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郊原阅雄兵 大道自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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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高度发达的古典文明来说,来自欧亚大草原的蛮族入侵是一种巨大的,致命的威胁。当农业文明的帝国处在强盛时期时,中央政府能够组织起强大的军队来抵御这种威胁,但是如果帝国处在衰落期,那么蛮族的入侵将会造成毁灭性的后果。
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中原王朝曾经多次遭到这样的打击,于是国家被分裂得支离破碎,繁荣的经济也遭到惨重的破坏。中国人称之为“乱世。”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八月十六日,秋风劲吹。东都西面宣徽门外,北进各军誓师出征。
晟郡王骑马立于将军大纛之下,威风凛凛。另外九个总兵也是一身戎装,形容肃穆。九个师八万余人的大军列开了浩浩荡荡的军阵。旌旗猎猎,盔甲鲜亮,刀枪如林。人人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跑到城外来睹军容的数万百姓见了这威武的军容,都是啧啧赞叹不已。有不少提篮小贩在人群里大声喝卖小吃、茶水,更添热闹。
突然,喧闹的人群向两旁分开,让出了一条大道。任停云驾马出了城门,舒海高擎着元帅大旆紧随其后,程羽、余守信、杜屹、南若云、卢思翔、丘昂和卫英荃、裴秀、李樊生等人跟在元帅的后面,从宣徽门内涌出。
顿时,人群中爆发出潮水一般的欢呼声,赞美声,夹杂着少女们的尖叫。
任停云的脸刷地红了,他略为局促不安地往两旁瞧了瞧,鼓起勇气继续策马前行。
跟在后面的程羽身着一件细密柔软,漆成黑色的锁子甲,骑着一匹高大的栗色骏马,英气勃勃的面容上带着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频频向两旁欢呼不已的人群致意。那些少女们所发出尖叫声,想来倒有一多半是为了他。有的还忍不住抢上前向他投掷花朵,可是他却对那些抛到自己身上的花朵视若无睹,任凭它们一朵朵掉落在地。惹得那些被冷落的姑娘们都用幽怨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任停云依旧没有穿盔甲,戴着黑色幞头,一身黑色军袍,衬得他俊秀的面容更显苍白。相比于程羽的笑容可掬,他的表情显得严肃而镇静。他的黑色战马所配的鞍垫、马勒和辔绳都显得极为普通。唯一能显出他高贵身份的,就只有他左袖上的元帅臂章和身披的那件用最精细的羊毛织成的黑色罩袍。
当他行至自己的军队前时,所有的将士齐声大喝,有如半空里突然响起了一个炸雷。观看的百姓们吃这一吓,都不再做声了。晟郡王身后的李思源跳下马来,快步行至任停云面前,单膝跪地拱手说道:“禀大都督,各军列阵已毕,敬请检视!”
湘灵没有在人群之中,任停云让她和慧娘、芸香上了城楼,当她看到心上人驾马行至这支威武的大军前时,突然间眼里溢满了泪水,那是激动,也是骄傲。
九个师的官兵列成了九个方阵,总兵们都牵着坐骑立在自己的队伍之前。而他们的元帅在程羽等人的陪伴下,开始检阅各个方阵。
当他行至彭玉枫的方阵前时,这位楚州军总兵走上前将一幅卷轴递给任停云。任停云下马接过,诧异地道:“雪亭兄,这是?”彭玉枫笑道:“昨夜回营之后,赶着画了一幅梅花。今日暂别,特送与停云,聊表寸心。”
彭玉枫擅画梅花,所作之画豪放淋漓,天下知名,而此时赠画,又是更有一番深意在内。任停云欣喜道:“多谢雪亭兄!”两人默默对视,都微微点了点头。任停云复又上马,继续检阅部队。
当他行至粟志珍的面前时,并没有对这位被任为主将的总兵再说什么鼓励支持的话,只对他轻轻地点点头,便继续向前。
花了近一个时辰任停云才检阅完所有的方阵,最后到了晟郡王面前,他还未开口,晟郡王先说道:“停云,孤已给父皇和中书省各去了封信替你辩诬。别人为你说公道话父皇倘若是信不过,孤一个皇子,说话岂能有假?这事估计还会有下文,若朝中再有人生事,千万记得知会与孤。”
任停云愕然地望着他,心下既感动,又无奈,苦笑着摇了摇头。晟郡王又道:“你不要怪孤没有听你的将令。只是这事含糊不得,的确是父皇处置差了,我做儿子的若不抗声直言,父皇真要将你贬逐了,则千载之下,后人会如何评论?这事你得听孤的。”说着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
任停云不愿再谈这事,岔开话题道:“殿下,此去邺城,你不可再率先冲阵。不然,我就将你调回东都。”又对晟郡王身后的贺鹏、王翥道:“若郡王殿下有违令之举,你们两个一定要传信与我,知道么?”两个侍卫忙拱手道:“遵命!”
