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逢颠道下大酉 重遇佳人上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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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衡在会稽山上一年,此时下得山来,天宽地广,心中畅快无比,一路逛去,好山好水,鸟兽虫鱼,走得加意地慢。十余天后,天上飘起雪来,不好找食,他也不在意,空中打下鸟雀,地下刨出鼠蛇,以前四处流浪时练就的本领大派用场。他又不怕冷,顶着寒风,冒着朔雪,晃晃悠悠地向大酉山而去。
走了近一个月,方才到了大酉山。他沿路而上,边走边在心里想道:“听大师兄说,是紫斗道长拦住了师父,这才救了三清洞,这样说来,紫斗道长还是我的大恩人,若不是他,魔教攻山得胜,我也早被杀了。待会见了他,言语须得恭敬些。”又想道:“紫斗道长于三清洞有恩,为何大师兄对他竟好像有些不敬,叫我不必管他,通知了就走,难道仙霞祠是个小派,大师兄因而瞧不起他?这怎么可以,人家是前辈,又对我们有莫大恩惠,要我也这般势利,我却是做不到。待会见了紫斗道长,我要先行个三跪九叩大礼,略表谢意。本来还该买些礼物拎上来的,可惜我是个穷鬼,掏不出钱。料来道士是方外之人,也不会在意这些俗礼。”
走了一个时辰,来到半山,还不见仙霞祠,只看见一间破屋立在路边,里面坐着一个老头正在烤火。周衡冲他一笑,又向上走去,心里盘算道:“箕扬大魔头说魔教不日就要南下中原,与道教争夺天下,这事看起来有九成是真的了。我该怎么办?我不过是三清洞中的一个挂名弟子,在山上做了一年杂工,难道就此为三清洞献上命去?这买卖明显我亏得太多,万万做不得。等我上华山看完了热闹,便脚底一抹油。魔教、道教,任凭它打得天翻地覆,我又跟着瞎凑什么热闹。我虽然学了三清洞一些道法,受了人家好处,但我也在山上扫了一年地,算来他们也不吃亏。这些道法,大不了以后不用就是。”算盘打得叮当响,不禁洋洋自得起来。走了片刻,忽然又想到胡雪娘,心道:“不好,胡小姐也是道门中人,她不会抛下自己师门不管,魔教南下时,她岂不是大大地危险。她曾不顾一切救我,我又怎能抛下她一起了之?哎,瞎想些什么,凭胡小姐的身手,我哪有资格去保护她?再说了,她是哪一个门派的我都还不知道呢。哎,胡小姐呀胡小姐。”一想到胡雪娘,心中便酸溜溜的。
没精打采地走了一截,只觉脚下越来越陡,抬头一看,竟已到了山顶,不由心中大奇,暗道:“仙霞祠跑到哪里去了?难道它竟不是挨着上山道路建的?”爬到山顶四下一望,并不见有甚高大建筑,心中大是惊疑。愣了半晌,只得顺来路返回,心道:“走错了路吗?这里明明是大酉山呀,上山前问过的。莫非有两个大酉山?”
他只道自己上山时魂不守舍,未曾注意,此时下一步,四处望一望。走了半天,仍不见有道观的影子。正在疑虑不定,忽然闻到一股肉香飘了过来,原来又到了那山腰破屋处,肉香便是从屋中飘出。他心中一喜,暗道:“问一问不就成了。”快步走上前去。
走到近前,只见这破屋甚是高大,虽然破旧,仍然可见当年的肃穆气派。周衡走到门边,只见那两扇门雕龙镌凤,木纹绵密,竟也是沉香木所制,显然这家人曾经也是辉煌过的,现在却破落如斯,心中一阵感慨,伸手便去敲门。
只听轰地一声,一敲之下,那两扇门竟倒了下来。原来那门已没了门钉,乃是靠在门框上的,略有震动,便失了平衡,翻倒在地。周衡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只见屋内升了一堆火,火上架了一口大锅,那老头蹲在锅边,拿着两根小树枝在锅里不住地搅,香气四溢。此时大门洞开,风雪灌将进来,将火苗吹得乱摇,那老头抬头不满地道:“你看你看,火都快要熄了,还不快把门关上。”周衡敲倒了人家的门,心中也是十分过意不去,闻言忙将两扇门竖了起来,依旧靠在门框上。那老头道:“这么大的雪,你在外面喝西北风吗?快进来!”周衡便挪开门板,闪身进屋,再将两块门小心翼翼地靠好。
那老头用两根树枝在锅里夹起一根肉条,放进嘴里咂咂地嚼着,连声道:“好,好,火候正好。小伙子,你也来一点儿?”周衡在风雪中走了半日,此时见了这么一锅热气腾腾的炖肉,早已是馋涎欲滴,听那老头请他,喜道:“不好意思,叨扰了。”在火旁坐了下来。
那老头将两根树枝从中折断,递给周衡一双,周衡接过,伸进锅中满满夹了一筷,迫不及待地喂进嘴里,一嚼之下,只觉嫩如豆腐,滋味浓郁,极为鲜美,不由连声赞道:“好吃,好吃,老人家好手艺!”那老头嘿嘿一笑,夹了一堆肉条,满满地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吃这个肉秀气不得,须得大口才有味道。”周衡连连点头,大表赞同。
周衡连吃几口,止住馋意,向那老头打量。只见他头发尽白,稀稀疏疏地没有几根,在脑后胡乱挽了个髻,颔下一部山羊胡子也是白的,脸上皱纹坑坑洼洼,看来已六七十岁年纪,身上一件袍子污秽不堪,油腻异常,已分不清本来颜色,但依稀可见是一件道袍,原来是一个道士。
周衡咽下嘴里的肉,问道:“老道长,我问你一件事情。这山上有座仙霞祠,您知道吗?”那老头含着肉模糊应道:“知道啊。”周衡喜道:“它在哪里?”那老头一指地上道:“你坐的地方,就是了。”周衡一时转不过弯来,道:“什么?”那老头咽下肉去,说道:“我说,这里就是仙霞祠了。”
周衡笑道:“老道长,我有正事上仙霞祠找紫斗道长,您就不要跟我开玩笑了吧。”那老头见他不信,站起身来,走到屋角一张只有三个脚、一副板的床边,掀起床板,翻过来朝着周衡,朝他呶呶嘴,道:“看见了吧。”周衡大惊,只见这床板乃是一块包金匾额,四边雕着祥云朵朵,中间赫然写着三个篆体朱红大字:“仙霞祠”,端正肃穆,一副仙家气派。
周衡怔怔地念道:“仙——霞祠?”那老头道:“正是。我就是掌教紫斗。”周衡惊道:“你就是紫斗……道长?”那老头将匾额复又盖好,道:“我为什么要骗你,难道冒充一个道士很光彩吗?”走了回来,拿起树枝在锅里夹肉吃。
周衡一时转不过弯来,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道:“……道长,这山是不是还有一座叫仙霞祠的道观?”那老头将树枝放在锅里搅动几下,说道:“看来你还是不信。我叫紫斗,做着大酉山仙霞祠的掌教。实话已跟你说了,你爱信不信,都由得你。”夹起一筷肉条,塞进嘴里大嚼大赞。
周衡道:“那……紫斗道长,我叫周衡,是会稽山三清洞的。这三清洞……”住了口不说。那老头道:“我知道。我前些天帮了三清洞的一个忙,你也不用拿话来套我。”周衡听他如此说,这才确信他是道家三十六洞天之大酉山仙霞祠的掌教,心中不禁大大泄气,勉强一拱手道:“晚辈见过紫斗掌教。”暗道:“无怪定闲师兄对他这般口气,原来他竟是这样一个人。”原来恭敬之心登时去了,三跪九叩之礼也忘到了脑后。
