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纪２４５年，武帝十年４月３０日下午，西北武将之首，因修筑清涧而名扬天下的言仲道长出一口气，将手中的毛笔放下，拿起旁边的毛巾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后，将桌上写好的奏折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确认自己语气用字没有出现差错，既让皇帝能够意识到西北局势扭转，应该着手反攻，又不会让他以为，自己持功自傲，意图替皇帝做主。
放下奏折，言仲道感到比和夏军大战三日还要累。这朝廷上的事情还真要如履薄冰，自己虽为皇帝心腹，又是年轻时的至交，可不注意这些细节，早晚必出问题，这是言家历代先人用血和命总结出来的。
“笃笃！”两声敲门后，侍奉自己家三代的老管家在门口低声说道：“老爷，陛下私人特使连红大人秘密前来求见，现在密厅等候！”语音不大，但在屋内听来却极为低沉清晰
言仲道眉头一扬，坚毅清瘦的脸容上露出些许疑惑：连红他是这次来清涧宣命的皇帝特使，按照行程，钦差一行人明日才会到达。况且，此事光明正大，那他提前秘密而来，到底有何事？
心头有点答案，但还不清晰，站起身，打开门，老管家言富正站在门外，门外的卫士都在远处，不会听到这边的谈话。
一看就知，这是要有机密谈。
“老爷，连大人是化装而来，而且一再要求不能将他来到的消息泄露出去，我看应该是有陛下的密令！”言富除了是言府的管家，还兼带情报头子，心腹参谋等职务，是言仲道最亲信的心腹。
言仲道心中的答案更清晰，沉吟片刻，点头道：“带我去密厅，另外，去库房将那盒明珠拿来！”
言富点点头，起身领路时用微不可闻的语调说：“听闻这个连大人喜好美玉，上次那难羌献来那块……”
言仲道微微颔首，再也没说话，跟着言富来到密厅，卫士们自觉的跟在耳听的范围之外。
言仲道一边思考着对方来意，一边吩咐其他人留在门外，单身一人推门进去。
连红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白面无须，五官端正，眼神阴沉中透着凌厉，给人一种精明练达的感觉，只是此刻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家将服，旁边还放着西北常见的防风斗笠，多少让他的显得有点怪异。
武帝除了注重才能外，也很注意相貌，因此他身边的人不论才能，相貌都是可圈可点。不过，这个连红能够获得武帝如此重用，其才当不小。
看到言仲道孤身一人进来，连红大感满意，看了他片刻，语调尖利的问道：“言大将军可还记得小人？”
听其语言，两人似乎还见过面。
言仲道沉目看了他片刻，突然一阵恍然，爽朗的说道：“原来是故人，当年某在京城求学，多得公公照应，今日得见，实在快慰平生！”
当年言仲道在京城和太子结交的时候，自己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跟班，连名字都没在言仲道面前提起过，对方如此说，显然是在给自己面子。
一念至此，连红心头甚为舒坦，严肃的脸上露出几丝笑意，语调也变的柔和：“难违大将军还记得小人，这次如此装扮，非对大将军不敬，实另有曲折，还请大将军不要见怪。”
言仲道心里有数，也含笑道：“公公一路辛苦，只是皇上此次已经委派公公为私人特使，为何公公要如此？”
明知道此处没有外人，连红仍然询问这里是否安全后，才左右看看，十分神秘的拿出两个令牌递给言仲道。
一个金质龙纹，一个通体火红。
金质龙纹的令牌正面浮雕出一个龙头，后面用小字铭刻着“皇命委谕特使连”，这是证明连红皇帝特使身份的信物，没有什么特别的。
另外一个令牌就十分不寻常，不仅材质非金非木，其通体火红，握之在手，犹如暖炉，最为特别的是其色泽竟然是半透明，迎光一看，里面可以清晰看到九龙图案，其正中的那条龙头上还刻有一个密字，端的是巧夺天工，世间仅有。
言仲道将这个九龙火玉令翻看了两遍，心中就不觉一沉，东西是真的，这样的令牌天下只有一块，就算有人想仿制，也不可能瞒过自己。当初自己是亲眼看到那个人演示过这个令牌的奇妙之处，对于这个令牌的记忆十分深刻。
不过，这到不算什么，毕竟这块令牌只是做个证明作用，并无什么特别的权力。重要的是那个人，让面前这个宦官拿着如此重要的信物到底要做什么？自己要不要答应？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言仲道收好令牌，很平静的递给连红，语调甚至都不起一丝变化的问道：“陛下无论何意，臣将一定照办！”
