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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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旦身着炬领玄衣,木然跪于姬发梓宫(注二)之前,这偌大的殿堂里除他之外,只留有数名剪修灯花、添灯油的宫人。
据闻此为姬发临终前严令嘱咐,夜晚祭祖之值只容姬旦操之,旁人就算邑姜、姬诵亦不得入内。
姬旦无法探究姬发此令有何意义,若这是姬发实现对他的诺言,也算是做到了吧?
毕竟这最终的相伴时刻,姬发仅留给了他一人。
晃动的烛火下,姬旦望着黑色厚实的千年沉木,这副隐隐散着香味的梓宫便是姬发的归宿,不管里面这个男人生前是否拥有天下尘土,最终所得到的却只是这不到两丈之地。
那么姬发一直以来所争夺、所付出、令万人牺牲的,以及他自己一直竭尽心力辅佐换来的东西,有什么意义?
姬旦恍然不觉殿堂中燃亮的烛火此刻竟然怱明怱暗,好似有风从窗格里拂进来,将那几名一直低眉烧纸的宫人吹得没了影儿。
不知道姬发一个人在里面躺着,可否寂寞?
姬旦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轻轻抚摸梓宫黑色的封盖,然后缓缓地将头枕在了那上面。
堆放在姬发这副梓宫四周的有不少芬芳之物,用以掩盖梓宫内部的味道。但姬发逝去这三日来,并无一丝异味自这沉香之味中传出,想必是这木料异常坚固所致。
然而姬旦此刻没有心力探究此等闲杂事,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眸,怔怔地凝视光滑的封盖,好似欲将此物看穿一般。
姬旦不敢掀起盖来,因为他不愿确认姬发真在里面。如同这样的光景,多年前似有过一回。
在姬发第一次偷偷带他着爬上卷阿,曾一时玩笑假意将他抛于木林之间,以希看到他哭泣哀求的光景。但最终姬发却因自己不慎跌倒而悻悻从树后钻出,虽然嘴中不停抱怨但脚下却不停,背负他行巨大半夜,累得几欲力尽才将他带回行宫——
自此之后,姬发领着他游卷阿时就再不会松手……
那么,此刻若然揭开棺盖,姬发会不会像多年前从树后跳出来那样,叉着腰对着他爽朗大笑?
姬旦从不曾知道他的泪竟有如此之多,几十年来的隐忍,却在这一夕之间尽皆丧去。
「你这个,骗子!骗子!大骗子!」姬旦低喃自语,初时语声尚弱,用不了多时却渐渐激奋起来:「你不是我兄长!姬发应我之事便终会做到!他绝不会食言!」
十年?不是说好的吗?
就算这十年之约已然过去四载,就算姬发对他的态度永是这般模棱两可,就算姬发有妻有子,就算姬发在那次拥抱他之后没有坦承,就算姬发还期望绊住他的脚步,驱使他继续为其子效力——
但那个男人始终活着,会对他笑,会握着他的手,也会像个真正的兄长那般搂着他的肩轻轻地拍打着……
他不怪他,不怪他所有的隐瞒与算计,只求他永生平安!
胸口有如数柄短刀**一般疼痛,愤慨的话语飘荡在空旷的偏殿直冲木梁,最终盘旋于半空中渐渐衰弱。姬旦狠狠地用力拍着梓宫的木板,终将这一生所盼、所怨、所哀、所怒全部倾泄发出。
然而姬旦的击打并未坚持多久,数下之后他便颓然而倒,跌坐在姬发灵前。双目朦胧间,彷佛又嗅到卷阿风中的味道。
姬旦恍恍惚惚地发觉他已身处那片丛林之中。依稀看到一片高高的天,白白的云,柔嫩的草绿色,还有丛中那一个向他挥手奔来的高大人影。
十八岁以前的姬发总是这般发出爽快的笑声,然后会用力扑倒他,让他们两人从斜斜的山坡上滚落至溪边。
风过、草飞、蝶惊……
姬旦不断地颤抖,唇颊皆白,但天旋地转间那股离奇的开心舒畅,却是与记忆深处里的片段毫无相异之处!