紫斗道:“好说。吃啊吃啊,不要客气,你今日上山,我特意炖了这一大锅肉来招待你,多吃一些。”周衡伸树枝在锅里翻动几下,这才注意到满满一锅,果然是两个人的分量,夹了一筷放进嘴里,奇道:“道长,你如何知道我今日要来访?”紫斗嘿嘿一笑,道:“我会算命,掐指一算就知道了。你远道而来,不要心急,安心住个七八天,咱们两个将屋后养着的蚯蚓都吃了,再上华山去。”周衡奇道:“你怎知道?”随即想到,道术中有占卜一门,道教中人许多都精于此道,他能知自己来意并不稀奇,当即释然,道:“你说什么吃蚯蚓?这般恶心的东西,怎能拿来吃?”紫斗一指他手中树枝上夹的肉,说道:“怎么不能吃,你不是吃得津津有味,还一直叫好吗?”周衡道:“这是蚯蚓?”凑近一看,果然见那肉条一环一环,真是蚯蚓!心中一阵恶心泛起,忙一把丢了树枝。想到已吃下了不少,抱着肚子直想作呕。
紫斗道:“你做什么?这蚯蚓可是天下难得的美味,一天一锅,赛过做神仙。我为了养它们,将整座道观拆了烧掉,好给它们驱寒。可惜呀,这等美味,天下却无几个人懂得品尝。”摇头晃脑,又夹起一筷。周衡胃中一阵翻涌,忙往后坐了几步。他流浪四方,吃过蛇鼠鸡兔、莺雀燕鸦,甚至将蝉都烤来吃过,却从未想过蚯蚓也能吃。
紫斗毫不客气,左一筷,右一筷,呼呼溜溜吃个不停。周衡看得直撇嘴,心道:“这样一个人,师父是如何信了他的话回山的?”问道:“紫斗道长,我请问你,我师父这般有主见的人,你是怎么将他劝回去的?”紫斗道:“哼哼,你师父是头倔驴,我知他必定不会信我,因此我趁他们晚上刚刚睡着,偷偷将所有弟子的配剑折断了,然后叫他们起来。你师父虽然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回去换剑。哈哈,老头子这一手高明吧。”周衡这才明白为何师兄们言语中对他都不甚尊重。这么一个疯疯颠颠的老头子,将祖产败成这样,哪里叫人敬得起来。他又是以这般怪异的方式提醒三清众人,虽然救了三清洞,却也难以让人心生感激。
周衡忽然想到:“不对,老道士多半在说谎。片刻间折断两千人配剑,须得会分身法一类高明道术,况且这两千师兄都非庸手,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动他们身畔之物,哪有这般容易?这紫斗道长看来不过是个好吃懒做的糟老头子,哪会有这般本事?”正想之间,火渐渐小了下来,原来柴已烧尽了。紫斗一拍大腿道:“糟糕,这蚯蚓肉须得滚烫才好,偏生又没柴了。”转头四下里一看,走到门边,将两扇门拖了过来,风雪立时灌进,将火苗吹得东倒西歪,就要熄灭。紫斗走到屋角,拱手作揖道:“祖师爷,您济世救人惯了,如今徒子徒孙受这风寒之苦,您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就请您济一济我吧。”周衡看他对着一个黑乎乎的大台子喃喃自语,正要开口询问,只见他挽起袖子,上前抱住那台子,一把端了出来。周衡看得真切,不禁吓了一跳,一时目瞪口呆,惊讶无比。原来屋内昏暗,屋角处看不清楚,此时紫斗将台子端近了些,竟是一尊泥塑的道德真君像,高约一丈,加上座底,怕不有两千斤重。紫斗一个干瘪的老头儿,伸直了臂吭吭哧哧地端着,好像却并不甚重,脚下走得又快又稳。周衡看着他抱着道德真君在眼前走过去,惊得一张嘴再也合不拢了。
紫斗将真君像劈门放下,那真君粗憨胖大,登时将门框整个挡住了,风雪便吹不进来。紫斗走回来坐下,抱起一扇门,折下几块丢进火中,小心地扇动几下。周衡更是惊得眼睛瞪得有铜铃大。他看过那门,知道是沉香木所制。沉香木是世间神木,硬逾钢铁,宝刀宝剑都莫想伤得分毫。三清洞大门便是以沉香木制成,仅厚五寸,却让魔教弟子拿巨木都撞不破,此时紫斗随手一折,便折下一块,仿佛手里是一块木炭般。珍贵无比的沉香木,便被一块块地丢进火中煮那蚯蚓肉。
紫斗折了半扇门,吹了一阵,沉香木慢慢燃了。他拍拍身上,将尘土抖下。那道德真君像也不知多久没打扫了,厚厚地落满了灰尘,裹了一层乱蓬蓬的蛛丝,紫斗将它搬过去,身上便沾了不少,此时一拍之下,尘丝乱舞,飞了不少进锅里。他也不在意,拿起那两根小树枝又去锅里翻拣。
周衡邋遢惯了,于这些也浑不在意,只是被他的神勇震住,惊得说不出话来,心道:“道长一副猥亵外貌,功力却是这般高深。到底是一派之长,有些本事。只是行事怪僻,不是有德之人。”
紫斗嘴上不停,一边咀嚼一边说话:“周小子,我一个人吃不完这许多,你也帮一嘴啊。”周衡忙道:“不了,您自己享用吧。”紫斗道:“世上之人,总是美丑好恶分得太清楚。什么是美,什么是丑?都是人心定的。炒大肠也是一盘菜,端上桌来,你怎么也吃?别忘了那东西是做什么的。年轻人,不要被自己的心骗了。”周衡已将小觑之心去了,听他说话,只道:“是,是。”他见紫斗吃得香甜,腹内馋虫早被勾了出来,只闻到那一阵阵的肉香,于他的话半点也没听进去。但一想到那锅中翻滚的乃是一条条蚯蚓,心中便又有些扭动。一时之间,颇为挣扎。
紫斗在锅中搅了一圈,喃喃道:“不多了呀。”周衡再也忍耐不得。他本不是爱干净之人,给人做活换饭吃时,猪圈也曾睡过,此时将口水一抹,抄起小树枝就去锅里捞。紫斗嘿嘿笑道:“怎么,不嫌恶心了吗?”周衡道:“嗯,是呀是呀。”捞起一筷放进嘴里,不去想它是什么东西,咀嚼几下,但觉美味无比。热汤下肚,全身都暖了起来,畅快异常。
两人你一筷我一筷,将一锅肉吃了个干净,再也捞不出一星肉丝。周衡心道:“道长吃得比我多,这一锅汤我须得快些下手。”就在身旁拔起两把枯草,要去端锅。紫斗道:“你干什么?”周衡嘻嘻笑道:“我吃得嘴辣,想喝一口汤。”紫斗道:“这汤里全是蚯蚓吐出来的泥沙,现在怎么喝得?”周衡想一想道:“不妨事,让它凉一会儿,等泥沙镇下去再喝。”将锅从火上端了下来,放在地上。紫斗笑道:“孺子可教也,我正要这么教你。”
周衡四下里一打量,只见这屋子房顶极高,也十分宽敞,屋角处蛛网密布,四壁尽是缝,风雪不住地钻进来。地上生着一窝一窝的草,都已枯黄了。靠里墙壁处还塑着几尊神像,说道:“道长,这是仙霞祠正殿吗?”紫斗抹抹嘴道:“嗯,就只这么一个正殿了,其余的都被我拆了养蚯蚓。要不是没屋子睡觉,我连它也拆了。”周衡暗暗咋舌,道:“仙霞祠里还有师兄吗?我上大酉山一趟,该当都见一见。”紫斗道:“你要是早二十年来,还有一千多师兄可以慢慢地见,现在观里只有我这一个师伯了。”周衡心道:“也对,碰上这么一个掌教,哪个弟子都得另谋出路。”
说话间,那锅汤已冷了下来。周衡过去在一旁的春台里翻出两个尚存屉板的抽屉,拿过来用枯草抹一抹,将汤倾入其中。他将先倒的那一抽屉给紫斗,自己喝那全是底沫的。紫斗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喝。
喝完了汤,紫斗拍拍肚皮道:“吃饱肚子,天也黑了,该睡上一觉,明天接着炖肉。周小子,我只有一张床,你是客人,要不然你睡?”周衡见他满脸贼嘻嘻地笑,明显言不由衷,便顺着他意道:“不了,我年纪轻,在地上将就一夜没有关系。况且您那床板,我一个外人睡上去不好。”紫斗笑道:“你如此客气,那我就不好意思了。”打了个饱嗝,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倒下便睡。周衡收拾了锅,在火堆边卧了下来。那火烧了半天,仍是极旺。沉香木甚难点着,但只要燃了,就能烧上许久。
当夜就这样睡了一晚。周衡心中有忧虑,作了几个恶梦,惊得醒了,翻个身继续睡。紫斗倒是整夜的鼾声如雷。那仙霞祠的匾额垫着,硬得跟地上没什么两样,难得他竟睡得如此安稳。
