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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离开乳母的时候,我只有七岁。再见她时,已经相隔了七年之久。
我的记忆竟是如此的脆弱,被时间潮水似的一遍遍反复冲刷,逐渐侵蚀成支离破碎的片断。小时候母亲的面貌已经彻底忘记,而面对乳母时,我也险些认不出她,她的样子早就模糊在记忆中,抽象成了存在于心底的温暖的感觉。
与乳母重逢的夜晚,清风抚面,明月当头,正是人间的圆满之时。
她站在我的面前,轻轻唤着我。
双臂微微张开,原本已经做好了抱我的姿势,但不知怎么又放下了,我明显的感觉到了她的局促,以及她表情里的悲哀和无奈。
她低垂着头说,殿下,你长高了,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吵着要阿姆抱的小孩了。
我却猛地扑进她的怀里,如同儿时一般,使劲揽她的脖子。
你却是我的阿姆,无论我长到几岁,阿姆永远都是我的阿姆!
乳母的手覆上我的背,慢慢收紧,她久久的抱住我,多年的思念化作泪水,滴落在我的脖颈。
乳母的居所很小,但收拾得井井有条,我在里屋的佛龛上看见了一个写有我名字的长生牌位,我这才知道分别的这七年来每天都有一人在为我祈祷。
……殿下,这么多年你在宫中过得可好?
乳母问我的时候,轻轻抚着我的额头,似乎在忧虑什么。
我本可以告诉她自己如何在半夜哭醒找她,如何被父王厌恶,如何被众皇子排斥,但我忍住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况且我遇到了百恭,现在又与乳母重逢,有他们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阿姆放心,我一切都好。
乳母却欲言又止,斟酌了半天后,问道,陛下他……待你如何?
我心中一凛,莫非百恭告诉了她什么?不可能!百恭绝不是这样的人。
父王待我很好,虽然不常见面,阿姆,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乳母笑着轻轻摇头,没什么,是阿姆自己想太多了。来,殿下,让阿姆再好好看看你。
那天晚上,乳母长久的看着我,那眼神让我隐隐的感觉出异样,但我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来不及细想。
我和百恭是偷溜出来的,要赶在大宣宫闭门前回去。临别之际,乳母抓着百恭的手,反反复复的叮嘱他要好好照顾我。
她说,殿下是个怎样的孩子我最清楚,千万不要辜负他。
我站在旁边怎么听怎么别扭,又不是戏文里才子佳人托付终生,谈什么辜负不辜负的。
阿姆,我走啦,下次来一定给你带你最喜欢的百合酥!
谢殿下,殿下慢走。阿姆不在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知道啦!
我一边走一边回头,乳母静静伫立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黑暗深处。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便是我记忆中乳母最后的影像。
我们重逢的那天其实是乳母在大宣的最后一天了,第二天她便启程去了西燕。
她并不想走,但边疆骚乱又起,当年被剿灭的赫连氏余孽卷土重来,父王颁布了一系列打压大宣境内胡人的法令,使得她不得不走。而她怕我伤心,才没有告诉我。
若不是入秋之后,我偶尔心血来潮准备去看她,百恭或许也不会说出这个事实。
我在刹那间有些无法接受,短暂重逢的喜悦后面临的竟然是永远的别离。
其实我一直在害怕,不是害怕别离,而是害怕忘记。
乳母是如此的爱我,可一旦与她别离我还是会逐渐淡忘她,她的音容笑貌,她曾经对我的好,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在记忆里。直到有一天,人们提起乳母的名字,我却茫然无知。
这个时候,我才真正的失去了她,失去了天底下一个爱我的人。
这是一种背叛,对自己的背叛,无法原谅。
于是后来我问百恭,一个人如何才能做到不忘?
百恭笑了,他说,人怎么可能不忘。你若要有新的经历,就必定会遗失过去的某些东西,其差别只在于遗失的多与少。
我耍赖道,我偏不!我要一丝一毫都不忘记!
百恭只好苦笑,那就把你想记住的东西日省三遍吧,这样估计到死都不会忘了。
……百恭,你会忘记我吗?