好似姬发这一回也依着那不成文的规矩,如愿来到姬旦面前,而他的容颜也好象与十八岁毫无差异一般,让姬旦看得心神摇曳,脑中混乱一片,根本不作他想。
低沉叹息间,熟悉的味道卷裹而来,倘若这离奇的幻象仅为美梦一场,姬旦亦不愿就此清醒。
如丝般的气息钻入他的衣领之间,直让姬旦浑身颤栗,他探出手,紧紧地抓住凭空出现之人,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呼喊。
但很快,一切归于平静,姬旦腰下一软更加无力张唇:他已说不出话来,哪怕就一个字!
就在这刹那间,姬旦感到他被出现在眼前的姬发熟练地揽进怀里,烛光熄灭时夜风吹过,清爽得让人心旷神怡。
但圈着姬旦与其臂膀相挨的胸膛却是那般地真实,灼热感一**涌来,炽得姬旦神智模糊,心魂剧烈动荡,几欲晕去。
「旦。」
似远似近的呼唤从姬发口里进出,姬旦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低头在他耳边柔声喃语。
一声又一声,似透过厚厚的衣,深深地如同水流这般渗过来,敲击他的胸门。
是梦么?是梦吧?好一个奇怪却难得的梦!
姬旦所行的坚强于此卸下。此刻,他甚至可以发觉:唤着他的男人那又哀义怜的脸庞,隐隐约约地从他眼里飞掠而过。
「姬发,是你么?」无意识地,姬旦轻轻询问道。
如今这情形,他哪顾得什么君臣之仪、什么兄弟之义,只像个溺水者抓住—块浮木般地珍惜万分。
立刻,他又察觉那个姬发温柔地拍打他的后背,接着义是抱着他的身子轻轻地摇晃。
「天人相隔并不可怕,们让旦孤独地活着,那才可怕。」姬发继续安慰着怀中人:「所以我来了,此后定会永伴你左右,再不分开。」
是他,是他,真的是他!真的是那个打小疼他、宠他、算计着他,又似乎隐隐惧着他的姬发!
姬旦痴痴地看着这人那宽阔的眉、威严的眼还有那英俊的脸庞,时而那般清晰逼真,时而又如漾在水面的波纹那般模糊圈散……
但是,不管这个姬发是人是神是鬼是魔,他再也不放开了。他伸出手,牢牢地抱住了姬发的颈,将脸颊贴在那人的怀里,再不愿松开。
跟着,姬旦感到他的身子被什么东西托起来,稳稳地被固定在一个让他不愿意离开的温暖怀抱中。
圈住他的结实双臂在背上温柔地摩挲着,缓缓地,手从背部向下栘。
姬旦全然不在乎,只痴痴地盯着在他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姬发,享受着这个男人试探性的抚摸。
口涩、喉紧,舌苦……
山风般清爽的味道,甘甜醇烈……
心缓缓地狂跳,双眼又开始模糊不清……
直至激荡的心再次渐渐地归为平静,姬旦陡然间心澄目明。他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急促喘息声,亦彷佛听到卷阿山中小鸟呜叫的清脆声响,还有轻风拂过木叶的声音。
最后他觉得像被一片厚厚的柔云、一潭湛蓝的温水或是一张白色的暖毡所包裹着,时间久了,却都有些烫得他心跳难安。
由着身体沉浮在包裹他的这团温软之中飘飘然然……
单衣开闭拢合之间,姬旦越加被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蓦然间,他感到体内一股不清不楚的绞痛迅速地蔓延,禁不住浅浅呻吟出声。
这一回确是真实地感受姬发的怀抱,让彼此炙热的**之火燃遍全身,远非初次的惊慌失措。
演变得越来越剧烈的疼痛震撼住姬旦的心魂,身体刹那间破裂的错觉令他心神俱钝,但包着他的柔软与温暖却越发强劲,直让他胸口发沭,无法推却那股伴随而王的莫大痛楚。
突然间热了起来,身体如同着了火般,炙得姬旦几乎无法呼吸。但他仅仅只是对着瞧不真切的姬发绽开唇角,酣然浅笑,让纯净如昔的黑眸里面退却了不少痛苦。
抱着他的确为姬发么?不仅是一个梦,一个幻象?
