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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十三岁始于惊蛰的春雷。
谁说“春雨润物细无声”,我躺在幽深的开阳宫里,紧闭双眼,蜷缩身体,听着炸响在在耳畔的雷声,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放在一个长长秋千上,甩高又落下,甩高又落下,难受不已。
我像一头被狩猎的钟鼓赶得走投无路的野兽,寝食难安,疲惫不堪。
自从乳母离开,每到这个时节我都会感觉莫大的痛苦。
乳母香甜的气味,温暖的怀抱,还有各种稀奇有趣的故事原本都是减轻我恐惧的良方,现在却一样都找寻不到了。
刚住进开阳宫的那段日子最为难受,我艰难的忍耐着不将心底的秘密以及伴随秘密的恐惧告诉旁人。只因为乳母曾经反复告诫我,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让宫中的人知道,否则传到父王耳里后果不堪设想。
历代宣王最恨邪魔巫蛊之术,在父王身上更是发挥到了极至。我曾经听开阳宫里的老宫女们背地里议论,说当年赫连氏被处死后,曾经留下毒咒,他的魂魄要永远盘踞在这里,亲眼看大宣如何灭亡,这以后大宣宫便灾祸不断。先是父王的某位兄长被妖魔迷住了心神,发了疯,由父王亲手将他斩杀。再是夕妃被打入冷宫,疯癫致死。就连父王自己后来也身患眼疾,多亏有僧人空远才医治好。
我的症状表面看来虽不明显,却是如此离奇,如此顽固,每年的春天都会发作。
乳母为此一直自责,她说是母亲的死让我受到了惊吓,她不应该让我那么凑近她,和她说话。
我的母亲在冷宫度过的第六年死去,那个春日的夜晚惊雷阵阵,我在闪电中看清了她惨白的脸。
她抓着我的胳膊,手到死去都没有松开,我的皮肤感受着她的温度一点点散去,直至一片冰凉。她将我抓得如此之牢,仿佛要将我一同带走,不管如何挣扎,都没能松开她的手。我又惊又怕,大声的哭闹。最后是乳母带领几个宫女,用筷子把她的手指撬开,而我分明听见了关节被生生折断的声音,咔、咔,在那个夜晚惊雷的间隙响起,显得尤为诡异。
那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梦中有许许多多的白衣女鬼朝我扑来,她们抓我的胳膊,冰凉冰凉。她们高声的笑着,发出惊雷般的声响,一张嘴,里面却是黑洞洞一片。
这以后的夜晚,只要是有春雷的夜晚,我总是能看见房中的白色小鬼,他们肆无忌惮的占领我的床头,爬上我的书桌,他们朝我伸出手,满是森森的白骨。
乳母固执的认为我是受了惊吓,过些日子便好了。
然而事与愿违,我的病症在来年春天又一次发作。
乳母害怕我与母亲一样疯癫,便终日抱着我,给我讲述愉快的故事,直到她被父王赶出宫去。
离开乳母的那段时间,刚开始我总是害怕得哭泣,也曾经缠着开阳宫年老的宫女们一起陪我入睡,但她们身上没有乳母明媚香甜的气息,有的只是花朵**似的酸臭,丝毫不能缓解我对小鬼们的恐惧。
于是,这以后的许多年,我只能照着乳母的话,一个人,忍耐,忍耐,不懈的忍耐。
我的童年,就这样在隐忍中惨淡的结束了。
父王经常会请空远进宫,在偏殿设立讲坛,宣讲佛法。
所有的皇子都必须出席,我也不例外。
空远讲的东西大多光明美好,佛祖、菩萨、罗汉在我心中只是一团光外面套了一张画皮。他们具有人形,里面却是空的。无论再如何耀眼,也不过是空洞的一团。
只有一次,不知是否是父的授意,还是空远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他讲了尸毗王割肉救鸽本生。
我极想离开,却碍于父王,只能硬着头皮听他讲述。
空远的本意应该是要宣扬佛家的慈悲,然而却勾起了我许多年前对赫连氏的想象。白色阴森的骷髅仿佛在我眼前舞蹈,嘎嘎的发出声响。我忍耐,拼命的忍耐。终于熬到法会结束,正要惨白着脸离去,却在途中被隆截下了。
我有不好的预感,这几年我自以为中规中矩,如非必要决不开口多说半句话,但隆总想着怎么整我。不过,由于我的忍耐,他花样手段变了不少,但始终不见成效。
隆今年十六岁,皇子们从十五岁起便可以在早朝上列席旁听参政议政,父王也会时常委派一些任务。隆最近办成几件大事,朝野上下赞许声一片,正是年少气盛。再加上游离于各朝臣的千金之间,终日忙得不亦乐乎。都过了这么多年,我本指望他把宿气旧怨通通忘掉,没想到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今日看见我的样子,他只要稍加推测必定发现我惧怕鬼怪的弱点。
真巧啊,四弟。
隆眯缝着细长狡黠的眼,身后一如既往的跟着淳。
今日空远师傅所讲的经文,你以为如何?