你说呢?我每天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岂止够省三遍,三十遍都够了。
若是有一天你离开了呢?像阿姆那样,被父王赶走了呢?
那我就再回来。
再被赶走呢?
再回来。
……
百恭轻轻抚着我的头,他说,相信我,绍熙,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就这样,我得到了百恭的承诺。
百恭不是轻易承诺的人,他的诺言犹如赌咒,一旦出口,便会调动所有的**与动力实现。
我以为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牢靠的保障,却不知道,这个承诺最终成了束缚百恭的枷锁。
我的十四岁就这样落幕了。
9
满十五岁的皇子便可以上朝,不用天天去书房学习了。
虽然我心底有一种对朝廷和政治的抗拒,却还是免不了上朝,加入皇子们的行列。
隆长我三岁,短短三年,他和鸿已经在朝中分别培植起了自己的势力。淳理所当然的是太子党,然而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初入朝廷的我竟然也被视作他们的一分子。
难道朝臣们从未听说我与隆不合的传言吗?
幸而我人微言轻,在朝中势力全无,党派之说也就和我关系不大了。
我被派了个将侍郎的闲职,不像其他皇子那般要事缠身,也就乐得其所,时常偷偷去找百恭。
我是百工苑的常客,所有的匠人看见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其实很多时候我来这里没有明确的目的,我只是想来看看百恭。随着手艺的增长,百恭渐渐的变得忙碌,他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和我一起做风筝,给我讲新鲜事,但我只要坐在旁边,看他雕刻时专注的神情,便觉得很满足了。
百恭在我身边——这就是我唯一在乎的事情。
百恭的叔父是整个大宣宫里最精巧的工匠,他拥有令人叹为观止的杰出手艺。
但我却不喜欢他,虽然他有一张温和的脸,也同其他的工匠一般表现出顺从,但在我和百恭说笑时,他却时而会露出估量的眼神,那目光太过锐利,不像一个工匠应有的,让我暗自心惊。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我和百恭走得如此之近。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百工苑隐隐约约流传的谣言,我偶然听见匠人们偷偷议论我和百恭的关系。
因为许多个春日的夜晚我总是依赖着百恭,让他守在我的床边。
但我自问什么都没有做错,也就坦然了。
所幸流言蜚语并没有传开,在大宣阴暗幽深的宫闱孕育着一种带有糜烂气息的异香,催生出宫人们异乎寻常的忍耐与缄默,在他们看来,我和百恭的事情显然不值一提,比这更加过分的都屡见不鲜。
自古以来舍利都是圣物,而其中尤以传说中佛祖的真身舍利为最上。当年空远从天竺归来时,正是暗中护送了这样一颗舍利,这颗舍利现如今成了栖霞寺的镇寺之宝,供奉在大殿中央。
百恭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们正在出发去栖霞寺的途中。虽然照玄寺不断委派给百工苑的的任务曾经一度因为占据我和百恭相处的时间而遭到我的咒骂,但这次百恭奉命出宫让我不得不承认是件好事。
许久不曾出宫的我,借着这个机会又能偷偷出去看这大千世界了。
外面的景象几乎就要被我遗忘。而且这一次百恭走的路和之前不同,没有人声鼎沸,没有店铺林立,路上的行人们表情虔诚而庄重,他们朝着钟声传来的方向前行。
栖霞寺无愧于“宏伟”二字,香客络绎不绝,香火常年不灭。
百恭是信佛之人,拉着我在大殿里细细看了一阵,特别是在手托舍利的佛像下,反复跪拜。
他兴高采烈,我却无甚趣味,可又不愿扫他的兴,只好硬着头皮听他讲述一尊尊佛像菩萨的故事。直到他终于想起大统派下的任务,要去找掌管佛像的僧人,我才如获大赦。
我厌烦大殿缭绕不绝的香火和僧人们的梵唱,径自来到僧侣们的禅房,坐在后院的大树下歇息。
抬眼望去,不远处有两个小沙弥正在偷偷玩耍,眉目间有几分相似,似乎原本便是兄弟。
他们背靠背,互相扣着胳膊,轮流把对方背起来。他们在互相较劲,看谁让对方的脚离地面更高。但这种竞争却是快乐的,每背一次,两个人都会哈哈大笑,仿佛这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情似的。
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嬉戏,心里满是羡慕。
和隆这样玩耍是我连想像都不敢的,他是太子,高高在上,而我则是全大宣宫最不受欢迎的人。我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然而在我心底总是盘旋着这样的疑问:我们真的不能好好做兄弟,和睦相处吗?
