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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的存在感都淡得叫人满意,我以自己最大的耐心表现出对宫中一切的兴趣索然。
我童年的经历和阴郁的性格让所有人都视为毒物,唯恐避之不及,然而,我们的父王,睿智英武的大宣皇帝却对我有着一分意想不到的特殊的执著。
我很少见到他,除了皇家必须列席的晚宴和僧人空远的法会。
他很喜欢抽查皇子们的功课,听听他们对一些事情的见解。
他管太子叫“隆儿”,管二皇子叫“鸿儿”,以此类推,就连华也得了个“儿”的称呼。
只有我,除了七岁那年他第一次见我时叫的那声“熙儿”,这以后他都只是冰冷的叫我的名字——“熙”。这个疏离的称呼,让我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疯癫的母亲低低的耳语声。
宫女太监们都敏感的发现了这点,越发认为我是不被父王喜欢的,也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自认为除了性格上的孤僻阴郁不和群外,礼数上还是做得很周全的,决不占人先,也决不落人后,始终奉行中庸之道。所以在父王抽查功课的时候,我也总是答得中规中矩。
然而父王却总是不满意。
他盯着我,问,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那眼神居然包含了玩味,以及一种充满危险的……胁迫。仿佛不将我的本意逼出口,便不会善罢甘休。他的态度让我时时刻刻提防着自己会被扣上欺君的罪名,冷宫中那些无辜宫女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结果,父王每每都能迫得我慌乱不堪,说出些惊人之语。
然后他便带着意料之中的表情,朝我冰冷的笑。
在他的面前,我感到自己不像一个皇子,甚至不像是父王的孩子,而是一个正在处心积虑的算计着他的,让这伟大的宣王投入全身心力量准备对付的敌人、对手。
虽然此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能够对父王,对大宣产生怎样的威胁。
我没有任何野心,甚至还在心底强烈的希望自己不是皇子,而是宫中一个小小的工匠,这样的话,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和百恭在一起了。
百恭是我在宫中唯一的朋友。
自那次一同放风筝后,我就时常去百工苑找他。
对于我来说,百恭是那样一个特别的存在,特别到我无法清晰的界定他在我心中究竟处在怎样的位置。
虽然他只比我大一岁,但他却仿佛懂得许许多多的东西。
他虽然不能教我太傅传授的那些帝王之道、登龙之术,但这些东西对于自认清心寡欲的我来说毫无价值。与此相反,他知道的许多东西却是太傅这辈子都不曾注意过的。
我问百恭,你懂得这么多的东西,怎么会来百工苑?
他答得倒快,我叫百恭,当百工自然天经地义啊。
我无可奈何的朝他翻白眼,估计是问不出结果了,依据我的了解,这个人若是不正经起来,是无论如何都套不出话来的。
其实……百恭突然开口,小时候有相士给我算过命,已经记不太清,只隐约记得他说我命中有劫,好像注定死在什么女子手里。我娘一害怕,就逼着我念经诵佛,最好一辈子不和女子打交道。结果在和尚堆里混久了,反倒因祸得福学会了雕刻的手艺,还进大宣宫来了。
这有什么好!我赶忙摇头,这样不是连娶亲都不成了?你难道准备和佛像过一辈子?
这又有什么不好?
不好不好!当然不好!
你急什么啊!命中有劫的是我又不是你,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
你才太监呢!我正要跳起来发作,又看见百恭正经的表情,他眺望远方,眼神深邃而遥远。
他说,如果真能遇到一个值得我爱的人,为她去死又如何?
刹那间,我只觉得百恭距离我很远很远,仿佛易碎的泡沫,一阵清风就能将他粉碎。
我轻轻唤他的名字,声音里有些颤抖,如同害怕震碎他的幻影一般。
如果……如果遇不到呢?
那就……那就……
他突然回头,满脸狡黠的笑容,那就娶了你吧!反正你也像个小丫头似的总哭哭啼啼。
我蓄力,抡拳,奋起一击!