太子殿下见笑了,绍熙学识粗浅,至今未有独特见解。
你真是太见外了?谁说你没有,父王抽查功课时,你的见解总是很新奇呢。
隆虽在笑,眼睛却是冰冷的,淳更是一开始便没好气的瞪着我。
四弟,今日空远师傅所讲之事,让我想起宫中的一个传说,你知道你所住开阳宫名称的由来吗?
请太子赐教。
过去那宫名叫曦昭宫,原有位皇叔住在那里,只因离赫连氏陈尸的冷宫最近,让恶灵迷住了心神,才被父王斩杀,相士说宫中瘴气隐晦,名字又同“西照”,阴气太重,实非吉利,才改作“开阳”。
多谢太子殿下赐教。
隆笑着,自家兄弟,这么客气干吗?我只是想提醒四弟,夜深露重时可要当心,多念念佛经,免得被妖魔上身。
谢太子殿下关心,鬼怪之说虽是空**来风,但绍熙会注意的。
隆冷笑着离开,果然他已经注意到我惧怕鬼怪的事情,下一次再见时,或许他就会发动所有的能力,利用这点,好好羞辱我一番。
我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大宣宫里总是孤军作战,消极得忍耐,我没有盟友。
虽然二皇子鸿曾经在私底下对我表示过友好,却被我拒绝了。
不是我为人清高,只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他在我屡次遭难时,嘴角露出的那丝戏谑的微笑。他的母亲秦妃是当朝宰相之女,有如此强有力的后盾,他登龙的野心自然膨胀得迅速。他自以为我恨透了隆,只要这时候去示好,那姬绍熙就应该肝脑涂地的报答,却不想吃了这样的钉子,此后就更加针对我。
唯一曾经让我抱有幻想的华,自从那个秋日,成为隆的帮凶后,我对她的态度便同其他人一般冷淡了。即使她事后解释说那是迫不得已,我也绝对不会回到当初那个对她抱有好感的我了。
姬绍熙永远都不会原谅曾经背叛过他的人,无论事大事小,一旦背叛了,就不能再回头。
就这样,我在这个诺大的皇族中,只身一人。
很多时候,我会在心中苦笑,姬绍熙啊姬绍熙,这些个人每一个都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你却还是每一个都得罪了。阿姆在宫外若是知道,一定担心的要命。你怎么可以让她这么操心呢?
但既然已经这样,便只能继续下去了。
姬绍熙很多事情做得冲动,但他从未后悔过。
一进书房便听见华的声音,清脆婉转得犹如鸟儿,他们趁太傅不在,在书房里喧哗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无论如何,与我无关。
正要静下心来翻书,却听见一个名字,从华的口中说出,极轻极柔,却让我的身体僵硬了片刻。
……赫连……
已经沉淀的记忆被再次搅动,刹那间,我又回到了在冷宫的日日夜夜,为了躲避春雷,瑟缩在乳母的怀里,听她讲那些故事。她的故事大多美丽而愉快,只有关于赫连氏的这个让我难过得久久不能忘怀。
我的难过是因为下令的人是我的父王,他的做法令我心寒。自从乳母被他赶走后,我一直无法释怀,纵使他是大宣的帝王。
与父王截然相反的是,我对于胡人一直饱含同情,甚至于愧疚感。或许这种情感正是来源于我对乳母独孤氏的依恋。
华说,你们知道当年那个被父王凌迟处死的赫连氏吗?