姬旦不愿探究,他觉得或许也只有梦幻才能给他如此愉悦的体会!哪怕是夹杂于其间的疼痛,也根本算不上什么。
闭上眼,神魂飘飞,让意识随风而逝……
意识飘遥着,拥着姬旦的模糊人影,似是离得更近……
这一生,终是要走到尽头吧?抑或是永远掉人魔障之中?
疲倦地闭上双眼,任由身体颠簸摇晃着,姬旦最后一丝仅存的意识也渐渐地随之远去。
或许——
这辈子,姬发于他,终是水中月,镜中花。
夜半时分,姬旦终于在混沌中费力睁开眼,迎上一双似已紧紧凝望他许久的炯炯大眼。
「你?」
抽然吸气而起,腰下一直缠绕的钝痛,却让姬旦再次跌进温暖的怀中。
「莫非,旦以为我们此刻同落黄泉?」坐在床边的男人带着微微的笑,温柔地拂过姬旦微乱的鬓发,「姬发将会在一个月后大敛下葬,自此世上再无周武王。我只是伴着旦终老的一名普通侍卫。」
「你,好大的胆子。」姬旦立即悟了,他悠然盯着姬发,心中伤痛虽减,但惶惑却慢慢地滋生。
「没办法,这些年来你整个人瘦了一圈,终日里神色郁郁极为不欢,我只能提前行动,否则我真怕现在睡在梓宫里的人就是你。」姬发说着,眼里闪出一抹浓浓的愧色,「我曾说过,至少这回我不能再负你!」
那么对邑姜、对姬诵,对这个男人所应该负有的责任,对方就真的全然为了他而不顾了么?
还有,他们这层有着「兄弟」外衣的阻隔,姬发也全然不顾了么?
是什么让姬发如此之快地做出此等骇世之举?
姬发深深地看着姬旦那双深如幽潭的黑眸,仍如十六岁那时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岁月的风霜并未留有太过深刻的痕迹,但清腥秀丽的脸颊却已印出让人见之心惊的憔悴,仿佛只须稍加逼迫,姬旦便会真真正正碎于他眼前。
种种这般,促使姬发根本不能再犹豫,亦不能退缩,他便在两名跟随他数十载的死亡相助下,精心策划借病而遁。
他本想在事后再与姬旦联络,然而当他见着姬旦在他灵前几乎全然崩溃,他就再也压不住心恸,毫无预警地拥住了姬旦,再不容他们退却。
而事前,姬发根本无法告诉姬旦,以他对姬旦的了解,他深知对方定然会竭力反对——哪怕这是姬旦渴求许久的唯一愿望。
因为,太过冒险;对姬旦来说,只怕是稍加危及姬发的事,他都绝不会允许发生。
可是,他却让姬旦等得太久、太久……
久得连姬发自己也无颜再甘于平静。
「诵儿有邑姜照料,朝事你亦会辅佐,我并不担心。」姬发握住姬旦微温的指尖,一定一句地说道:「我欠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这却是实话,姬发与邑姜多年夫妻,却是亲厚多于情爱,姬诵出生之后他二人以礼相待,都似无法再度身心结合,而姬发也知此刻坚韧如邑姜,只怕已然不会像姬旦这般对他的「死」而感到如此伤痛。
「所以这之后的事,你打算交予我来应付么?」姬旦说着。看见姬发眼中惭色越浓,莫名地,他心中的烦燥与惶惑竟然渐渐开解。
「旦,对不住!」原谅我最后的自私吧!做出这个决定,亦只是希望你没有心结、安然辅佐诵儿,并且能够与你厮守终生而已。
姬发由衷说着,揽过姬旦,让这具柔软的身子缓缓地靠在自己的怀中。
也罢……什么时候,拒绝过你?姬旦垂眸,试探着拾手扣住姬发宽厚的后背。昨夜之事,并不是一场梦!
