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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在宿舍里喝着吃着唠着,常青觉得热了,脱下了他的军上衣,又从裤腰带里抽出个布包,放在桌上。
我一瞅,是个烟荷包。“十里香给做的”。他解开荷包绳,里面露出一匝磨的飞了边的信,“都是十里香来的”。
常青又系好荷包。他说,他把十里香的信带在身上是没办法的办法。现在在连队是无密可保,经常有人以各种名义撬床头柜,那是战士们唯一的放私人东西的地方。不怀好意的人希望从这里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作为置对手于不利地位或直接置于死地的武器。常青也没什么可放的地方啊,身上就是衣服裤子各是两个兜,装盒烟都勉强,正好十里香邮来这个烟荷包,装上她的信掖在裤腰带里,看着方便也安全。
酒喝的多了,又有了能和他说心里话的人,常青的话就止不住了。他平时的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气,才有了发泄的地方。
他说着说着,眼睛里闪闪亮亮的,“你说我咋能挺过来呀!十里香啊,她逼我挺着。她说了,我不挺着,我爸那么多年的心血就白瞎了,她那么多年的指望就全没了,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不挺着,我就对不起她呀!”他拍打着那个烟荷包,“我在这强挺着,她能好受吗。她是一个礼拜一封信哪。”
我明白,十里香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呀。
我不禁想起常青给我讲的事。就是在新兵连最后的那天晚上,给我讲的他当兵离家最后一晚的事,当然也是常青和十里香故事的**部分。
常青当兵集中的时候,在县城住过一夜,就住在十里香家。他讲的就是那天晚上的事。
那天,家里只有她和孩子在家。常青一去,她看常青的军装不太合身,就忙活给他改衣服。看她弯腰在炕上飞针走线,后腰露出一大片细皮嫩肉,被灯光一晃白花花的耀眼,常青就有些蒙蒙登登的。
睡觉的时候,小孩睡在炕中间。
半夜时分,常青听见她叫:“过来,过来。”
(略去二百字)
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一想起常青,他讲的那晚上的事就响在耳边,我就想,常青啊,好歹你也享过那艳福了,知足吧。
借酒消愁愁更愁,酒不醉人人自醉。
常青躺倒在了床上,还在自我反省般地叨咕着,最后就说起了酒话。又念叨起他的十里香,还胡诌八扯地说什么,这回在三道沟可让他见识了XXXXXXX了,可千好万好也没有他的十里香好。他还说,三道沟的女人都佩服他,都夸他。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醉话还是真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清醒着,我甚至没有听他继续不断地又说了些什么,我的心已经飞到了别处。
三年多以前的那天夜里,两个即将走上各自岗位的新兵,在同样的彻夜长谈。昨夜今夕,一切历历在目,命运如此淡漠,人生世态炎凉。那时我们青春少年英姿勃发,转眼间竟然象梦一样消散。我们都已经有了以前根本想象不到的变化。
尽管我早已提了干部,换上了干部服,这变化已经就不小了。但是,我还是觉得常青的变化更大,虽然他还穿着战士的军装,还和以前一样仍然是一个普通的士兵。
原先我们的谈话的时候,虽然话题里也经常出现女人的话题,但是那是他在打闹逗乐之间捎**来的。我们谈的唠的大多是积极上进的内容,是互相鼓劲的话题。而现在,我们唠的嗑、谈的话,已经没有了青春的锋芒和进取的锐气。尤其是眼下,竟然还要靠那些很肮脏很龌龊的东西来填充。
就在现在,就在常青还在念念不忘他的提干进城的梦想的时候,我隐隐觉得,那个忽闪忽闪的航标灯,已经遥遥的远去,就要看不见了。
这一夜,这是我俩第三次彻夜深谈,也是我们最后的见面。
当时,这是我们绝对不会想到的。
关于他出事的原因,众说纷纭,虽然我从工作出发,也从我个人感情出发,最后一锤定音,写出了盖棺论定式的事迹材料,当然也是经过团党委集体讨论通过的,并最终放进了他的档案,甚至写在他的生平简介上面。但是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常青是不是希望这样的生平,他想不想要一个这样的闪闪发光的轰轰做响的生命的结尾。但我知道,这是我的心愿,我多么希望这些都是真的,我多想他能带着这样一个闪光的结尾,在地下安眠,就象当时报纸上经常出现的话:奏响生命的最强音。但那真的不是真的。
人们都说,英雄的行为是偶然的,但英雄的出现却是必然的。这话用在常青身上并不合适。我这里不想继续评论常青是不是属于英雄的问题,我只想告诉大家,常青出事是必然的。不管他最后出什么事,反正他一定会出事。剩下的就是在什么时间出,在什么地方出,还有就是出什么事了。
我们都设身处地的想一下,就会有一样的感觉的:常青多难哪,当兵三年多了,连受各种打击,唯一的愿望也没有实现。那样一个刚强的人,每天还要强做欢颜,忙前跑后的表现自己,整天以假面示人,他的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呀。这要换是我,我都忍不了三天,可能一天就疯掉或者跑掉了。可常青毕竟是坚强的,毕竟是有超人的顽强,他没有倒下去,至少在别人眼里他没有萎靡下去,他还在奋斗,还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去争取,争取那不可能存在的可能性,争取实现他脱胎换骨的梦想。

现实地说,他当时无路可走,他又无法选择,他没有选择,也由不得他选择。就象我们当时所有人一样。包括我们这些所谓的幸运的人。都由不得我们选择。转折点早已经过去,前路已经注定,命运已然如是,你只有被推着前行了。本来一个大好年华的有为青年,被压迫着青春的**,被抑制着火热的天性,被消磨着那不算奢求的理想,谁能体会他的滴血的心情。
我想常青当时就象被人把脑袋摁在水里一样,他再顽强,还能憋多久,憋不了多久的。他已经处于一个临界点,一个不是爆发就是死亡的时刻。
然而,常青并没有爆发,尽管他也确实是想在他的生命结束的时候,也来一个爆发。
但是,那种要命的爆发,是所有喜欢他、爱他的人所不能接受的。
虽然,我在他的事迹材料里,把他最后的时刻写的轰轰烈烈。虽然,团里又以此作为依据,给常青冤屈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十分靓丽的句号。但是,那确实不是真的。
那确实不是真的。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上午。
当时,我正在参加团党委的学习,是代替管教育的干事去做记录。
突然,有人冲进来报告:“八连的红破烂出事了!拉卫生队抢救来了!”