知道啊,听说他被剐了三天才断气,当时的惨状令人发指呢。这是九皇子佑的声音。
我曾经听见值夜的小太监们说,赫连氏曾经发下毒咒,说他的魂魄会永远盘踞在这里,亲眼看大宣如何灭亡。华压低了声音,知道父王为什么每年都从民间召集那么多人雕刻佛像吗?就是为了镇住赫连氏的恶灵和诅咒。
我听在耳里,心头一阵颤栗,眼前仿佛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小鬼,白压压的一片,他们朝我伸出手,满是森森的白骨。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隆大声笑着加入了讨论。
五妹你未免也太胆小了,这等道听途说的事情怎么能够随便相信呢?
是真的!华黛眉轻挑,她是宫中唯一一个敢于顶撞父王和太子的人。我亲耳听见的!就在冷宫的偏殿,曾经放置赫连氏尸体的地方,我听见他的诅咒了!
你去了冷宫?隆的声音严肃了起来。
华自知理亏。……呃,我的鹦哥飞进去了嘛……
屋子里寂静得叫人难受,擅自进入冷宫的事情若是让父王知道了,少不了一顿责罚。
“扑哧”一声,隆的笑打破了僵局。
好了好了,看你吓的。大哥这么问,只是怕你被惊着。这里没有人会禀告父王的,对吧?
说这他带着深意扫过众人,我赶忙低下头去看书,但眼角的余光却察觉了他玩味的目光。
你听见的是什么样的诅咒?
……嗯,应该是胡语,声音很低很轻,听不清说些什么。但很有韵律,象是同一段话的反复。我从窗户里看进去,却没有人。所以我就想这莫非就是……
有意思。方才我听说今日太傅身体欠安,不能来了。不如我们就趁这机会去冷宫探一探吧。隆停了一会儿,说,只是需找个轻车熟路的带我们去,免得让人发现了。
又是一阵突然的寂静,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四弟。隆慢慢踱过来,我记得你在那里住了不短的日子,想必是熟悉得很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冷宫看过了,自从住进开阳宫,整整六个寒暑,都没有再回去过。我已经记不清那里的房墙片瓦了,一切都抽象成了乳母怀抱里的那种感觉,模模糊糊却让人极其怀念。
冷宫其实很大,不同的地方孕育着不同的故事。
我待在那里六年,知道的却少得可怜。但隆并没有因此放过我,他的玩心已起,既然知道我害怕鬼怪,又找到机会,那么不让我觉得难受他决不会罢手。
我们跟随着华来到阴暗潮湿的偏殿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飞云暗淡,立尽斜阳,越发教人觉得诡异。华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说,上次来时还是大白天,不如下次再来。
七弟和年幼的九弟悄声应和,三皇子淳沉默不语。
只有隆想了想,瞥了我一眼说,我看四弟一脸的意犹未尽,既然都到了这里,我们还是进去探探吧。
说着便抓起我的胳膊,把我推了进去。
我摔倒在地上,扬起大片的尘土,通体黑色的猫儿尖叫着四处逃窜,还有蝙蝠拍打翅膀的声音,等我好不容易爬起来,却听见背后“吱呀”一声——门被合拢了。
开门——!你们开门——!!!
四弟,你就在这里尽情玩吧,小心别被赫连氏的恶灵上了身啊!
隆的笑声随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拼命的拍打大门,却没有人回应。门拴被带上了,从里面打不开。我瘫坐在地上,蜷缩起身体,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真要在这里过夜吗?
现在正是春天,一到晚上便惊雷四起,就算在开阳宫我都夜不能寐,更何况是在这样阴森可怕的地方。
华说这里盘踞着赫连氏的鬼魂。
父王将他凌迟处死,赫连氏一定是恨极了他,若他化作厉鬼是否会来向我寻仇呢?
是否如同我看见的那些白色小鬼般,伸出只剩下白骨的手,狰狞的朝我走来?
那一刻,我是真的感到害怕。
空气中有一股潮湿霉变的气味,像极了我目睹死亡时从心底生出的那种阴湿,黏腻的爬过我的脸庞,胳膊,最后攀附在背脊上,引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颤栗。
但我决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借着昏暗的光线我小心的迈着步子,四处摸索,期望找到可以防身的武器。
突然,我听见了什么声音,细微的从前方传来,像极了小鬼们交头接耳的声音。
忍住,姬绍熙,不要害怕,不要尖叫!