第二天一早,周衡起来,见那几块沉香木还有微微的火苗,将火灭了,从道德真君身畔挤出去,只见外面银妆素裹,白雪飘飘,一片空寂,愁肠不禁为之一洗,伸了个懒腰,只觉精神大涨,信步朝殿后走去。
走了几步,登时愣住。只见殿后百丈方圆的一片空地上,排着两列整整齐齐的土丘,每一个**丈宽窄,约莫有数十个,被白雪掩住,仿佛几十个大坟般。周衡走近一看,不由哑然,原来那大土丘都是地基。他走上一个,伸脚扒开积雪,只见地基上尽是砖石木屑,暗道:“原来道长真将仙霞祠整个拆了。”慢慢走去,见这数十个地基空空地列着,竟也有几分壮观之感,心道:“照这地基规模,房子也当是高大宏伟。这么大一座观,看来仙霞祠当年也是辉煌过的,只是时乖运蹇,碰上了紫斗道长这么一任掌教,只怕香火就要自此断了。”
走了一阵,只见废墟角落里还留着一座小小厢房,已经塌了一半,摇摇欲坠,门窗却都用布紧紧遮住了,不知紫斗留着这么一间古怪房子做什么。周衡好奇心起,走上前去,一掀门帘,看了一眼,连忙退了出来。这房中地上铺着一层细土,无数蚯蚓在上面拱进拱出,滋滋有声,土上泛起了一层白沫。整个屋子里热烘烘的,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表的腥味。周衡一看之下,心头一阵恶心,赶忙走开。
逛了一圈,回到正殿中,见紫斗还在呼呼地睡,也不好吵醒他,自去外面枯树上扳了些柴回来,在殿中点着了火,坐着慢慢地向,脑中思索着该何去何从。
晌午时分,紫斗才伸了个懒腰,醒了过来,摸摸肚子,道:“嗯,又该吃饭了。”下床抄起铁锅道:“周小子,走,跟我去拿肉。”周衡忙道:“这个……老道长,我在这里烧水,还是您去吧。”紫斗也不推辞,拿着铁锅,从真君头顶爬了出去。过不多时,兴冲冲地回来了,往锅里加了些水,架到火上煮。周衡本想起身离开,但想到自己要吃他的,又做出这幅样子,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只得硬了头皮坐着,低了头不去看那锅里,只顾添柴。
紫斗看他样子,嘿嘿一笑,也不点破,自顾自地加料添柴,忙得不亦乐乎。过不多时,香气便飘散出来。紫斗道:“好了,开饭!”拿起撂在火堆旁的小树枝去锅里夹肉。周衡见已熟了,矜持不住,抄起小树枝夹起一筷送进嘴里,又香又嫩,不禁心神为之一夺。但看到锅中随滚汤起伏的蚯蚓,胃中又涌上一股酸意,忙转了头不去看锅,只注意嘴里滋味。
两人你争我夺地吃完了,紫斗抹抹嘴,几步迈到床边,倒下又打起鼾来。周衡吃得肚子微涨,倦意上涌,收拾了锅,也在火堆旁睡下了。
此后几天一直如此。紫斗也当真厉害,除了吃便是睡,不见他做过别的什么事。到第四天中午,紫斗愁眉苦脸地端着小半锅蚯蚓回来,说道:“周小子,你怎么这么能吃。这些蚯蚓,我原定两个人能吃上七天,没承想,不到四天就完了。这下可好,没得吃了,我们做什么去?”
周衡道:“老道长,华山大会之期也快到了,算算路程,咱们也该上路。这些东西没了,正好不耽误咱们行程。”紫斗眼一翻道:“你懂什么,我算好了日子,在山上吃上七天,再上路刚好腊月十八赶到华山。上了华山又哪有这般自在。没办法,没事可干,吃完了这顿,咱们就走吧。”
紫斗说到做到,当真吃完了,树枝一扔,起身就走。周衡倒还有些不舍,紫斗道:“口腹之欲,身外之物,别舍不得了,走吧。”蹬着道德真君鼻子眼睛爬了出去。周衡只得跟上。
外面薄雪轻飘,不闻人声,两人寻路下山。周衡道:“老道长,这次一百零八派齐集华山,你说能商量出对付魔教的法子吗?”紫斗道:“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闹哄哄的,能吵出个什么好法子,只怕还要被人家欺上门来,大大地丢一回脸。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命里该有此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周衡听他口气,似乎是说魔教将上华山闹事,自是不信,心道:“老道长说的好风凉话,好像不当自己也是道教中人。”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去华山?”紫斗道:“我不是去商量如何对付魔教,我是去接我的徒弟。小子在外面受了苦,是时候将他接回来了。”周衡奇道:“道长还有徒弟?你不是说仙霞祠就你一个人了吗?”紫斗道:“这个徒弟,我还没有收进门。这趟去华山,就是去收他。”周衡道:“哦。”想起他会占卜之术,能未卜先知也不算稀奇。但何人竟会愿意拜这么一个师父,心中不禁大是好奇,暗道:“待上了华山,得紧紧跟着他,看看他到底能收个什么样的徒弟。”
走了一个时辰,下到山脚。紫斗道:“周小子,我看你脚步沉重,你不会御虚术吗?”周衡黯然道:“我只知其理,却是不会。”紫斗道:“那怎么成,难道这一路走着去华山吗?你是毛头小子,不在乎多走几步,我老人家一把骨头可经不起这般折腾。”周衡心中十分歉疚,说道:“老道长,真是对不住得很。您也不必顾及我,自己先去吧,我随后就来。”紫斗道:“虽然好,但一路没人说话,岂不闷得慌。这样吧,反正时间有余,我来教你御风术,省得跟你慢慢地走,走到猴年马月。”周衡道:“御虚术我也懂,只是功力不够,施不出来。老道长,多谢你的好意,你还是先行上路吧。”道术都是以真气为倚助,越是高深道术,越需要极强的功力。若是功力不够,虽然知道真气这般一转能生成一团旋风,那般一凝又能聚起一个光球,但却是有心无力,做不出来。所以道教中人,尤重修炼,练习诸般道术倒还在其次。周衡在会稽山上一年,三清洞道法公示,他什么道法都记住了,但功力低微,却是使不出来。
紫斗道:“你功力微薄,我看你样子就知道。但老道长是个乱说话的人吗?说要教你御虚术,虽然你只有半篓子,也一样教得会你。我告诉你,境界越高,修炼道术就越是简单。平常人施法,须得捏指诀,念咒语,忙活上半天,符箓道派更是得掏出符来东挥西晃,但道法深的,哪需这么麻烦,一念之间,道法便施了出来。到了这个境界,所有道术都简化了。现下我便教你这简化的御虚术。”周衡在心里道:“神神道道,也不知是真是假。力搬真君像,手折沉香木,虽然功力高深,但大师兄、二师兄也做得到,老道长只怕又在说大话,若是真的道法极高,又哪里会被人这般轻蔑。”
紫斗道:“你听好了:力化为虚,身化为意,气冲泥丸,血行丹鼎,足少阳停滞,手少阳倒转。先做了这些,再将你懂得的御虚术施展出来。”周衡半信半疑,试着照做。先空力虚身,将真气运上头顶,血行退守丹田,足少阳筋上的真气散了,手少阳筋上真气逆转,再深吸一口气,默运真力,将所记得的御虚术运气方法缓缓施出。只觉脚下一空,低头一看,竟真的离地一尺多高,心中大喜,气息一滞,一下跌落下来,摔得四仰八叉。
紫斗眯着眼道:“不错,不错。”周衡爬起来叫道:“真的飞起来了!老道长,你的法子果然有效。”紫斗道:“那是当然,老道长几十年修道悟得的秘诀,怎么会没有效。不过也是你悟性高,这般怪异的运气方法,你居然一次就做到了。嗯,你心中坦荡,不怀成见,因此才能毫不费力地运上气来。”周衡见他一双眼睛不住地盯着自己看,有些不自在,说道:“我悟性好,那是天生如此,求也求不来的,你也不必这样看着我。”紫斗忽然吐了口气,叹道:“你性子清明,万事不萦于怀,十分符合道家“清净无为”的宗旨,乃是极好的良材美质。我有意收你为徒,传了衣钵,但要中兴道家,你却负不起这样的责任。“