正在无奈,两个小沙弥却突然朝这里吐了吐舌头,飞也似的溜走了。
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旁边站了一个人,青灰色的僧衣,平和淡然的面容。
不是空远又会是谁?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见到空远,他的周身散发着一种药材般的清香。以往每次见到他,都是身披金斓袈裟,手持鎏金锡杖的模样,庄严的站在宣讲台后,远远的传经颂佛,那样遥不可及,如同一尊伫立的佛像,没想到现在却这样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忐忑不宁,生怕他认出我来。所幸每次法会我都坐在角落里,低着头,心不在焉,想来空远眼中只有神佛,应该也不曾在意过角落里的那个我。
我起身作揖,他也行礼,我怕说多了会被他认出,便简简单单寒喧几句,不再言语。
为了掩饰尴尬和慌乱,我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空中不时有飞鸟盘旋,让我想起百恭制作的纸鸢。
施主在看什么?
空远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使人平和的力量。
……没什么,随意看看罢了。
眼虽随意,心也随意吗?
我头疼,这和尚似乎是要找我论佛理来了,我虽然随父王听了这么多年的法会,但那些经文对我来说艰涩难懂,从未悟出任何奥妙,我也暗暗的承认自己佛缘太浅,没有慧根。可是今日既然遇到空远,看样子论禅是无可避免的了。
大师,其实方才我在看这天,为什么这里的天空看上去如此的广袤?
天空之所以宽广,是因为她没有执念。
执念?
天空的心总是包容一切,而不会执著的驻留在什么上面。所以,她不会理会尘世间的叫嚣,不会留恋飞鸟的盘旋,她恒久,她忍耐。一切与天比起来都是那么渺小,只因为天的心不为琐事烦扰。
……大师,你是想告诉我人也是如此吗?
空远看着我,平静的眼里带着一丝微妙的悲悯,看得我一阵不忍,然后,他点点头。
大师的意思是,若一个人没有了执念,他的心便能大得承载整个世界,世间不再有任何事情能够撼动他半分了,对吗?
空远再次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施主,很多事情只在一念之间,若是能够放下,便是海阔天空。
……我记住了,大师。
……切记,勿痴,勿执……
很多年以后空远对我说,其实他见到我的第一眼便知道大宣佛法的劫数将因我而起,但他却无法确知因果,所以才与我攀谈,试图化解这场浩劫。
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栖霞寺的住持了,我毁神灭佛的旨意使得大宣无数精美佛像化为碎石,也使得数以万计的僧人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来源。
回去以后,我便撤回了对信仰神佛的禁令。
那时我已经登基整整三年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改变这个决定,或许是因为空远远近闻名的辨才了得,正如我的父王当初听了空远的话建造栖霞寺一般,也可能,我只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感到了疲倦。
我的一生都在与命运斗争,然而很多事情,很多我以为人定胜天的道理,却一次又一次的让我失望。
所以,我倦了,我累了,神佛妖魔,信也罢不信也罢,都由得你们去吧。
……辰,你听我说这些是不是觉得罗嗦?
我问面前手持桃木剑的少年,一个人年纪大了总免不了惹人嫌,对吗?