我对自己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在地上摸索了半天后,我终于抓到一根木棍,就这样带着这件唯一的武器蹑手蹑脚的走过去。
推开门口破败的屏风,眼前竟然是一片豁然开朗。
这应该是主屋,很大,屋顶上有许多破洞。夕阳从洞中撒下来,透明一般的浮尘在光中游弋,地上是斑驳的光影。亦真亦幻,如坠梦里。这样的画面太过美好,我经不住要怀疑这是否只是自己的某个梦境。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遭遇,如同在悬崖纵身一跳后本以为自己逼死无疑,却因祸得福的来到了仙境。
我正为眼前的景象失神,突然间,有什么东西从后搭上我的肩头。
刹那间——头皮发麻、汗毛林立。
我在失声尖叫的同时,用尽最后的勇气抓紧木棍,转身当头一击。
下一刻,胳膊被抓住了,木棍还举在空中。
眼前出现的不是想象中阴森的白骨,而是如同春日般明媚的笑容。
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但那笑容令我如此熟悉,如同旭日般驱散了萦绕在心头的乌云,仿佛先前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只要有他在,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关系。
他说,有你这样的吗?一见面就打人。
他说,你别是把我当鬼了吧,没看到我手上戴的佛珠嘛?
他说,刚才看你鬼鬼祟祟,所以躲在后面,逗你玩呢,你还真打啊!
我的泪却不知道怎么落下来了,仿佛什么早已失去的东西又回来了一样,眼泪不住的往下掉。
真奇怪,明明没有什么可以哭的。
离开冷宫的这些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碰到过,自我决定用一生的时间等待复仇的机会后,无论隆他们怎么欺负我,我都忍过去了。
可现在,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会突然哭起来?
他急了,嗳,你别哭啊,是我不好,我不该吓你的。我可没想到你像小丫头一样,害怕得都哭了。这样吧,你打我两下出出气好了。
呸!谁是被你吓的!我在心里咬牙切齿的骂,抡起棍子就打,他又突然跳开了,灵巧得像只猴子。
嗳嗳,这棍子可是不带的噢!
我又气又恼,才不听他废话,举着棍子四处追杀。
他东躲西藏、上窜下跳,空中满是被扬起的灰尘。
后来我实在是累极了,只好抹了把汗,戒备的换只手拿着棍子,继续用眼神吓唬他。
他却“扑哧”一声笑开了。
他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有意思啊!
他说,你知道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啦?
他说,嗳,我叫何百恭,你呢?
后来我问百恭,你那天干吗笑得这么夸张?
百恭说,原来你回去没有照过镜子啊。
我一回去就被宫女按在澡堂里了,哪有机会啊。
百恭强忍着笑,要知道那间屋子可是着过火的,你抄的木棍以前被烧过。你想想,你就用这煤黑煤黑的手,往脸上这么一抹——
扑哧——!
他又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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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恭有一张年轻而动人的面容,然而最让我感动的却是他的笑容。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笑过了,除了记忆中疼爱我,总是将我揽进怀里的乳母,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对我露出过这种明媚的笑容。
在皇子们中间,我一向是个不受欢迎的异类,他们总是带着不屑或嘲笑的表情看隆如何折磨我。
开阳宫的老侍女们总有止不住的叹息,叹得我心烦意乱,没有好脸色给她们看。而她们也惧怕着我,觉得我阴郁、乖戾、难以伺候,在我面前越发僵着一张脸。
最恶心的要数那些阉竖,全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奴才,他们仗着自家主子的气势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算有个别曾经对我示好,知道我的身份后也立刻逃得远远的,恨不能完全撇清。
只有百恭,他的眼神里毫无闪烁,坦荡得令我无法逼视。
在他身上有着某种与乳母相同的特质,使得我可以安定下来。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当百恭朝我笑时,我才毫无征兆的开始哭泣。
因为姬绍熙远不像宫里传闻中那样怪异孤僻,也并非真的什么都能忍受。
他孤独,只是因为他知道,没有人愿意主动的走近自己,所以他忍耐,忍耐那种秋水般冰凉的痛楚。他告诉自己,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百恭的出现让他觉得,自己的忍耐是有价值的。
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朝他这样笑的人了。
我问百恭,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笑着抓了抓头说,别看是冷宫,里面有些东西还是上好沉木做的呢。闲着没事儿,就过来看看,反正百工苑离这里近。
我疑惑的看他,你是百工苑的?
