贞你在他们里选一个人做你的丈夫。
父亲的话极强硬,并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茂贞听到,哭了。
她哭得这样伤心,她求助的目光看向我,我微微的侧过了脸,假作自己没有注意。
茂贞失望的垂下了头,双环发髻两旁所插的金步摇垂下的流苏颤动着,她依然哭泣,只是没有哭出声来。
茂贞,真是一个傻女孩,对父亲的意见,我们除了接受没有第二条路。
她不知道,我却明白父亲的性格。
父亲说,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成果,才是聪明人当做的事。
唤来茂贞前,父亲对我说他只有一个女儿,茂贞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是未来的皇后,没有一个人一件事可以阻止他的决定,连她自己都不能。
那天父亲说大家都只是棋子的时候,茂贞突然就止住了泪水,她看着面前书案上那些画像,还有画像上所写明的关于各人的材料。
好半晌,她才说,她要嫁英王,前废帝息国公的儿子。
父亲不允,甚至勃然大怒。
“你可知其父因为对我有异心而被废?”
“那只是因为父亲你多疑,你不敢相信他没法对你怎么样!”
茂贞倔强的仰视父亲,不顾她只是小小的女孩儿,她面前的男人拥有何等的权势,可我却知道茂贞不能忤逆父亲,无论她怎么想,结局都已定。
和父亲争执,痛苦的也只有她自己。
我跟着父亲这些年,看过太多这样的事。
我将茂贞拉到一边,我说茂贞你忍忍,她却朝我冷笑。
茂贞说,她只嫁英王,不许,便一头撞死在这里。
她冷漠地看着父亲,高高扬起她的头。
这个傻妹妹,她怎么会这么傻,我怜惜的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别激动。
叹息过后,我对父亲说。
茂贞嫁谁其实不重要,虽然是前废帝的儿子,但权力都捏在我们手上的现在,就算他是前废帝的儿子也不会出现大问题。
毕竟,所谓皇帝,也不过是个傀儡。
“你知道他是谁的外孙?你可知窦斟行曾经怎样侮辱你的母亲?”
父亲冷冷说道,他说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可这终究也是事实。
“父亲,他们也没说错,母亲是疯了,这是事实。我们防的住一个人的口,十个人的口,但我们防不了天下人的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父亲,您的迁怒已经够了,这和英王没有关系,他只是个孩子。您常对我说,做事情不能过于感情用事,儿子记得,父亲忘了吗?”
父亲沉默了,安静的聆听。
我这么劝说气得浑身发抖的父亲,勉强劝得父亲消气,父亲虽是允了,却拂袖而去。
但我心里也不赞成茂贞的做法。
我看着茂贞,有几分无奈,她未等我开口,就对我说。
“兄长,选谁都是一样的,迟早有一天,新皇帝也会被废,做这件事的也许是父亲,也许是你。和前废帝一样,他迟早也会被废,也许会被杀,既然等待着我的命运都一样,那又何必去选呢?不喜欢上比较好,没有感情,才不会觉得伤心。”
茂贞冷漠的看着窗外,平静的说着,她象是接受了,她不再哭泣,也不再反抗,她的眼神从此变得冷漠。
而她与父亲,不再说话。
甚至有时,她注视我的眸光里,会有一丝的怨怼。
虽然只有见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才露出几分的暖意来。