他笑着摇摇头,平凡无奇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光彩。
真要说罗嗦,承韬才是行家里手,别看他平时装得一本正经,一旦说起理来却如同背书行文似的,大段大段的骈体文,连菀都觉得头痛,更不要说我和明旭了。那时候大概也就只有先生才受得了他。
我笑了。
你的先生是个旷世奇才,学识庞杂,精通玄黄之术,我刚认识他时,他只有十六岁,我比他大三岁,当时却被他一席话吓得心惊胆战,几乎哭着去找百恭商量。
辰的脸上满是好奇,有这种事情?先生从没提起过。
……他或许早忘了,就算记得,想必也不愿意提起。我年轻时很多事情做得冲动,比如对父王,比如对隆,比如下令灭佛,比如……灭天玄门……夜还很长,辰,拿好你手中的剑,听我慢慢讲下去吧。
10
身后传来百恭的声音。
抱歉,绍熙,让你一个人等了这么久。
我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只是方才遇到了这里的住持大师,和他论了半天的佛理,真是头痛。
……住持?
就是空远大师啊……怎么啦,百恭,脸色这么奇怪?
百恭看着我,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他笑了。
空远大师他明明一直在正殿,怎么会和你在一起,绍熙,你莫不是见鬼了吧?
我皱起眉头,沉默不语,说不定是真的见鬼了。一个空远,却同时出现在不同地方,除了鬼怪,我想不出别的解释了。而且我从小就能见到横行的小鬼,若是鬼怪化作空远倒也合情合理。
百恭深知我的病症,自然没再追问这件事情。看看天时不早,我们准备启程回宫。
绍熙!
怎么啦?
你听见了吗?那是栖霞寺的警钟?
……嗯,寺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我看看四周,的确诡异,僧人们表情凝重,行色匆匆,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我和百恭要赶在天黑前回去,无心打听。然而,刚走到寺门却被拦住了,寺院大门紧闭,一排武僧把守在前,任何人都出入不得。百恭赶忙找到一个沙弥询问,很快得到了惊人的消息。
——栖霞寺遭窃了!
被盗的正是佛祖的真身舍利!
而盗贼竟然是堂堂栖霞寺的住持——空远禅师!
根据方才在正殿的沙弥所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舍利原本被放置在正殿佛像的掌中,看似容易盗取,实则机关重重,制造那机关之人精通此数,取名“天罗地网”,非四人同时拨动机关才能解除。是以,舍利在此多年才能得以平安。

空远大师原本一直在正殿诵经,突然有人放出霹雳弹之类的东西,一阵烟雾过后,空远大师称佛光有异,怀疑真正的舍利已经被盗,看守的僧人赶忙解除机关,将大佛的手放下,谁知就在此时空远突然凌空跃起,以手中的丝带钩取舍利后逃逸。僧人们方知上当,赶忙通报戒律院觉明禅师,鸣响警钟,为免有帮凶混在香客中将舍利**寺去,这才关闭了大门,派遣武僧门看守,不得出入。同时飞鸽传书直照玄寺,等候照玄寺派人前来盘查。
他们所作虽然合情合理,于我却是天大的麻烦。就算我平日在朝上再如何不济,依然顶着四皇子的头衔,若是盘查时让照玄寺统知道我擅自出宫,上奏至父王那里,后果不堪设想。百恭深知我的心思,随时准备拿出自己奉命出宫的令牌让我离开。但佛祖真身舍利事关重大,此刻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得离开寺院半步。
正在心烦意乱,突然有两个小沙弥走到我面前,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身后的武僧便要我跟他们过去。百恭紧紧抓着我的手,示意我不要慌张,无论那里他都会和我一起去,我总算放下心来,开始细细打量那两个容貌肖似的小沙弥,原来正是我遇见空远前在后院看见的正在玩耍的那两个。
武僧将我和百恭带至偏殿,走过人群时,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似乎是某种让我觉得异常熟悉的东西在脑海深处跳了一下,然后淹没在寂静无声中。
我抬头,看见偏殿正中站着空远,身后的两个武僧似乎正在看守他,周围是其他主事的僧侣,表情大都凝重,只有空远一人脸上平静如初。
智清、智能,这位就是你们见到和住持大师在一起的施主?
戒律院的觉明大师看着我发问,两个小沙弥忙不迭的点头。
施主,舍利被盗时,你是否与空远禅师在一起?
没错,空远大师事发时一直和我在后院论佛理,所以不可能是他盗取的舍利。
为了替空远洗脱嫌疑,我回答得理直气壮。
老衲也希望如此,只是……除了你以外还有别的施主在场吗?