姬发认命般轻声长叹,感受姬发温热的气息划过耳垂——只需明白这一点,此生也便足矣!
拂晓时分,姬发带着深深的歉疚与隐隐的期望,如幽灵般消失在王宫,将周主之死接踵带来的内忧外患留给了姬旦。
武王崩后,其幼子姬诵继位,号成王。
在这周代初立尚未稳固而成王年幼的时刻,姬旦以其非凡的才华与威望执政称王,代天子处理朝廷要务,广搜贤才,几欲达废寝忘食之步。
成王诵于此期间极为配合姬旦摄政,竟然一反往昔倔强,对姬旦甚是敬重,这多少让姬旦颇感欣慰。
然而就在成王二年时,管叔姬鲜却因妒忌姬旦卓越功绩,而他自己则为姬旦之兄却不能摄政,不平之下四处散布谣言:周公将不利于成王。
传闻还言,姬旦不去他的封地鲁国,却让其子伯禽代劳,其目的就是要留在朝中伺机篡夺大权。
而被三叔监管中的武庚终等到这个机会,令侍其左右的崇应彪将此等言语四处散播,很快地便传遍众诸侯国,引来不少诽语。
这一日,姬旦送走从鲁国前来探望的伯禽,回到内室之时姬发早在屋中等候,桌前还布着几碟精致小菜,却已发凉。
「如今形势如何?」姬发终日盔甲覆面掩去面目,唯有与姬旦独处时才露出脸来。
这些年里,助他假死而遁的两名死士皆染病身亡,他与姬旦二人竟将这天大的秘密成功地隐瞒下来。
「将这些菜热热再食吧。」
「武庚知道你封三哥他们将他围而管之,就是为了监视他。因此,这些年来他相当安分,在三哥他们面前毕恭毕敬。
「据闻武庚不时给三哥他们送去金银珠宝和美女贿赂其心,时间一久,三哥自然便会觉得此人不错,对其戒心渐失。」
姬旦微摇首,坐于姬发身旁拿碗夹菜,一面轻声叹道:「只怕如今三哥他们已将武庚看作知己良朋吧?」
「以我看来,武庚那小子接下去便会联络殷商旧部,说动姬鲜那好大喜功的呆子发动叛乱吧?」
姬发最为了解他每位兄弟的脾性,做出这等猜测,也早在姬旦意料之中。
只是他亦知,姬鲜他们不过是垂涎姬旦这摄政之位罢了。对他忠诚如斯,除却姬旦,这世上还有几人?
心里思忖着,姬发忍不住伸臂握住姬旦的肩头,轻轻地摩挲。
「探子来报,武庚遣人去了佳夷,只是不知丰将是否会答应他们举事?还有其它往日里不大服从我朝的小国亦不容怱视。」姬旦拣着几色素菜咽下,发觉姬发似颇为不满他这选择,禁不住绽颜。
「如此说来,情况似乎极为不妙?」姬发不容分说,举筷将几块松肉放进姬旦碗中,皱眉道:「师尚父一直按兵不动,亦没来信相问,恐怕他也相信你有不轨之意。」
一时间,他对姜尚亦不禁有些埋怨,姬旦礼贤下士,为政务甚至到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的地步,他亲眼见着心爱之人这般劳累,姬发未免好生心疼,不由得自责他一时冲动,将这副重担全然压在姬旦纤瘦的肩膀上。
「好在奭弟总是站在我这一边。」姬旦见着姬发神色,哪有不明白这男人的心意,他不禁轻笑,转了话题。
日前,他依着姬发遁身之法对外宣称淳于缨病逝,而将终使姬奭与她永相厮守,只等他们那三子再略长年华,才将其身世俱实相告。
