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甘苦两心知 踏歌舞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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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之一,琐罗亚斯德教是何时传入中国的,至今仍是史学家们争论不休的问题。有的说是在游牧民族大举入侵,“诸胡乱华”的时候,但也有人认为是在周武王统一中原之后不久——上下相差了将近一千年。
中国人把琐罗亚斯德教称之为祆教,在中国人的黄金时代,胸怀宽广的中国人对各种文化都予以吸收,大批的外国人在广袤的国土上定居,于是祆教在中国开始广泛传播。
————《东西方的文明史》
皇帝和贵妃在郦山汤泉宫里一直住到十月底,才决定返回京城龙首原上的太极宫。出发之前,内侍署都管阎德仁犹豫地提醒威德帝:“任大人如今还住在集贤院里,是否命他随圣驾一道返京?”
威德帝一怔,这些日子他和章贵妃玩得快活,任停云被软禁集贤院一事,早被忘到脑后了。皇帝在飞霜殿里来回踱步,望着珍玩架上的一把黄金酒壶沉吟许久,终究下不了决心。
侍卫总管郑啸天觑着皇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任帅智勇才艺,古今良将不能过之。又深孚众望,谦恭和雅,将士僚属皆心悦诚服。臣前后两至军营,实未见其有狂悖之举。”威德帝瞧他一眼,没有说话。
郑啸天心道:“停云,下官能替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那个武艺卓绝,容貌俊雅的青年,才华如此出众,威德帝心中也不是不喜爱。只是这人心机太过深沉,皇帝实在弄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连封侯也不稀罕,难道真的只有太极殿上的御座才对他的心思么?
任停云行事为人均无可挑剔,带兵打仗更不用说,朝中无人能及。所谓军失纲纪,僭居洛阳宫之事,威德帝心知肚明,那全是诬陷之词。可是任停云的武艺威德帝是亲眼瞧见过的,太可怕了。虽然殿前比武之时,云飞一刀伤了任停云,然而据郑啸天后来所说,那场比斗十成十是任停云故意落败。这样一个武技才略均可称天下第一的人,万一哪天起了反意,又有谁人能制得住他?
古来材大难为用啊,威德帝心中感叹着。范成仁也是大才豪气,笼盖当世,直声满天下,贤名遍朝野,同样也是个让皇帝头疼不已的人物。但毕竟范允文一代名儒,“儒者报国,以言为先。”再怎么批龙鳞逆圣听,也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东唐帝室,人人皆知其忠心。而任停云,威德帝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从来也没把皇权放在眼里。
记得第一次在禁苑校武场见到任停云,他击败卢思翔,不等皇帝发话便转身而去。威德帝做了近三十年天子,头一回遇见这样桀骜狂妄的人物。
天下均知太子爱才,任停云能出任领军大都督,统率天下兵马,纯是因为太子的一力推荐。可是任停云会一直铭记这份知遇之恩,始终对东唐帝室忠心耿耿么?御史曹敞上言说天下有大患,而又有大疑。国土光复,大患已去,而大疑犹存,这话真是说到皇帝心里去了。
象范成仁和海青峰这样的人,轻利而重名节,人主虽然心中不喜,但却必须重用。任停云与他们不一样,这人既不好利,又不好名。一个绝世雄才,名利全不放在心上,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丁点儿野心?所图必大。威德帝想来想去,对任停云始终不能放心。
一杯鸩酒赐死任停云是很容易,但又如何向天下交代?史书又会如何评论?说任停云暴卒而亡?鬼才会相信这样的话。威德帝仿佛看见一位史官叹息着,挥笔在史书上写下了这么几句话:“国威复振,群小肆谗,由是有功不赏,织罪以戮,天下冤之。忠义之士,无不痛心。帝忍杀名帅,自坏万里长城,呜呼冤哉,呜呼冤哉!”一个有作为的皇帝,能在青史上留下这样的污点吗?