我摇头。
那可否请教施主尊姓大名?
我语塞,若是报出“姬绍熙”这个名字,又不知道会牵扯出多少麻烦。就算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一听到“姬”这个姓氏也会立刻联想到,更何况空远在这里。但若不报姓名,难免叫人怀疑是否是盗取舍利的帮凶,实在无法替空远证明。
正在犹豫,百恭却抢先开口了。
我家少主身份特殊,不便自报家门,还望大师见谅。其实,若是想证明空远大师的清白,在下倒有一个法子。
请施主赐教。
百恭微微笑起来,其实各位大师心里也清楚,空远大师并非真正的盗贼。只是有人易容成大师的模样好方便下手罢了。一来大师是寺院的住持,在烟雾弥漫众人慌乱时,纵使叫人解除机关察看舍利也合情合理,二来那贼在盗取舍利时,原本可以用更为高明的偷龙转凤之法,却选择明目张胆的盗取,这是为了让众人看清是住持下的手而慌乱不堪,他才好趁群龙无首之际逃脱。只是此人定然没有料到在住持大师被怀疑时,整个栖霞寺还能如此按部就班的运作。是以,此人易容术虽高,轻功也尚可,内力却是不佳,所以才准备趁乱逃出,而不是和武僧们硬碰硬的打斗。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世间有“易容”“轻功”这种说法,也是第一次涉及与“武林”“江湖”有所瓜葛的事情。看着百恭侃侃而谈,忽然觉得他很遥远,十六岁的他便能如此冷静有条不紊的分析,他的才干他的学识远胜于我,本应在朝廷上大展宏图,现如今却仍是个小小的百工。
是不是我束缚住了他的手脚?我突然感到一阵自责。
百恭继续说道,那贼既然选择利用空远大师的身份,自然是希望把大家的注意全都引到住持身上。自己则另换行头,才好逃逸。即使如此,从他盗取舍利逃走到换装结束这时间也必定很短,若要在这期间化成其他香客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更换衣物。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个贼撕去了空远大师的人皮面具,直接改换成别的僧人,再偷偷混入搜寻空远大师的僧人中,贼喊捉贼。
施主的意思是,现如今那贼就在我们之中?
百恭点点头。
觉明大师道,若是那贼带着人皮面具混在人群之中,只要盘查下来的确很容易识别,但若是他事先用易容药物直接在脸上画成,则很难分辨。况且……那贼极有可能料定众人如此作想,才故意虚晃一招也未可知。总而言之,还是等照玄寺的人来吧。
说着,他深深的看一眼空远大师,摆明了还是有所怀疑,倒不一定是怀疑空远所为,而是怀疑面前这个人是否是真正的空远。
照玄寺,你们能等,我则不行。正在焦急,耳旁有什么声音一闪而过,刹那间,豁然开朗。
我拉过百恭,附耳几句。
百恭听完,高声道,这贼善于易容,自以为计划周全,却疏忽了一点。
觉明大师追问道,什么?
那就是——气味!
觉明大师道,气味?你是说霹雳弹爆炸时残留的硝石气味?
正是。
可是在场的人这么多,都沾上了也说不定。
正是如此。当时在正殿的人在烟雾中无一例外的沾上了气味,但如果当时在场身上却没有这种味道呢?
施主是何用意?
趁着两人一问一答的时候,我悄悄的挪动步子。左边?不,右边,对……好,再往前些。
百恭道,舍利乃圣物,可驱除瘴气,若是那贼怀揣舍利,身上的硝烟味必定被化去。所以,我已经知道谁是偷舍利的贼了。
谁?
就是你——觉明大师!
可怜觉明大师大概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沉默了一阵,我在心中暗笑一下,继续移动脚步。近了,近了……马上就……可以了……
觉明大师愣了半晌,施主,何出此言?
身上没有硝烟味,必定是被舍利化去了。你这贼儿,还不快快交出舍利!
觉明大师哭笑不得,老衲方才不在正殿,当然没有这气味。
难为百恭继续和他胡搅蛮缠,下面的僧人们正注视着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我的行动。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让殿内缭绕的香气在胸口蔓延,终于确定最后的方向,然后睁开眼睛。猛地高声喊叫:百恭——!!!