新帝登基后便举行大婚仪式,此前父亲为他行了元服之礼。
英王高郢只是个十岁的少年,此前从未经历过这么大的场面。
什么都不懂的他适应了许久,我们于此不介意,其实也不需要他懂。他在我们面前也唯唯诺诺,我与父亲都很满意。
婚礼那天茂贞面无表情,我觉得忧心,朝茂贞微笑,安抚她的时候,我发现一位身着公主盛装的女子看我,她的笑脸就象未出事前的茂贞常有的神情。
忍不住我也对她笑笑,也许是移情作用,她让我想起我的妹妹。
看到我朝她笑,女子羞涩,低头看自己的裙摆,我微笑,忽然我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我转头,发现那是皇帝的目光。
年仅十岁的小皇帝眼直勾勾地看我,里面有探究的味道,还有警觉,我诧异,瞧他,他却又是似乎什么都不懂似的神情。
我以为那是错觉。
而那个羞涩的女子,事后我才知道她是寿春公主,她在不久以后成为了我的妻子。
茂贞婚后不久,父亲一日上朝回来,对我说先皇庄帝之女寿春公主欲以我为驸马。
父亲很高兴,我听他说我未来的妻子有多么美丽贤淑,我笑笑,说好。
继茂贞大婚之后,我也成亲了。
我的妻子是先皇的独生女儿,她美丽而温顺,待人和气,是好女子,父亲对她很满意,在已成亲的兄弟中,父亲对我的妻子最好。
我想这也好。
寿春笑容甜美,就象未出事前的茂贞,我希望她能微笑到老。
我不能保住茂贞的笑,寿春的微笑,我总得努力保护。
一直以为小皇帝的锐利目光不过是我的错觉,但其实不是。
三年以后的一天下午,我和父亲正在便殿商议政事,一个小内侍跑进来说,息国公死了,据说溺死在幽禁他院落中的池子里。
他的死相很不好看,被水泡得肿胀的尸体上不着一物。
“连衣服都被扒去了吗?”
宫里的内侍们偶尔也会偷东西出去卖,他们惯于见风使舵,也擅长欺压失势的皇族,在通报我们之前,息国公尸首上的衣物与佩饰大抵已被他们扒下了。
掩鼻忍住难闻的恶臭,我皱眉侧过头,而闻讯赶来的小皇帝却不顾这一切,飞扑到息国公的尸首上,不住摇晃,并且哭泣。
息国公是他的父亲。
内侍支支吾吾的,双眼看着我的父亲,父亲什么话也没说,说是让我处理,便离开了。
近年来父亲的身体不太好,再怎么被人称颂的大人物,也总有老的一天。
我看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转过头,却发现小皇帝恶狠狠地盯着父亲走开的方向。
这一天我记住了小皇帝的名字叫做高郢,不象以前那样经常忘记,由于他因为仇恨而显得分外明亮的眼睛。
也许仇恨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以为这件事是父亲做的,但其实不是。
息国公没有这个价值,况且他还是可以牵制小皇帝的人物。
我们没必要下这个手。
但父亲是当权者,有人为了讨好父亲而下手,也不无可能。
也或许,他只是失足落水。
我解释。
他听不进去,十三岁的少年用同样恶狠狠地目光瞪着我。
我本该斩草除根。
但那段时日政事繁忙,忙得我有些感到疲倦,总得找点打发日子的乐趣,没牙的小豹子拿来逗逗也挺好。
况且我并不担心他做出什么事,他只是个傀儡。
我并未将高郢的异常告诉父亲。
所幸父亲也不曾发觉,他也没有机会,因为偶感风寒,他病得厉害。
而父亲也是老了,当病情越来越严重,当咳嗽引发哮喘,只是一口气提不上来,他就这样轻易的去了。
临终前父亲让我带母亲来到他的面前,父亲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
“沁,你还记得过去吗?”
