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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昏昏沉沉之间,就听政委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党委成员,都回去!继续开会。”
我也乖乖地跟着回去,继续做我的记录。
团领导回到党委会议室,就那么干坐着,没有一个人吭声。
团长和政委铁青着脸,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其他人连头都不大敢抬。大家都在等,等着参谋长回来。
刚才在卫生队,团长就已经把参谋长派出去,悄悄地到养鱼池去了。我猜,那就是常青说的藏枪的地方吧。
能不能找到那些枪,对我们团、对我们团的领导,简直是生命攸关哪。我忽然觉得,就是现在,团领导是不是真的想找到那些枪,那还两说哪。
参谋长回来了。一进来就咣当一声,把一个军用雨衣卷着的大包掼在桌子上。一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
几乎同时,政委发出“哎”的一声长叹,团长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句:“散会,常委留下!”
我们等于是被撵出了会议室,当然不是常委的领导也被撵出来了。
八连的连长、指导员哆哆嗦嗦地凑上来,可没人理他们。他俩几乎就要崩溃了,紧张的脸几乎都走型了。
我也没工夫答理他俩。我感觉大脑一阵一阵地嗡嗡嗡响着,就像要爆炸一样。我几乎没有了意识,没有了思想,我不仅仅是不相信这接连发生的事情,这些事,就像一颗接一颗的炸弹,直接撇在我的脑袋上了。
常青死了,竟然不可思议的死了;他死之前又竟然说了偷枪的事;现在这些枪竟然还真就在养鱼池里捞出来了!
那照这么追查下去,那个“顶风耳”,还有那个老姚,一切一切,恐怕也会水落石出的。长个脑袋的人都会作出一个推理来。
我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心里头象塞进了一大团乱麻。
常青啊常青,你说你都要死了,你说点啥不好啊!哪怕你骂谁几句呢。对,就骂连长,那多解恨哪!
如果是常青在临死前骂了连长,这是绝对可能的,我会举双手赞成的,或许还会和他一起骂。他骂连长不但情有可原,还骂的有理,那连长就是该骂。他和连长可以说是有深仇大恨。
是连长一手制造了他倒霉的转折点,是连长毁了他几乎就要实现的梦想,折断了他理想的翅膀,让他狠狠地摔下来,让他丢尽了脸。要是他在临死前狠狠地痛快地大骂连长一顿,也许会使团里发现常青的冤情进而狠狠处理连长。常青要真的这么骂了,这也多少会出一口恶气。
然而他没有。不但没有,而且还临死吐真言,竟然主动招认了。这等于是自己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自己给自己留下骂名。
常青为什么会干出这些事?这个问题还好理解。我说的好理解,不是说他干得有道理,干得有理由。我是说,毕竟可以找出一些明确的原因来。可以找出一些比较合理的解释。或者说是有一个比较准确的原因。
但是,常青为什么会在临死前“坦白”呢?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断地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个蹊跷的问题。多年无解。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写常青的故事的原因。
然而,随着我的年龄慢慢大了,随着阅历得多了,对人对事都多了一层理解。就像美国有个电影演员,他六十多岁才敢去演他三十多岁时就想演的一个角色。他说我现在才理解这个人。尤其在我也经历了一些艰难困苦和人生磨难以后,我豁然开朗。
今天,我之所以敢把常青的事写出来,就是要告诉大家,我肯定地说,常青临死前的表现,并不完全证明那句古老的真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常青他也不一定非要诚心坦白什么,也可以说常青他不是有意地要“坦白”。
我说常青决不会主动坦白,是有我的道理的。我认为我的道理是能站得住脚的,是能够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的。
我想说的是,我的推断的前提,是常青也非常明白,那时候他马上就要死了,肯定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生存的可能了。他甚至已经知道,他的仅存的生命力,可能也仅仅够维持几秒钟的了。