晟郡王气恼地瞧瞧他,摇了摇头。任停云又对身后卫英荃、裴秀道:“此番北去,尽心竭力辅佐殿下,入城之后,要紧安抚百姓。有什么事情,记得遣书与我们详细说知。”两人都拱手道:“是。”
晟郡王转身大喝道:“各军出发!”说罢驾地一声,第一个打马向北而去。李思源、贺鹏、王翥、卫英荃、裴秀、戴宁等连忙跟上。九个方阵迅速列成行军阵列,跟在他们的后面向着大河方向前进。不一会儿队伍中便响起了雄浑悲壮的军歌声。
见大军出发,前来观看的百姓便渐渐散去,路筝儿、纪无双带着张婉儿也来到了城外,张婉儿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李思源,可是那位高大英武的新晋校尉压根就没留意到拥挤的人群里,有这么一个娇小的女子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他跟着晟郡王行在队伍的最前列,很快就看不见了。
纪无双望着这么多矫健的男儿昂首长歌,奔赴沙场再不回顾。在燕州大地上又会掀起腥风血雨,纵然能将那些无恶不作的番贼赶走,也必定会有不少人要捐躯牺牲。想到此处不由得眼圈红了。路筝儿却是一直注视着南若云,表情复杂。她见众人都已散去,便对无双和婉儿道:“大军走啦,咱们回去罢。”婉儿轻轻地叹了口气,低着头跟着两人返回了城内。
任停云等人驻马瞧着,直到大军渐渐行远,才掉转马头进了宣徽门。慧娘等三人都已从城楼下来,在门洞里等着他们。见到这几个姑娘,任停云翻身下马,转头对杜屹等人道:“教弟兄们拔营,今日起大伙儿都驻进城内的营房罢。”几个军官一听都是喜不自胜,连声应是。
慧娘笑道:“拔营一定很热闹罢?”南若云看看妻子,笑道:“你想去瞧么,我带你去。”说着便下了马让她骑上去。程羽想了想道:“我和众位一道去城外军营,回头各军营房我也得亲自瞧瞧。用诚兄,你随我一道去罢。”余守信忙道:“是。”于是军官们带着慧娘、芸香两个女子穿过皇城向徽安门而去。
任停云将卷轴递与湘灵,牵着她另一只手,与李樊生一道进了统领官衙,见他面带沉思,便说道:“云溪兄,我教衡荪、玉麟二人随军北进,你能猜着我的用心么?”