周衡听得他有收自己为徒的意思,虽然不知真假,心中仍是不免惴惴。听他又说有甚不得已之处,这才定下心来,暗道:“道长虽然和气,但拜作师父却嫌不足。我已拜了一次师父,弄成现在这幅德性,怎能皮厚不怕虱子咬,再拜一回?”紫斗邋遢怪异,在外人眼中是个可厌可憎的败家子,周衡却觉得他亲切平易,易于相处,但要拜他为师,却是不作此念。
周衡新学会御虚术,欢欣异常,小心翼翼地升上空中,摇摇摆摆地向前飞去。凉风吹面,寒意泌人,他却毫无所觉,只在天上晃来晃去地稳着身子。飞了一阵,渐渐掌握窍门,更是欣喜,放开胆子,呼呼向前疾驰。直弄到真气运转有些凝塞,这才落下地来。看看已是黄昏,这一趟不知飞了多远,只觉肚子也饿了,心道:“这些天一直吃道长的,今天下了山,好歹也回请他一回,不然只进不出,像什么话。”便要去打些野味来一展手艺。一迈步子,脚底忽然一阵针刺般地疼。原来双脚许久未沾地,脚板没了压力,血液便涌下来,落地时轻轻巧巧,此刻一走动,血液便逆流回来腿上,疼得险些跪倒在地,忙坐下来,抱着腿揉了一阵,这才起身去行猎。
此时冰天雪地,野兽都藏在洞中,难得猎到什么东西。周衡找了半天,一无所获,心道:“难不成摘几个野果请道长吗?何况大冬天的,也没有野果,终不能请人家啃树皮吧。”捡起一根柘枝在树丛间敲敲打打,盼望能惊出一只野兽来。
敲了一阵,仍没丝毫反应。周衡心下怏怏,将枯枝随手抛出,前面一团白雪忽然蹦起,急奔而去。周衡吓了一跳,看清原来是一只全身雪白的兔子,伏在雪上一动不动,竟也没看见它,刚才扔出树枝,无巧不巧正砸在它身上,这才将它吓了起来。周衡大喜,拔腿向前追去。
那兔子极是狡猾,不住往树下钻。树枝上全是雪,那兔子又是一身白毛,只见一团白影在雪间跳来跳去,稍不注意,便要失去它踪迹。周衡瞪大眼睛,直看得眼花缭乱,一眨眼间,忽然没了它影子,心下大奇,奔上前来,四下里仔细找了一遍,仍然不见,大是遗憾,只得回去另找其它野物。走了几步,一脚刚要落下,地上白雪猛地跳起一团,向前奔出。原来那兔子又抱着脑袋伏在地上,周衡便看不见,此时一步迈出,正要踩在它身上,它才跳起来逃命。
周衡呆了一呆,在后面大呼追来。那兔子当此生死关头,虽然大雪陷腿,仍是跑得极快。片刻工夫,奔上一个土丘,一头扎入丘上林中。
周衡赶上,弓着腰在林中乱找。忽然听到前方有人道:“雪娘,你何苦如此待我,我对你一片真心,难道你不知道吗?”周衡心中格登一跳,登时认出这声音乃是一年前追逐胡雪娘的那毛妖精。听他这样说话,难道胡雪娘也在佐近?心里不禁又惊又喜,轻手轻脚地顺着那声音来处摸去。
绕过几棵大树,前面乃是一丛低矮灌木,落满了雪。周衡手足并用地爬过去,自灌木后探出头来。只见前边一块小小空地,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满头黄毛,正是那惹人厌的毛妖精。女的白袍胜雪,容颜秀丽,不是胡雪娘是谁!周衡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几乎忍不住就要叫出来,忙止住了。
只听胡雪娘道:“黄皮豺,你趁早绝了此念,我心中没你,你再怎么苦苦纠缠,只会更增人厌憎。”黄皮豺怒道:“你心里没我,那有谁?你说出来,我去一掌将他杀了,我再住到你心里去。”胡雪娘摇摇头,说道:“你总是这般蛮横,如何叫人喜欢得起来。我要走了,你不可再跟着我。”黄皮豺道:“雪娘,你真这般绝情?”声音中满是哀求。胡雪娘摇摇头,不再理他,快步而去。
黄皮豺忽然跳起来,拦在胡雪娘身前,怒道:“我这般待你,你却毫不领情。好,我今日就把你……把你……”胡雪娘道:“把我怎样?”退开一步,暗自戒备。
黄皮豺“把你”、“把你”地念了几声,眼中凶光一盛,抬手一掌拍出,掌风卷起无数雪粒,翻腾着向胡雪娘扑到。胡雪娘秀眉一拧,袖袍一挥,将他掌力消于无形,道:“黄皮豺,道长刚刚教训了你,你又不记得了吗?”黄皮豺道:“我管不着了,你如此不将我放在眼里,我今日就毁了你,看你跟谁好去!”双掌一扬,一股又一股刀削般的掌风拍到,将胡雪娘裹在当中。胡雪娘轻叱一声,袖中飞出如意索,左招右挡,与他斗在一起。
周衡躲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大是焦急,暗想胡小姐非他敌手,该当如何是好。果然过了十数招,胡雪娘渐落下风,将如意索在身前舞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抵挡掌风。黄皮豺却是恼羞成怒,嫉恨交加,一心要将胡雪娘打死,手上毫不留情,尽是伤人性命的狠招。胡雪娘功力本不及他,此时在他发狠之下,更加不是对手,虽有如意索这等神妙法器,仍是手忙脚乱,如意索舞成的圈子渐渐内缩,便要抵挡不住。黄皮豺大喝一声,连劈三掌,呼呼而出,胡雪娘手上剧震,如意索向后飞出,几乎就要脱手而去。黄皮豺喉间“呀”地一吼,一掌当头压下。
周衡眼见不好,不及思索,扒开灌木跳了出来,叫道:“住手!”黄皮豺满腔怒气集在心中,眼里只看着一个胡雪娘,将别的事都抛到了脑后,此刻突闻人声,吃了一惊,手掌微微顿了一顿,胡雪娘抓住时机,足下一点,向旁飘出一丈,脱出他掌风范围,暗道好险。
周衡情急之下,跳出来叫了一声,接下来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地站着。黄皮豺收了掌,道:“你是什么人?”他声音本来宏亮,此时含怒一喝,就如同撞响了口大铜钟般,周围嗡嗡一片。周衡听在耳中,心里先怯了三分,嗫嚅道:“我……我……”
胡雪娘忽然道:“周公子,原来是你!”周衡心中大喜,暗道:“胡小姐原来竟是记得我的!”忙道:“是我,是我。胡小姐,你好!”一喜之下,将害怕也忘了。黄皮豺盯着他看了一会,哼道:“原来是你这个混蛋。上次你运气好,有人救你,这次看你是不是还这么走运。”忽地两掌一推,一股狂风卷起漫天雪花向他击到。胡雪娘脸色一变,手腕一抖,如意索陡地伸长,缠住周衡腰间,将他拖了过来。那股掌风直卷而进,将那丛灌木尽数拔起,抛出十余丈外。
周衡被如意索拖到胡雪娘身旁,踉踉跄跄地站住身子,心中砰砰地跳个不停,拱手作揖道:“胡小姐,一别多日,你还好吗?”胡雪娘将他一推,沉声道:“走!”飞身迎上正扑过来的黄皮豺。黄皮豺道:“雪娘,我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和我相好?你若是不肯,我便再不容情了。”胡雪娘不答,将如意索向他劈面打去,急道:“周公子,你为何还不走?”黄皮豺大怒道:“好呀,死到临头,你居然还念着旁的人!我先杀了你,再将他撕成十八块,一半丢到昆仑山上,一半丢到东海中,看你去哪里念他。”双手一错,幻起漫天掌影,劈头盖脸地向胡雪娘压了下来。

周衡哪里肯走,心道:“胡小姐又是这般舍身护我,我哪能抛下她不管,自顾自地逃命?”大喝道:“妖精,不得欺负胡小姐,我来了!”奔上前去,照准黄皮豺一拳打出。黄皮豺抬手一挥,一股劲气猛袭而至。胡雪娘反手倒转如意索在周衡腰间一托,将他送在两尺开外,避过了这一掌,自己略一分心,左肋却被黄皮豺拳风拂过,一阵气血翻涌。