他在临死之前,在他的脑海里,铁定是在瞬间回放了他短暂的一生。他铁定是觉得,这一辈子活得太憋气了,太窝囊了,太倒霉了。甚至把他倒霉得马上就要死掉了。他肯定是想大喊一声,尽全力吐一口郁闷多年的怨气。弥留之间,他找不出更解气更赶劲的话,找不出更能表达自己的愤怒的对象,甚至连骂连长都感觉没有意义了。
生命正在离他而去,他一定知道,再不说点什么喊点什么,他这一辈子就真的窝囊到底了。他就要象山间夜色下的小溪一样静静地流走了,他就要象秋风里的小草一样地无言地枯萎了。然而,他本是个想干一番大事的人,他也确实是一个能干一番大事的人。如果给他机会,他一定能干出轰轰烈烈的大事的。但是这么一个本该轰轰烈烈的人、在本该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华里,却整天逆来顺受的被压抑了这么久,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太苦了,他太亏了,他太惨了。在离去之前,他必定要做一件最逆反、最痛快的事情,还他轰轰烈烈的本色,他要惊天一呼,象琴弦拨断瞬间一声爆裂的绝响。
这时候,一切功名利禄,一切人间烟火,甚至一切世俗亲情,对他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剩下的,只有冤屈,只有怨恨。
他在弥留之际,他在手术台上寥寥数语的“供认”,将使我们团一直捂着盖着的“枪案”、“主席题词案”一朝败露。而后,如果这个案子真的查起来,常青为什么会落到今天的悲惨地步,常青为什么会作出这些惊天大案,一切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若果真这样,事情将会怎么发展,团里的头头们怕是想都不敢想。那个连长和指导员,那一对冤家,就会彻底原型毕露,进入而成为一对新的替死鬼。
常青啊常青,他真的是太聪明了。这濒临死亡的喃喃微语,是他所能做到的、对自己冤屈的最最有力的控诉了。
那是他仅存的生命力量的绝响。
没有几个人听到这一声绝响,没有多少人知道急救室发生了什么。人们大多只知道:那个红破烂常青被马车轧死啦。而且几乎一夜之间,全团以至于全军区都知道了,我们团出了一个英雄!

当天晚上,团党委几个常委连夜开会,到会的领导迅速地统一了思想,同时也统一了口径:常青同志是见义勇为,舍身拦惊马奋勇救群众的英雄。团党委要马上向上级汇报常青同志的光辉事迹和英雄壮举,为他呈报烈士称号。同时要立刻组织力量,总结宣传常青同志的成长历程和高尚品质,立即在部队掀起学英雄思想、走英雄道路的活动。
直到今天,我也理解团领导当时的苦衷。部队死了人,是大事故。上面是要一层一层往下追究的。这对我们团那些也想进到大城市,也想往上活动活动位置的团领导来说,无疑是坐上了一颗炸R坏┱ㄏ欤媸倍蓟嵴ǖ羲窍衷诘谋ψɑ偎墙窍蛏系拿烂巍?
再说,要是常青临死前“坦白”的事露出去,那就是出了更大的事情,而且将会变成一个特大的政治事故了。团里上一次错误地处理老姚的事,就会败露。而这事一旦翻了案,肯定还会继续翻那个“顶风耳”的案子。老姚被逼疯的事情也会翻个底朝天。若是这样翻下去,团里一定会抠出来一个现行反革命,不管是死的活的。而且还绝不会到此为止,我们团弄巧成拙的把戏,立即会被戳穿。那时候,这些团领导,就决不是仅仅丢人现眼的问题了。我估计,他们的职务,几乎注定,永远也别指望动一下了。就是动,方向也绝对是向下。
团里还特别强调,不准乱传小道消息,若有造谣诬蔑英雄的情况发生,一定严肃处理。
那天深夜,当我知道了团党委的决定,我说不清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
一方面,我的精神还处于震惊和悲痛之中,没有更多地去想常青以后的事情。另一方面,我的直觉是觉得这件事真是有点滑稽,英雄啊,常青以前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没有得到;而现在,在他最逆反的时候,在他爆炸了……这是后来人们愿意使用的一个说法……以后,他却得到了。
英雄常青死了,死得重于泰山,死得永垂不朽。但是我想,常青一定死不瞑目。
他想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生命的绝响,来控诉对他来说这个无奈的、疯狂的世界,来怨恨他的这个可悲的命运。但是他不会知道,他绝对想不到,却是这个世界、这个命运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捉弄了他。
多年后的一天,我和慈父般的卫生队长在大连的一个餐馆喝酒。他兴致很好,喝了一瓶多白酒,我借着酒劲问他:“记得那个常青吧?”