「丰将那蛮子凶悍,若他引兵加入,你可要小心。」姬发此刻虽真正拥有姬旦,但回想前尘,终会对觊觎姬旦之人耿耿于怀。

「多时不见,他毕竟顾着族人,又怎会将心力放在杂事之中?」姬旦笑道转而轻哼:「不知是谁,当年竟将他所做的事推到人家头上……」
「老四!」
姬发无可奈何,只得苦笑摇头接受恋人的讥讽,毕竟当年确是他不对。
两人正说话间,宫内侍者传旨,却是成王诵宣姬旦即刻进觐,姬旦不及再与姬发说笑,只得起身赶赴王宫,留下姬发望着这几色小菜愣愣发呆。
来至成王行宫,姬旦突见列位王公重臣俱在,而成王姬诵则端坐王椅之中静静地看着他。
原来周公不利于成王的言论已经传进王宫里,如今却是这些满足安逸的贵族前来向成王进言,他们皆怀疑姬旦执政的初哀。
姬旦见着此处聚集之人脸上的神色,心中直是发冷。他还未说话,姬诵却挥手斥退众人,只留下姬旦独自相陪。
「成王,臣……」
「不必多礼。」姬诵却出声阻止姬旦再行叩拜之礼,他亲自走下王座,双手扶着姬旦双腕直视其眼,怱道:「其实叔父真正想做之事,便是远离这尘俗是非吧?」
姬旦微怔,抬头看着直至他肩下的姬诵,蓦然间,从此子目中读出了久违的亲厚之意。
「我听见的……父王病重叔父归来时在太庙祈望的话,我全部知晓。」姬诵昂首迎上姬旦的凝视,平静的容颜泛起波澜,道:「叔父忠厚之心可表日月,侄儿好生感激。」
所以姬诵这段日子以来却是那般乖觉,再不于他面前任性而为?
姬旦望着微感尴尬而移掌拉着他衣摆的姬诵,脑中浮现多年前他也是这般牵着姬发,跟随那个男人的脚步,禁不住在眼里浮现丝丝温柔。只是姬诵自称为侄,这还是他成年来第一次出现,直让姬旦心里禁不住生疑。
姬诵定定地望着拿眼抚慰他的姬旦,自姬发离开之后,还是他第一回收到姬氏长辈如此爱怜疼惜的目光,恍然间胸中暖暖,好似亲见其父一般。
「可是,侄儿却仍然那般对待叔父……」姬诵接着想到一事,不由得回过神来急步奔回座前,从桌上拿下一只小盒。
等姬诵再次回到姬旦面前,伸手打开檀香木盒时,姬旦看到里面整齐放着一排洁净指甲与一束光亮黑发,他不由得吃了一惊,不自觉地望向姬诵。
「成王,此物你从何得来?」姬旦不得不问,他原以为这盒物事已让他好好收藏,却不料如今让姬诵拿在手里。
「叔父,两个月前侄儿偶染奇症,如今痊愈,却不知是因叔父剪下指甲与发丝,祈求上苍以身代侄受之。叔父对侄儿如此厚爱,小侄怎可还唤你为臣?」姬诵说着,飞身扑入姬旦怀里,忍不住眼圈泛红,到后来说话间竟微有啜泣之音。
「然而,此盒却是我令人探究叔父行踪时发现的。」
姬旦一怔,尚未转过味来,姬诵却已在他怀中羞愧地流出泪来,他只得伸手连连抚慰这半大孩子,同时心知姬诵之前终有疑他之心,所以表面恭顺,实则暗地遣人四处搜他谋反罪状。
也就当他诚心为姬诵祈福,将这祈文与来自他身体的东西小心藏好之后,这小盒便被人送到姬诵眼前。