对啊。
你会雕刻佛像?
怎么啦?
我很是诧异,看你这样猴子似的坐不住,真能干那精巧的活儿吗?

百恭苦笑,可别小看我啊,我从小就信佛,你没看到我手上系的佛珠嘛!
我依然将信将疑。
……嗳嗳,这是什么眼神啊,不信你改天到百工苑来找我就知道了!
百工苑离冷宫不远,从小我就极度羡慕那里工匠们,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交谈声,甚至于争吵时的谩骂,一切都让我觉得新奇有趣,更重要的是,我羡慕着这些人的快乐。
百恭身上具有一切百工应有的特质,和他说话,不用反复斟酌,让我感到无比的轻松。
夕阳最后的光辉隐去,夜色将至,我的心剧烈的跳着,下意识的抓住百恭的胳膊,他的样子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百恭,你不会怕吗?
怕什么?
听说这里有鬼魂出没。我压低声音,传说是那个被凌迟处死的赫连氏,他时常在这里游荡,诅咒大宣。
百恭笑了,哪有这样的事情。
真的,还有人亲耳听见他用胡语诅咒来着。当年父、宣王的眼疾就是他咒出来的。
百恭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要是怕就别待在这里,回去不就得了?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你回不去的……有人把门拴带上了。
我明知道他看不清却还是低着头,若不是我连累他,他也不用陪我在这里受罪。
然而百恭又笑了,他说,傻瓜,哪个宫殿没有偏门啊。
这里也有吗?
当然。他轻轻笑着,抓住我的手,我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我跟着百恭走出冷宫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清辉如霜,好风似水,将整个大宣宫衬托得柔美异常。
百恭放开我的手,走了几步,回头朝我笑了,他说,绍熙,别忘了来找我啊!
然后便一溜烟的跑得没影了。
第二天到书房,继续我的阴郁和沉默。
华远远的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走过来。
她说,四哥,不要怪我们,昨天是大哥硬要这么做的。他那个人,你也知道的……
我没怪你们。
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不是因为隆的捉弄,我或许就不会认识百恭了。
对了,大哥他病了。听说是昨日受了凉。……你要和我们一起去看他吗?
我摇头,隆他讨厌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看到我他的病或许更好不了了。
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走了。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决定将会如何影响未来的命运,只是心底里有些安慰,隆毕竟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遭到了报应。
尽管在冷宫分别时,百恭叫我一定要去百工苑找他,但我在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付诸实施。
我想见百恭的勇气几乎由于九皇子身边的一个伴读而丧失殆尽。
九皇子佑比我小上七岁,参加太傅授业是最近才开始的。他的伴读安平是宗正寺卿之子,是个眉目聪颖、伶俐乖巧的少年,他父亲住持皇家亲宗事务,为人圆滑交际广阔,而安平也十分擅长讨人欢心。
初见他时,他对每个人都很友好,就连对我也不例外。不知道是周围皇子高高在上的态度让他插不上话,还是觉得独自看书的我有意思,他竟然跑来主动和我攀谈。
我觉得他是个有趣的孩子,在所有皇子公主面前表现得谦卑而恭敬,可面对我却没有丝毫顾忌,一口一个“我”的这么称呼自己。
他说这是他头一次入宫,所有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他和我东拉西扯的讲了好多,最后居然偷偷打听起各位皇子公主的生性癖好来了。我据实以告,换得他满脸的钦羡。
他煞有其事的感叹说,你竟如此的了解他们,你究竟是哪位皇子的伴读?
