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郎君不识怀春意 美佳人难寻退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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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神魔仙狐之事,多为虚妄,当不得真,诸君读这《瞰凡录》,切莫信以为真,只当作小说家言,茶余饭后,聊谴光阴而已。
话说当年盘古大神开天辟地,身化万物,女娲娘娘捏泥造人,炼石补天,宇宙雏形乃成。其后又有神农尝百草,仓颉氏造字,人类方始兴盛。后更有炎黄二帝、蚩尤、祝融、共工、刑天等上古大仙引导世人开辟蛮荒,人类于是走出鸿蒙,遍及四方,天地间欣欣向荣。其后虽经过几次大浩劫,但时至今日,已是海晏河清,乾坤朗朗,好一个清平世界。
此时中原大地上,人人信道。道教自老子时传到如今,规模已是十分宏大,道观遍布天下,修道之人随处可见。道教中人更是占住了天下一百零八座明山,以建造道场、修炼道术。这一百零八座山称为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俱是天地间灵气聚集之地,修道的好处所。其中最为清秀明丽,景色怡人的,当属吉州阁皂山。山上有座玉虚观,观中主持静玄真人道术高深,名重天下,把个玉虚观整治得好生兴旺。山下百姓日日熏陶,也是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各各安居乐业。
山下十里外有座小小酒馆,因为门当大路,生意颇为兴隆。这天早上,天刚放亮,店中便坐了三三两两的食客,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小二忙里忙外,招呼不迭。
忽然,众人声音一顿,齐齐望向门外。只见门口进来一位红衣红裙的姑娘,瓜子脸,樱桃口,容颜俏丽,头上戴一朵白兰花,映衬着白腻的肌肤,极是美丽。姑娘水汪的大眼睛向店内一扫,靠门边拣了一副座头坐下。小二过来笑道:“燕姑娘,您回来了。”姑娘应道:“是呀。小宁子,给我来一碗素面,你快些,我有些饿了。”小二道:“好嘞,今儿刚到的肥蘑菇,知道您回来,早就给您备下了一碗喷喷香的蘑菇面,您等着,马上给您端出来。”吆喝着去了。众食客看了两眼,都转过头来吃喝闲聊,只有里屋一桌四个面貌猥亵的汉子瞪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这边。姑娘也许是感觉到了有人盯着自己,向里屋望了一眼,见四人正朝自己张望,便向四人笑了一笑。四人顿时大乐,连连挥手示意。姑娘又是一笑,心中却留意到角落中一位青年男子有些异样,别人都是或埋头猛吃、或大声谈论,他却是坐得笔直,不声不响地慢慢嚼着手里的馒头,神情十分落寞,与周遭的热闹喧哗有些格格不入。姑娘虽然心里奇怪,但一个少女毕竟不好盯着陌生男人老看,因此只瞥了一眼,便转过头来。此时那小二也将面端了出来,笑呵呵地放到桌上,说道:“燕姑娘,您来尝尝。”姑娘朝他一笑,拿过筷子挑起面就往嘴里喂。
那四名汉子互相使了个眼色,端起自己桌上的菜碟,走了过来,笑嘻嘻地将碟子放在姑娘桌上,一人嘻皮笑脸地说道:“小娘子,我们四兄弟与你并个桌好吗?”姑娘转头看了看,说道:“这里还有许多空桌子,你们为何要来跟我挤一张?”那汉笑道:“小娘子这张位置最好,坐在这里,也可吃得多一些。”说着便涎着脸贴着姑娘坐了下来。其余三人也都跟着嘻嘻哈哈地坐下。
小二瞧见情形不对,忙陪笑道:“四位爷,这一张八仙桌子,五个人挤着如何舒服,小的替四位把东西挪到那张大桌上去吧,那里临窗,位置也好,包准四位满意。”说着伸手来端碟子,眼睛向着四人连眨。那先前说话的大汉脸色一变,猛地一拍桌子,嘭地一声,几只碟子一阵跳动,汤汤水水洒了一桌。那汉喝道:“好你个二狗子,大爷让你动了吗,大爷吃饭就爱挤着,要你来多事?”其余三人也都喝道:“就是,爷说过要挪了吗,快滚开!”“你个臭跑堂的,懂不懂规矩?”“小王八蛋,为什么朝着我们挤眉弄眼的,你是向我们翻白眼吗?好你个鳖犊子,竟敢在‘灵凤四将‘面前耍花样,你可是皮痒吗?”那汉说完,上前一把揪住小二,抡起钵大的拳头在他眼前晃了两晃。小二急得涨红了脸,嚷道:“你们……你们别不识好人心!”那汉道:“你说什么?谁不识好人心,你再说一次。”周围食客见闹出事情,都端起自己的饭菜溜到里屋坐下。
姑娘忽然道:“小宁子,既然他们喜欢坐在这里,就由他们吧,你不用管了。”那要打人的大汉松开了手,怒目喝道:“听到没有,还不快些滚!”伸手将小二推了个趔趄。小二狠狠瞪了四人一眼,悻悻去了。
那拍桌子的大汉随即又笑嘻嘻地凑上来道:“小娘子,不知你贵姓芳名,芳龄几何啊?”姑娘嫣然一笑道:“你问我?我可还不知道你们是何方神圣呢。”那汉挺起胸膛,傲然道:“好说,我们就是灵凤大王手下四大猛将,威名赫赫、人见人怕的灵凤四将是也!我是老大,这是老二、老三、老四。”其余三人立即昂首做英雄状。姑娘噗哧一下笑道:“哦,灵凤四将啊,久仰久仰。”那老大道:“无须多礼。小娘子既是我们灵凤四将的朋友,以后小娘子的事情就是我们灵凤四将的事情。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抬出我们的名号,包准吓得他屁滚尿流。”姑娘忍住笑意道:“我们头一次见面,怎么就成朋友了?”那老大笑道:“我跟姑娘有缘,一见到姑娘,我就两腿发软,就想跟姑娘亲近亲近!”说着便去抓姑娘放在桌上的手。姑娘脸色一变,腾地将手拿开。那三人嘿嘿笑道:“老大你太心急了,对这等娇嫩的小娘子,须得温柔些,怎可吓着她。”姑娘咬咬嘴唇,忽然道:“你们可是想调戏我吗?”说话间一转,偷偷瞥了那角落里的青年男子一眼,却见他仍然低着头嚼着馒头,对这边瞧也不瞧上一眼,仿佛没看见这四个人轻薄一个女子一般,心中没来由地掠过一丝惘然。
四将一愣,随即齐声大笑。那老大道:“有趣,有趣,我见过的女人无数,从没遇见过像你这般泼辣的,好,好,我喜欢。既然话挑明白了,我们也不客气了,就请你回去给我们四兄弟做个老婆吧,哈哈……”话未说完,忽然声音一顿,接着便听“啪”、“啪”两声,众食客齐声大笑起来,原来姑娘不知怎么将桌上筷筒中的筷子尽数塞入了他口中,跟着又狠狠扇了他两耳光,登时将他两边脸扇得肿了,鼻中流出血来。
那老四张开了嘴,惊讶地道:“好呀,原来还是一匹胭脂马!”那老二怒道:“小妮子,你胆子不小,竟敢动手打我们老大,我……”“啪”、“啪”两声,姑娘又是两掌挥出,将他下面的话打进了肚里。那老三手一指,叫道:“你……”才说了一个字,忽然眼前一花,只觉得脸上一麻,耳中一阵轰鸣,顿时晕头转向。姑娘打完,转眼见那老四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心头火起,顺手一甩,“啪”地一声,清脆悦耳,那老四左脸上立时高高肿起五道指痕。众食客齐声轰然大笑,指指点点,有人更是笑得将嘴里食物都喷了出来。