李樊生回过神来,说道:“任帅是想将身边的文官们都遣走,将来皇上处置你时,尽量让大伙儿不受牵连。”湘灵听见这话,不禁吃了一惊。
任停云点点头:“不错,之所以让云溪兄还留在这里,实在是行辕里还少不得你这支笔。不过你放心,你的前程我也虑到了,回头我给范大人写封信,过些日子你就回京城去,顺便替我去瞧瞧范大人。”
李樊生平静地道:“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载?功名前程,下官已经看得淡了。请任帅不必如此费心。”他瞧了瞧湘灵,又说道:“下官还想到一事,不知当不当说?”任停云忙道:“云溪兄怎地这般客气,请尽管说。”
李樊生说道:“朝廷先是晋了云飞的军阶,升做统领,接着给任帅发来一纸责诏。这其中包藏祸心。”任停云闻言一惊,不由停住了脚步。湘灵也是惊异地望着李樊生,官场上这些勾心斗角之事,她实在是一点也弄不明白。

李樊生接着说道:“云飞在历次会战之中,皆是锋芒最盛,战功仅次于任帅。以前又是虎贲旅巡检,皇上爱重,晋为将军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大都督运筹帷幄,谋划全局,又每亲身登先冲阵,复国首功,世所公认的军中第一人,却不但没有封赏,反遭斥责。这样有意抬一个压一个,其实就是想让军中自生嫌隙,朝廷便可居中驾驭。”
任停云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一点倦意,一点萧索:“你说得不错,这正是人主驭臣下之术。”
李樊生望着他道:“也幸得云飞与大都督刎颈之交,彼此并无二心,不然必为人所乘。大都督如今位极人臣,当思进退之道,为将者最怕的,就是主上生了猜忌之心。眼下情势,暗流丛生,大都督已经身处极危之境。云溪料想此番大都督不亲自率众北进,必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今日晟郡王等已经出征,云溪觉得,大都督现在就该给皇上上表辞官!”
任停云闻言,默默不语地仰头瞧着阴沉的天空,秋风吹过,带着一阵呜呜之声。湘灵望着任停云的面容,心下只觉忧惧盈胸,这些事情真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忍不住靠上去,轻轻依偎着他的臂膀。
是啊,如果与自己一道并肩杀贼的不是云飞,而是另外一个人,也许现在军中的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想想看,在这场战争中一个是唯一晋位将军的军官,一个是被皇上严辞叱责的统帅,如果换了另一个名利心重的人,不说趁机在自己头上再踩一脚,至少也会躲自己远远的。但是程羽不,他只会毫不迟疑地和任停云并肩站在一起。在程羽的心中,是把任停云视做自己的兄长和追慕的楷模,他心中对任停云的钦佩和友爱之情,那些居于庙堂高处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过了会儿任停云长吁一口气,有些惆怅地说道:“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云溪兄,多谢你提醒了我。原本我还想再多做一点事情再辞官归去,眼下瞧来,是该到了离去的时候了。”
李樊生点点头,见到湘灵依偎着任停云的亲昵神态,心下想到故去的夫人,顿生疼痛之感,于是说道:“下官先去整理文书,将其归档。”说罢拱手去了。
任停云挽着湘灵的手进了西花厅,湘灵注视着他,叹了口气道:“你这个大都督,做得真是心力交瘁。”任停云在书案后坐下,对她笑谑道:“正是,一会儿我就给皇上写辞官表。湘灵姑娘,日后我不名一文,无处落脚,前去投奔于你,请你一定要速速收留才好。”湘灵立即不假思索地道:“没有问题。”
任停云心下一震,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她这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真比所有情到浓时的甜蜜之语更教人感动。
湘灵嫣然一笑,轻轻挣脱了任停云的手,将卷轴展开,倚在任停云身边两人一道瞧着,过会儿任停云说道:“眼下也不必挂起来,先收着罢。”湘灵点点头,将画收起插在瓶中,给熏炉焚上了香,转身过来又替他磨墨。磨了一会儿说道:“这是一方易水砚罢,真是好砚。”说着去瞧任停云,见他凝神思索,便道:“怎么,这篇文章很难,你做不出?”
任停云回过神来,对湘灵道:“灵儿,我想托付你一件事。”湘灵点点头:“好啊,请说。”
任停云笑道:“应得这么爽快?是这样,我的妹子还在西京城里,我和云飞商量着要将她从京城接出来,只是没有个得力的人。如今你来了,我想请你赶赴京城,将我妹妹接到东都来。你的功夫不错,又同为女孩儿,一路上照应起来也方便。你放心,我妹妹也是个极出色的女孩儿,你们见了必定投缘的。可愿意替我辛苦这一趟?”