却发现落了空,抬起头,百恭正站在一丈开外,他欢快的笑着,不时朝我扮个鬼脸。
何百恭——!!!
我大叫着跑去追他,在大宣宫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步声。
百恭比起太傅来,更像我的老师,比起隆、鸿和淳来,更像是我的兄长。
但他归根结底还是我的朋友,我在十三岁的春日里认识了他,他的出现有如打开了一扇尘封十三年的禁宫之门,散尽沉积已久的霉味,把外面满园的春色放了进来。
百恭很喜欢笑。
看我笨手笨脚的尝试雕刻时,他会偷笑;我们一起瞒着百工苑里的其他人恶作剧时,他会坏笑;若是一不小心被其他人逮到,他会苦笑……
然而我看见最多的还是他的微笑。
弯弯的眉,细细的眼,上扬的嘴角。
他是那样一个勇敢而无畏的人,我甚至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他动容。
就这样,因为百恭,我也逐渐喜欢上了微笑的动作。
在太傅授业的间隙,我经常会失神,想着今天百恭会讲什么新鲜玩意儿,不知不觉间,笑容已经爬上嘴角。那些日子里,我仿佛拥有了一个快乐的源泉,每天都有不同的惊喜出现。
唯一让我感到不安的是隆冰冷的眼神,好几次当我神游归来,一抬头便能看见他正看着这里。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的肖似父王,也越发继承了父王那种令我恐惧的特质,但这两者又不完全相同,如果说父王给我的感觉是将我视作阴险狡诈的敌手,那么,从隆的身上,我只是本能的感到他的厌恶。他厌恶我,尤其厌恶我的快乐,毫无原因的厌恶。
从小到大,他总是在我面前刻意的强调彼此身份的差距。
这种举动其实毫无意义,大宣宫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天之骄子,是未来的宣王,而我只是被打入冷宫的夕妃的儿子,宫中最不受欢迎的人。
年老的宫女们在我身后窃窃私语,她们在议论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态度暧昧,言语闪烁。
很多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的世界是构筑在虚幻的根基上的,只需轻轻一击,就会崩溃殆尽。
幸好,我找到了百恭,如同在谎言与欺骗间那一抹难能可贵的真实。
我在纸片上端端正正的写上“姬绍隆”这个名字,然后交给百恭。
百恭苦笑着皱皱眉头,他说,不会吧,太子殿下的名讳你也敢直接写?
我吓唬他,我这个四皇子的名讳你不也直呼了这么久吗?
好吧好吧,事先申明,若是被宫内的禁军发现可与我无关啊!
百恭,你现在怎么越来越罗嗦啦?又不是让你去行刺,这么磨磨蹭蹭的,你不让人发现不甘心啊?
我一把抓过他手里的纸鸢,把写有隆的名字的纸片贴在上面。
说烦恼会随着纸鸢上飞走的人不是你吗?我又没有做个桃木小人咒他,只是希望以后能避就避,能躲就躲,最好一辈子不再见面!
……绍熙,我倒是觉得你的嘴巴越来越刻薄了。
承蒙夸奖!