那老二摆摆肿大的脑袋,听到众人嘲骂,顿时怒不可遏,猛地站起来,一把掀翻桌子,挥拳向姑娘打来。姑娘见他拳头竟向自己胸口招呼,不禁脸上一红,手中筷子电伸而出,夹住他手腕,顺势一带,那老二拳头便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直向自己脸上打来,“砰”地一声,正打在鼻子上,鲜血长流。姑娘飞起一脚,将他踢得滚出老远。
那老大被姑娘两耳光扇得头昏眼花,好一会才清醒过来,待要破口大骂,却只发出呜呜的声音,这才发觉口中有异,忙吸气一吐,哪知筷子塞得满了,一时吐不出来,只得双手握住,用力一拔,拔了出来,竟还**来两颗牙齿。那老大大怒,将筷子甩手向姑娘打出,合身扑了上来。姑娘一闪身,已到了他背后,伸腿在他臀上一踢,那老大收势不住,跌了个嘴啃泥,下巴撞在地上,将牙齿又磕掉了一颗。
那老三叫道:“好啊,原来你还是个会家子,那我就不客气了,且让你见识见识三爷的厉害!”摆开弓步,“嗨”地吐一口气,劈面一拳递出。姑娘还未动手,猛听得身后一声大喝,那老四张开双臂扑了上来,便如要将她抱在怀中一般。姑娘眉头微皱,脚下一滑,闪在一旁,那老四便向老三压了上去。那老三一拳打在了他下巴上,他大叫一声,冲势不减,一下将老三扑倒在地,两人滚作一团。众食客见四人出丑,嘻嘻哈哈,大笑不止。
那老大爬起身来,听得众人嘲笑声异常刺耳,心下恼怒异常,再也顾不得怜香惜玉,撩开衣襟,拔出一把短柄大斧,冲上去照准姑娘兜头便砍。那老二、老三、老四也都摸出兵刃,俱是大刀利锏之类,大喝着冲上,将姑娘团团围住。众食客眼见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就要血溅当场,个个惊呼出声。却见那姑娘左一晃,右一晃,在四名大汉中间绕来绕去,如穿花蝴蝶一般,飘逸流畅,灵凤四将虽然力大招沉,手中兵器舞得呼呼生风,却总是连她衣角也沾不到。只见姑娘趋前避后,衣袂飘飘,举手抬足间轻柔徐缓,哪里像在厮斗,倒似一个人独舞一般,煞是好看。众人直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是谁当先叫了一声:“好!”众人纷纷高声喝彩,大力鼓掌。灵凤四将听在耳中,愈加羞怒,发了疯般拼命挥动兵器,要将姑娘打得或死或伤,好挽回几分面子。但姑娘或进或退,仍旧好整以暇,毫发无损。
四人兵器分量都是极重,如此一番狂舞,不过盏茶功夫,四人便已气喘吁吁,慢了下来。姑娘看准时机,“砰砰砰砰”四掌连拍,在每人胸前都印了一记,四人顿时站立不稳,横身摔倒,在地上滚出老远。众人轰然叫好,掌声响成一片。姑娘向四人道:“你们听好了,不是所有女子都是好欺侮的,依着你们今日行径,我便是将你们打成废人也不为过,但念你们一身武艺修来不易,今日且放过你们,日后你们自己好自为之。”说着又向众人中瞥了一眼。
忽然间,只听呼呼之声大作,屋内陡然卷起一阵狂风,直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杯碟落地之声不绝于耳。狂风在屋内绕了一周,将桌椅吹得七零八落,然后转到屋中央,汇聚成一团清晰可见的龙卷风,夹着无数碎瓷片在其中飞速旋转,虽只三尺高,尺余阔,却犹如海上飓风一般,声势惊人。气流带动周围桌椅也跟着移动,众人虽隔得远,也都感觉立足不稳,忙将身边的人抱得紧紧的,胆小的已大声叫了出来。
姑娘目光一凝,喝道:“驭风妖术!”转头望去,只见那老大盘腿坐在地上,右手食中两指竖起,抵在额前,左掌平伸,五指指尖抵在右掌掌心,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整间屋中都是狂风滚滚,唯独他周围风平浪静,连衣角也不曾动一下。随着他口中越念越疾,龙卷风跟着极快地变大,顷刻间已触着屋顶,将屋顶卷破了一个大洞。那老大双目猛地一睁,右手两指向前一点,龙卷风便向姑娘袭来。
姑娘眉头一皱,口中念了几句咒,扬手一道纸符打出。纸符一贴及龙卷风,便听毕剥一声大响,狂风陡然停住,风中碎瓷片哗哗啦啦掉了一地。
那老四叫道:“不好了,法术不灵啦,快些逃吧!”低头往地上一钻,整个人居然钻了进去,踪影全无!其余三人也跟着扎入地下,片刻间,灵凤四将便不知去向。姑娘叫道:“哪里走?”翻手扬起一道符,正要照地打出,先前被怪风吓呆了的众人此刻纷纷大叫着奔了过来,夺门而出。姑娘被挤得停了一停,料得四人已经走远,只得叹了口气,将符收入怀中。
那小二呆呆地跑出来,看着屋顶发愣。姑娘掏出一锭银子,塞进他手中,说道:“小宁子,这是赔你的桌椅跟屋顶的。”嫣然一笑,向山上走去。那小二顿了顿,在身后叫道:“燕姑娘,下次再来啊!”阁皂山方圆二百余里,山势虽阔,却十分平坦。山中遍植松柏,虽已是深秋时节,仍是满山青翠。姑娘沿山路慢慢走着,欣赏着沿路风景,不时摘下一朵小野花拿在手中把玩。
正走之际,前面忽然出现一个身影,蓝袍白巾,身材高大。姑娘眼睛一亮,认得正是刚才小酒馆中的青年男子,便微微一笑,加重脚步向前走去。
那青年男子垂着头,好似心不在焉般走得极慢。姑娘有意放慢脚步,跟着他走了片刻,终于到了他身后。那男子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一般,好一会才迈动一步。姑娘不好再跟在他后面,只得咳嗽一声,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去。
刚刚与他并肩,忽然听他大叫一声:“小娥,别走!”姑娘吓了一跳,随即右手一紧,竟被他握住了。姑娘正当妙龄,从未与男子这般亲近,只觉得一股温热从他掌心传来,登时**了半边身子,心中又羞又恼,不知如何是好。但脑中虽然一片混乱,身体却似自己会动般,左手忽地扬起,一记耳光向他甩去。
左手一起,姑娘随即转头,只见这青年男子眼神如火般望着自己,目光中充满了说不出的伤痛与哀求,不由得心中又是一颤。但左手却似不听指挥一般,仍是结结实实地印在了他脸上。“啪”地一声脆响,两人俱是一愣。
青年男子呆了一呆,急忙松开手来,长揖到地道:“对不住得很,在下一时无心,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勿怪。”姑娘满脸通红,刚想说句“不要紧”之类的话,但口一张,却变成了:“你……你无礼!”话一出口,将姑娘自己都吓了一跳,暗道:“怎么一见此人,心中乱成这样,竟然语无伦次。”忙收敛心神,意守丹田,脑中顿时清醒。