那一刻,我是很想仰天大笑,这真是莫大的讽刺,我这个皇子的身份不仅不被兄弟姐妹们承认,现在就连初次见面的旁人都觉得我不是皇子,我不知道自己留在这皇家,留在这大宣宫究竟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做个庶民,安安稳稳的了此一生。
安平还在等待回答,我却什么都不想再说了,无论什么,只能令我自取其辱。
然而隆却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带着一脸狡黠的笑容和冰冷的眼神。
他说,九弟,你这个伴读真该责罚,竟然将四弟误作其他皇子的伴读。
这话虽是对九皇子所说,眼睛却盯着安平。
安平的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他僵硬的看看隆,又看看我,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隆踱过来,声音里带着慵懒,他说,四弟,你老这样低着头怎么行呢,让人看不清你的样子,怪不得会被误作伴读。
他的手落在我的头顶,如同兄长般轻轻抚摸,我的身体却本能的绷紧,感觉像被虫子爬过般,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恶心和害怕。下一刻,他突然抓住我的头发,用力向后扯,强迫我抬头,我痛得失声叫了出来,他却冷冷的微笑着,看见我因吃痛而扭曲的脸似乎是场非常愉快的经历。
哎呀呀,四弟,你额前的发太长了,遮住了这样的相貌真是可惜。
听见隆拔剑的声音,我立刻明白他的意图,我挣扎起来,然而淳却将我的手脚死死按在地上。
宝剑的光芒闪过,一片断发飘落在我的脸颊。
四周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都明白断发的含义,这是羞辱的最高刑罚——髡,他们的沉默似乎是在等候我的爆发。隆也默不作声,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还是在纳闷我的毫无反应。
因为我只是躺在地上,静静的躺着,连开始的挣扎都忘记了。
然后起身抚去脸上的断发,踉跄的回开阳宫。
这一天晚上我又做了噩梦,梦里白色的鬼怪伸手要抓我的胳膊,转眼间却又变成了隆,他冷冷的笑着,手持长剑,朝我劈来,我却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宰割。
听说安平后来还是受到了惩罚,这以后虽然我们时常遇见,但他却再没有主动和我说过什么,就连抬头看我也不敢。我知道一定有人给他灌输了什么,他们一定告诉他这个四皇子是被宣王和太子所厌恶的,凑近他必定没有好结果。所以安平才如此惧怕与我的接触,一副恨不能完全撇清的态度。
这件事情发生有一段时日了,我本已不想再提,但百恭却成了那样一个触发的契机。
那天晚上我只告诉他我叫绍熙,宫里从没有人那样叫我的名字,他又是刚进宫,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份。
虽然我在心底里明白,百恭和安平并不是一类人,但仍然免不了害怕。
如果百恭知道了我的身份,会不会也和安平一样,疏远我,漠视我,害怕得一见我就逃。
我非常珍惜百恭对我真诚坦荡的态度,越是珍惜就越害怕失去。所以,与其去见他后让他变成第二个安平,还不如不要再见面的好,那样的话,或许他在雕刻佛像的时候偶尔还会想一想,那个名叫绍熙的少年。
再见隆时是在挑选送往西燕的回礼时,他还是那样的神采飞扬傲然绝世,丝毫感觉不出偶感风寒在他身上留下的影响,然而他却迁怒于我,拿话刺我,似乎生病都是我害的缘故。
大宣和西燕向来交好,每年都互相派遣使节赠送礼物以示友好。这个挑选礼品的差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要做好也未必那么容易,而今年这个差事落在了隆的头上。
当他准备得七七八八时,便叫了皇子几个去观看,表面上客气的称是提意见,私底下估计又打算一番炫耀。不幸的是连我也被召去了东宫。
琳琅满目的精巧饰品陈列了一屋,每件都是精挑细选出的,极品中的极品。
我却发现了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大概两个拳头那么大,色泽暗淡,被突兀的放置在角落里,让人怀疑是否放错了地方。
我突然间觉得很感慨,其实姬绍熙就和这石头一样,被错误的诞生在皇家,与周围光鲜的一切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因为石头终归是石头,成不了金器。
所以,姬绍熙也终归是姬绍熙,成不了真正的皇子。
我怀着这样同病相怜的心情,不禁走过去,想对这块石头多看了几眼。
然而才刚抬腿,淳就从一旁偷偷的伸出脚来,等我发现已经晚了,我被绊倒在地上,这还不算糟,我一抬起头,便看见淳青白的脸色,就在刚才发生了一件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在我的手上,抓着一块红色的丝绒,极其眼熟,等我想起这就是垫在那块石头下的时候,淳已经大叫着跑去找隆了。在我的面前,躺着一块石头,一切都和刚才我看见时一样,唯独,缺了一个角。而那个角,就掉在了不远处。
我暗自庆幸,多亏没有带落其他东西,否则掉在地上就不只是缺个角这么简单了。
然而闻讯赶来的隆却不同以往,他虽然还在笑,但疏懒的语调中带了一些无奈。
他说,四弟,你摔什么不好,怎么就偏偏选中了这块蓝田暖玉呢?这可是本次回礼中父王最中意的,我派人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才得到的。
我强自镇定的说,太子殿下说笑吧,绍熙虽未见过蓝田暖玉,玉石却看过不少,大凡玉石都色泽圆润凝若羊脂,光泽怎么会这样暗淡?