“记得呀,你想问啥?”
“我想知道,如果抢救那时候,常青没说他偷枪的事,他会不会死?”
这个问题,我藏在心里这么多年一直不敢问,问得不好了,会带来多大的伤害呀。
老队长透过眼镜望着我,那是沧桑的目光,半天才说:“常青的材料不是你写的吗?那里面不都写清楚了吗。”
然后,我们对坐无语。
烈士常青的那份事迹材料,我写了两天两夜,厚厚的一百三十多页纸,这是我到现在为止,为公家写的最长的东西。
虽然,这是我接受团里交给我的任务,但更多的,是我自觉自愿的来写它的。
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清醒了。我该为常青做点什么了。
常青他满含怨气两手空空而去,这是不合情理的。也是在我的感情上,绝对说不过去的。我能在他的生平和事迹材料上,尽我的一份力量,让他有一个好的人生结尾,有一个好的名声,这既是我--他的兄弟应该做的,也是他应该得到的。
直到今天,我也这样认为:宁可让常青在地底下骂我,骂我违背了他的意志他的本意,胡编乱造他的最后的光荣,也不能让他背着恶名,生前死后都遭人唾骂。
常青的尸体火化的那天,他的母亲赶来了。他们就差几个小时没有赶上火化。陪同来的还有一位他们县民政的女科长。
我们主任对管富说,都是你们一个县的人,你这几天陪着他们吧。
管富看见那个象女民兵连长一样的女科长,脸都吓白了。他推三阻四地找个理由,跑掉了。
这时候,我才知道,那女人,就是施季香。她就是常青日思夜想的十里香,就是那个常青给我讲的故事里的十里香。
可怜的十里香,可怜的常青妈。她们甚至都没有看到常青的遗容。
我在团里招待所的门前徘徊反复,始终没有勇气进去。我不知道,我该对老人说些什么。或者说,我更不知道,我该怎么给十里香说常青的事情。
我想,我要是原原本本地说实话,那很多人都不愿意的,甚至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但是我要说假话的话,也就不用我来说了,很多人会在一天讲上几十遍。
听说,原来老人同意团里的想法,把常青的骨灰安放在团部驻地的烈士陵园,只想把常青的那套破烂行李带走。他家里也穷啊。
十里香却不同意。她劝阻了老人,没要常青的任何东西。她说:“睹物伤心哪。还是都烧掉吧。”
但是,十里香坚决地要带走常青的骨灰。她说,要把常青安置在他们县的烈士墓地。让他回到他的故乡的土地上。
我想,十里香是不想让常青孤孤零零地躺在这块伤心地。
这就是十里香,这就是和常青息息相通灵欲交流的女人。
她们就这样,静静地来了,又要静静地走了。
每当我回想起当年在西山大院的日子,眼前总是显现着一个画面。
那天晚上,我站在宿舍窗前。宿舍的窗户正对着西山大院广场的花坛,花坛里的美人蕉,在露水里闪着微光。前面一条平展的土路,直通军营大门。
在路灯下,团里有关领导去给常青的家属送站。
军人们高大魁伟的身影旁边,瘦小的老人双手空垂、蹒跚而行。
十里香跟在后面,缓缓地走着,手中一个人造革的旅行袋。
她没有象现在流行的那样把那个包抱在胸前,她就那么拎着它,象牵着常青的手,领他回家一样。
人群向右一转,被围墙挡住,向火车站去了。就象突然间消失了一样,不见了。
这时,我象是从一场梦里惊醒。我知道,我永远的失去他了,我的战友,我的兄长。
“常青,走吧,跟十里香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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