青年男子不敢抬头,仍旧弯着腰道:“对不住,对不住,在下心有所思,一时失神,绝非有意冒犯。”姑娘慢慢呼出一口长气,说道:“既然你是无心之失,我不怪你。”青年男子这才直起腰来,看了姑娘一眼,说道:“姑娘可是静玄真人的门人?”姑娘一怔,随即想到自己在山下露了道法,定然是被他看出了门道,便道:“我是师父的二徒弟,公子来到敝山,我当略尽地主之谊才是。只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青年男子道:“在下金以彦,是青玉坛弟子,奉师命前来给令师拜寿的,没想到在路上先冲撞了姑娘,得罪得罪。”姑娘道:“不妨事,我们都是道门中人,你无须客套。你也别老‘姑娘‘、‘姑娘‘地叫我,我姓杨……叫做燕秋。”女儿家的闺名本是不能随便示之于人的,但姑娘不知怎么竟说了出来,脸上又是一红,所幸金以彦并不在意,只拱手道:“杨姑娘好。”杨燕秋亦敛衽为礼。
金以彦道:“杨姑娘,我初来宝山,道路不熟,请你带路如何?”杨燕秋欣然应允,当先便行,一路指点山势,为金发彦讲解各处名称。金以彦听得极是认真,不时插上两句,两人谈得颇为投机。杨燕秋便将师父喜好也告诉了他。
走了有半个时辰,杨燕秋忍不住道:“金公子,我看你好像满腹心事?”金以彦笑道:“哦?何以见得?”杨燕秋道:“方才在酒馆之中,我便见你有些闷闷不乐……说到这里,忽然想到这不是明白告诉人家自己在偷偷注意他吗?不禁脸上又是一红,暗骂自己笨蛋,见金以彦并无异样,这才心下稍安,继续说道:”后来在山脚下,我走在你后面,见你脚步沉重,心不在焉,更是把我当成了小娥……对了,小娥是谁?“她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来,转头看着金以彦,等他答话。却见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一抹笑容凝在脸上,眼神中又透出那种说不出的哀痛来。杨燕秋心里一沉,忙换上笑容,正要说几句旁的话,金以彦猛地将她一拉,面向山下,挡在她身前,目光灼灼地望着前面。杨燕秋莫名其妙,正要开口询问,忽然感到有些异样,抬头看时,只见山下冉冉飘来一朵乌云。这云好生奇怪,便像是贴着树梢向上飘动一般,且一般乌云不过略带黑色,这一朵却像是墨汁染过,黑得发亮,一望而知,乃是妖魔一类练就的座驾。杨燕秋心下有些恼怒:这些异类竟然明目张胆地在阁皂山上驾云而过,未免太不将玉虚观放在眼里了。其时天下各门各派俱有通例,除非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否则外人来访,一律要先解下兵刃,赤手进门,不然就是对主人大不敬。像玉虚观这样占着整座山的大派,外人到山下,便须步行上山,若是凌空飞行,便简直有些欺侮的味道了。因此杨燕秋一见之下,心中不禁着恼,但想到金以彦如此挺身相护,心中又闪过一抹甜意。
那乌云来势极怪,片刻功夫已到了眼前。两人已看得清楚,云上坐着五个人,其中四个正是那灵凤四将。杨燕秋冷笑道:“这四个不成器的家伙,找帮手来报仇吗?”说话间,灵凤四将也看见了两人,在云上大呼小叫,朝着这边连指。那云便转了个方向,停在两人身前。五人自云上跳了下来。
那老大一指杨燕秋道:“大王,就是这个小娘皮。”那第五人踏前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姑娘一番,点头笑道:“不错,不错。”杨燕秋见这人身材健硕,肩宽胸厚,只是一颗脑袋却是极小,直比一个馒头大不了多少,一个嘴又尖又细,向外鼓出,就像一个钩子般,身上穿一件大红袍子,模样十分滑稽,正在心中暗暗发笑,但见他一双绿豆眼好似抹了油般在自己身上直转,姑娘家脸皮薄,正待发作,身前金以彦沉声道:“你是何方妖怪,竟敢跑到玉虚观前来撒野,胆子未免忒大了些。”那妖怪撇撇嘴,也不答话。那老大抢着道:“小王八蛋,要你来多事?小妞儿,你听好了,这位便是我们灵凤大王,还不快过来参见!”杨燕秋盯着那灵凤大王看了一会,忽然嘻嘻笑道:“灵凤大王,我知道了,你是一只山鸡精,却也取个好名字!”那灵凤大王勃然变色,鼻中重重哼了一声。金以彦看去,只见这灵凤大王嘴尖眼细,果然是一只山鸡精,料来刚得道不久,虽然修得人身,依稀仍是鸡的形貌。
那灵凤四将听得杨燕秋点破大王身份,纷纷破口大骂。那老大道:“呸,小妞儿,你可不要不识抬举,我们在灵凤大王面前一力保举,说你容貌过人,灵凤大王才肯屈尊下驾亲来见你,你若是识时务,但乖乖地跟我们大王回去做一回夫妻,倘若你把大王伺候得好了,大王一高兴,讨了你做老婆,你便是灵凤王妃了。”敢情这四人吃了亏回去搬救兵,却又不敢说被一个姑娘教训了一顿,只在灵凤大王面前说杨燕秋如何美貌,撺掇他来抢人。
金以彦听这几句话说得实在露骨,正要呵斥,杨燕秋一步跨到他身前,沉声道:“灵凤大王,我是玉虚观二弟子,道妖素来互不犯扰,你如今率众到我阁皂山上来无理取闹,是何道理?”金以彦知她不欲自己这个外人插手,便后退两步,不再言语。
灵凤大王似乎吃了一惊,说道:“你是玉虚观的人?”杨燕秋道:“正是。你到山上撒野,玉虚观却不是由得你胡来的地方,现在你赶快带着你的人下山去,我念在道妖两界和睦多年,不来跟你计较。”灵凤大王嘿嘿笑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寻常女子,想不到竟是道门中人。若是惊动了静玄老道可是大大不妙,看来我得速战速决了。”大喝一声:“小妞儿,跟我走吧!”伸出一只瘦爪抓来。
杨燕秋闪在一旁,冷声喝道:“你好大胆,不怕我师父杀了你吗?”灵凤大王笑道:“我又没什么家业,捉了你,带上就跑,静玄老道还能扔下这么大的山不管,天南海北地去追我?”两腿一跳,高高跃起,扑将下来。杨燕秋一转身,自腰间摸出两只小巧玲珑的金铃,通体金黄,只有酒盅大小,双手一振,铃铃作响,极是清脆,喝道:“看我芙蓉铃!”向灵凤大王头上撩去。灵凤大王将身子一侧,落下地来,笑道:“这是小孩子的玩具么?且看我的法器。”手一挥之下,掌中已多了一根绿棍,两尺余长,后粗前细,上面一层一层宛如鳞片一般。灵凤大王道:“这是我费一百年冶炼成的一支竹笋,教你尝尝笋子肉。”挥动笋棒砸来。杨燕秋见他棒势凌利,不敢硬接,又闪在一边举铃去撩他眼睛。旁边灵凤四将大声吆喝,给大王加油助威。四人都是粗人,自然脏话连篇,不堪入耳,正叫得口沫横飞,忽然嘴上都是一痛,仿佛被谁打了一记。四人齐声呼痛,“哎呀”、“哎呀”地乱叫。只听对面金以彦道:“你们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撕裂你们的嘴,让你们永远说不了话。”那老二大怒,伸手一指道:“你这个……”金以彦屈指一弹,一缕劲风激射而出,正打在他虎口上。那老二浑身一颤,大叫一声,一条手臂软麻麻地垂下来。四人知道厉害,再也不敢做声。
几招下来,杨燕秋已知这野山鸡臂力极强,便不去接他招式,只围着他打转,倏而跳前,倏而跳后,将芙蓉铃不住朝他那颗小头打去。她轻身功夫本好,灵凤大王却是个壮汉,转身不甚灵便,笋棒一打,对手便跳在一边,棒一挥开,她又欺近身来,总也碰不着她。她又拿个金铃,不住地在耳边敲打,偏生那铃声又清脆响亮,直震得脑袋也晕了。又打了一阵,灵凤大王蛮劲上来,后退一步,叫道:“小妞儿,你看着。”右手一招,那条笋棒倏地不见。他将双臂一展,肚子高高昂起,腰躬一躬,嘴里高叫一声:“喔——”顿时长了七尺,变作一只丈余高的大公鸡,铁爪钢啄,羽毛鲜亮,大红冠子高高竖起,好不威风!