湘灵点点头,郑重地道:“你放心,这事交给我来办,一会儿你给我画张地图,指明你妹妹的住处。我今天就动身,可好?”
任停云尚未回答,就听得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什么事情这么要紧,今日就要动身?”两人一惊,同时向门外瞧去。
只见门口走进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戴一顶远游冠,着一件白蟒袍,身形玉立,英秀挺拔,面带笑意望着二人。任停云不禁大吃一惊,忙起身道:“太子殿下!”
这时另外两人跟在太子身后走了进来,却是神武师总兵官骆承志和天策师折冲旅巡检雷鲲,一齐向着任停云拱手行礼道:“末将拜见大都督。”
太子回头扫二人一眼,对任停云笑道:“孤离京之时,龚长捷刚刚赶回。孤见他赶路辛苦,就叫了化龙随孤一道出关。谁知到了华荫关,世骏说什么也要跟了来,没法子。听说方才大军誓师出征,嘉烈已经领军北进了?”
任停云回过神来,拱手说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既是要来东都,怎么事先也不给末将传个信呢。”
太子并不回答,却打量着湘灵,见她弱态生娇,秋波流慧,心下先喝了声彩,笑道:“从此绿鬓视草,红袖添香,眷属疑仙,文章华国。你们这是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真好自在。孤再晚些到来,必定可见停云拥美入怀,把腕而教矣。”说着转头吩咐骆承志、雷鲲二人:“你们先到外面候着罢。”两人应了一声,都退了出去。
任停云已从书案后走了出来,太子走到他面前,欣慰地瞧着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意味深长地道:“停云,委曲你了。”
任停云心下一动,忙笑道:“殿下说什么委曲,从何说起。”太子摇摇头:“咱们不打哑迷了,这回是你受了不白之冤。这个大都督是孤力荐你做的,如今瞧在孤的份上,这委曲也请你先担待下来罢。”
任停云不想说这事,又见湘灵面色紧张地望着自己,便对她道:“湘灵姑娘,有劳你为太子殿下烹一壶茶来。”湘灵点点头:“茶在我的房里,这就去取。”
太子摆了摆手,对她笑道:“你叫湘灵?真是人好名字也好。请不用忙了,孤和停云要出去一趟。”说着便携了任停云的手出了西花厅,又说道:“咱们先去温总督那里,孤还有事情吩咐他。”任停云不敢违命,便道:“是。”骆承志、雷鲲见两人出来,都跟在后面,四人一道出了统领官衙。
太子对任停云笑道:“容华端妙,宛然若仙,这位湘灵姑娘与你很般配。是你在东都遇见的么?”任停云微微一笑并不作答。跟在他二人身后的雷鲲道:“任帅河阳大捷,胜得极是漂亮。末将未能亲眼一睹,真是可惜啊。”骆承志也笑道:“正是,河阳捷报传入关内,咱们都是心中万分敬服,只是嫉妒云飞,跟着任帅杀贼冲阵,真教末将和子彬两个羡慕。”
太子闻言笑道:“罗汉窑之役,云飞单枪匹马闯关夺寨,他可算是出尽了风头。”说着已走进了总督官衙。
那中州总督温博正和几个属官在二堂之上处理公务,眼见太子由任停云等陪同走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会儿回过神来,忙向太子行礼道:“竟是太子殿下来了,停云,你怎么也不事先知会我一声?”任停云笑道:“我跟你一样,也是被殿下弄了个措手不及。”
太子点点头,径直走到书案之后撩衣坐下,这才对温博道:“孤奉皇命,巡视山东,今日才到的。事先并不曾叫中书省给你们发文,是以谁都不知。文广兄,烦请你遣人去将几位司使都叫来,孤有话交代。”温博不敢怠慢,连忙吩咐下人们赶紧去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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