周衡上前相助,反倒帮了倒忙,心中羞愧难当,道:“胡小姐,对不住得很。我来拖住这妖精,你不必顾我,狠狠打他就是。”挥拳又向黄皮豺打去。黄皮豺抬手挡住胡雪娘如意索,看也不看,提脚一踢,便踢到了周衡小腹。胡雪娘扬索一隔,将如意索架在了周衡身前,替他挡住这一脚,自己右肩却又中了一击,一阵疼痛传来,几乎将如意索也拿不稳了。
周衡见又累得胡雪娘受伤,羞惭欲死,猛地跃起,合身朝黄皮豺扑去。黄皮豺冷笑一声,探手抓住他胳膊。胡雪娘心下大急,如意索交到左手,挥出去卷住了周衡一双脚踝,两个人将周衡拉得直了,动弹不得。黄皮豺怒哼一声,回手便扯,胡雪娘却是担心周衡性命,只得随着他将如意索放长两尺。黄皮豺道:“雪娘,你对他好,我就偏要杀了他给你看。”双手猛地一带,要将周衡撕作两半。胡雪娘大惊,扬手将如意索抛出,那索子便似条灵蛇一般,一缩之下,一端倏地向黄皮豺胸腹之间袭到。胸腹一块乃人身要害,黄皮豺虽是妖精,却也不得不有所顾忌,将周衡一抛,挥出一掌向如意索打去。那如意索竟似被打晕了头般,在空中滚了几滚,停住了起伏不定。
黄皮豺等了一会,不见周衡落下,抬头一看,只见他挥手蹬腿地浮在空中,冷哼道:“你居然还会御虚术!下来吧。”伸臂一招,周衡只觉一股吸力传来,顿时身不由己,大呼小叫地向他落去。胡雪娘叱了一声,跃上前来,拳脚齐出,向黄皮豺打到。黄皮豺冷冷一笑,只出一条手臂与她拆解,另一只手仍向上举着,将周衡吸下地来。
正不可开交之际,只听一人道:“哎呀,你们两个小东西怎么又闹起来了,前些天打**还没打够吗?”周衡处在高处,看得清楚,只见正是紫斗,大叫道:“老道长,快过来帮忙打这妖精!”
下面两人见了紫斗,一齐都住了手。黄皮豺愣愣地道:“道……道长!”周衡陡然失了吸力,猝不及防之下,猛地向上拔出一截,重重跌落下来,也顾不得疼,爬起来拉着胡雪娘退出几步,叫道:“老道长,这黄毛怪是个妖精,咱们一起上,将他收拾了。”紫斗眯着眼睛,施施然走过来,看了看黄皮豺,笑道:“嘿嘿,豺精,你怎么这般没出息,人家不喜欢你,你还像条鼻涕一样死黏着人家不放。我问你,你这张脸皮是不是铁做的?”说着话,居然伸出手去捏捏黄皮豺的脸。周衡大惊,叫道:“老道长……”却见黄皮豺神色尴尬,一动不动地任他捏,不由更加惊得目瞪口呆。
只听紫斗又道:“你这趟行凶叫我撞上,自然是不好意思,叫你不能得逞了。你还不走,想让我来请吗?”黄皮豺一声不吭,拱了拱手,转身腾空而去,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周衡瞠目结舌,走上前去,扳起紫斗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紫斗道:“周小子,你干什么?”周衡道:“我看看你在手上抹了什么**药,怎么摸一摸,那妖精立即就乖了?”紫斗抽回手来,骂道:“没眼力的小子,你少瞎说,老道长是那种使迷药的人吗?那豺精肯听我的话,那是因为我跟妖王是熟识,算来也是他的长辈,前些天又刚刚教训过他一顿,他哪敢对我违拗半句。”周衡奇道:“妖王?妖精里还有王?哎呀不管它,老道长,我真是万分感谢你,你救了我先不说,你还救了这位小姐性命。你瞧,这位小姐叫做……”紫斗不耐道:“跟你说了,我跟妖王是熟识,又怎会不认识她,小胡……”见胡雪娘朝自己连连眨眼,顿了一顿,接道:“……姑娘。”
周衡道:“你们原来是认识的,那真是太好了。只是为什么你认识妖王,就该认识胡小姐?”紫斗一愣,胡雪娘接口道:“因为我跟妖王有些渊源,只是不便细说。周公子,请见谅。”周衡忙道:“自然自然。”心道:“有些渊源?定是跟马瑛华姑娘救狐妖族长性命一样,那个妖王不知逢了个什么劫难,叫胡小姐救了。胡小姐这般好心肠的人,自然是不愿说出来,让那妖王失了脸面。”
胡雪娘一笑,向紫斗敛衽为礼道:“道长,多谢你再次相救。”周衡奇道:“再次?胡小姐,他以前还救过你吗?”胡雪娘道:“十天前,黄皮豺追我到大酉山上,幸亏道长出手将他逐走。怎料他自知非老道长之敌,却也不愿就走,因此一直躲在山下,我一下山,他便冒了出来,对我纠缠不清,打打闹闹一直到了这里。”周衡道:“哦。”看了紫斗两眼,心道:“听胡小姐这么说,老道长功力好像极为高深。我原以为他不过与二师兄相仿,但想较之下,二师兄不一定打得过那个黄皮豺。真是小瞧老道长了。”又想到胡小姐十天前遇上紫斗,自己四天前上的大酉山,不过前后脚的工夫,看来真是有缘分,心中不禁甜滋滋的。
紫斗道:“小胡……现下豺精也走了,你打算去哪里?”胡雪娘道:“他已经缠着我几年了,必定不会就此罢休。我一个人又对付不了他,道长,我能否先跟着你们,有您在,谅他也不敢乱来,你看行吗?”周衡眼睛一亮,忙道:“好啊好啊,那个妖精这般凶恶,胡小姐你一个女儿家孤身上路,是十分危险。我们现在要去华山,你跟我们一起吧。”
紫斗道:“周小子,你嘴倒快,我同意了吗?”周衡一怔,胡雪娘笑道:“道长,您不答应吗?”紫斗道:“小胡提出来要求,老道长怎么狠得下心来拒绝。不过现在天色晚了,赶路不太方便,先在此歇一夜,明天再上路。”周衡喜道:“老道长,我知你最好了。你们先歇歇脚,我去打只山鸡野兔来做晚饭。”一溜烟去了。
他此刻重遇佳人,只觉浑身是劲,几步跳下土丘,摸摸脑袋,先抓把雪擦一擦脸,将身上歪歪扭扭的衣服整得齐了,心道:“刚才帮忙不成,在胡小姐面前丢了脸,现在得要打一只肥大猎物回去,现现手艺,也好搏回几分颜面。”折下一根枯枝,在树丛里乱敲乱打。这次却十分背运,敲打了顿饭工夫,却没丝毫动静。看看天色已全黑了,他暗道:“难道就这般空手回去?那有多丢人,不行,老鼠也要逮上一只。”向远处寻去。找了半天,仍是毫无所获。他狠劲上来,抡圆了胳膊在林间乱打一通。直闹了有半个时辰,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心头沮丧万分,只得一步步挨回去。
远远地望去,就见一堆火烧得正旺,阵阵肉香不住飘来。周衡心道:“原来他们已打着猎物了,这可更加丢人。”垂头丧气,慢慢走近。
紫斗正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火,见他回来,跳起来道:“周小子,你总算回来了,这只山羊都快要烤焦了。”周衡看了一眼,架在火上烤得脂油直滴的一只羊,咽了口口水道:“既然你们打着羊了,等我做什么,烤好了就吃嘛。”紫斗道:“我倒是想,小胡非要等你。”周衡向胡雪娘望去,见她微微一笑,心中更加丧气,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坐下。
紫斗也不怕烫,自火上拿下羊肉,一人分了一块,大咬大嚼。周衡食不下咽,咬了一口,半天没吞下去,只不住地偷眼看胡雪娘,心道:“周小子,你可太也没用,什么事都办不好。”
他心胸豁达,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难过了片刻,看到日日思念的胡雪娘就坐在自己身旁,心中又高兴起来,想到她刚中了黄皮豺两击,问道:“胡小姐,我累你受了伤,真是太不应该。你现在好些了吗?”