杨燕秋陡见这么一只大鸡,吓了一跳,忙将两手交叉捏个指诀,嘴里喃喃念了几句咒,两只芙蓉铃一碰,一道金光激而出,打向大公鸡脑袋。大公鸡将头一低,铁嘴迎上金光,“铿”地一声大公鸡摆摆,昂首高叫一声:“喔——”双翅一挥,顿时飞沙走石,一股狂风向着杨燕秋卷到。杨燕秋大吃一惊,待要合掌念咒,已被狂风卷了起来。大公鸡双翅一拍,飞身而上,探爪去抓。
正要抓着,忽然几道寒芒刺来。大公鸡顾此失彼,只得向后跃下。却是金以彦在旁看见杨燕秋不敌,腾身上来,右袖中吐出一把软剑,一连三剑刺出,将大公鸡逼得退了。此时杨燕秋身子失衡,眼看就要摔下,他正与杨燕秋面对着面,便伸手在她腰间一托,将她安安稳稳地送到了地上。他借这一托之力,软剑舞成一道剑幕,合身向大公鸡扑去。
大公鸡扇动翅膀,向后飞出一截,怒道:“臭小子,这里没你的事,你来捣什么乱?”金以彦也不答话,软剑在地上一挑,便有一道紫气从土中跃出,附到他剑尖上。他趋前一步,再挑一记,便又是一道紫气跃到剑尖上。他踏着八卦方位走了八步,挑了八记,便跃出八道紫气,在剑尖上挂成一团磨盘大的紫光,隐隐可见光线流动。大公鸡见势不妙,大叫一声,迈动两条长腿奔来。金以彦手持剑柄挥舞两下,猛地向前刺出。大公鸡一惊之下,那团紫气已到了眼前,忙横翅一挡,轰地一声,飞起漫天鸡毛。两人周围气流乱转,将鸡毛吹得乱飞。
灵凤四将见金以彦跟大王僵持在一起,立即开声道:“大王,不用客气,快打死这小子!”“大王,施出你的神功,让这个小王八碎成一块一块的!”“小混蛋,你哪是我们大王的对手,待会就让你尸骨无存!”正叫得欢,忽然“啪”“啪”几声响,四将顿时捂着脸不敢再说。杨燕秋打完四人,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不好好做人,去给妖怪做手下,不丢人吗?”四将不敢回嘴,探头探脑地盯着场中一人一鸡。
那团紫气甚是耀眼,场中情形看不清楚。几个人正揪心之际,只听“砰”地一声爆响,紫气扩散开来,一个高大身影滚倒在地,正是那只山鸡。金以彦正全力施为之下,压力陡失,手中软剑便不由自主跟着进击,眼看剑尖就要刺进灵凤大王胸膛,他内劲一吐,剑尖顿时弯了过来,只剑背在灵凤大王身上碰了一下,剑身随即抖直,刃口正抵在灵凤大王咽喉上。
灵凤四将叫道:“别伤我大王!”齐齐奔了过来。那老大当先跪下道:“大侠,求你放过大王吧!”其余三人纷纷跪下哀求。杨燕秋道:“你们几个有志气没有,做了妖怪的手下,还要为他磕头求人。”那老大道:“是,是,女侠教训得是,但我们几个虽然混,却也懂得‘忠义‘两个字,既然跟了大王,便不会背弃他。女侠,今天的事全是我们几个惹出来的,求你饶过大王吧。”杨金两人对视一眼,金以彦拿开软剑道:“我本就没想过杀他,你们带他走吧。”灵凤四将如蒙大赫,急急忙忙过来扶起灵凤大王。只见他一张右翅上血肉模糊,羽毛全无,正当中穿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大洞,汩汩地往外冒血,已晕了过去。四人背上他,千恩万谢地要走。杨燕秋道:“人妖有别,你们如何能在禽兽手底下做事?盼你们从此跟他一刀两断。还有,你们若是再行不义,叫我撞见了,定不饶过。”四人唯唯喏喏地应着去了。
杨燕秋笑道:“金大哥,你的道法真是厉害!”金以彦听她突然改口,略微一怔,说道:“杨师妹过奖了。令师的道法深不可测,你得名师指教,假日时日,必定会远胜于我。”两人虽不同派,但都是道门中人,又是同辈,金以彦以师妹相称,倒也不算越矩。
杨燕秋将芙蓉铃挂回腰间,笑道:“金大哥,今天真是多谢你啦,若不是你,我就要被那只山鸡精……给捉走了。”金以彦手掌一翻,那支软剑倏地缩回袖中,说道:“这灵凤大王居然跑到阁皂山上来胡闹,胆子也太大了些。”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向山上走去。
杨燕秋叹道:“可不是,也是我们玉虚观弟子太少,阁皂山方圆两百里,观中弟子却不足百名,哪能照看得过来?这次家师一百三十岁寿辰,观中弟子忙翻了天,总是人手不够。寿宴一切所需,只有我跟十三师弟下山采买。我在山下转了三天,方才采备齐了,前脚打发挑工挑上山去,后脚刚跟上来,便遇见了那灵凤四将跟山鸡精。”金以彦道:“既然如此,静玄真人为何不广收门徒?”杨燕秋道:“我师父常说,收徒不在于多,而在于精,只须一两个得到精髓就可以了。反之就算是收了一万个徒弟,个个都不成器,又有什么用?”金以彦颔首道:“令师果然高论。”杨燕秋道:“我也是这么说。师父的好友、三清洞的清冠师伯收了两万弟子,人才出众者却寥寥无几,还时常劝师父大开山门,多收弟子,每次两人总要争执一番。”金以彦笑道:“清冠师叔弟子众多,天下皆知。”杨燕秋道:“嗯,清冠师伯不喜热闹,半个月前便上了山,说提前拜了寿,就不吃酒席了,今日便要下山。我们快些走,兴许还能见上他一面。”忽然间,只听后面一声暴喝:“前面的女人,站住!”两人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道黑气自远处树梢上急射了过来,眨眼间来到两人身前停下,幻化成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鼻眼模糊,略具人形,肩上扛着一根大石棒,也是一般漆黑,约有七尺来长,但拿在他手里,却显得还有些短。杨燕秋叫道:“山精!”心中气极。这些妖魔鬼怪平日里都是藏形匿迹,而今趁着山上有事,竟尔大摇大摆地跑出来四处撒野,可不气人。
金以彦道:“好啊,你叫住我们,可是为那山鸡精出头来了?”那山精一来,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杨燕秋看,听到有人问话,摇摇头道:“不是,我不认得什么山鸡精。”又把杨燕秋看了两眼,说道:“不像,不像。”拔腿就往山上走,弄得两人莫名其妙。
杨燕秋喝道:“妖怪,你站住!”山精转过头来道:“女人,你有什么事情?”杨燕秋道:“这里是玉虚观的地方,你如何能在这山上乱走,赶快下山去!”山精道:“玉虚观不过在这里搭了个道观,难道这样一来,整座山就成他们家的了?”折身又要往上走。杨燕秋奔前两步,拦在他身前道:“站住,我是玉虚观二弟子杨燕秋,容不得你在这里胡来。”山精道:“好,我不进你的道观就是,你快让开路,我很忙。”又向前走来。杨燕秋心道:“此时山上宾客不少,若是让他走上山去,叫宾客们看见了,说我玉虚观无人,竟在掌门人大寿之日让一只山精跑上山去闹事,岂不是一场笑话。”取出腰间芙蓉铃,拿在手中道:“妖怪,你再不下去,我可就不客气了。”山精道:“女人,你很烦。”举起大棒劈面一挥。杨燕秋不料他说动手便动手,待要举铃去迎,见他棒势凌厉,料想抵挡不得,便脚下一错,跃在一旁。山精一棒逼开对手,也不乘胜追击,把棒子一扛,往上又走。