一边叫一边朝一旁的小僧扑去。出人意料的举动把那小僧似乎吓了一跳,他匆忙间出手,将我重重摔倒在地上。下一刻,他便被一群武僧的僧棍架着动弹不得了。
绍熙,没事吧?百恭跑来焦急的询问,我笑着摇摇头,让他扶我站起来,脚踝一阵痛楚,大概是扭伤了,但我却咬牙朝百恭笑笑,示意他没事。
百恭这才放心,朝觉明大师作揖道,大师,方才多有得罪,在下不得已口出狂言为难大师。实在是为了找出真正的贼,现在被众人围住的那个人,才是那盗取舍利的贼!
施主何以见得?
绍熙?百恭看我,我点点头,开口。是因为——气味。
又是气味?
或者说,香味。……从我进偏殿开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直到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偏殿的香气里除了佛事用的香烛气味外,还有另一种香味。非常淡,淡到让人无法留意。如果我不是因为熟悉这种味道的话,是绝对不会注意的。而这味道……是不应该出现在这普通僧人身上的。
觉明皱了皱眉头,就这些?
对,就这些。
那小僧没有反抗,只是平静的看着觉明道,……师父,不是我。
看着觉明迟疑的表情,我突然起了玩心,决心小小的恶作剧一下。
大师,若是你不相信我的话,可以叫人搜一下,我想舍利一定还藏在这小贼身上。
觉明点点头,唤来一武僧去脱小僧的衣衫。那小僧脸色大变,却被僧棍架着无法动弹,正在奋力挣扎,忽闻远处箫声传来,悠扬婉转如天籁,柔软舒泰得叫人不自觉的沉浸其中。
我好像看见了一片阳光灿烂,一片落英缤纷,和煦的风吹开额前的发,手里拽着风筝,跑啊跑啊……百恭站在前方,时不时的抬头看看,他说,绍熙,高点,再高点,好,快升起来了!乳母则站在树荫下,远远的喊着,殿下,慢点,慢点,小心别摔了……
——姬绍熙!
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才猛然清醒,循着声音抬头望去,只见殿外高耸的银杏古树上站着两个人。一个头戴纱笠,身着青衣,手执玉萧,虽看不清样貌,飘逸清雅之姿却叫人心生神往。另一个身着僧衣,正是方才被擒的小僧。
我回头一看,才发现武僧们已经七倒八歪的横在了地上。
——姬绍熙!你给我记着!
那小僧高声道,今天这笔帐总有一天会叫你偿还的!
不知为什么,觉得那青衣人似乎是笑了,然后他开口,声音里面也带着温和的笑意,虽然不大,却清晰的落在我的耳里。
他说,今日有劳各位,舍利请借天玄门一用,不日归还。还有……殿下,我们来日方长。
最后那句,显然是对我说的。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天玄门”三个字在大宣意味着什么。
11
脚踝一阵阵的抽痛,比先前要厉害多了。我却逞强,咬着牙不让百恭知道。
听见他滔滔雄辩,才第一次真正的认识到百恭的才干。如果说他是即将展翅的雄鹰,我便是那束缚住高飞双翼的荆棘。正是因为我什么事情都依赖着百恭,才让他至今屈居于一个小小的百工苑里。
我无法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继续自私下去了。
姬绍熙这个人向来阴郁乖戾,但他绝对不会忘记曾经对他好的人,哪怕只有零星半点的好,他也决不会忘记,更何况是百恭。
不能再拖累百恭了,我暗暗告诉自己,姬绍熙,你也该长大了!
百恭和我一前一后的走着,我走在后面,是不想让他看见我因为吃痛而扭曲的表情。
回宫的道路曲折而悠长,为了避开照玄寺的人,百恭才特意选了这条小路。他这么做原本合情合理,此刻却叫我更加疼痛难耐。
可是告诉百恭又能如何?去叫马车?这小路狭窄偏僻,鲜有人经过,更不要说马车了。
姬绍熙,忍耐,忍耐!