连红眼中的赞赏一晃而过，沉思片刻才考虑好措词：“将军虽然在这西北立下天大的功劳，但将军这些年不在朝廷中，所以有些事情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见言仲道正在仔细倾听，才接着说道：“大将军是陛下最信任之人，所以有些话才能告知将军，但此话，只能在此出小人之口，入大将军之耳，出了这个门，小人今日没有见过大将军，更没有和大将军说过话，大将军可听明白？”
言仲道心神一静，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双眼微闭片刻，睁开后，才冷然点头道：“大人是陛下特使，和钦差一路同行，明日才会到达，今日我怎么会见过？”
连红心里佩服更甚，此人竟然只凭借自己的这几句话，就推断出自己此行的目的，的确无愧陛下‘国之干臣’的美誉。
“大将军想必也听过传闻，陛下这些年锐意进取，可朝中一帮不识时务，私心甚重的大臣多方阻挠，甚至勾结外敌以谋己私，置国家社稷于不顾。”连红对着京城方向拱拱手，“虽然陛下雄才大略，不惧这些跳梁小丑，但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拿这次大将军修建清涧来说，本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可他们这些人不仅言辞反对，更是在诸多方面刁难拖延，对于大将军更是百般攻击，大将军可还记得？”
提起这事，言仲道心头也觉憋闷，这次修清涧，如果不是陛下全力支持，自己又获得灵州上下拥戴，清涧城极有可能被某些人弄的不上不下，功败垂成。
“此事全有赖陛下圣明！”投桃报李，言仲道当然知道该怎么接话，“陛下是否有意……”
看到对方别有深意的目光，连红也含笑道：“陛下早就有心整顿朝纲，将那些尸位素餐之辈赶出朝廷。可是此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也不敢贸然动手，预备先从军中下手，逐步清理这些人。而太尉杨涛在军中威望甚著，他若在京城，很多事情陛下都有心无力，所以想请大将军解忧。”
太尉杨涛出身士族豪门，仙州杨家，是开国功臣之后，世袭一等荣国公，其家族历代多任朝廷高官，家族祖上，包括杨涛这一代，共有六人官至三公，一人官至三师，算的上一门显赫，历代荣显，故旧门吏遍天下。更重要的是，杨家是朝廷上士族豪门的中坚代表，在军中势力深厚，若要改革军旅，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杨家。应该说，武帝这次对付杨涛确实是势在必行。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就势必成为士族豪门的眼中钉，帝党之名越发坐实，再无回旋余地。权衡一番轻重，言仲道毅然对连红说道：“陛下意如何？”
连红眼中闪过一道狠辣，阴森的说道：“陛下不希望杨涛再回京城，最好还能得到杨涛和敌人勾结的证据。”
这是连杨家都要铲除！
言仲道瞬间涌出一道明悟：自己无论怎样，都摆脱不了帝党的烙印，既然如此，只有将事情做绝，不留后患才是。
思虑片刻，言仲道就有了主意，似乎随意说道：“清涧城初建，夏国游骑时常侵扰，经常有小股敌人绕过清涧，袭扰后方。还请特使大人明日进清涧前提醒一下太尉大人才是。”
连红也是玲珑心肝的人，闻言装模做样的皱皱眉头，无奈的说道：“太尉大人禀性极为高傲，小人怕是说不动。只是这里有份宿营地图，还请大将军参谋一下，是否合理。”
言仲道接过对方递来的地图，随口问道：“公公是否留下用膳？”
连红摇头起身，拿起斗笠：“不啦，营地那边不能久拖，大将军还请尽快！”
言仲道也不客气，开门将他送出时，接过言富暗地里递来的盒子，随手塞到连红手中，语气诚恳的说道：“公公一路辛苦，某今日得了些特产，不敢独享，还请公公不要推辞才是！”
不等连红分说，就将盒子放到连红手上。
连红微微一怔，继而会心一笑：“大将军有心，免送！”
此是非常时期，言仲道也不客气，点点头示意言富叫个普通管事将连红送走。
连红出了言府，转了两条街，确认没有人注意到后，才上了辆马车，随即马车就奔城门而去。连红在车内又换了套员外服，还找了条胡子贴在脸上后，才舒服的长出一口气。随手拿过言仲道给的盒子，打开后，看到一捧明珠中间的那枚玉佩，阴沉的眼神顿时满是笑意。