我在百恭面前总是无所顾忌,他知道我的一切,知道我被皇子们排斥被隆羞辱,但他是如此的善解人意,他说,我想如果你不希望我知道,那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他能轻易的看穿我的伪装,却留给我暗暗舔舐伤口的机会。直到我的畏缩迫使自己选择与他断绝交往,他才把一切和盘托出。
百恭说,如果不快乐不要再憋在心里了,做个风筝让它飞走吧。
于是我照做了,一开始还偷偷摸摸的往上贴字条,里面的内容不让百恭看到,次数多了以后,我便不再害怕,光明正大交给他贴在上面。每个纸鸢都是百恭亲手制作的,他在顶端点上制作佛像的朱漆和金泥,在阳光下纸鸢闪着耀目的光芒,如此醒目,即使远远的看见也能立刻知道是他的杰作。
其实,这么做的效用如何我不得而知,但这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我是在借由这种方法告诉百恭我的苦恼。
因为姬绍熙这个人总是很别扭,即使已经遍体鳞伤也还要逞强,他是自私的,他有太多的烦恼要找人倾诉,却又不希望表现出自己的依赖,自己的软弱。

其实百恭什么都知道,我也知道他知道,但他不会戳穿我,他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他会主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我永远都不需要主动告诉他,我有烦恼,我想要你的倾听。
在我们之间,很多时候,语言不再那么重要。
就这样,在放飞了无数个风筝后,我迎来了我的十四岁。
很久没有想起我的乳母独孤氏了,那个疼爱我呵护我的胡族女子。
百恭的到来代替了她长久以来在我心中避风港的位置,而我之所以现在提起,是因为春雷又到了。
春天是我出生的季节,但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个季节的恩赐,反而一直因为每年发作的病症而饱受折磨。只有在十三岁的春日里,我第一次感受到春所带来的饱满与温润的恩泽,因为上天将百恭送到了我的身边。
但这样的恩泽显然无法改变长久以来在我心底种植下的对春天的厌恶,尤其当来年的阵阵雷声再一次造访,白色的小鬼们肆无忌惮的侵占我的卧房,我只能在深夜里一个人蜷缩在床的角落里,忍耐,忍耐。
于是,百恭的新纸鸢完成时,我毫不犹豫的贴上“春雷”二字。
百恭笑了,你都快十四岁的人了,还怕什么打雷啊!
我不理他,闷闷的转身。看来即使是百恭也不会了解我的痛苦,在电闪雷鸣的深夜里被鬼怪们惊吓的我,既然已经独自一人艰难的忍耐了这么多年,现在又何必一定要说给他听。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脸色有异,百恭赶忙跑到我的前面,轻轻摸着我的头。
绍熙,别这样,我没有笑你,怕打雷没什么丢脸的。
我还是沉默不语。
真的,好多人都怕,就连我大哥小时候也怕过呢。
继续无视。
他又伸手摸我的头,小时候都这样,长大就好了!
我已经快十四岁了,听见百恭将我的病症归结为胆小的孩童,不禁愤怒的脱口而出:我怕的又不是打雷本身,而是——
而是什么呢?百恭淡淡的笑着,对我的反应没有丝毫惊讶。
我低下头,咬着嘴唇,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告诉他。
……而是那些夜晚出没的小鬼。
那天晚上,百恭第一次踏进了我的开阳宫。
他手执自己削成的桃木剑,如同经卷里的天神般镇守在我的床边。
年老的宫女们虽然奇怪,但平日里见惯了我的阴郁乖僻,尤其是这么多年来,她们目睹我在春日里无端的恐惧和诡异,更生怕什么时候惹恼了我,居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
百恭坐着,我躺着,我将自己惧怕鬼怪的事情和春季发作的奇怪病症一并告诉了他,绘声绘色的形容鬼怪的阴森可怖,他却淡淡的微笑着,他说,绍熙,不用害怕,有我在你身边。
我的心渐渐安定,一边和他聊天一边等待春雷的降临。
百恭,我从没听你讲过家里的事情,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啊,我有一个哥哥。
他是怎样的人?
其实我也不常见到他,他比我大好多,总是很忙碌。他为人认真,志向也高,比我有出息多了。
他是个好哥哥吗?
……是啊。是个好哥哥。
百恭……其实我很羡慕你,如果我也能生在庶民之家,有个疼爱自己的大哥,当个安分守己的普通人有多好。
百恭沉默了一会儿,庶民也有庶民的烦恼啊。
那么我就应该在这皇族里饱受冷漠和折磨吗?