所有人都忽地一下子冲了出去。
卫生队门前,聚了一大堆人。八连的连长、指导员都在。一个脸吓得煞白,一个紧张得脖子通红,都在那擦脑袋上的汗。他们的兵万一有个好歹,他们的前途就到此为止了。他们也没上任几天哪。
一个战士涕泪满脸,浑身颤抖,一个劲地在那叨咕:“那马毛了,那马毛了,那马毛了……。”
几个当时的目击者,七嘴八舌地讲着事情的经过。
八连的指导员一个劲地引导着,急切地想把事情引上英雄壮举的轨道。
如果排除指导员的引导,光讲一下事实的话,大概是这样的:
常青和另一个炊事员,就是那个吓破了胆的小兵,赶着马车往连队的生产地送土豆种子。两辆马车,常青跑在前面。
不知常青怎么想的,他突然在马车上站起来,站在车辕上,一手抓着马缰绳,一手挥动鞭子。鞭子发出一串一串的脆响,马车也越跑越快。后来不知道是鞭声惊了马,还是马根本就没受惊,反正马就飞快地跑起来。
坑洼不平的土路,马车又抖又颠又摇又晃。忽然,硌上了一个深一点的坑,一下把常青从马车上颠了下来。转眼之间,后面的马车从他的头上、胸上辗了过去。
就这么个过程,没有任何加工,没有任何虚构,就这么发生了。
这件事出的绝对出乎我的意料,这怎么可能呢?
常青疯了吗,不可能啊。
再说,常青身手矫健的,干点农村的活,根本就是手拿把掐的。怎么会出这种低级事故呢?怎么可能呢!
抢救的过程紧张的令人窒息。我趴在卫生队急救室的窗台往里面看。透过纱窗,影影绰绰地看到白衣白帽的医生、卫生员,都在忙活着抢救常青。
一会儿,里面传出来:“要危险了。”
一会儿,又传出来:“做心脏按摩了。”
一会又说:“心脏又跳了几下”。
但是突然之间,真的我就感觉是突然之间,抢救停止了。急救室的人,都陆续地出来了。
我看到卫生队长紧张地向团领导汇报着什么,团领导也都拧着眉头。一片死静。
他死了,我的理智预感到了,但是我的感情不相信。
卫生队长刚在团领导那里转回身,我就冲过去抓住他,“他死了吗?快说呀!他死了吗?”
卫生队长一愣,然后默不出声地推开我,又回到急救室。
一会消息传开了,常青死了,他确实死了。
卫生队长是个骠悍的蒙古族人,他的故事和他治的病人差不多一样多。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有时还以父亲的姿态照顾我。他的为人纯朴豪爽,豪爽的放屁都从来不拖泥带水,嘎巴溜脆的。然而今天他太反常,太反常了。
我看他并没有继续指挥大家处理后事,而是回到他的办公室默默地坐在那里,就进去问他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一反常态,支支吾吾,完全不是他的作风。这使我更加疑问,就更对他穷追不舍。
他终于告诉我,几分钟前,团领导已经告诉他,对常青最后的情况和抢救过程,要作为机密,作为一条纪律,不准外传,违者要严肃处理。他已经通知了在场参加抢救的所有人。
机密?纪律?为什么?我恳求着,抓住他的大手就是不放。最后他想了又想,对我说:“你是政治处的,你可千万别出去说呀!”
我说:“我不会说,你告诉我吧,我不说!”
老队长磨磨叽叽地又推托了半天,看我都要急出了眼泪,终于嗫嚅着吐出几个字:“他,他,……那些枪,他偷的……。”
简直晴天里一声炸雷,活生生把我震晕,想都不敢想的事竟然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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