姬旦心知,侄儿满怀兴奋地认为收集到他的罪状而打开盒子,见其盒中之物时定然难过自责,再则寻思姬诵的个性,当真与姬发颇为相似,他心里这般忖着也不再多有怪罪,只一笑置之。
但姬旦跟着在心里却着实一紧,所幸姬发的下落尚未有人知晓,看来此后定然还要小心行事才好。
「若小侄再疑心叔父,必遭天谴!」姬诵见着姬旦毫不介意待他温柔如昔,心中止不住越发羞惭,举止也更是对姬旦亲密。
「我近来常思卷阿风景,确实很想回去定居。」姬旦轻轻地环着姬诵叹道,他知这少年已不能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但他此刻却不能一走了之。「如今危机四起,还不是臣离开成王的时候。」
「叔父休要在诵儿面前自称臣子!」姬诵央着,同时在姬旦怀里仰起脸来,撒娇似地蹭了蹭姬旦的脸颊。他觉得好生舒坦,就如幼时在父亲的怀中一般。
姬旦无法拒绝,只得含笑应了。
「那叔父打算如何处置谣言之事?」姬诵此刻愧对姬旦之心尚厚,对他亲近之意油然而生,隐隐将姬旦当作父亲般看待,言行举止间遂随便起来。
「成王……诵儿,容我三个月后先行离开吧,待得时机成熟,我定会回来澄清一切。」姬旦轻声道,只见着姬诵忙不迭代地点头,忍不住抬手抚了抚怀中少年的头颅,送给他一抹淡然的微笑,立即换来对方欣喜的神色。
「什么?姬诵居然在这时候决定将你贬出镐京,迫你回卷阿定居?」
姬发听着姬旦从宫里带回的消息,不由得勃然大怒,「那小兔崽子实在可恶!丝毫不知天高地厚!」
「这一点却与你极为相似。」姬旦舒舒服服地啜着姬发为他热过的参汤,瞇着眼笑道。
「旦!休得在此时再说玩笑话!」姬发有些急了,由后搂着姬旦的腰轻蹭抱怨。
「诵儿天资聪慧,虽然年纪小小,却已然明白我此刻离开国都的用意,你是他父却不解,岂不让人觉得好笑?」
「算了,不与你斗口,从小到大又有哪一回胜过你?」姬发泄劲,「可你为何决定三个月之后再启程?」
「邑姜与我先后修书师尚父,如今他老人家已信我忠诚之心。而我现已授他可任意调动兵符讨伐全国叛军之职,这样就使师尚父没有了顾虑。」
姬旦淡然坦言:「不出三月,我料师尚父便足已准备充分,我们只等武庚他们前来,一并除了干净。」
「老四,你近来越发心狠了。」姬发看着说着这话时神情自若的姬旦,撑不住笑言,换来姬旦瞪目一眼,顿觉有趣,也便掩下心中微微忧虑。
同时姬发心知亦明白:姬旦留守国都,终会使武庚不敢轻举妄动,而这三个月的时间也足已容姜尚排兵布阵,构思万全。
「所以此三个月里,正好趁机制定律法典乐,以固我朝。」姬旦叹道。
姬发默然,他明白姬旦本就细想此事。日前他曾告知姬旦周地目前人口不足,民间百姓缺乏礼教,导致世风日下,婚俗混乱,这恶果便致使百姓生育之后,竟有血脉紊乱、婴儿过多夭折,或有先天不足的现象发生。
姬发看在眼里甚是为此担忧,所以姬旦就冥思解决之法,姬发当然懂得这不仅是姬旦心系百姓,亦是希他舒展眉头。
他欠姬旦,何止用一个帝位相抵?