隆摇着头,四弟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蓝田暖玉,却是块还未开凿的璞石,正是由于尚未抛去外层凿出精髓,这块璞石本身才弥加珍贵。唉,这屋中的金银珠宝与此玉比起来皆是俗物,只可惜啊,可惜……
我的脸上血色尽失,颤抖着声音问,西燕的使节何时出发回国?
明日午时。隆微微一笑,四弟,同样的暖玉可是很稀罕的,当日我也是花了月余才叫人寻到此宝的。哎呀,四弟现在惊慌的样子真让为兄不忍啊。
隆带着傲然的神色,高高在上的态度宛若救人于水深火热的神明,他是宫中唯一有能力帮助我弥补的,所以他算准了我必定开口求他。
我和他相处这么多年,不管被如何折磨都忍耐下来,从来没有讨饶过半分。
这就是姬绍熙的骨气,而隆现在正是要摧毁我最后的这点傲骨。
太子殿下,绍熙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会牵连别人。只请殿下让我将这碎璞带走,明日午时我自会有所交待。
预料之外的话让隆的眉毛微挑,哦,那好,四弟,你可不要后悔。
就这样,我带着碎璞,离开了东宫。
我要去找一个人,与其让隆羞辱,不如去他那里碰碰运气。
他是我最后的希望。
※※z※y※※b※※g※※※
5
我找到百恭时,他正专注的做着什么。
百工苑有很大的窗户,采光良好。他坐在灿烂的阳光里,整个人的轮廓变得很淡。他的头发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如同夜光杯中的美酒般,在阳光里折射出通透的美。
记忆中乳母抱着我晒太阳时,她的头发也会焕发出这样温暖的光泽。
生动而且细腻。
我轻轻唤他的名字,他回过头,笑了。
绍熙,你终于来啦?让我好等。……出了什么事情?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我拿出碎璞给他看,问他有没有办法把碎掉的角重新接上去。
百恭苦笑,他说,绍熙,你还真会给我出难题,金银可以烧化重铸,但玉却不行。
我失魂落魄的转身,最后的希望落空,这下只有再硬着头皮会去求隆,否则便只能等着父王的责罚了。
百恭却一把拉住了我。
不要那么快就放弃,或许还有其他办法补救。你先告诉我这块璞石是用来干什么的。
这是送给西燕的回礼,明日正午西燕的使节就要出发回国了。
百恭想了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说知道有个人可以帮我,拉着我就往外走。我们在百恭苑里穿梭,一路上大大小小叮叮当当的捶打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正在干活的工匠们。最后,百恭领着我进了间小屋。
叔父!
百恭唤了一声,屋里本在雕刻佛像的人回过头来,大概三十来岁,有一副谦和的相貌。
恭儿你怎么来了?活儿都干完了?
叔父,这是绍熙,你先别管手里的活了,来看看这个。
百恭的叔父朝我点头示意,然后仔细察看了我手中的碎璞。
怎么样,有办法补救吗?百恭忙不迭的问。
可惜啊,可惜……原本是块罕见的璞石,却被磕掉了一个块。
我看他的脸色也明白了几分。算了,百恭,我们回去吧。
我拉着百恭刚要走,却被他的叔父拦住了。回来回来,我只是说可惜,没说不能补救,你何时要?