为了减轻对疼痛的注意力,我开始和百恭说话,询问有关“天玄门”的事情。
百恭,寺院里面的僧人们原本对舍利被盗一事义愤填膺,但方才一听那青衣人提到“天玄门”,突然就变得垂头丧气,天玄门真的这么厉害?就连栖霞寺的人都只能听之任之?
百恭的头微微侧着,想了一会儿,说道,绍熙,这个世界其实很大,除了你所在的宫殿朝廷,这个都城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天空。在这天空下有一个江湖,一个武林,谁也说不清是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是在哪里,但却的的确确的存在。在我看来,江湖说穿了就是另外一个朝廷,同样有派别之争,同样需要不择手段,只是这一切都不如都城的朝廷上来得冠冕堂皇罢了。而天玄门便是这江湖门派中的一支。
这么说天玄门在江湖上的身份岂不是像隆一样?谁都要忌殚三分?
百恭回头,笑了。
你觉得天玄门像隆?
不像吗?我疑惑,你没有看见栖霞寺的人听见天玄门的名号后那自认倒霉的模样?
这么说也有些道理,不过……在我心里有比隆更加像的人选。
谁?
百恭看着我的眼睛,清晰的吐字,你。
我失笑,怎么会?
天玄门在江湖上并没有参加武林大会,也不曾做出惊天动地的壮举,门中之人性格乖戾,也让人颇有微词,但却奇才辈出,所以天玄门本身虽然没有任何表示,却是江湖中任何想要成为武林泰斗的门派都公认的最大敌手。一旦天玄门决定的事情,纵使花上再多的力气也很难更改。方才那青衣人既然说过不日奉还,更是没有追究的必要了。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绍熙,难道你没有发现吗?虽然你不曾刻意的做过什么引人注意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想尽办法抹杀自己的存在感,可你总是让人忍不住要注意。即使什么都不说,即使只是远远的站在角落里,可总有什么使你无法平凡下去。隆欺负你,在你的面前强调彼此的身份,只是为了重塑自己的信心。他一定本能的感受到你的威胁。你的父王也是如此,他将你看做一个对手,而不是一个孩子。
从来没有人这样告诉过我,我沉默了半天后开口,百恭,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是这样的人,对吗?
百恭转身走到我的面前,他说,绍熙,你只是善于隐忍。你不是菟丝也并非女萝,你是那即将长成的苍柏,总有一天高穹会见证你的伟岸与挺拔,大地会了解你的广阔和深远。大宣的人们都会希冀你的庇护,因为你是他们独一无二的王者。
我开始微微的颤抖,我说,百恭,我没有你说的那些高远志向,我只是想简单平凡的生活下去而已。
那只是因为时机还没有到,否则你将调动你全部的热情和能量,摧毁阻挡在面前的一切东西。
百恭说得激昂,我却越发觉得委屈,难道这些年来,隆对我的欺压,父王对我的冷淡,宫人对我的排挤全都是出自我的原因?
我以为自己是无害的,至少我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厌恶我,排挤我,难道真的正如百恭所说,我天生便注定是个威胁到他人的存在吗?
其他人这么认为也就算了,但百恭不可以,我以为百恭是知道的,我以为百恭是了解的。
他知道姬绍熙心底真正想要的东西,其实微不足道。
突然间,莫名其妙的,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
——毫无预兆。
百恭一下子慌乱了手脚,找了半天丝巾无果后,轻轻用袖管帮我擦去。
我沉默,他则叹气。
然后,他轻轻摸着我的头,绍熙,对不起……我明明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百恭果然是了解我的。
百恭也好像松了口气,笑了,绍熙,打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在哭,你究竟是什么做的,哪儿来的那么多水?
我暗自气恼,才刚决定要长大,不能太依赖百恭,没想到又在他面前出了丑。
谁说我哭啦!我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眼睛进了沙子吗?
听着他调笑的语调,我一下子脱口而出,我不过是脚疼!疼得厉害!
百恭舒了一口气,满意的笑了,转过去,蹲下身来。
来吧。
啊?
上来吧。百恭回头,对我说,我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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