姬发垂首,伸掌轻轻地摩挲姬旦脸颊,换来对方昂首对他一笑,两人心间俱温存柔软,相拥而揉,自又好一番缠绵。
翌日,姬旦规定天下同姓之人不可婚配,暂以解决周人血脉混乱之忧。
此外,他还建立一整套礼乐制度,亲自制礼教民,包括了贵族们衣食住行、丧葬婚嫁等一切行为规则。
姬发冷眼旁观,见姬旦就连大臣们什么等级、什么场合应用什么礼乐也做有严格的划分,禁不住佩服他心思之密、构想之全,当真世所罕有。
这一日晚间,姬发见姬旦这偏静后院里葫芦生得好,不由得手痒,摘下几枚进得姬旦房里,却见他愣愣出神。
他许久未见得姬旦有着这般烦恼的模样,禁不住诧异起来。
「旦,你近日里忙着整饬民风,就连饭也不好好吃上一口,怎么此刻又发起呆来?」
「百姓不重礼教,我自应先培育他们此心,所以适宜从婚嫁做起。」
「你想的东西,定然不错。」姬发点头奇道:「那你此时却为何如此发愁?」
「男女娶嫁成亲,我初设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敦伦七步。今日朝堂之上,我又向诵儿示范前六步,他与百官都赞成推行。」姬旦挑眉说道:「但最后一步敦伦,便是新人依礼施行房事之意……」
「你无法找人演试给百姓看吧?」姬发立即明白过来。
「是,我也觉非常为难。」姬旦皱眉。
「那就别管这步,跳过便是。」姬发笑道。
「可是,诵儿相当好奇如何敦伦,私下里问过我好几回如何行房。」姬旦皱眉说完,却听到姬发在旁放声哈哈大笑,不由得心中微恼。
「好啦,那小子贼得很,怎会不知这男女之事?你不必理会他。」姬发摸摸下巴说着,顺手将手中葫芦瓢递与姬旦。
「你制定的规章理法,世人皆称为周公之礼而尽相学之。这些已有成效,你也不必太过强求完美到每一个地方。要知道:在你辛劳之下,如今我朝礼乐相辅相成,早已到达软化百姓的目的。」
「但若不教导整套礼成,我终无法安心。」姬旦恍眼见着这一对对的葫芦瓢,忽然间灵感顿生,他从中取出其中一对以此为喻。
「敦夫妇之伦,就如这分开的瓢一般,新人于礼成后进入洞房身心合一。其仪式嘛,应是男子位在上方伏俯身体,而女子身处下方以仰卧之姿相迎。
「如此这般,定能使阴阳和谐,而让我周室百姓子孙紧衍,我明日可上请诵儿令百姓置其与婚仪之上,以善其礼。」
「难为你竟从这东西上想出演试方法来。」姬发闻言叹道。
他把玩这对葫芦,看着这两半一俯一仰,禁不住心中一动,回首对着姬旦吃吃而笑。
而此时,姬发但见得眼前人因悟出演化之法而眸中越加清亮,整个人因喜悦而显得尤其容光焕发,让人见之心酥。
姬发静静地看着,只觉心中暖暖,蓦然间他双目忽然一亮,突地上前拥住姬旦腰腹低声唤道:「老四。」
姬旦听得姬发之前笑声似不怀好意,这回儿又叫得颇为古怪,不禁侧身转头疑惑地看向姬发。
「你研究这些东西干嘛?不如我们……」姬发呼吸亦不稳,他一举拦腰抱起毫无防范的姬旦,咬着怀中人耳垂轻笑,「不如我们此刻便进屋,先行尝试你所定下的这周公之礼吧!」
低声惊呼中,姬旦不由自主伸手揽住姬发的颈项。轻声笑语与温柔的喃息于垂下珠帘内传出,缭绕屋脊,久久不散……
三个月后,姬旦于朝堂上奏表请辞,称病隐朝;成王御准,满朝上下尽传周公心怀叵测为王所弃。
然而不管传言如何,姬旦此刻却与姬发居于卷阿山间,捡这难得空闲游戏于山水之间。
姬旦令近身随从全部驻于山脚,每日定下两个时辰封山之期,不许任何人上山打扰。
他这一举自是为了掩饰姬发行踪,而可与之安心休憩,选定时辰,亦不过念着这附近以山为生的百姓罢了。
幸而姬旦在民间声望极高,百姓在这两个时辰里俱自觉遵循,没有私自攀登卷阿砍柴打猎。所以姬发二人这段时日,却过得相当惬意。
「波啦!」
姬发浮出湖面时,手里拎着一条犹自摆动的大鱼,对着坐在岸边拿手支着下巴望向他的姬旦挥手大笑。
「今晚上咱便用它裹腹吧。」姬发跃到姬旦身边,甩头抛下这一脸的水珠,神情间极是兴奋,这模样倒似八岁孩童一般。