胡雪娘笑道:“不碍事,不过略有些疼痛,并没怎样受伤。黄皮豺虽然口口声声要杀我,毕竟还是手下留了情。”周衡心里才稍为安定。
胡雪娘道:“周公子,一年前我害你受累,险些丢了性命,后来我见三清洞的几位道长经过将你救走,我当时自身难保,也难得顾上你,料想三清洞是道派名门,自然会尽心救你,我也就放心。这一年来,你过得好吗?”周衡道:“好,好,我已入了三清洞了。胡小姐,你是一百零八派中哪一派的?”胡雪娘迟疑道:“我……我不属道家一百零八派。”周衡道:“原来你是散道门下。嗯,奇人异士,多在山野之间,未必愿意出来立起门户。不知你师父是哪位高人?”胡雪娘道:“我师父……”周衡见她面有难色,忙道:“对不住,我又多嘴了。世外高人当然是避世逃名,不求人知的了。也只有这样的隐士,才教得出胡小姐你这样清静娴雅的高徒来。”这最后一句原为颂扬隐士,但他心有所感,话一出来,竟变成了夸赞胡小姐。胡雪娘微微一笑,说道:“你也不必见外,我们两度同生共死,算来也是有缘。你也别再叫我胡小姐,我也别再喊你周公子,我们直呼本名吧。”周衡心中一动,轻声道:“雪……娘。”胡雪娘应道:“嗯。”周衡大喜,口中不便再喊,心里却是不住地念道:“雪娘,雪娘……”想到竟然可以这般亲切地直呼胡小姐名字,一时欣喜若狂。
紫斗道:“周小子,吃东西就吃东西,你啰嗦个没完,有好多话要说吗?”周衡心道:“是我一个人在说吗,怎么光找我?”看看胡雪娘,随即又高兴起来。但老道长既然发了话,也不好再说,抓起羊肉兴冲冲地一口咬下,赞道:“好吃!”紫斗嘿嘿笑道:“小子,你去了这么久,连根毛都没见带回来,看看人家小胡,两下就赶出一头羊来,你好意思吗?”周衡奇道:“雪娘,这羊原来是你打的吗?你真好本事!”胡雪娘一笑,也不言语。
此后几天,一行三人便结伴上路。周衡逢着了梦中人,只觉一天到晚精神百倍,对胡雪娘加意地照顾,晚上睡觉,要费尽力气给她搭个小棚,吃饭时将最好的肉留给她,又心疼她一个妖怯怯的人儿走这么远的路,若不是男女有别,恨不得便背着她走。胡雪娘她他诸般怜爱之举也不推辞,微微一笑,便欣然接受。紫斗看在眼里,也无多话,只半真半假地取笑周衡几句。胡雪娘更兼有一般好处,能找着野味。每次周衡寻了半天一无所获,胡雪娘过去,便能找出一只野鸡、野兔来。周衡便拉着她一起,等她发现野兽,便上去捕捉。周衡终于能一展手艺,吃得紫斗、胡雪娘赞不绝口,他心中也得意非凡。
紧赶慢赶,路上走了半个多月,这一日中午,已到了华山脚下,正是腊月十八。紫斗道:“一点也不差,正好今日到了。周小子,咱们上去吧。”周衡道:“雪娘,你没有门派,可以跟着我们上去。”胡雪娘道:“你们去吧,今天是一百零八道派集会,我一个外人不好上去。”周衡道:“同是道教中人,有什么关系?况且这次一百零八派齐聚,盛况难得,若不去开开眼界,太也可惜了。”胡雪娘面有难色,望向紫斗。紫斗道:“周小子,你拉小胡上去干什么,她又不认识人,一个人在山上,不尴尬吗?”周衡道:“不是还有道长跟我吗?道长若是去商讨大事,我就陪着她,定不让她寂寞。”紫斗一时语塞,顿了一顿说道:“她不愿意上去,你非要强人所难,好有意思吗?我看你就跟那黄皮豺一样,老是逼迫小胡做这做那。”
周衡吓了一跳,道:“我可不敢。”向胡雪娘道:“雪娘,你真不想上山吗?”胡雪娘点点头,说道:“你们放心去吧,华山派是天下道教首领,现在众多道家又在此集会,黄皮豺胆子再大,谅他也不敢到这里来抓我。我就在山脚等着你们。”周衡道:“你不上去,我也不去了,我这就在这里陪你说话。”胡雪娘笑逐颜开,正要点头,紫斗道:“那可不行,小子,你得跟我上去。不要啰嗦,走吧。”一把抓住他后领,将他向上拖去。周衡“哎”、“哎”连声,身不由己地随他迈动步子。
正闹之间,山路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手挽着手,十分亲密。那女子一见胡雪娘,隔着老远便招呼道:“胡姐姐!”拉着那男子跑了过来,笑道:“胡姐姐,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你。你还记得我吗?”胡雪娘看了她两眼,点头道:“我记得你,你是杨燕秋杨妹妹,这位是金以彦金少侠。”原来这两人正是一年前逢着山魈,胡雪娘施以援手的杨燕秋与金以彦。
金以彦拱手道:“胡姑娘,当日多谢你仗义出手,救了我们。那天你走得匆忙,我们未曾道谢,今后你有什么差遣,请尽管吩咐。”杨燕秋拉着胡雪娘的手道:“胡姐姐,那天我本想请你上山,你却急急忙忙地走了,今天我跟师父来到华山,你跟我上去叙一叙吧。”
紫斗在一旁道:“你们两个是哪一派的?”金、杨两人看这乞丐般的老道吹胡子瞪眼,模样猥亵,但见他是和胡雪娘一起的,便上前厮见了,各报家门。紫斗点点头道:“嗯,我是仙霞祠紫斗,两个小辈你们好。”金以彦淡淡地道:“哦,原来是紫斗前辈。”
杨燕秋见周衡站在一旁,问道:“这位小兄弟是?”胡雪娘便替她介绍了,并将当日斗山魈的事大致说了。原来金、杨、周三人那天曾在阁皂山上擦肩而过,当下大起相识之感,纷纷说起那日之事。胡雪娘见金、杨两人神情亲密,料来两人已走在一起。那天在阁皂山上虽只匆匆一瞥,但见金以彦眉头紧锁,眼角发黑,乃是为情所苦的模样,眼下眉目平和,虽然说话不多,却是一直面带笑容,看来烦心之事已去,多半是杨燕秋的缘故了。这四人挤在一旁说说笑笑,也不理会紫斗,胡雪娘知他必定不会在意,心中毫不担忧。
正说之间,山上又走下一个人来。金、杨两人一见他,便住了嘴。周、胡二人看去,只见来人是个三十左右的汉子,眉毛极重,面色阴沉,走下来道:“哼哼,师妹,长辈们在山上商议正经事,你们两个正好得空溜出来幽会吗?”周衡见这人说话阴阳怪气,低声向金以彦道:“金大哥,这人是什么来路?”金以彦道:“人叫做童百思,是阁皂山的大弟子。”
杨燕秋粉面一寒,说道:“师兄,我做什么事情,不用你来指指点点。”童百思道:“我只是怕有些人不知廉耻,躲起来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丑事来。虽然她可以不要脸,但玉虚观是堂堂大派,却是不容出现马瑛华之流。”这话太也露骨,杨燕秋气得脸色发白,咬牙道:“你……”再也说不下去。周衡听童百思提到马瑛华,心中一动,只是这话没头没尾,让人摸不着头脑。
金以彦道:“童师兄,我跟燕秋交往,是得到令师首肯的,你再这么说话,我不好拿你怎样,只好去请静玄真人作主了。”童百思负手哼了一声道:“自己没本事,就只会去找长辈,你可真是好出息。”金以彦大怒,眉毛拧作一团。周、胡二人虽也觉得这个童百思太讨人厌,但这是师兄跟师妹、妹夫吵架,外人却不好插手,只得闭口不语。