父亲以他前所未有的温和声调呼唤着母亲的名字,不曾提到他自己,母亲呆呆地看着父亲,甜美地微笑,嘴里说的还是那一句“高处不胜寒”。
听到话语那刻父亲闭上了眼,在场的人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伤心。
他再度睁眼的时候,又已是寻常刚强无所畏惧的韦尚书令,他看着我,又看看母亲,半晌不说话。
在母亲疯了这么久之后,父亲依然惦记着她,这让我又是欢喜又是惶恐,欢喜的是父亲一直没有忘记母亲,但我也担心即将死去的父亲会下令让母亲为他殉葬。
什么都可以牺牲的父亲,对他自己也一样残忍,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放过母亲。
父亲直勾勾地看着母亲天真的脸庞,他伸手,勾绘着母亲的轮廓眉眼,一遍又一遍,没人敢打搅他,我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
父亲看着母亲,他的眼神很专注,而后他犹豫了一会,突然朝我招手。
“照顾好沁,在我走后,看护好她。”
我松了一口气。
在这瞬间,父亲突然一口气提不上去,突然便去了。
那时母亲依然微笑,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我想这也好,她不知道便不会伤心。
但我还是很伤心,茂贞也是。
离去的人是父亲,还是对我们很好的父亲,虽然我与茂贞的婚姻也成了他摆布的棋子。
但连父亲自己都摆脱不了,连他自己都成了自己设计的对象,我们也没话可指责他。
况且人死为大,记得的也只有他生前待我们的好。
高郢终究比他的父亲聪明些,父亲亡故,他废朝三日,见了我,虽不是表现的特别哀伤,倒也没表现出欢喜的神态。
假若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大抵我立时便会废了他,另立新帝。
但他没有。
我初继承父亲的位置,有很多事要处理,但闲暇的时候也逗逗他,比如让他穿青衣给我倒酒,大宴群臣的时候,让他给人倒酒洗杯子,打猎的时候让他扮成普通士兵的样子在前方引路。
每每看到他以为我看不到的时候,露出怨毒的眼神,我总是觉得有趣。
这人也很聪明,在众人之前,对我很是柔顺。
他也许以为,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改变一切。
未来会发生改变的几率很微小,我也不认为我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我的妻子寿春公主,她很疼她的堂弟高郢,但这不妨碍我捉弄高郢。
寿春不知道这些,茂贞也无所谓。
茂贞不喜欢他。
虽然是皇后,为天子之妻,但茂贞有自己的男宠。
事情是在我默许的情形下发生的,废帝成立新朝的时机虽不近,却也不远,总有成熟的一天。
假若我成为新帝,我唯一的妹妹茂贞便是长公主,那时把高郢毒死了,再给她找丈夫。
这只无牙小豹子,于我不过是玩具。
比不得妹妹的幸福。
我这么打算着,但也只是暗暗打算,父亲等了那么久,我不介意再多等一段时间,就这么平安无事的又过了三年。
昨夜我喝了许多酒。
醉得太厉害的结果,便是不知自己在哪儿醉倒,我以为如以往一样,我被人送去了茂贞那儿。
醒来的时候才发觉不是,醒来的时候才发觉我居然睡在皇帝的御床上。
不远处高郢耍弄一个傀儡木偶,嘴里念念有词,神情似笑非笑。
他念的是首诗,清晰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里,诗的名字为唐玄宗的《傀儡吟》。
正是六年前他父亲念的那首。
殿里只有我和他,但窗外有不少人探头探脑。
我知道假如有机会高郢一定会杀了我,昨晚其实是很好的机会,我大醉,并且神智不清,偏偏他下不得手。
以我的身份,到哪都有人守着。
但我也太大意了些,茂贞总说,总有一天我会被自己的漫不经心害死。
想着茂贞的劝诫,我微笑。
但要起身的时候,我皱眉。
宿醉会头疼,这我知道,但是浑身上下都疼显然不对劲。
我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衣,早前穿在身上的衣服落在床边。没人服侍我也能穿衣服,也没唤人,刚伸手去拿,却发现露出的胸口,大腿上都是红一块紫一块的痕迹。
那痕迹也太眼熟了,不过一般都在别人,准确的说在我的妻子身上出现。
虽然我身上也会有,但也不会被咬成这样。
连血都咬了出来。
昨天晚上我做了什么事,我又被人做了什么事,狐疑的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就继续穿衣服,今天有今天要做的事,没兴致多想。
动作一大,股后却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我微微的呻吟出声。
还有腰,也疼得很。
揉了揉腰,再抬头,看到的是高郢恶意的面孔,我这才发现他也只穿了一件单衣,胸上和我一样布满吻痕。
突然我想到了,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我的反应,微微一笑。
吟诗的声音越发大了。
依旧是那首《傀儡吟》。
我一时竟然无语。
毕竟这样的事,做梦也想不到。
该怎么反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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