杨燕秋轻叱一声,脚下连晃,赶到他身前拦住。山精喝道:“让开了!”又是一棒砸到。杨燕秋心道:“老是躲闪,显不出本事。”两手一振,芙蓉铃铃铃作响,两铃铃口各自射出一道红光,连在一起,成为一道,宛若实质。杨燕秋两手一举,将红光向大棒迎去。两者一交,“叮”地一声,红光碎成无数碎片,四散飞扬,还未落地,便消逝于风中。杨燕秋一架之下,如遭雷击,只觉一股大力轰然袭来,两条手臂便似要断裂一般,身不由己地倒飞了出去。正飘飘无所依之际,忽然身子一紧,竟是被金以彦抱住了。

金以彦见杨燕秋不敌,纵身上前,一手揽住她腰,两人轻轻巧巧地落下了。那山精看也不看,仍是向上走来。金以彦道:“且住!你这么匆忙,是要到山上干什么?”山精走近身来,扬棒呼地砸下。金以彦眉头微皱,,右袖一挥,软剑倏地飞出,抖得笔直,剑尖向棒端点去。“叮”地一声,金以彦两脚一滑,带着杨燕秋向后掠出丈余远。山精处在下坡,身子一仰,险些跌倒。
金以彦拿桩站稳,放开杨燕秋,手中软剑平指,凝神盯着山精。山精抓抓脑袋,说道:“好吧,我告诉你。上前天正午我睡醒了,正在肚饿,看见一个豺精经过,便想抓来吃了,没承想打不过他,反被他揍了一顿,让我来替他找一个圆脸细眉,身穿白袍的女人。他说那女人这几日正在这山上游玩,我若是三天之内找不着她,便要将我拆碎了。眼看第三日就要到了,我心里着急,要到山顶上去转转,你给我让开道罢。”山精乃是山间灵气所化成的实体,倒真是可以拆得粉碎的。
金以彦向杨燕秋耳语道:“杨师妹,这只山精并无伤人之心,只是为了保命要到山上找人,你我二人又敌不过他,不如就让它去吧。”杨燕秋硬接了山精一棒,双臂酸痛不堪,运气一查之下,幸好并未伤及筋骨,闻言道:“金师兄,你非玉虚观中人,此事你大可心不必理会。但我身为玉虚观弟子,哪能容得阁皂山上出现这些妖孽。金师兄,请你给我掠阵,我今日绝不能叫这山精跑上山去。”踏前两步,一振手中芙蓉铃,盯着那山精,手中法力汇聚之下,芙蓉铃不住作响,铃身发出淡淡的红光。
山精道:“你们不肯让道吗?”杨燕秋道:“不让!”山精不再言语,走上前来,抡起石棒,呼呼几棒扫出。杨燕秋心道:“敌他不过,只得用轻身功夫与他纠缠,拖得一刻是一刻。”觑得真切,往旁一跳,间不容发地闪在一旁。忽然,身旁一柄剑递了过来,“叮叮”几声响,将那山精几棒都接下了。杨燕秋喜道:“金大哥!”金以彦朝她一笑,挺剑向山精刺去。
山精之类虽然智力有所不及,便能化出实体,法力都是极高。金、杨两人虽是以二敌一,却也占不到丝毫便宜。那山精力大无穷,一棒挥出,便逼得两人手忙脚乱,况且又是心里急得着火,大棒舞得如流星一般,将两人打得不住后退。杨燕秋见势不好,绕到他身后,不住朝他背心打去。山精腹背受敌,偏他个子庞大,转身不便,顾得了前顾不了后,三人一时战了个平手。
过了顿饭时候,山精久战不胜,心中着恼,发起狠来,大吼一声,将棒子舞得越发快了,两人顿感压力大增。杨燕秋一个不慎,让他棒子欺近身来,差点捣在脸上,忙向后跃开。山精转过身来,一连几棒向金以彦狠狠砸下,金以彦便要支持不住。杨燕秋跳近,举铃向山精背心脊椎打来,山精只得回身救援。
金以彦叫道:“退开,只守不攻!”杨燕秋会意,后退两步,横铃自守。山精将大棒挥得虎虎生风,向她逼了过来。金以彦一步踏前,一连十几剑刺出,山精回身一棒隔开,“叮叮叮叮”一串疾响。杨燕秋叫道:“看招!”跳上前去,举铃便打。山精正待追击金以彦,听得背后声响,只得转身招架。刚将杨燕秋逼退,后面又是一片剑花晃了来。
两人一个攻,一个便守,如此这般转了几转,山精这般粗笨,顿时头晕眼花。金以彦又是一连几剑刺到时,山精挡得慢了些,“嗤”地一声,腿上被削下一块黑漆漆的肉来,然而并不见有血流出。山精大怒,忽地振臂向天,“嗷嗷”怪叫了两声,身子突然膨大开来,竟化作了一团黑雾。金、杨两人大惊,慌忙向后疾退。那黑雾陡地一张,将两人罩住了。
两人都是道家子弟,处变不惊,眼见避无可避,各自捏起指诀,飞快地念几句咒,在周身布了一层结界。只见两人周围现出一圈淡淡的光芒,好像两个罩子一般,将两人笼在其中。
黑雾绕着两人,不住进逼。但听砰砰之声好似打鼓一般,不绝于耳。杨燕秋捏着指诀,口中越念越疾,脸色渐渐变白。她身前结界本不甚明亮,黑雾每撞一记,光罩便闪一闪,终于越来越黯淡。黑雾又撞了几下,杨燕秋身子也止不住抖了起来。黑雾似乎不耐,聚起一团,四面八方向着杨燕秋结界猛地一撞,杨燕秋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口中“哇”地一口鲜血喷出,光罩闪了一闪,便消失了。那口鲜血前一半还碰在光罩上,落下地来,后一半便直飞了出去,没入黑雾之中。杨燕秋眼睛眨了眨,无力地软倒在地。
黑雾一击得手,马上一阵滚动,在金以彦周围聚成厚厚的一层,猛地向他结界撞去。轰地一声,金以彦身子一颤,结界光芒黯淡下来,几乎便被攻破,正前方凹了一尺见方的一块。金以彦深吸一口气,指诀变换几下,竖起食中两指向结界连点,那凹进的一块向外鼓去,瞬间恢复如初,结界又慢慢亮了起来。那黑雾扭动几下,发出一阵怪异的吼声,又凝成一层,呼地向中间压下。轰地一下,连大地也颤了几颤。黑雾顿了一顿,向上浮起,化作一个人形,仍是那山精。地下露出金以彦来,躺在地上,口鼻之中满是鲜血,胸口不住起伏,显是已受了重伤。
山精抬腿看了看,只见一块凹陷,一片肉已是没了,不禁大是恼怒,冲金以彦龇牙吼了一声,抡起石棒就向他劈头砸下。杨燕秋惊呼一声,将芙蓉铃向山精掷去,但伤后无力,扔不多远,便掉了下来。金以彦一手撑地,正要爬起,看见棒到,躲闪已是不及,右手探出,将手中软剑向山精小腹刺去。山精一把抓住,用力一拗,剑身弯了过来,并不折断,大棒仍是毫不迟疑,向金以彦头上压去。
便在此时,只听有人道:“你干什么?”声音柔和温婉,如同轻轻拨动的琴间,落在耳中,便似一阵清风拂过一般,极是动听。金、杨两人火烧火燎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山精这一棒便打不下去,抬了头呆呆地看前面。
只见是个白净女子,肌肤晶莹,神态温柔,眉毛好似细细的新月,漆黑的眼睛竟似望不到底。身材并不甚高,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披着一件雪白的皮袍,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山精上上下下看了几眼,抓了抓脑袋,问道:“你可是叫做胡雪娘的吗”那女子点了点头,应道:“是的。”山精喜道:“好了,有个豺精叫我来找你,你跟我去见他罢。”胡雪娘眉头一皱,看着地上的两人道:“请你先饶过他们好吗?”山精道:“好,好,我饶过他们。现在你就跟我走吧。”胡雪娘道:“那豺精在哪里?”山精道:“他也在满山找你。我们且下到山脚去等他。咱们走吧,若是到了时辰我没去,他就要杀了我。”伸手来拉。胡雪娘退开一步,说道:“对不住,我不能跟你去。”山精一愣,似乎转不过弯来。胡雪娘又道:“非但我不能去,你也不能回去了,若是让他发现我的形踪,可就又麻烦了。”山精呆呆地站着,不知所谓。杨燕秋乘机爬了起来,过去扶起金以彦,站到胡雪娘身侧。
山精想了想道:“既然你不肯跟我走,那我只有抓你去了。”胡雪娘一笑,并不答话。金、杨两人见她似乎有恃无恐,也就静观其变。