威德帝正在左右为难,一名内侍领着天策师总兵金镗、虎贲旅巡检罗耀祖走进了殿中。两人向皇帝躬身行礼,金镗奏道:“陛下,羽林军已经装束待命,还有随驾的各位大臣,都在讲武场等候陛下。”
威德帝点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转头吩咐阎德仁:“你去请贵妃和毓秀她们。”又对两个将领道:“留一营羽林军驻扎汤泉宫,看守住集贤院,没有朕的手谕,任谁人不得入内。”两个将领对视一眼,齐声道:“是。”
庞大的天子卤簿仪卫簇拥着威德帝的玉辂,由羽林军开道,沿着玉辇道缓缓行下郦山。南平王和卢腾远等几个大臣,金镗和罗耀祖,都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集贤院一眼。
公主不愿坐车乘,吵着要了一匹马骑了上去,她穿着一件胡服骑装,初冬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显得分外的美丽,又有着几分男儿的英气。公主与杨秀并驾而行,两人说说笑笑,甚是开心。
跟随在公主身后的侍卫胡进见公主笑靥如花,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集贤院。他身边的另一名侍卫赵庚笑道:“胡兄,你在瞧什么呢?”胡进连忙回过头来:“啊,没有什么。”
外面的车马喧嚣声传入集贤院中,已经交出兵权的东唐元帅任停云,悠然坐在椅子上捧着一本书,正在弹琴的湘灵停下来道:“外面好热闹啊,不知道皇帝又在做什么呢。”
任停云合上书本,淡淡说道:“或许是在举行朝会罢。”他沉思一会,起身走到案前,磨墨展纸,提笔濡墨写下了几个字:“用兵纪要”。湘灵走过来好奇地道:“你要写书?”
任停云点点头:“是啊,想来往后我也没机会再去带兵了。趁着眼下无事可做,将过去统军作战的经历和得失写下来,以供后来将兵者参阅罢。”
这天任停云正在堂中写他的《用兵纪要》,牛忠言进来禀道:“任侯,朝廷遣了曹御史来探视侯爵,正在门外候着呢。”任停云点头道:“请他进来。”
曹敞走入堂中,含笑拱手道:“下官见过任侯。侯爵在此地还好么,皇上回到京城,对任侯仍是十分的挂念,特命下官前来探视。呵呵,有这样一位美人磨墨添香,元帅的日子逍遥得紧哪,下官心中真是万分羡慕。”
任停云这才知道皇上已经返京,又听他说话颇为放肆,知道这人名为探望,实为监视,也懒得理会他,只淡淡应了几句。
曹敞趾高气扬地走过来:“任侯在写什么,这么专注呢。”见任停云不理会他,心下渐恼:“落了势还这么拿架子,当真不知好歹。”又踱至湘灵身边,笑嘻嘻地打量着她。湘灵厌恶地扫了他一眼,转身走到任停云左侧。
任停云心下怒气顿生,当下取过一张雪白的宣纸,运笔如风,刷刷写下一首长诗。湘灵在一旁瞧着,轻声道:“这是谪仙太白的诗啊。”任停云点头道:“不错,灵儿,你瞧这一句: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这里有个典故,前代某朝有位宰相王堕,性情刚直,对朝中奸臣董龙十分憎恶,就说道,‘董龙是何鸡狗,而令国士与之言乎!’”

曹敞面色大变,拱手道:“不打扰大人了,下官告辞!”任停云头也不抬:“不送。”曹敞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只听得牛忠言在院子里说道:“御史这就走了么,容小的送你出门。”曹敞却道:“不必了,你还是伺候好任大人罢,省得他胡言乱语!”牛忠言惊惶地道:“御史这是怎么说?”
曹敞走后,湘灵见任停云捏笔在手,老半天出神不下一字,眉宇间神色抑郁,知道他心下不乐,便柔声说道:“停云,你别写啦,要不,你给我画幅画罢。”
任停云放下笔。皱着眉头语气生硬地道:“我画不出来,心里乱得很。就算勉强动笔,也是难臻大化之境,徒为方家所笑。”说罢掷下笔走出了屋子。湘灵瞧着他的背影,委屈地咬住了嘴唇。
任停云独自在院子里生了一会儿闷气,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不禁好生懊悔。居移气养移体,他统率千军万马,一向颐指气使,发号施令惯了,如今竟拿身边人撒气,这算什么呢。他长叹一声:“进退雍容自古难。这几年我事事顺遂,一入困厄之境,便嗔怒怨怼,唐突佳人,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任停云急忙转身走入堂中,只见湘灵坐在地板上,嘤嘤啜泣。
他心下更觉悔愧,低声说道:“我不该冲你发火,对不住。”说着伸手想要扶她起来,不料湘灵却将他手推开。
任停云咬一咬牙,在湘灵身边坐下,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这一回,湘灵却没有挣扎。他见湘灵清秀怡人的脸上梨花带雨,便轻轻吻去她的泪水,又将她横抱过来,坐在自己的膝上。瞥见湘灵的一双脚儿,纤巧细腻,莹白如玉,任停云心下一荡,将少女紧紧搂住,朝她那两瓣娇嫩的嘴唇上吻去。湘灵嘤咛一声,娇躯酥软,伸手无力地勾住了他的脖颈。