百恭又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伸出手,轻轻抚着我额前的发。
他说,绍熙,总有一天要带你飞到宫外去,我是说真的。
那天夜里,我因为百恭的这句话心情万分激动,拉着他兴奋的谈了很久,等到我回转神,才发现春雷已经在不止什么时候来临又过去了,而鬼怪也极为难得的没有出现,不知道是因为百恭,还是那把桃木剑。
百恭不是一个轻易许诺的人,他的每个诺言都会兑现,在那个夜晚,他许下了带我出宫的诺言。
结果,我十四岁那年的生日就是在宫外过的。
7
我们身着太监服,又偷偷拿了工匠们出宫购买材料用的令牌,轻而易举的混出了宫。
宫外到处是喧嚣的人群,他们穿着不同的服饰,行色匆匆。我看了一路,也兴奋了一路。
繁华的街道两侧到处是林立的店铺,还有各种杂耍的艺人和卖小玩意儿的摊贩。百恭似乎与其中不少人熟识,他迅速的穿梭在人群中,如同水里的鱼儿般敏捷。
我则牢牢地拉着他的手,生怕被涌动的人流挤散。
百恭,这个是什么?
糖画,是把糖熬成浆以后一点点吹出来的,可以吃的。
这个呢?
这个是面人,用面粉捏的,看,这个是何仙姑,这个是吕洞宾。
……
百恭百恭,你看那个红红绿绿的是什么?
风车。吹吹看,会转的。
……
百恭,快看快看!那里有个人正站在滚动的大缸上喷火!
……
还有那里,有人在表演捉蛇的技艺!
……
百恭?百恭?!百恭!!!
我回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我的周围是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推搡着我挤压着我。我张皇失措,失掉了百恭只觉得寸步难行。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来。
姬绍熙,要忍耐啊,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人也没有问题的!
然而,另一个声音很快的插了进来。
百恭——百恭——我要百恭——!!!
这两个声音互相搏杀,互相争斗,最后碎碎的交织在了一起。
我终于还是在幽暗的街道角落里靠着墙蹲下,蜷缩起身体,伤心的哭了。
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的认识到,百恭的重要。
对于姬绍熙而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百恭,是唯一的,真实的存在。
他是他生活的动力,他是他力量的源泉。
若是失掉了他,一切就不再具有意义了。
很多年以后,我问辰,你有没有和别人走散过?
他点点头,有,那时我和明旭偷溜出谷,半路上明旭却闹了别扭,他明知道先生在谷口布了奇门盾甲的阵法,没我领着极容易迷路,还是一个人气鼓鼓的跑了。最后,我也是绕了半天才找到他,他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旁边的小花小草都给揪烂了,他那时撅着嘴,两只眼睛却是泪汪汪的。
我笑了。明旭这么可怜巴巴的样子就连我这个当爹的都没有看见过呢。
辰说,我却好像可以看见你和百恭走散时的样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明旭长得真的很像你。
这一点不用他说我也知道,然而,明旭的性格激烈,生性高傲,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好像给人看穿了就很丢脸似的,和我差了很多,倒是有些像隆。所以,同样是走散,他心里再怎么难过害怕却还是没有哭,不像那时候的我,眼泪一掉下来,就怎么都止不住了。
现在想来,当时我和百恭走散其实未必有这么久,甚至可能只有片刻的功夫,然而我却觉得时间是如此的漫长难耐。我哭得那么伤心,所以,当百恭找到我时,我透过婆娑的泪眼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他复杂的表情。
他说,绍熙,对不起,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对不起,对不起……
稍微平静之后,我气愤的质问百恭,你刚才丢下我干什么去了!
百恭没有言语,拉着我穿过大街,穿过小巷,最后拐进一条不起眼的胡同。
胡同的最末家是间民居,青砖红瓦,很是普通。百恭神秘的朝我笑笑,示意我去叩这家的门。
我将信将疑,轻叩两下,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里站着一个妇人,她有一张平凡而善良的脸,她的身上有带些甜味的独特香气,她温暖的怀抱曾经是我儿时的避风港,打雷的时候我最喜欢将头埋进里面,听她唱家乡的歌谣。
她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我激动的望着百恭,身体因为充斥难以置信的喜悦而微微颤抖。
百恭却淡淡的笑着,他说,绍熙,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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