山精说完,走上前来,探手来抓,一把抓住了胡雪娘肩头白袍,轻轻一提,说道:“走吧。”待要放到肩上扛走。哪知一提之下,竟然纹丝不动。山精“咦”了一声,又加了两分力,往里一拉,仍是拉不动分毫。山精奇道:“你一个小小的人,怎么这般重?”蹲下身来,张开双臂去抱她的腰,要将她抱起来。胡雪娘抬手在他脑门上一拍,山精不由自主,一下翻倒在地,叫道:“你这个女人,好大的力气!”爬起身来,扬起大棒道:“你再不肯听话,我就拿棒子打你了。”胡雪娘仍是一笑,山精便将石棒狠狠一挥而下。他也是怕伤了胡雪娘,只是存心吓唬,棒子乃是贴着她头顶过去,虽然威势惊人,却是无伤无碍。哪知胡雪娘丝毫不为所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任凭大棒在头顶呼啸而过,扬起几缕发丝。山精又是左劈一下,右劈一下,俱是贴着胡雪娘身子,棒端几乎碰着她白袍。胡雪娘仍是一动不动。山精一棒直捣而出,棒头差着几分便要挨她鼻端,却见她像是一座雕像一般凝在那儿。金、杨两人心里暗暗咋舌,方知她乃是一位高人。杨燕秋轻声道:“金大哥,你可知天下哪一家门派里出了这样一个高手吗?”金以彦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山精抓抓头道:“难道吓傻了?”伸手来摸胡雪娘的脸。胡雪娘右手一挥,右袖倏地伸长,袖口打在山精胸口上,将他打得仰面跌倒。山精爬起来,把胸口揉一揉,道:“好呀,原来没傻。”走上前来,大棒一挥而下。胡雪娘右袖一摆,将袖口缠在他棒子上,用力一夺。山精也正将棒打下,两人合力全施在那棒子上。山精只觉得手中一空,将手举到眼前看时,棒子已然没了。再一看,竟然是到了胡雪娘手上。
山精怪叫一声,转身便走。胡雪娘右手一招,袖子猛然伸长,飞过去一把缠住了山精的腿,将他扯翻在地。胡雪娘右手不住挥动,那袖子便似活物一般,三缠两绕将山精捆作一团,像一个粽子般,倒在地上动弹不得。金、杨两人这才看清,原来这条白绸不是袖子,而是胡雪娘拿在手中的一条雪色锦带。
金以彦拱手作揖道:“多谢姑娘搭救。”胡雪娘亦敛衽为礼。杨燕秋道:“胡家姐姐,多谢你相救,我叫杨燕秋,是这山上弟子。这位是青玉坛门人,叫做金以彦。你道术如此高强,是哪家哪派出身的?”胡雪娘道:“我并非道门中人。”杨燕秋道:“无妨,过门是客,你既然来到阁皂山,便是玉虚观的客人,请你到观中喝杯清茶如何?”胡雪娘道:“我现下有急事,改日再叼扰吧。”杨燕秋道:“胡姐姐你是担心那个什么豺精吗?不妨事,你就算再霸道,谅他也不敢把野撒到玉虚观中吧。”她听方才胡雪娘语气中对那豺精十分忌惮,便有意请她上山,让师父为她作主。
胡雪娘摇摇头道:“杨妹妹,多承你的好意……”忽然觉得手中锦带一松,转头一看,只见山精已化作了一道黑气脱了缚,正朝山下飞去。当下顾不得两人,抬手一招,将锦带收回袖中,拔腿向下追去。金、杨两人见她快逾流星,只一闪便没了影,俱是惊讶不已。
那道黑气固然快,胡雪娘却更甚于它。两人一追一逃,片刻间已到山脚,两人相距已不过里许。正走之间,山路上上来一个道士,赶着一辆牛车,车上满载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道士一见黑气,挺身跳下车来,拔剑喝道:“妖怪休在阁皂山上猖狂,快停下领罪!”牛车后十余步走着一个儒生打扮的少年,少年见到一道黑气直冲下来,似乎吓得呆了,仰着头愣愣地看。
黑气又冲下一截,内中鼓动几下,又化成山精模样,几步奔下,挺着拳头向那道士打去。那道士未曾料到他竟有这般快,方才还隔着数十丈,眨眼间便到了眼前,忙乱中只将手中长剑向前一递。“噗”地一声,好似打碎了个西瓜,那道士的脑袋被打得粉碎,红血白浆四处飞散,只一个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来。那山精却也跌倒在地,咕咕噜噜打了好几个滚。原来他心慌意乱,只想着夺路逃命,也未留意那道士手里还端着剑。他个子又大,那道士平手一刺,便刺进了他大腿中。
山精跌得七荤八素,爬起身来,呆呆地坐着。那少年忽然跑上前来,指着他骂道:“你这个妖怪,太也胆大,青天白日,便出来行凶害人,可知天也有天规,你作下如此恶事,天也容不得你。”胡雪娘也于此时赶到,见这少年目光散淡,步履轻浮,分明是个凡人,却这样胆大,心中诧异,便停下脚步来看。
山精摆了摆头,正要站起来,被腿上的长剑一别,又坐了下来。他便一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拔,拔了出来。少年见他手里拿着剑挥舞,吓得脸都白了,向后退了两步,抖抖索索地道:“你……你还要作恶吗?小心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每日刀山油锅,永世不得超生!”山精乃山野间灵气所化,本来就极为愚笨,此时先被刺了一剑,跌得头晕眼花,又被一个人在耳旁絮絮叨叨地说,一时转不过弯来,只盯着那少年看。
那少年被他看得更是恐惧,两条腿抖得像筛糠一般,几乎忍不住要坐倒在地上。忽然一抬眼看见山精后面站着一个女子,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力气,三步两步奔到那女子身前,转过身来,张开双臂拦住,口里急道:“小姐,我替你拦住这妖怪,你快些走。以后每逢清明,请记得给我烧两卷纸,上面写:‘南阳儒生周衡亲收‘,千万切记。”胡雪娘笑道:“你叫做周衡吗?”周衡道:“正是,周全之周,平衡之衡。啊呀,不好,妖怪站起来了!小姐,你为何还不走?”山精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胡雪娘,终于想起来自己原来还在逃命,将身子晃一晃,又变作了一团黑气。周衡大叫道:“妖怪,你不要过来!”两手紧握成拳,战战兢兢地作势挥动。那黑气呼啸一声,便朝山下涌去。胡雪娘右手一扬,锦带自袖中忽地飞出,伸入黑气之中,裹了一团回来。那黑气顿时抽筋般地扭动几下,瘫在了地上,又幻化出那山精来。胡雪娘将锦带裹回来的那团黑气拿在手中,山精慌忙趴在地上连连叩头,哀求不迭。原来山精都是由石头、树木之类吸收荒野间灵气,天长日久,变化而成。胡雪娘方才扯回来的,便是这山精作为本源的一块黑石。山精失了本源,一身灵气没了依附,再也不敢稍动。
胡雪娘看了看山精,又看看手中的黑石,说道:“我不想伤你性命,放了你走,你又要去招来豺精。这样吧,我先给你找个安身之所,让你且呆两天。”抬手在身旁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槐树上一拂,槐树上顺着她手所拂之处顿时裂开一条碗口粗细的缝来。胡雪娘扬手将黑石丢入树缝中,山精陡然间又变作黑气,跟着钻了进去。胡雪娘将手一拂,树缝又合拢来。她将手轻轻印在树干上,只见一片流光自她掌中涌出,在树身上围了一圈,忽地隐入树中。胡雪娘收回手掌道:“好了,你且安心在里面睡上三天,三天之后,自己挣破树皮出来吧。”树中呜呜响了两声,似乎是那山精在回话。