紫斗忽然拍手笑道:“哈哈,好看好看,再接着吵啊!”童百思道:“你是什么人?”紫斗道:“我叫紫斗,是仙霞祠掌教,你听过吗?”童百思邹眉道:“你是颠道士?”紫斗道:“正是。你们怎么不吵了,我最喜欢看同门争斗,你们继续呀。”周衡听得童百思唤紫斗作“颠道士”,心道:“原来道长还有这么一个绰号,倒是十分贴切。”紫斗做事一向颠狂不羁,因此道派中人多称他作“颠道士”,仙霞祠颠道士,在江湖中可是大大地有名。
童百思终于想起来还有外人在场,不可叫人看了笑话,冷哼一声,转身向山上去了。杨燕秋强压怒火,大步跟上。金以彦向三人拱手为礼,也随着上去。紫斗笑咪咪地看着。
周衡与金、杨二人正说到兴头上,被童百思下来,两句话就将二人激了上去,心下奇怪,说道:“这个童百思怎么对师妹这般不好,杨姑娘有哪里得罪他了吗?”紫斗道:“一个是大弟子,一个是二弟子,你看哪个更强些?”周衡道:“杨姑娘温和开朗,自然要强些。这跟他们不和有什么关系?”紫斗摇头道:“你这个小子真是笨得可以。我也不跟你浪费口舌了,跟我上去吧。”抓住他后领又往上拖。周衡踉踉跄跄,嘴里喊道:“雪娘,我很快就下来找你,你别走远了。”胡雪娘笑盈盈地望着两人离去。
走了一截,周衡想起来,问道:“老道长,我请问你,马瑛华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童百思一提她,杨姑娘就那么生气?”紫斗道:“马瑛华嘛,小姑娘不错,只是遇人不淑,不知跟哪个野男人弄得大了肚子,让太白山大罗天大大蒙羞,好多年抬不起头来。”周衡“啊”了一声,万万没想到马瑛华竟做下了这种事情,道:“后来呢?”紫斗叹道:“后来她躲起来生下孩子,便回到太白山上当众自尽了。小姑娘倒烈性,死也不肯说出那男人是谁。”周衡心中大为震惊,这才明白当初箕扬为何悲愤欲狂,心道:“照箕扬大魔头说法,马姑娘当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为什么会出了这样的事?嗯,定是那个男人胆小不敢认帐,罪孽让马姑娘一个人背着,箕扬大魔头骂道教中人都是缩头乌龟,当是这个原委。有了心爱之人,为什么却不出来承认?就算做了错事,大不了抛下一切,随她归隐园林,每天锄地弄儿,也是一件乐事,再不济,跟她一起赴死,也是好的。那个男人当真太过混帐。”
两人一路走上,却不见有华山弟子前来接待。原来华山派虽是道教领袖,弟子却少,只两百余人,此刻都在山上招待诸方来宾,忙得不可开交,山路上便连个警戒之人都没有,反正华山派玄古宫名重天下,料来也无人胆敢上山捣乱。
华山巍峨险峻,高达万丈,乃是当年盘古老祖顶天立地,疲累而死,临终之前倒在地上,看着自己劈开的天,伸直了手臂想摸一摸。他死之后,身化万物,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而这条手臂就化作了华山。盘古老祖当年头顶天,脚踏地,日长一丈,长到九万里长,才将天地撑成今日规模,天地之间距离,便是他身体高度,这一只手伸出来,足有半天之高,因此华山便高四万五千里,端地吓人,若是放倒了走,十年八载也未必走得到头。道魔两家都尊盘古为祖,华山自古以来便是圣地。百年前道魔相争,道教在华山山巅建了一座白玉祭坛,一百零八位教中顶尖高手在祭坛中以身化气,创出了一座夺天地之造化的大五岳阵,华山地位便更显得重要。华山一派成为道教首领,一方面因为玄古宫道术精奇,为天下翘楚,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华山为大五岳阵阵眼,山巅祭坛能发动大五岳阵之故。
华山如此高绝,这次一百零八派集会地点却不便安排得太高,就在山上四五里之处。那里有一片宽阔道场,乃是华山弟子的练功场,今日便作了集会之地。两人一上去,便见道场上已整整齐齐地坐了两排,都是各派掌门人,身后立着各自门人弟子,黑压压地一片。正前方是一座高台,放了一把雕花椅子,上面坐着一个面容俊朗的中年道人。他身旁左侧站着一个垂手肃立的少年,周衡认得乃是萧骅。右侧站着一个脸色沉静的道士,一部短须垂在颔下,看来十分稳重。
紫斗一上来,便忙着四处打招呼:“龙虎道长,多日不见,你可又发福了;陆伯涛贤侄,你却是清减了,近来道法又精进了吧?冲玄老弟,还记得老哥我吗……”众掌门正在商量着什么事情,场上气氛本十分严肃,紫斗进来一搅,顿时弄得有些尴尬。被他点到名的几名掌教都阴沉着脸,不搭理他,他却是兴高采烈,拱手作揖,一个个问候下去。
那上面端坐的道人皱皱眉,说道:“紫斗道长!”紫斗应道:“哎,玉真子真人,你好吗,好久不见你面了,想不到你还认得我,老道士好生荣幸。”周衡心道:“原来这位就是天下道派盟主玉真子真人。”不禁朝他多看了两眼,只见他容貌隽朗,双眉斜飞入鬃,颔下三缕长须随风飘动,一副仙风道骨,不由暗生敬意。
玉真子眉毛拧作一团,他身旁道人朗声道:“紫斗掌教既然驾到,便请入座,与我们一同商讨对付魔教的大事。来人,看座。”紫斗道:“多谢你了玉阳子道长,不过看座倒不必,我上华山来不是商讨什么大事,我另有事情,要在这里稍待一待,片刻就走,你们请继续,不必管我。”就在队末跌倒坐下,解下衣服来捉虱子。一百余派掌门,再加上各自带来的弟子,总有千余人众,便都看着他坐在地上,将衣服翻来覆去地找,都暗暗摇头。仙霞祠昔年鼎盛之时,香火兴旺,弟子数千,也是道教中数一数二的大派,后来传至紫斗手中,便陡然败落,几年之间,弟子走了个干净,只剩紫斗一个孤家寡人。道教中人鄙夷紫斗之余,都早已当没了仙霞祠这派,这次大聚会,原没想着他来,玄古宫通知他,也不过是出于礼数,没承想他居然颠颠地上了山,且一到就这样瞎搅一通,不禁都是大摇其头。
千余人注视之下,紫斗尤自悠然自得,不慌不忙地在衣服中翻找,周衡却都有些不好意思,脸上一阵发烧。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一人叫道:“小师弟,快过来。”周衡一看,正是定闲在前面招手叫他,便道:“老道长,我师兄唤我,我过去了。”紫斗“嗯”、“嗯”地作了两声,周衡忙跑了过去。清冠真人座位排在左首第三,连定一、定闲共带了五名弟子。周衡一一见了礼,在后排站定。
玉阳子道:“诸位,咱们接着刚才的话。魔教这几年越来越是猖狂,再由着他们闹下去,只怕当真让他们以为我们道教中无人了。因此,玄古宫提议联合各家道派,进攻北地,煞一煞魔教威风,也让他们知道收敛。”周衡心道:“原来玄古宫主持这个会,是想要进攻魔教。这样也好,箕扬大魔头说魔教有百万大军,这话未必是真,但魔教要南下,估计却假不了,不如乘他们还未准备妥当,突然杀过去,也好过在这里等他们来攻。”