明日正午。
……好吧,看在你是恭儿朋友的份上,明日过来取吧。
忐忑不安的熬过一夜,第二日终于拿到时,已近正午。我抱着锦盒跑去大宣宫的正殿,满朝文武汇聚一堂,一个太监正在宣读礼品清单,每读一样,就有侍女手捧礼品出现。
长长的清单中却不见蓝田暖玉的名字,我正在奇怪,忽然听父王问起这块玉。
隆沉吟片刻,父王,其实——
父王!我赶快跪下,呈上锦盒。蓝田暖玉在此,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我却没有回答,默默的打开锦盒。
大殿里忽然间说不出的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他们的目光汇聚在我手中的锦盒上。锦盒里是一尊千手观音像,色若琼脂,神如秋水,栩栩然,似凝日月之精华,撷天地之灵气而成。
这便是百恭的叔父花了一整晚赶出的。
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工匠,短短一个夜晚竟能化腐朽为神奇,将碎璞琢成如此美玉。
隆戏谑的眼中多了几分惊讶,父王的目光中也满是赞叹。更不要说西燕的使节,他看得眼都直了。
结果,没有任何人对礼物的变更发难,无论怎么看,都是雕琢出的千手观音像更胜一筹,我幸运的逃过一劫。
百恭是这个冷漠的大宣宫里第一个伸出援手真心帮助我的人。
我应该好好的感谢他,报答他,然而我却比以往更加害怕与他的会面。若是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后改变了态度,这种背叛带来的打击将会是致命的。
反复的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去百工苑道谢,最后见他一次,从此以后永不相干。
百恭依然在他的小屋里专注的做着什么。
我的脚碰到地上散乱的木头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便回头,对我笑了。
后来怎么样?你没被罚吧?
我点点头,这次多亏你才逃过一劫,谢谢。
沉默弥漫在空气中,我正斟酌着怎么告诉百恭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却突然开口了。
……绍熙,等会儿有空吗?
啊,有,怎么啦?
去放风筝吧。百恭举起手里的东西。
风筝?
就是纸鸢,你没放过吗?
……纸鸢是什么?
百恭一副没辙的样子,他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的脸色一沉,转身就要离开,明明知道百恭没有恶意,但我还是有些受伤了。你让我回答什么,说我从小待在冷宫里所以才什么都不知道吗?说我被兄弟姐妹排斥才没人教我玩过这个吗?
百恭赶忙抓住我的手,别别,我不笑你。纸鸢就是老鹰。
骗人!别欺负我没看到过老鹰!我恨恨的回头,试图甩开他的手。一点都不像!鸟会长成这样吗?
是真的。百恭把纸鸢高高的举起来,我可以让他飞起来,飞得很高很高,直飞到大宣宫外去!
很多年以后的某个黄昏,我突然被这段回忆惊醒。
虽然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但记忆中的一切却色彩分明。
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见了手持桃木剑轻轻微笑的辰,那样子正如当年的百恭一般。明旭总是说辰长得丑,我不知道这种偏见从何而来,他的相貌虽然普通,但相处久了却让人不能不喜欢。
我问辰,你和明旭小时候放过风筝吗?
当然啦,他笑着,那时候明旭老找不准风向,结果就总输给我们三个,他不愿开口问我们,又不甘心,只好偷偷耍赖,用掌风把纸鸢托起来。我们看到了只当不知,结果越发纵容了他。
我也笑了,明旭一直就是这样的孩子。心高气傲,不愿居于人下。
那后来呢?辰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后来和百恭去放风筝了吗?
我点点头,从嘴角牵起一个混浊的笑容。
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是百恭微笑的侧影。
湛蓝的天空上覆盖着薄羽似的白云,那只纸鸢已经飞得很高很远,渐渐的看不见了。大宣宫灰色的宫墙距离他是那么要不可及。
他就这么飞啊,飞啊,如同一只什么都束缚不住的,自由的鸟儿。
鸟儿能飞,多好。人要是也能飞就好了。
人也能飞啊。
我将信将疑,真的?
绍熙。我听见百恭的声音响起。
他说,我知道你是谁,他们怎么对待你的,我早看到了。
我抬眼,悄无声息的剪断手里的线,就这样看着纸鸢消失在太阳的光辉中,然后,仿佛承受不了光线般顺手遮住眼睛。
他说,总有一天我要带你一起飞,飞过这高高的宫墙,飞到大宣宫外面去!
我低下头,手还捂在眼前。
阳光是如此强烈,灼了我的眼,所以才会流出这么多水来。
顺着脸颊,沿着手背,如同一条静静的溪流,蜿蜒而下。
流淌,流淌。
这一次,百恭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抚着我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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