姬旦拿过竹篓将鱼放进里去,一面细细打量开心之极的男人。练就一身武艺的兄长虽年过四旬却仍然强健如昔、豪迈依旧,容貌就只与他三十多岁时相差无几。
尤其在这无忧无虑的卷阿山里,这个男人更显英姿勃发,时常会让他不自觉地看得目不转睛,禁不住寻思如今所见一切是否只是他的幻想。
「旦?你傻啦?」姬发伸手在姬旦眼前晃晃,「我们快些回去将它剁成小块,烧炒而食。」
姬旦点点头,便随兴冲冲的姬发,向他二人在山坳里落脚的屋馆走去。
「时候快到了,待会百姓便会上山来,唉。」
姬发兴犹未足,走得几步回头看了看那湖,好生惋惜不能再留一阵,禁不住低声抱怨起来:「弄得跟个不能见人似的。」
「哦?」
姬旦听了这话也不发话,只淡淡地应了一字,沉默许久,跟着又问道:「很辛苦么?」
姬发话出便已觉后侮,连忙上前牵住姬旦手掌摇摇,意味他并不介意这般生活。
姬旦斜眼看着他,突然笑道:「好象父王在时,为强百姓之身,曾在岐山下渭河畔敦他们制作膳食。」
「是啊,我还记得父王将这种肉丁做成之物称作臊子。」姬发知姬旦有意转开话题,便含笑应下去:「我幼时常吃这大肉浇汤面,如今钓着这条鱼儿,也怪它运气不好。」
「可那物并非用鱼肉所做……」
「只要是旦做的东西,皆是美味。」姬发嬉笑着捏了捏姬旦的手掌,突又似想到什么乐事般,竟撑不住喷然而笑。
姬旦似恼非恼地瞪了姬发一眼。原来自他二人隐在此地之后,除却山下侍卫偶尔送粮食到来,并无其余下人相伴左右。所以,这下厨煎炒之事他二人也便亲手操之。
姬旦虽然文思敏捷,处理政务得心应手,但不似姬发年少时曾一时兴起,向军中大厨讨教过膳食之法。
所以,姬旦对烹饪却是一窍不通,初时试做饭菜闹出不少笑话,所切之菜非长即短、非粗即细,所煮之物非生即焦,只让一边操手相观的姬发嬉笑不止。
原来这等之事向来是姬发所办,就连多年前姬旦受伤那回也不例外,所以姬旦从未上心研习。
但这一回被姬发笑得狠了,姬旦才暗自在心中发誓,定要做出像样的膳食来。
他冷眼用心瞧着平日里姬发的举动,几天下来却也知道七、八分,如今总算能够做出可下腹的食物,他才觉好受些。
然而,姬旦这许久未现的好胜之态看在姬发眼里,却是说不出的难能可贵。
每当姬旦那双幽黑的眸子认真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任何习得厨艺的机会时,其淡雅面容中所透出的执着与拼命掩饰的神情,都让姬发觉得好生可爱,恍然间,感到立于身边的人仍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少年一般。
「加水的时候不要太多,即使是鱼儿炖太久也不会鲜嫩;抽汁收干析出即可,要记得不停翻炒。」姬发强忍住笑意接着道:「汤味要酸、辣、香;这鱼肉嘛,可要做到嫩、松、软。」
「晚上你自己做去!」姬旦狠狠地剐了忽然指点他厨技的姬发一眼,颇为有些赌气地淡淡令道。
「生气啦?」姬发说话间两人已跨入独院里,他方要缠着姬旦再言,山下却蹄声四起,一骑快速向这方位驰来。
「定是三哥他们有所行动!」姬旦叹道,面上欢快之情稍敛让姬发好生失落,然而却无从阻止。
因为来到卷阿之时,姬旦就对山下守军吩咐,若然姬鲜那三叔一有异动,便即刻来报。所以此时他根本无法阻止快乐的消逝,只得黯然掩去面目,结束这短暂的舒宁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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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二:梓宫,皇帝的棺木,以梓木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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