清冠站起身,上前两步,四方一揖,说道:“玄古宫高瞻远瞩,气魄不凡,贫道十分佩服。但魔教休养生息百年,实力大长,我们对北地又一无所知,绝不可贸然出击,还应采取守势,大力操练弟子,以逸待劳,方是上策。”
左首第十张位子上站起一个胖道人道:“清冠真人,依着我说,你未免太小心了。魔教不能南下不说,你又怎知他们现在实力大长,说不定他们耐不得北地苦寒,熬过这百年,已是元气大伤。”这人是幕阜山天心庙掌教,道号心澄。清冠道:“心澄道友,你不见魔教近年来频频南下侵扰中原吗?若是没有相当本钱,他们哪敢如此?诸位道友,我提醒大家,千万要十二分地警惕!”清冠这年各家道派地去游说,众掌教都听他这样说过,见他旧话重提,都是不以为然。只听一人道:“清冠掌教,我听你说这话都不下十遍了,你倒是不嫌烦呀。我们都不担心,就你一个人这般着急,不如你将铺盖搬到华山顶上白玉祭坛旁边去睡,一发现魔教踪迹,就能开启大五岳阵,这样你也可以放心了。”这几句话说得阴阳怪气,众人看去,只见是右首最尾一个面无三两肉的精瘦汉子所说,此人乃是钵池山普修殿掌教骆云,他虽是道派掌教,却并未出家,平日里说话总是尖酸刻薄,在各派中人缘极差。普修殿本是小派,他身后却站着十余名弟子,是各派中人数最多的。华山派弟子不多,各派宾不压主,都只带了少量弟子,像三清洞这等数万之众的大派,也只带了五人,普修殿合派上下不过十余人,这次竟是倾山而出了。华山派弟子看在眼里,心中便有些不满,招待之时爱理不理,骆云大为恼火,昨天刚在山上吵了一架,玉阳子好言劝慰,才将他怒气平息了。
心澄听骆云话中含刺,担心清冠动怒,在一旁打圆场道:“清冠真人,你居安思危,十分难得。但有大五岳阵在,纵使魔教当真南入中原,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清冠叹了口气道:“天道循环,沧海尚能变成桑田,大五岳阵又哪能永远困住魔教?眼下百年已过,天下又当生变。诸位道友,请听我一句劝,千万不要贸然出击,而应自家备战。魔教不日就要挥军南下,我们若是还以为凭着大五岳阵就可高枕无忧,只怕中原就要易手了呀!”众掌教听清冠说过这话多次,心中都只当他是杞人忧天,此时表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暗暗摇头。
骆云忽然道:“清冠掌教,你也听我一句劝,别再这般神神叨叨的了,再整日忧东愁西,是会伤了肺气的,还是安安心心地做你的掌教吧。”他学着清冠满腹忧心地语气,听来腔调极怪,众人听在耳中,都止不住暗暗地笑,但清冠是道教中德高望重的前辈,不好在他面前表露出来,都装作行若无事,只有几个修为尚浅的弟子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清冠是三清洞掌教,地位尊崇,他站着说话,旁人答腔,便也应站起身来,但骆云两度开口,却都是四平八稳地坐着,所说的也都是奚落之言,三清弟子不禁心中大怒,定闲便想上去抽他两个耳光,但师父都未动怒,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忍住。清冠倒是毫不在意,瞧众人神色,知道众人都是不以为然,摇了摇头,叹道:“骆掌教,你……”
骆云勃然怒道:“我什么?我说错了吗?倒是你,天下一百零八派,就你三清洞这般多心。哼,三清洞出的人都是犟驴子脾气,当年净冠不听劝说,宁愿离开师门也要去学外丹,如今你这个师兄也是不听天下人劝,硬要说什么魔教就要南下。你别忙着说别人,先反省反省你自己吧。”清冠只说了几个字,倒引出来他这么多话。
定闲心头大怒,跨上前道:“骆掌教,请你说话注意些分寸!”骆云两眼一瞪,跳起身来,叫道:“怎么,你想做什么?你一个后辈弟子,也敢来教训长辈,三清洞弟子,都是这般目无尊长吗?”清冠听他提到净冠,脸色一变,见徒弟跟他吵了起来,喝道:“定闲,不得无礼,回去!”向骆云一拱手道:“小徒不知礼数,让骆掌教见笑了。”骆云冷笑一声,气哼哼地坐下。周衡原先在凌霄派紫阳子来会稽山上搬救兵时听他提过净冠之名,此时又听骆云说起,似乎其中还有故事,一拉身前一名三清弟子道:“师兄,这位净冠前辈是怎么回事?”那名弟子脾气好,跟他轻声解释道:“你不知道吗?净冠师叔原是师父的师弟。我们三清洞本是内丹道家,净冠师叔却迷上了黄白之术,日日煮药炼丹,那是外丹道家的修炼之法,后来他便离开了三清洞,隐居炼丹去了。我们身为内丹道家,却出了这样一个痴迷外丹的门人,是极不光彩的事情,因此少有人提。不过这位师叔所炼的丹药真是天下一绝,便是正宗的外丹道家也没他炼得好。”
三清洞跟普修殿闹了这么一场,一时便有些尴尬。紫斗捉出几只虱子,掐得啪啪作响,笑道:“清冠掌教,时候未到,你怎样说,别人也不会相信,还是省省力气,等他们自己见了,不用你说,他们也都信了。”清冠心中一动,正要说话,紫斗站起身来,将衣衫披上,伸了个懒腰道:“你们的正事暂告一段落,我的正事来了。”话音刚落,便听山下有人叫道:“哪位道长助我报仇!”
这声音极是清亮,音调悲愤异常,似含着无限恨意,与嗓音极不相符,一声方落,一声又起:“哪位道长助我报仇!”众人听在耳中,竟都起了一阵寒意,齐齐向山下望去。玉阳子道:“来人,去看看什么事?”便有一个华山弟子领命去了。过了片刻,奔上来回禀道:“山下一个少年,一步一叩首,磕一个头,便叫一声,正朝山上来了。”玉阳子道:“你去先将他接上来。”那弟子下去,过了盏茶时分,孤身回来道:“那少年不肯,他说他要这般上山见诸位掌教,以表诚意。”玉阳子皱一皱眉,一挥手,让那弟子退下了。
此时众人都被那声音吸引住了。道术中有一门啸功,乃是以长啸之法修炼内息,道教中自百年前道魔大战后硕果仅存的汪公紫庭便擅长此法,人称“啸翁”,盖因声音乃是人体元气外现,修炼得好,便可威力无穷。因此从声音中也可辨出人天资高低,骨骼清奇的,发音如击金振玉,余音缭绕,资质低的,声音也必难听。此时听这声音响亮到了极点,虽是撕心裂肺地叫喊,仍是不带一丝杂质,可见来人天资极佳。众掌教都是眼睛一亮,转头望去。
那声音叫了一阵,已上到一半,渐渐嘶哑,咳了几声,仍是不停。又叫几声,音调一浊,喉咙已破了。众人心中都是一凛,那声音却还是片刻不歇,一声一声地传到山顶。过了顿饭工夫,已哑得辨不清本来音调,道场上终于上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披孝布,眉目清秀,嘴角淌着血,走上一步,跪下声嘶力竭地喊道:“哪位道长助我报仇!”一张口,喉中鲜血便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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