小心的将玉佩拿到手把玩片刻，才满意的放回盒子，自语道：“言仲道这么有心，而且对咱家如此尊重，比之那个宋礼国可好了万倍。这次事了回京，说不得要好好谢谢他！”
放好盒子，连红有些疲倦的打了个哈欠，拉过软被，随着马车的颠簸，瞌睡起来！
马车的驾者十分娴熟，对于清涧也很熟悉，很快穿过一条条长街，到达城门处亮了亮腰牌，守门兵丁连忙放行，让其一路绝尘而去。
……
言仲道招呼言富一声，然后两人一起进入言仲道的书房。
走进书房，言仲道没有说话，就坐在那里闭目假寐，言富也没有开口，只是有意无意的看了桌上两眼，那里正放着一份地图，连红刚刚给言仲道的地图。
“言富，你说这陛下到底有什么心思？”言仲道突然开口打破沉寂。
言富摸摸胡须，微眯双眼，似乎十分享受，半晌才开口道：“老爷这是要高升啊！”
言仲道闻言也不吃惊，沉默片刻才无奈长叹一声：“朝廷这次怕要大起风波！”
言富顺着语气劝慰道：“这也是无法，陛下年富力强，而且个性强硬，几次决策皆证其能，更增其信心，该当大有作为，岂能容忍那些老臣随意说三道四，依属下看，那些士族老臣若识时务还好，稍若有些反心，只怕京师会血流成河。”
“这点我也知道，只是我现在担心，陛下过于忽视那些老成谋国之论，只怕……”
“咚咚咚……”一阵急剧的撞门伴随着怒斥卫兵的声音传了进来，打断言仲道的谈话。
屋内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同时发觉对方的脸色变了，来人的声音熟的不能再熟，正是言仲道幼年玩伴，儿女亲家的夜天全。
能让他如此冲动，只能是让人急火攻心的事，换句话说，恐怕是非常不好的消息。如此关键时刻，若有任何一点变动，影响的就不再是清涧一地。
沉定的一下心神，言仲道示意言富开门。
刚一拉开门闩，几道纠缠着的人影几乎一起翻滚进来，跌成一堆，上面的是门外的卫士，最底下被压着的正是夜天全，不远处其护卫骑士修格正拉住言仲道的卫士，不让其上前帮忙，双方似乎也扭做一团。
言富回头看了言仲道一眼，走上前去，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地上的几人都飞了起来，落地时正好站立，犹如魔术一般。
挥退卫士，并喝令远处还在纠缠的卫士放开修格，然后回头看向夜天全，此时的夜天全极为狼狈，满脸灰尘和汗水，衣服凌乱，有些地方已经破损，扶着墙壁还在喘着牛吼般的大气。
言仲道拿起毛巾递过去，夜天全连接都未接，连声吼道：“快，快，快派援，兵，师德，师德那边有危险！”
见言仲道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夜天全更着急，连喘了数口粗气，稍微平复一些连声说道：“今天我属下一名在军中做过斥候的伙计回报说，在马蹄滩那里发生交战，似乎是师德被围住啦，快派援兵，迟了恐怕就来不及！”
言仲道闻言，神情十分平静，目光看了一下地图上标注的马蹄滩，这里离清涧很近，但他到现在都没得到消息，如此情况只能说明两件事情，一是对方没有被发现，这点应该不可能，毕竟双方已经在交战。二是己方已经有人做了布置，瞒过自己，或者说，事情才刚发生，手下人还来不及传出消息。现在主管前方敌情军机的是巡哨千骑夏国义，言师德正在他麾下。
既然师德已经和敌接战，那就应该可以肯定夏国义一定得到消息，根据自己对他的了解，他没有将这个情况报上来，一定是发生特别的变故。
“仲道，快点派援军吧，我那个伙计说夏骑过万，师德又被困，我怕……”
“你的人看到国义没有？”言仲道打断对方的话语，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夜天全迟疑片刻，才摇摇头：“我那个伙计说他只看到师德，至于国义，有可能是他不熟悉，不认识！”
言仲道沉吟片刻，对言富吩咐一句后，才大声对外面道：“速去校场，擂鼓，备马！”
夜天全连忙请求道：“我和你一起去，家丁护院都集合好啦！”
言仲道听闻，一摆手，斩钉截铁的拒绝道：“你去通知清涧城内的富户，让他们将家丁组织起来待命。这是军令！”
不容分说的表情让夜天全犹豫中取消同去的念头，暗想对方是师德的亲爹，比之这个岳父应该更紧张才是。
考虑中，言仲道已经披挂完全的走出大门，命令声，脚步声此刻已经在言府传了开来，全府上下似乎被一种莫名的紧张给笼罩，先前闲适安逸，欢快喜庆的氛围一扫而空，让每个人心里都不由自主的揪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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