任停云再也按捺不住,抱起湘灵,向床榻走去。湘灵羞得俏脸绯红,滚烫如烧,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口不敢瞧他。
**蚀骨,抵死缠绵。那是致人于死地的温柔。
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集贤院里,任停云近乎疯狂地沉迷在这女孩儿的似水柔情之中,仿佛这样就可以忘记一切。
两人紧紧地搂抱着躺在榻上,任停云轻抚湘灵光滑如缎的肌肤,却不说话。湘灵绵软无力地倚在他胸前,伸出葱根一般的手指轻轻划过他胸口那道狭长的伤疤:“现在还疼吗?”那是殿前比武时,被程羽的血炼宝刀劈中留下的创口。
任停云轻轻一笑:“傻孩子,那是许久以前的伤,早就不疼了。”手却不老实地在她光洁细腻的背上游走。湘灵幽怨而娇羞地望他一眼,注意到他的表情,不禁轻声安慰道:“我知道你被困在这里很不开心,那么我们就离开吧。要从此地逃离,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任停云烦躁地坐起身来:“我难道不想离开么?只是怕牵连他人,因此难以决断。”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前方。
湘灵也坐了起来,袒露着令男人魂飞魄散的绝美身躯,默默地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任停云。他感觉到了触在背上的那一对尖翘柔软,却没有了**。
不是有了一个贴心的爱人就不寂寞的,两个人睡在一起,抱得再紧,也会有椎心的寂寞,而那种寂寞,更加让人绝望。
翌日,大雪。这一天郦山并没有下雪,晴空丽日。
任停云独自立在堂前,默默不语一动不动地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有如一尊雕像。他的背影,寂寥而落寞。
一双洁白纤细的手臂勾住了他的肩膀,一阵细细的幽香从身后传来,湘灵笑嘻嘻地撒娇道:“你背我到院子里去,好不好?”任停云微微一笑:“好,那你可要坐稳啦。”便躬身背起她走到庭院里,又转了几个圈儿,湘灵咯咯娇笑:“快放下我,要转晕啦。”任停云将她放下,扶住她笑道:“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湘灵笑道:“是啊,咱们去花苑里瞧瞧。”任停云却道:“这季节花都谢了,有什么好瞧的呢。”
湘灵转头望着任停云:“你不开心?”任停云强笑道:“没有啊。”湘灵一双秀目水汪汪地注视他,突然笑道:“我跳舞给你瞧。”
说罢她便走到庭中,踏足起舞,纤腰轻体,白衣凌风,水袖勾扬。时而绰约闲摩,时而纷飙若绝,瑰姿谲起,云转飘忽。欲左先右,欲扬先抑,欲进先退,回旋婉转,抑扬顿挫,行云流水。
湘灵踏舞而歌:“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她妩媚俏丽的面容上,带着少女沐浴在爱情中的喜悦欢畅,娇羞无邪。真是又典雅又妖娆,又含蓄又洒脱。那是生命的律动,是情怀的舒展,是性灵的张扬。任停云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一时间,所有的烦愁都被抛在了脑后。
留在集贤院内服侍他俩的几个宫女琼英、蕊珠、蛾翠等人见到湘灵翩翩起舞,开始时只是不出声地瞧着,看到后来忍不住一个个都跑到庭中跟着一块跳了起来,五个宫女都是绿衣白裙,跟着湘灵边跳边唱:“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帘卷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真是口动樱桃破,鬟低翡翠垂,让人眼花缭乱。
几个内侍在廊下也是摇头晃脑看得起劲,牛忠言啧啧赞叹了一会儿,又紧张地回头瞧瞧院门,想了想小声吩咐一个小内侍:“哎,你去大门外瞧着,要有人来了,赶紧回来报个讯儿,可别让人知道了。”那小内侍应了一声却不挪步,两只眼睛依旧瞧得专注,牛忠言心下火起,踹了他一脚:“没听见是怎么的?!”小内侍嘟囔几声,这才不情愿地去了。
任停云观赏着姑娘们的舞蹈,生命之花的尽情绽放,那从容而淡定的微笑重新浮现在他的脸上。什么王朝更迭,什么富贵起落,人生原本只是祸福相倚,兰因絮果。心无挂碍,才是自在。生命又如何可以依附于外物?
他轻声自语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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