胡雪娘转过过身来,见周衡正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便朝他一笑,快步下山而去。周衡叫道:“小姐等等!”跑到胡雪娘身前,长揖到地道:“小姐有礼了。敢问小姐如何称呼?”胡雪娘一笑道:“周公子无须多礼。小女子姓胡,双名雪娘。”周衡又作了个长揖道:“胡小姐好。”胡雪娘抬头看看天道:“周公子有什么事情吗?”周衡嗫嚅道:“这个……这个……”胡雪娘接道:“周公子有话请直说。”周衡搓着双手,仍是道:“这个……这个……”胡雪娘道:“周公子既然还未想好,那有什么话等我们下次相会时再说吧。”抬腿要走。周衡连忙拦住道:“是这样……我看胡小姐好像也是修道之人,这个……我也想加入道家,不知胡小姐能否为我介绍一二?”胡雪娘看看他头上的方巾道:“周公子不是儒家弟子吗?”要知儒家弟子自视甚高,一向不大看得起别家,道家在儒家眼中,不过是末流奇技,不知这周衡为何动了这样的心思。
周衡红着脸道:“这……只因在下不成器,虽然是个儒生,却总也读不进书,只说认得几个字,四书奥妙、五经大义全然不晓,只喜欢四处游历。我做这个儒生,还是父母在时,硬逼着我去读书,后来父母亡故,我读书的心也懒了,便出门各处浪荡。在下一向心怡贵教中人呼风唤雨、降妖除魔的诸般本事,只是一直没有门路,今日得见小姐,还望小姐行个方便,荐我入教。”说完,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望着胡雪娘。
胡雪娘笑道:“周公子,真是对不住得很,你找错人了,我也不是……”突然,只听一声尖锐的啸声远远地传来,声起时还相隔甚远,声落时便近了许多,似乎发声之人正急速赶过来。胡雪娘脸色大变,转身要走,迟疑了一下,忽然抓住周衡一条膀子,腾身而起,背着那啸声飞了起来。周衡脚下一空,低头一看,自己竟然离地十丈,漂在空中!这一吓非同小可,顿时放声大叫起来。胡雪娘忙伸手掩住他嘴,低声道:“噤声!”箭一般向前射去。周衡嘴边覆了一片柔软的手掌,阵阵香气直冲鼻端,止不住心中一荡,转头看去,只见身旁丽人秀眉紧锁,星眸含怒,两片薄唇紧紧抿着,小而尖的下巴划出一道诱人的弧线,白皙的脖子好似一段玉一般,紧贴着自己的身子柔软无比,不由脑中一片空白,只盯着痴痴地看,连害怕也忘了。看了片刻,忽然心中一惊,清醒过来,连连暗骂自己下流,忙转了头不看,在心中默念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一转眼,看见自己眼下的一截手指,细腻晶润,白嫩得要滴出水来,圆圆的指甲像一片红宝石般嵌在上面,不由又看得呆了。忽然间,胡雪娘略略转了个方向,少女柔滑的腰肢上那一阵充满弹性的扭动顿时异常清晰地传了过来。周衡吓了一跳,忙紧紧闭上眼睛,再也不敢去想身旁的人,只在心中大声地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正念叨之际,耳旁只听人道:“周公子?周公子?”周衡“啊”地一声睁开眼来,只见眼前一个山洞,周围仍是一片荒野,茫然道:“怎么了?怎么了?”胡雪娘奇道:“你闭着眼睛在念什么?”周衡脸上一红,忙道:“没什么,没什么。”胡雪娘也不多问,弯腰钻进那山洞,在里喊道:“周公子,你也进来。”周衡应道:“哦。”一头钻了进去,顿时豁然开朗。那洞口只三尺见方,极小的一个,里面却是极宽广的一个石洞,总有十丈阔,三丈余高,洞壁爬满青藤,最里处竟然有一洼小小水池,水从一侧山壁流入,又从另一侧流出,淙淙有声。周衡四下里看了一遍,惊道:“胡小姐,你是怎么找到这么个好地方的?”胡雪娘道:“这是我这几天游山时无意发现的。周公子,我现在有个仇家找上门来,我先去应付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转身欲走。周衡一把拉住她,瞪大了眼道:“这怎么成,我一个大男人躲在这里,让你一个女子去赴险,这是什么话?不行,我跟你一起去。”胡雪娘道:“周公子,你又不懂道法,去了也帮不上忙,反要累我分心。”周衡松开手,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这倒也是。”胡雪娘转身刚要跨出山洞,周衡又道:“胡小姐……”胡雪娘回头道:“还有什么事情?”周衡又嗫嚅着不讲。胡雪娘心中着急,一步跨出洞外。周衡急道:“我一个人害怕!”说完忙低下头,不安地扭着手指。
胡雪娘道:“什么?”见他扭捏不安的样子,心里止不住好笑,自怀出掏出一把拳头大小的五弦琴,晃一晃,变作普通琴大小,放在洞壁上道:“你若一个人不惯,便弹弹琴吧。我去去就来。”伸手一抹,洞口处便隐隐现出山石的影像来。影像摇曳几下,渐渐清晰,便与周围山壁严丝合缝,再也看不出痕迹来。胡雪娘摸摸袖间锦带,腾空去了。
直飞了有顿饭工夫,料来离山洞足够远了,胡雪娘选准一块空地落了下来,在一棵大树下坐定,嘬起嘴唇,一声长啸,声音远远传了开去,四下里一片回音。
过了片刻,就见一朵黄云滚滚而来,眨眼便到跟前,原来是个黄衣大汉。大汉面目狰狞,人高马大,一颗脑袋上生满毛发,甚是碜人。胡雪娘见了,站起身来。
大汉落到地上,哈哈大笑道:“美人,你一向躲我都不及,今日为何主动出声引我前来?”胡雪娘一笑道:“我再怎么躲,终究要被你找到,不如大方一些约你出来。”大汉笑道:“雪娘,你总算明白了,你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我的,还是听话些,跟我回去做夫妻吧。”走上前来。胡雪娘道:“黄皮豺,你且慢,要做我夫君,必须先依我三样事。”黄皮豺笑道:“休说三样,半样也不依你。我从昆仑山一路追来,好不容易才找着你,可不能让你又跑了。你有什么话,也等我们做了夫妻再说。”身形一晃,欺近身来,探手抓向胡雪娘右臂。
胡雪娘脸上一寒,向后疾退,叫道:“黄皮豺,你慢着!”黄皮豺道:“慢不得,慢不得,慢上一慢,又叫你这个鬼灵精的小娘皮施出诡计来溜掉了。”口里说着,手上不停,一爪接一爪向前抓去。胡雪娘连闪几下,跳在一旁道:“黄皮豺,你如此硬来,就算抢了我的人,我的心也不会依你。”黄皮豺道:“无妨,等我们成亲,生下孩子,你不依我依谁去?”又向她逼来。胡雪娘眉毛一挑,似乎极为生气,忽然仰起脸来,朝他莞尔一笑。黄皮豺一愣,一双手爪便停住了。胡雪娘猛地右手一扬,袖中锦带电射而出,圈向黄皮豺脖子。黄皮豺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动也没动一下,便被锦带将脖子牢牢缠住了。胡雪娘手一抖,将锦带拉得笔直,脸上笑意更浓了。
黄皮豺嘻嘻一笑,伸手握住胸前锦带往外一扯,顿时扯了下来,放到鼻端深深闻了一下,道:“嗯,好香!好香!”那锦带在他手中摇头晃脑,不住挣扎,竟似活物一般。胡雪娘吃了一惊,右手一摆,用力回夺。黄皮豺松开手掌,任她夺了回去,笑道:“雪娘,你的如意索功夫越发精纯了。还有碧瑶琴呢,一并拿出来吧。”胡雪娘咬咬嘴唇,抬手一招,如意索倏地缩短,回到袖中。黄皮豺道:“怎么收起来了?怕我给你弄坏了吗?”胡雪娘道:“我反正敌不过你,再强拗也是徒劳,索性从了你吧。”黄皮豺又惊又喜,说道:“太好了,早该如此,早该如此。咱们这一路来,打了多少架了,你逃了半年,最后还不是要从我,哈哈哈。”仰天大笑起来。胡雪娘也嫣然一笑,黄皮豺一怔,只见这一笑竟如牡丹盛绽一样,动人心弦。胡雪娘突然间眼波游转,眉目含情,像换了个人似的。黄皮豺一下看得痴了。
胡雪娘笑了一笑,转身腾空而起,疾飞去了。黄皮豺愣了片刻,大声叫道:“雪娘慢走!”飞身追去。片刻间,两人便去了极远。
待两人飞得不见了,大树后面突然又转出一个胡雪娘,出来吐了口气,起身朝相反的方向飞去。飞了一阵,来到刚才那个山洞前,胡雪娘便落了下去,伸手在山壁上一抹,那一片山石晃了两下,逐渐模糊,现出那个山洞来。只听一阵琴音传出,胡雪娘听得一怔,跨了进去。
只见周衡背对着山洞,盘膝坐在水池旁,弹着身前的五弦琴。琴音仿佛实质一般,从他身前缓缓流淌出来,充满了整个山洞。无数水珠从池中升起,和着节奏,在洞中漂浮舞动,阳光一照,满室的七彩绚烂。胡雪娘看得呆了,伸手轻轻一托一颗水珠,只觉一阵清凉。那水珠一挨手心,又弹了回去。胡雪娘忍不住一摆长袖,缓缓舞动起来。那琴音流入心中,恍恍惚惚看见春日的清晨,溪水淙淙,阳光初照,煦风阵阵拂过。百鸟站在枝头,对着鲜花鸣唱。鲜花不应,百鸟便唱得越发起劲,挑动着晨光微露微微摇晃。琴音转疾,忽然飞来一只凤凰,头生三冠,羽呈七色,绚丽无双,绕着一朵开得最盛的兰花款款飞翔,长长的凤尾轻柔地掀动。百鸟绕着凤凰上下翻飞,轻声鸣唱。凤凰飞了一阵,缓缓落在兰花旁,将头上凤冠在花瓣上轻轻厮磨。百鸟忽然齐声大唱,振翅飞去。琴音猛一拔高之后,渐行渐低。凤凰与兰花越来越模糊,终于看不见了。周衡手指轻轻一捺,弹出最后一个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音符,满室水珠潺潺落下。周衡回过头来,与胡雪娘视线在一片水帘中相接,两人会心一笑。
周衡忽然清醒过来,站起身来道:“胡小姐,你这是一张仙琴啊!”胡雪娘一笑道:“也是周公子弹奏得好。”周衡将琴抱起,从左到右吹了一吹,又撩起衣襟仔细擦了一遍,恭恭敬敬地递过来。胡雪娘接过转一转,仍变作拳头大小,放回怀中。
周衡看得艳羡不已,道:“胡小姐,我什么时候能学会这样的法术,那就好了。”胡雪娘道:“以后再说罢。眼下我们先离开这里,我那仇人一时被我骗开了,但片刻就会被他识破,我们须赶紧逃走。”拉着周衡急急忙忙走了出来。
周衡出得洞来,向胡雪娘拱手道:“胡小姐,你那仇人既然如此厉害,我又帮不上你,你还是自己快逃吧。你将他相貌告诉我,我且在山上转一转,若是碰上他,便给他胡指个方向,叫他追不上你。”胡雪娘道:“周公子,你不知,这个人十分凶残,况且此时又被我骗了,定然极为恼怒,若是撞见你一个单身客人,必然害了你性命。我先将你送出二十里外,那便安全些了。”忽然,只听有人道:“不必劳烦你,让我来送他如何?”从天上跃下来一个黄衣汉子,长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十分骇人,正是黄皮豺。周衡吓得叫道:“妖精啊!”一下跳过去靠到胡雪娘身上。
黄皮豺一指周衡,愤愤道:“雪娘,难道你喜欢上了这么个脓包吗?”胡雪娘不答,阴沉着脸道:“你如何这么快就识破了我的幻术?”黄皮豺摇着手里的一根白毛,冷哼道:‘快?你跟这个脓包卿卿我我得忘了时候吧,老子追了一个时辰才发现是你用这个玩意变得障眼法。“胡雪娘脸上冷若冰霜,心里却暗暗称奇:”听周公子弹琴好像只有片刻,没想到却过了一个时辰。“黄皮豺忽然笑道:”不过,雪娘,你到底本性难移,我原以为你一身清雅,想不到媚功仍是如此厉害。我若不是被你那一笑迷惑了心智,又哪会让你拿一根毛就骗了。啧啧,也好,美人亲赠我一毛,须当好生珍惜。“将那根白毛放到鼻前闻一闻,收入怀中。
胡雪娘猛地喝道:“住口!”右手一扬,将如意索向他打来。黄皮豺抬手将索子拨在一边,说道:“雪娘,我不伤你,我只要杀了这个小白脸。”右手凭虚一抓,周衡只觉一股极强的吸力传来,顿时身不由己,大叫大嚷地被他吸了过去。
胡雪娘大惊,将如意索一抛,挺身上去抓住周衡两只膀子奋力拉扯。那如意索飞上天空,有如活物一般,圈了一圈,向黄皮豺兜头绕了下来。黄皮豺便顾不得周衡,双手向上一托,如意索立时像被一只透明罩子罩住一般,乱拱乱撞,总脱不出他手上三尺方圆之内。黄皮豺眼中怒火一闪,道:“雪娘,还你。”双臂一振,将如意索掷还回去,又道:“雪娘,你为了这个小子,连你族长给你的如意索都不要了吗?”周衡壮着胆子道:“妖精,你休得胡言,我和胡小姐乃是初次相识,并无私情。”黄皮豺怒道:“你闭嘴!”胡雪娘一言不发,一把接过如意索,塞回袖中,忽地在皮袍上拔下两团白毛,寒入周衡双耳,反手自怀中摸出那张小琴,晃一晃变得大了,盘膝坐下,纤手在弦上一抹,“咚”地一声大响,好似洞金裂玉一般,简直要将耳朵都撕裂了。林间鸟雀哗地惊起,振翅遁去。黄皮豺却似充耳不闻般,丝毫不为所动,只狠狠地盯着她。胡雪娘连挑带捻,荒野间顿时响起一片肃杀之声。周衡塞着耳朵,听不见声音,但见胡雪娘忽然弹起琴来,而那毛头妖精捏着指诀,口里念念有词,表情甚是凝重。又见无数蛇虫鼠蚁滚出地面,扭动几下便僵直死去,远近林中鸟雀黑压压地飞起,向远处逃去,飞在后面的不住噗噗地往下掉,便知胡雪娘这琴乃是一件极厉害的法宝,正拿它和那毛妖精斗法,当下提心吊胆,不敢稍动。
胡雪娘越弹越疾,黄皮豺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来,将毛发打湿了一大片,眼中怒火却越来越盛,忽然跳起来大吼道:“奶奶的,你竟然这样护着他,我非杀了他不可!”抬手一掌,卷起一阵疾风向周衡拍到。此时琴音已是遮天蔽日,但他这一吼却依然十分清晰。
胡雪娘大惊,一跃而起,挡在周衡前面,双掌齐出,向黄皮豺掌风迎去。黄皮豺吃了一惊,慌忙将手掌一缩,掌力收了回来,说道:“雪娘,你不要命了吗,这一掌你如何接得了?”又指着周衡骂道:“不要脸的小子,别躲在女人后面,你出来!”周衡见胡雪娘不弹琴了,将耳中白毛摘了下来,看两人情形,知道胡雪娘为了相护自己与这毛妖精大动干戈,便凑到胡雪娘耳旁轻声道:“胡小姐,你的盛德,在下感激不尽,你不必顾我,快快走吧。”黄皮豺见了,更加怒得直跳脚,叫道:“臭小子,你贴那么近干什么?”胡雪娘看了周衡一眼,摇了摇头。周衡见她眼神坚定,知道劝她不动,心中一阵感动,向后跑出几步,抱起一块石头道:“胡小姐,你一片至诚,姓周的岂能不粉身以报。我如今死了,你便不必再为我所累,赶快走吧。”将头狠命往石上一撞,刹那间听到胡雪娘惊呼一声,抛了根白绸过来,将石头扯了一下。但脑袋已撞了上去,轰然一下,便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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